我想象着,张一正拖着残腿,一路历尽艰辛才回到家。我想象着,他回到家时,像个叫花子,连他的父亲都认不出他来了。我这想象不是凭空,当年我做记者时,曾采访过这样一位打工仔,他就是这样千里万里回到家的。
张一正拖着一条残腿回到了烟村,整日沉默。一条腿跛了,也做不了什么重的农活。
不难想象,他的父亲,为他操碎了心。
其时,张墨痕在烟村小学任校长。当年,他从朝鲜战场回到烟村,政府安排他到县里上班,他拒绝了,说想当老师。于是,就一直在村小学教书。
现在,儿子出门打工不成,反坏了一条腿,做不成农活。张墨痕去找村支书吴长江,对吴长江说他想退下来,想让张一正替他的位置。
吴长江说,“你当你的校长,让一正也来教书。运气好还能考上民转公。”
张墨痕说,“村里人都晓得我们两家的关系,再说了,我又在学校当着校长,让人说闲话。”
吴长江说,“只怕老师们也舍不得你这个校长。”
张墨痕笑,“总是要吐故纳新的。”
吴长江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
张墨痕回去,对张一正说了这事。张一正把头垂在两腿间,一言不发。张墨痕不禁气了,敲着桌子,说我总还是个人在同你说话,你去不去当老师倒是给个话啊。
张一正还是不说话。
“你呀,你要愁死我。叫你读书吧,你不用心读。出门打工吧,人家都打得好好的,你呢,弄跛一条腿跑回来。天天在家里就是看书、看书,我倒不是反对你看书,人从书里乖,可你总得做点事吧。人说养儿防老,我也不指望你养我的老,可你总得自食其力,不能让我养你一辈子吧。”
张一正突然吼了一声,“谁让你养了!”把自己关在房里,埋着头默默流泪。那些屈辱的日子,在他脑子里赶也赶不走。那时的他,把自己受这些苦难的根源,统统归结为吴一诺对他的冤枉,如果不是吴一诺,如果……那时的他,总是假想这个如果。
儿子的举动把张墨痕惊呆了。他是了解儿子的,在他的记忆中,儿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忤逆过。
“一正,正儿,你开门,有什么委屈,你对爸说呀。”张墨痕去敲他的房门。他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张一正迷上了种菜。他把菜园打点得没有一株杂草,瓜棚豆架搭得周正结实,没事的时候,他就蹲在菜园里看着他的菜发呆,有时一蹲一两个钟头。每天早晨,他很早就起床了,去菜园里摘菜,做早饭。吃完早饭,张墨痕夹着包,骑自行车去学校,晚上放学回到家,儿子已做好晚饭在等着他。依然是没有一句话,两人沉默着吃完晚饭,张一正收拾好碗筷,给父亲打洗脚水,待张墨痕洗完脚,张一正又是一言不发,把洗脚水泼在门外,然后自己打水洗脚、刷牙,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张一正像个哑巴一样生活着。在张墨痕的心里,儿子不是哑巴,而是一个影子,一团阴云。
后来,烟村的人都说张一正是疯子,只有疯子才能干出那样的事来,那也是有由头的。因为多年之前的张一正,就有点要疯了的迹象。当然,张一正当时的情况,就是典型的抑郁症、自闭症。
“要不给一正说个对象吧。”吴一诺的母亲说。
张家在烟村算得上是名门,家境殷实,口碑又好,加之他虽说坏了条腿,可小伙子长得不坏。没几天,吴家伯妈就给相中了一个姑娘。张墨痕催他去相亲,正在看书的他缓缓抬起头,瞄了张墨痕一眼,说,“那女的真那么好?”
