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构

    兄弟间的裂痕，已日渐明显。

    所幸的是，好运终于在他们快山穷水尽的时候姗姗来迟。一家刚刚开张的玩具厂招工。虽说只招普通工人，老板、经理、厂长都在。张一正不爱说话，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容易引人注目。在回答了厂长的一些基本问题之后，他被分配到彩绘部当普工。接下来是吴一诺，厂长看了一眼吴一诺填的表，然后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诸如对厂里有什么要求，出门打工有什么目标。这次，吴一诺临时学到的粤语起了作用。吴一诺用半生不熟的粤语回答了厂长的问题，回答倒也未见得有多精彩，跟着书学的那几句蹩脚的粤语，把厂长和老板们都逗得笑了起来。厂长说他的粤语太差劲。

    吴一诺说，“我知道我的粤语说得不好，可是我来广东还不到一个月，粤语全是看书学的。”

    这时坐在一边的老板发话了，说你真的是刚来广东？

    吴一诺说，“不瞒您说，我还没进过厂呢。”

    老板笑了笑，问多大了。吴一诺说二十岁。老板说来广东有什么梦想。吴一诺抓了抓脑壳，只是笑。老板说你大胆地说嘛。

    吴一诺说，“先找个好厂，学一门技术，然后争取，争取当个主管。”

    老板这次笑得更开心了，说你应该说将来有一天当老板。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当老板的打工仔也不是好打工仔。

    吴一诺说，“是，当老板。”

    老板对厂长说小伙子看上去蛮机灵的，把他分到彩绘部当QC吧。

    又对吴一诺说，“好好干，干得好，将来升你当主管。”

    进厂后的第一个晚上，吴一诺和张一正到厂外的士多店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吴一诺说，“一正，想喝酒吗？喝瓶啤酒庆贺一下怎么样。”

    张一正说，“手上就这么几块钱了，还要三个月才发工资呢。”

    吴一诺说，“反正厂里包吃包住，怕什么。”

    吴一诺要了两瓶啤酒，称了一斤黄泥花生，两人坐在士多店门口，喝了起来。

    吴一诺剥一颗花生，扔进嘴里，举起酒瓶和张一正碰了一下，说，“咱们来南方的第一步算是成功迈出了。先稳住脚，再谋发展。听我的，没错。当初听你的，进厂当搬运工，那就只有卖苦力的命了。”

    张一正说，“还是你运气好。一进厂就当了QC，我们十二个人一间宿舍，你们才四个人。”

    吴一诺说，“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当上主管。我们是兄弟，我当上了主管，你也能跟着沾光的。喝。”

    看着吴一诺得意洋洋的样子，张一正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失落。吴一诺看在了眼里，说你咋啦？进厂了还不高兴。张一正说，“听说当彩绘工，一个月加班加点，才能拿三百块。你一个月能拿四百呢。”

    吴一诺说，“你不是一直梦想穿工衣吗？现在刚穿上工衣，又不满足啦？你放心，我们在一个部门上班，我是QC，你做的东西，由我来评级呢。今天下午主管讲了，一级和二级的工价，差别好大的。我们是兄弟，我在评级时照顾一点，你不就可以多拿点了。”

    听吴一诺这样一说，张一正也高兴了起来。

    一连几天，吴一诺给张一正生产的产品一大半都评了一级。这天快下班时，QA抽检吴一诺品检过的产品。就发现了问题。对了，没有在南方的工厂里打过工的，可能会对QC、QA这样的词比较陌生，需要说明一下。QC是英语qualitycontrol的缩写，负责生产一线的品检，QA是QualityAssessment的缩写，意为质量评价，相当于品质稽查。QA抽检检出了问题，吴一诺被狠批了一顿，好在吴一诺才上班没几天，认错态度好，又借口对工作不太熟悉，主管只是口头警告了吴一诺。还是主管的一句话，点醒了吴一诺。主管说其实评级很简单，少评一级，多评二级，次品坚决返工。

    张一正记得，那天下班后，吴一诺对他说，往后只能公事公办了。张一正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能理解吴一诺的难处。后来，张一正生产的产品，就再难得到一级的评价了，而次品的数量却渐渐多了起来。下班后，张一正留下来返工，吴一诺也帮他一起返工。张一正说自己的责任自己承担，犯不着让你跟我受罪。

    兄弟二人，表面上还是亲热，每天还是会说上几句话，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心也越来越远了。张一正在厂里朋友很少，同宿舍里，有一个四川仔和他关系还不错，有时不加班，他们会一块儿去厂外的公园坐坐，或是一起去逛街。遇到了一次治安队查暂住证，后来连逛街也不敢了。

    吴一诺在厂里有了很多朋友，和拉长、主管、QA们混得很熟。张一正是从来不去吴一诺的宿舍的，有时吴一诺会来张一正的宿舍找他，坐半天，却不知聊些什么是好。

    工厂的发展突飞猛进，他们进厂三个月后，工厂又扩了两条生产线。吴一诺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主管。当上主管那天，吴一诺还专门请了厂长、经理吃饭。张一正知道了，心里很失落。那天，张一正一个人坐在厂门外的士多店，喝了两瓶啤酒。第二天，吴一诺说要单独请张一正吃饭，他却说没时间。吴一诺说，“你是生我气了吧，昨天我请厂长、经理们吃饭，没有请你。”张一正说我哪里敢生气，你请的都是领导，我去了不是给你丢人么？吴一诺说，“一正，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想，我们俩是兄弟，我要单独请你。我升主管了，你不为我高兴么？”张一正说高兴是高兴，只是高攀不起。

