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些老年人的命运各不相似,眼下的处境和状态也各有不同,但他们凑在一起都感到了快乐。因为有关爱,有他们共同的话题,这个圈子就成了老年人的家,他们每天必须到这个圈子里享用一些时光。如果哪一天因为无法脱身的事情空缺了,第二天必然要向身边人打探,问前一天有没有发生有趣的事情。当然,如果有谁一天没露面,圈子里的人就会当成一件挺大的事情来议论。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
一年之中,他们当中会有一两个人永远空缺了。他们知道这是难免的事情,也知道这事情很快就轮到自己了,所以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和伤悲。他们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刚刚从早市回来,议论早市上的萝卜白菜的价钱一样平静。
“老王头昨晚走了?”
“走了,就他那身体,也该走了。”
“前几天他还说,过了今年,他想去美国住些日子,女儿在美国呢。”
“嗨,也别去美国了,美国太远,去阎王爷那儿就挺好。”
一边议论着,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有择菜的,有织毛衣的,有给孩子喂奶的,还有把身子吊在健身器材上折腾、张着大嘴喘粗气的。
或许正因为所剩时光不多了,他们对待邱抗战和罗兰的黄昏恋,就比儿女们更宽容,并给予赞美和支持。他们因为不满邱抗战儿女们的做法,于是给邱抗战出了很多主意。最一致的意见,就是立即登记结婚,如果儿女们反对,就到外面租赁房子住。
但邱抗战还在犹豫。他不是害怕儿女反对,而是舍不得小孙子。他想跟罗兰结合后,仍旧住在塔楼这儿,等到范大伟也有了孩子,他和罗兰一起给照看着,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他希望自己和罗兰的黄昏恋,能最终得到儿女的批准。
罗兰赞成邱抗战的想法。这把岁数的人了,最好别因为婚姻闹得山崩地裂。况且,她也喜欢邱抗战的小孙子,每天又抱又亲的。
当然,罗兰亲吻孩子的方式值得商榷,她总是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脸上,实实在在地亲。这是乡下人亲吻孩子的方式,但城里人不这样。城里人讨厌别人亲吻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刘艳发现罗兰亲吻孩子,当场就变了脸色,抱起孩子上楼了。回了家,刘艳就责怪邱抗战说:“你怎么照看孩子的?孩子能让别人亲吗?”
邱抗战说:“怎么不能亲?你罗妈喜欢孩子。”
刘艳像不认识似地看着邱抗战:“谁是我罗妈呀?她喜欢孩子,让她儿子生。”
邱抗战知道跟刘艳争论不出结果来,就不吭气了。但刘艳仍旧不依不饶,说:“以后带孩子离她远一点儿,你不嫌她脏,我嫌!”
这话说得实在没了水平。邱抗战就忍不住说,她哪儿脏?你是不是也嫌我脏了?嫌我脏别让我看孩子!刘艳说,我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孩子身上了,也行,你要是想甩下孙子不管,那以后就别让他叫你爷爷。邱抗战不敢说不让孙子叫他爷爷,那算怎么回事?他就只好忍气吞声了。
这事让孙泰知道了,孙泰就很激动,似乎这事跟他有很大关系。他对邱抗战说:“老邱,你说句话吧,到底听儿女的,还是听罗兰的?你要是听儿女的,以后就别再跟罗兰来往了,你算什么玩意呀!”圈子里的老年人都赞成孙泰的话,他们开了一上午批斗会,最后给邱抗战出了个主意,让邱抗战给儿媳妇雇个保姆。
但是罗兰反对请保姆,主张不要跟刘艳闹翻了脸,说:“咱们就受点儿委屈吧,哪一个当爹妈的能不受委屈?”
罗兰的这句话,把邱抗战刺激得不行了,他突然发起脾气,说:“凭什么我们要受委屈?我受了一辈子委屈了,凭什么呀?这会儿我就是不给他们看孩子了,爱谁谁去!”