张墨痕差不多是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了,儿子终于说话了。张墨痕说,“真好,真好,长得漂亮,又贤惠。”
“要是真好,那你娶回来给我当后妈。”
一句话,差点没把张墨痕气死。
逃犯说
逃犯说,不堪回首啊,那些往事。和尚,您知道的,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我对这世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任。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动物。我渐渐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我生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别人看我是神经,我看别人是痴人。
逃犯说,和尚,记得我第一次去您的耳朵寺,我跪在佛的前面,突然有了想说话的愿望。我对您说了这些。您说我的话暗合了佛理,说我是有慧根的。
逃犯说,和尚,可是尘世的恩怨,我不找它,它找我,扰得我心不得安宁。我回烟村后的第二年冬天,吴一诺回家了。听说吴一诺是坐飞机回来的。和吴一诺一起回家的还有个外省女娃,是他的对象。我才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被刺痛了。那天我跑到湖边,冬天的湖是灰的,消瘦清冷,一只高脚杆的孤鸟缩着脖子,单脚立在湖边的浅滩,远处的柳梢上,落满了寒鸦,风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弄得我的心境越发落寞。在寒风中坐到半夜,我的头痛得要裂,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第二天,吴一诺来看我。我躺在床上,不理他。我用嘴角泛起不屑与讥讽来迎接他。
吴一诺说他昨天晚上就来我家了,他问我怎么啦,是病了么?我从心里冷笑一声,我说放心,我死不了。吴一诺说他听我爸说了我的事,他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说早知我出厂后会弄成这样,别说为了一个主管的位置,就是一个厂长的位置他也不会那样做。他说我出厂后他心里真的很不安,想去找我又不知从哪里找起。他说一正你别这样,你说句话,或者你骂我,打我一顿也好。
和尚,我还是不理他。我转过身,把背对着吴一诺。吴一诺坐了一会,说他早离开那家玩具厂了,现在宝安打工,也是玩具厂,跑采购。让我过完年跟他一起去宝安,他介绍我进厂当仓管。我还是没有吱声。我不想出门了,外面的人太多。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吴一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报复后的喜悦。大年初三,吴一诺就带着女友回南方了。走的那天,再次来劝我去南方。我冷笑一声,我说要打工我自己会去,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我没有把你整我的事对村里人说,没对任何人说,我给你留了面子。第二年年底,吴一诺又带着女友回来了,这次回来是结婚的。吴一诺接我去参加他的婚宴,我没有去。吴一诺结婚那天,我跑到湖边,又呆了一晚。正月初四,吴一诺和他的新婚妻子又去了南方。这一次,吴一诺没有再来和我辞行。
逃犯说,和尚,说起这些往事,我就为当初气量太小而惭愧。那时当真是不懂事啊。其实那会儿,我心中的恨已开始渐渐地淡去了。但是和尚,你要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不一定是爱和恨这两个极致的。说实话,我对他们,无爱也无恨,我想把他们从我的心里清除。用和尚你的话来说,就是放下。就像你说的,世上事,最易者,是放下,最难者,也是放下。那些年,我把自己的心关了起来,开始我是不想说话,到后来,习惯成自然,我差不多都忘记怎么说话了。村子一日日地寂寞起来,而我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我是有理想的人,是有抱负的人,我不甘心这样平庸地过一生。我的心事找不到人倾诉,夜深人静时,我就把心事写在纸上。我写乡村的一草一木,写我的南瓜和青椒,写门前那浩渺的湖,写竹林里的鸟,有时,也写父亲张墨痕。我怜惜父亲,心痛父亲,然而,却无法开口把心中的话对父亲说。
逃犯说,每年的腊月,烟村又年轻了起来,外出打工的人回家了,带回了男友,带回了女友,带回了钞票,带回了笑声和外面世界的精彩。腊月是烟村父母们最开心的日子。许多的消息,我不想打听,却直往我的耳朵里灌。
吴一诺当经理了。
吴一诺不给人打工了,自己开了一家玩具厂。
吴一诺的玩具厂在烟村招工呢。
吴一诺有儿子了,儿子叫吴乐乐……
好消息装点着烟村,好消息,也击打着我脆弱的神经。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可是那几年的时光,对于我来说,是千年万年一样漫长。和尚,你还在听我说吗?
和尚想
和尚想:贪嗔痴,这孩子陷在一个嗔字里,如何解得。佛说以无所受受诸受。
和尚想:孩子,若错在你,何来嗔恨的理由?若错在别人,更无嗔恨的道理。
和尚想:嗔恨乃折磨人心之大痛,是上天对人施以的惩处。因别人的错而折磨自己,若非痴人,便是佛子。
和尚想:缘起缘兴,缘尽缘灭,不可解,不可解,一解便落入了皮相,阿弥陀佛!
我虚构
公元一九九八年夏。大洪水。烟村庄稼绝收。本来就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的张家,就更加拮据了。张墨痕年初退了休。教了一辈子的书,突然闲了下来,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张墨痕父子当真成了一对沉默寡言人,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闲来可曾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吴一诺的父亲吴长江也从村干部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闲得发慌,就和老伴一起去了宝安,在吴一诺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又说不习惯,比在家里更闷,吵着要回家,可又舍不得孙子,好说歹说,儿媳才勉强答应他们带着孙子回烟村住上一段日子。此时的乐乐,已经五岁,长得虎头虎脑,说一口普通话,还会不少英语单词,是吴长江老两口的掌上明珠,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乐乐走到哪里都能赢来村人的夸奖和羡慕。
张墨痕也喜欢吴乐乐,没事了就去吴家坐坐,逗乐乐玩。吴乐乐也喜欢张墨痕,爷爷、爷爷叫得亲。吴长江说你看你看,乐乐跟你比跟我还要亲。张墨痕笑,说乐乐,爷爷教你背古诗好不。乐乐说,爷爷,我会背好多古诗呢,于是吴乐乐就背“白日依山尽”,背“春眠不觉晓”……张墨痕说,乐乐真厉害。张墨痕说,爷爷背一首长诗给你听好么,乐乐拍着手,说爷爷你快点背。
张墨痕就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背完了,张墨痕的泪却出来了。
乐乐说,“爷爷你怎么哭了?”