    吴一诺当上了主管，张一正在吴一诺的手下做普工。虽说兄弟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痕，吴一诺对张一正还是很照顾的。这个照顾，从平时工作的安排上就可以看出。张一正做的货，都是一些工价比高的，其他员工，做到一批工价比高的货，就会再做一份工价比低的货，只有张一正，做的永远都是工价比高的货。这一点，张一正心里清楚，对吴一诺的感情，却是很复杂的，有感谢，也有……反正是复杂得很，说不清道不明。张一正想不到，有一天，吴一诺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冤枉他。

    逃犯说

    逃犯说，我这一辈子，最恨被人冤枉。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这段往事。我知道，烟村人都记吴一诺的好。他成功了，他是老板，他把烟村的人带到了南方，他又在烟村开起了化工厂。现在的人，看见有钱的、有权的，骨头就轻，其实人家的权并不会为你带来福利，人家的钱也不会分你一份，可是人们对有权有钱的人，还是愿意陪着笑脸点头哈腰。不仅我们烟村人如此，外面的人也是如此。

    和尚，那次退货真的与我无关。那批货是我和四川仔生产的没错，那批货用错了油漆，很多公仔的头部脱漆也没有错。可身为主管，吴一诺没有交待，我又是一个新手，哪里知道什么样的产品用什么样的油漆？产品退回来之后，老板大发雷霆，虽说那批货的数量不大，经济损失未必有多严重，但对于刚起步没多久的工厂来说，产品的质量直接影响到客户对工厂的信任。老板把厂长叫到办公室，大骂了一通，扔下一句话，这事要查到底，查到哪个头上就炒掉哪个。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吴一诺，居然会那样。

    逃犯说，和尚，不是我这人气量小，我当时真的恨死他了。

    我虚构

    关于吴一诺和张一正之间恩怨的缘起，多年以后，他们两人都没有什么异议。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还原当时的情形：

    厂长被老板责骂之后，把吴一诺叫到办公室。厂长阴沉着脸，把一堆退货的公仔推到满脸堆笑的吴一诺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做出来的产品。”

    吴一诺听厂长骂完，小心翼翼地拿过一个公仔，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不仅额头，背也一下子湿了。

    “老板说了，这事要追查到底，责任到人，谁出错就炒掉谁。作为主管，这事你要负责。”厂长说，“吴主管，虽说我们关系好，可是老板发了话，要追查到底，我也没办法了。你说句老实话，是你安排生产时疏忽了，还是工人自己用错了油漆。”

    吴一诺看到公仔时，心里就明镜一样了。当时可能是忘了交待张一正，这批货要换不同型号的油漆。

    厂长说，“这批货是谁做的？”

    吴一诺说，“是我的老乡和那个四川仔。”

    厂长在屋里转了两圈，说，“这就不好办了。要是别的工人，炒掉就是了，可是你的老乡，炒了他，将来你不好面对。”又说，“不过一诺，你能做到主管这位置，也不容易。老乡会理解你的。大不了，想办法帮他在别的厂找份工作。当然啦，这事你自己拿主意。走，咱们去车间。”

    吴一诺捧着那些退货的公仔，和厂长一起，心事重重回到车间。让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说厂里有退货了，老板要追究责任。然后把那几个公仔丢在工作台上，“这批货，是哪个员工生产的？”

    张一正和四川仔站了起来。

    吴一诺说，“你们看看你们做的货。”

    张一正和四川仔拿过两个公仔，公仔脸上的油漆不少地方已经脱落。

    四川仔小声地说，“主管，是油漆用错了。”

    吴一诺说，“怎么会用错油漆呢，不是交待过你们的么？”

    张一正激动了起来，说，“谁交待过我们了？你交待了吗？”

    吴一诺没有想到张一正的反应会这样激烈，心想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讲什么兄弟情面了。

    吴一诺对四川仔说，“你说说，我当时是不是专门交待了你们用什么油漆。”

    四川仔看看吴一诺，又看看张一正，再看看厂长，低着头说，“我不记得了，好像交待过的，好像……我不记得了。一个月前的事了，我哪里还记得。”

    吴一诺说，“你不记得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张一正说，“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厂长说，“张一正，你说你记得清清楚楚，谁可以为你作证。”

    张一正指着四川仔说，“他和我一起去领的货。”

    吴一诺盯着四川仔，说，“你想清楚了，可不能信口开河。”

    四川仔说，“我真的记不清了。”

    厂长说，“吴主管，怎么处理，你看着办，老板等着我们的处理结果呢。”

    吴一诺不停地去揭粘在背上的衣服，说，“我很快会处理好的。”

    吴一诺很快就给了厂长处理结果。退货的原因是因为彩绘部员工张一正没有按要求使用油漆，用错了油漆的型号。QC，QA在质检时也粗心大意，没有把好质量关，当然啦，身为主管，也有责任。处理结果如下：一，炒掉张一正，扣责任QC、QA一百元。扣主管吴一诺一个月的工资。当天晚饭时，处分通告就贴在了饭堂。而张一正，背着行李，在保安的监督下，走出了工厂。

    逃犯说

    逃犯说，和尚，你知道吗，我出厂后，继续栖身在建筑工地，三天后的一个深夜，被治安队抓了，送进了收容所……和尚，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出来时，一条腿就瘸了。可最后，我还是谅解了他。

    和尚想

    和尚想：欲洁未必洁，云空不是空。说谅解，是未真谅解。说放下，还是没放下。

    和尚想：世间事，最难处，莫过于放下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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