邱抗战是被罗兰的善良和宽容打动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罗兰幸福,他觉得跟罗兰在一起,比看护孙子更重要。
邱抗战把找保姆的想法跟儿子邱华海和儿媳刘艳说了。邱华海没说话,站起来进了里屋。他知道老婆刘艳肯定要生气,要选择一些难听的词汇刺激他老爸。他干脆去里屋躲了。
刘艳不是那种喜欢大喊大叫的人,她生气的时候很平静,脸上的表情冰冷冰冷的,从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句句像锋利的刀子。她看着邱抗战冷笑说:“我有你这么个公爹,真光荣,我都想在后背上挂块牌子,写上我是某某人的儿媳妇。”她说:“你义无反顾要啃那块老骨头了。为了那块老骨头,连孙子都不要了。找保姆好呀,我也不想让你照看孩子,可找保姆一个月五六百块钱,我才挣几个工资?”邱抗战早猜到刘艳会说这句话,就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来找保姆。”
刘艳想了想说:“行,你去找。我可有要求,保姆要身体好,有文化,会唱歌,会背诵唐诗宋词。”
邱抗战发动圈子里的老人们帮他找保姆。有人提供线索,说前些日子早市有位卖菜的女孩子,不想卖菜了,打听谁家需要保姆。邱抗战就去早市找到了卖菜的女孩子。女孩子叫秀秀,河北保定人,长得挺好看的,人也挺机灵,邱抗战一眼就相中了。
秀秀却摇头不答应。秀秀说:“不行邱爷爷,三百块钱太少了。”
邱抗战解释说:“不少了,活儿不重,就是照看照看孩子。”
秀秀说:“最少四百块。”
邱抗战一咬牙:“好好,四百就四百。会唱歌吗?你每天要给我的小孙子唱歌听。”
秀秀愣了愣,说:“唱歌?那要加五十块。”
邱抗战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还是卖菜呀?一分一分地讨价还价?给你加二十块。唱一首歌我听听。”
秀秀唱了一首歌,很难听。邱抗战又问秀秀会不会背诵唐诗宋词,秀秀明白了,说是不是要每天背诵给孩子听?邱抗战点了点头,把一本书递给秀秀,让她把打勾的诗都背诵下来。秀秀打开书,看到一首打勾的,就小声读: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秀秀读完了,突然说:“背唐诗,还得加钱。”
邱抗战说:“你有完没有?背几首唐诗,还要加钱?”
秀秀说:“我就害怕背书,要是我喜欢背书,那就去上大学了,出来卖菜干啥?”
邱抗战说:“就你也能上大学?”
秀秀说:“我不好你找别人去吧。反正我不能背书,我背书就头疼。”
邱抗战无奈,就只好又跟秀秀侃价,最后商定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块,当天傍晚就把秀秀带回家让刘艳过目。刘艳用挑剔的目光把秀秀上下打量了一番,问秀秀什么毕业,秀秀说是高中。刘艳说,高中毕业后干什么工作了?秀秀说卖了五年菜。秀秀看到一边的邱抗战一个劲儿使眼色,才想起回答错了,忙改口说卖彩电的。
刘艳说:“不对吧?你今年十九岁,卖了五年彩电,多大高中就毕业了?”
邱抗战在一边忙插嘴说:“她是边卖彩电边上学。”
刘艳说:“那也最多是初中毕业,会背诵唐诗宋词吗?”
邱抗战说:“会,能倒背如流。”
刘艳白了邱抗战一眼说:“我没问你。”
秀秀说:“会背,不信背诵个你听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邱抗战说:“不错,一字不错。”
刘艳说:“是中国人就会这首诗。”
邱抗战说:“秀秀,再背几首诗。”
秀秀就背诵:“鹅鹅鹅--”秀秀一下子忘了后面的几句,皱眉头想。“鹅鹅鹅,后边什么来着……”
邱抗战很焦急,站在后面偷偷提示秀秀,把自己的脖子仰起来,使劲儿朝前伸。秀秀明白了,接着背诵:“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最后一句秀秀又忘了,邱抗战两只手张开,不停地划拉着。
秀秀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鸭掌拨清波。”
刘艳瞪了邱抗战一眼,说:“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保姆呀?是不是在大街上捡来的?”
秀秀不满地小声嘀咕:“捡来的?我成了什么了?”
这时候,沙发上坐着的邱华海说话了:“刘艳,你就别挑三拣四了,找保姆又不是找老师,差不多就行了。”
刘艳说:“差一点儿都不行,保姆决定孩子的智力发育,决定孩子的身体健康,你懂不懂?要是找个保姆傻乎乎的,不知道跟孩子交流,孩子也就变傻了,要是保姆的身体有传染病,不就传染孩子了吗?”
邱华海说:“有传染病不行,身体一定要好。”
邱抗战把秀秀朝前推了一步说:“你们看她的身体,结实得像头小牛犊。”
刘艳上下打量着秀秀,目光落在秀秀的耳根后。这儿怎么啦?是皮肤病吧?她伸手去摸了一下。秀秀说就是生了个皮癣,每年在这个季节我就爱生皮癣,到秋风凉了的时候,自己就好了。刘艳说万一传染怎么办?我看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血检尿检都要做。秀秀突然一甩手说,我不去医院检查。你们挑来拣去的,我成什么东西了?又不是卖菜,挑拣什么?刘艳说,你不去医院检查,就别在我这儿干。秀秀说,不干就不干,给这几个破钱,让你们挑来拣去的,伤自尊!
秀秀说完朝外面走,邱抗战忙跑到楼道拦住她,邱抗战说:“你傻呀?有人给你出钱检查身体还不好?”
邱抗战磨了半天嘴皮子,秀秀才算答应了。
邱抗战辅助保姆带孩子,做了一周传帮带的工作,保姆基本能够胜任了。这天,邱抗战给儿子儿媳留下一张纸条,自己脱身而去。
华海、刘艳,我决定出去租赁房子,安排自己以后的生活,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纸条放在餐桌醒目的地方。
傍晚刘艳回家看到纸条,反复读了几遍。她挥动着纸条对邱华海说:“你听听,你老爸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他在咱们家过得不自由自在,离家出走了。我怎么没让他自由自在了?就让他帮着照看了几天孩子,这就算虐待他了?”