张墨痕说,“爷爷啊,是想起了你爸爸和你一正叔叔小时候的事啦。”
张墨痕何止是想起了儿子和一诺,他也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张实甫带着他和吴长江在外逃难的日子。当真是饥寒交迫,好多个夜晚,三个人挤在一间破窑里,外面刮着尖厉的枯北风,父亲给他和吴长江讲解文天祥的《正气歌》,讲历史上那些让人激越的人物,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张实甫讲得悲怆慷慨。张实甫总是说,“墨痕,你的铁手叔叔,就是个一身正气的人,可惜了,他死得惨啊。你要记住,我们的命,是吴铁手救的,我们张家人要世世代代铭记这份恩情,你和长江,将来要像亲兄弟一样,你们的后人,也要像兄弟一样相处。”
“墨痕啊,你在想什么呢。”吴长江看着发呆的张墨痕,问。
“啊,啊,想起了一些旧事。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我父亲带着咱们逃难时,在寒窑里教我们背《正气歌》的事来了。”
吴长江抱过了吴乐乐,摸着吴乐乐的头,说,“真是快啊,转眼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张墨痕就说,“咱们两家的这份情,不容易啊。要不是你父亲,我们张家早就不存在了。”
吴长江说,“老哥你可别这么说,我是张伯伯带大的。且不说那些年他带着咱俩东奔西跑受了多少罪,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饿死了多少人哪!伯伯呢,自己吃观音土,却把一点点口粮留给我娃吃。伯伯后来是活活饿死的呀。”
张墨痕说,“可是,你的娃,也没有活成。”
两位老人说着这些往事,不禁长叹不已。又说回到了吴一诺和张一正,都是忧心忡忡的,不知这两个孩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得这么多年都不相往来。也感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些传统的美德,在年轻娃们身上,是越来越罕见了。
吴乐乐说,“两个爷爷,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张墨痕说,“听不懂吧,听不懂好啊。”
回到家里,张墨痕的心情还是沉重的。看到乐乐,他也想抱自己的亲孙子啊。可是张一正转眼就是奔三十的人了,人说三十而立,张一正呢,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退休后,国家是补了一些钱的,张墨痕就想着,等雨季过了,得把新房子盖起来,然后也要为儿子张罗一门亲了。然而,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如果说我的这一生,还有过真正的忏悔,那就是从九八年开始。也正是那一年,我犯下的罪,一生也无法赎清。和尚,许多年来,我都不能去回想那一天的经历,想起来,我的心就像虫子在噬咬。和尚,多年以后,直到多年以后,风烛残年的吴长江原谅了我,而我依然无法谅解自己。我这一辈子,心里都要背负着这份沉重了。
逃犯说,和尚,我如何能忘了那年的大洪水,如何能原谅自己的冷酷和无情?那一天,我坐在山坡上,望着那一湖浑浊的水发呆,我分明是听见了呼救声的,我甚至还听见了孩子们的叫喊:“乐乐掉水里啦——”我当时是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的。我甚至跑了两步,可是我那条残腿,让我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想起了多年前吴一诺把我炒掉的一幕,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收容生活。当真是电光石火之间,仇恨在那一刻战胜了良知,我居然停止了奔跑,我站在那里,呆呆的,像一截木头。我听见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叫声,我也想跑过去救人的,可我的腿,在那一刻不听我的指挥了。我也不知站在那里木了多久,直到有人从我的身边跑过,许多的人跑向湖边,我才如梦初醒……然而一切都迟了。村里的人知道了我当时就在吴乐乐落水的地方不远,居然见死不救。那一次,我父亲是气坏了,抓起椅子往我的身上砸,骂我是畜牲,猪狗不如。我站在那里,任父亲砸。我也恨自己,我恨不得死了,我想,打吧打吧,打死了,也就一了百了。然而我不能死,父亲气得中风了,从此瘫痪在床,一直到死,都没能站起来。
和尚想
和尚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和尚想:有几人懂得回头?有几个放得下心中的屠刀?
和尚想:是了是了,当初正是因了这事,他心里受着极大的折磨,误打误撞,跑到老僧的庙里,说是要皈依三宝。人遇到过不去的坎,就想到皈依我佛,那不是放下,是回避,是懦弱。殊不知,连生活中的坎都过不去,如何过得了向佛的大坎。连生活中的烦恼都放不下,何如做得到万事放下,四大皆空。
和尚想:老僧悟了一辈子的道,才明白一个道理,学佛其实如做人。做好了人,自然就成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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