邱华海因为老爸的出走,心里乱乱的,所以就没好气地回应刘艳说:“你跟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离家出走了。”
刘艳说:“你出走我也不拦你,你们都走好了!”
邱华海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磨牙。”
他站起来去老爸屋子转了一圈,发现老爸的生活用品都搬走了。这不是一个小动作,当时保姆应当发现的,保姆为什么不给他和刘艳打电话?他就去责问保姆。保姆的理由很充分,说我问爷爷,爷爷说他要去你大哥那边住去,我能知道他要离家出走?“走了好,我少做一个人的饭。”保姆说。
邱华海差点儿被保姆的最后一句话气昏过去,但仔细想想,保姆说的也是实话。他坐在老爸的屋内郁闷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姐姐邱华涛打了电话。
邱华涛赶过来问明情况,就朝邱华海和刘艳撇嘴,说你看看你们俩这点儿出息,值得怄气吗?再简单不过了,去跟邻门要人就行了,咱爸肯定跟那个农民工的老妈子在一起。邱华海拍了一下脑门。是呀,刚才晕了头,怎么没想到这点呢?他拔腿去敲范大伟家的门。
霍清清开门出来。邱华海说:“我爸他们去哪儿了?你肯定知道。”霍清清确实知道两个老人的住处,他们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租赁了房子。当时罗兰不想跟邱抗战走,说要等到跟他办理完结婚手续再同居。邱抗战说不能再等了,要是被儿女发现了意图,他就走不掉了。“咱们搬走后,再慢慢办理手续。”邱抗战有些央求罗兰了。
罗兰没了主意,征求霍清清和范大伟的意见。范大伟摇头,他觉得母亲现在跟邱抗战同居,有点儿不明不白的。他对罗兰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先让邱大伯过去,你的户口本还在老家,我抽时间回去拿过来,你办完手续再过去。”
霍清清说:“邱大伯这种选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咱妈不跟着过去,有些不近人情,让邱大伯伤心。”
最后,霍清清说服了范大伟,给罗兰收拾了物品,送她去了租赁房,还给他们打扫了屋子。霍清清离开他们的时候,邱抗战叮嘱霍清清,跟谁都不要说他们租赁的住处。“他们知道了肯定要闹腾。”邱抗战说。罗兰却拉住霍清清的手哭了。霍清清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以为跟那些出嫁的女孩子一样,可能有些恋家。霍清清就劝她说,你别伤心妈,就隔着一条马路,我和大范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罗兰摇摇头,说:“我和老邱这一走,孙泰就孤单了。”
霍清清这才明白,罗兰其实是惦着老孙泰。霍清清就说,你放心吧,孙泰大伯那儿,我会照顾他。邱抗战叹了一口粗气,说孙泰一个人不容易,别看他整天一能一能的,那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最孤单呀。邱抗战说着,脸上露出内疚之色,似乎很对不住孙泰。
本来霍清清想告诉邱华海,不用为邱抗战担心,他们两个老人生活安排得很好。但看邱华海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使用了兴师问罪的口气,她就改变了主意,说:“华海,我正想问你,我婆婆是不是被你爸拽走了?”
邱华海愣了愣,说:“嗨,你还倒咬一口了,你告诉那个农民工,要是我爸出点什么事情,跟他没完!”
霍清清说:“你别说话太难听了。要不这样吧,咱们打电话报警。”
这时候,邱华涛已经跟出屋子,站在邱华海身后。她听了霍清清的话,就拽了拽邱华海,说人家不知道就算了,回屋吧,过些日子爸自己就回来了。邱华海转身回屋子的时候,盯了霍清清一眼说:“算你狠!”
邱华涛回了屋子就对弟弟说:“你急什么?咱们盯紧霍清清,她肯定要隔三岔五去看望农民工的老妈子。”
邱华涛判断的没错,霍清清原来是准备隔三岔五就去看望两位老人的,但邱抗战和罗兰从圈子消失后,孙泰的情绪受到影响,加上这几天有些感冒,病倒了。本来他就有肺气肿,抽烟又很凶,所以咳嗽得厉害。霍清清就把精力用在孙泰身上了,逼着他住了医院。这些日子,邱华涛他们盯梢霍清清,就扑了空,每天只是看到霍清清从家中到医院,再从医院回到家里,来回忙碌着。
按照常理,霍清清把孙泰住院的消息通知了孙泰的儿媳妇。孙泰的儿媳妇在一家影视公司做化妆。接到电话,她赶到医院看望了孙泰,跟孙泰诉了半天苦,说孙泰的儿子不负责任,一个人待在国外逍遥。而她的工作太忙,跟着剧组满世界跑,还要照看孩子,快累趴下了……孙泰没听完儿媳妇的唠叨,就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忙你的吧,我这儿没事,清清照顾我挺好。”
孙泰的儿媳妇就对霍清清说了一堆感谢的话。霍清清说你别客气,我们离得最近,再说我的工作也不忙,你放心把孙伯伯交给我吧。
孙泰的儿媳就很放心地离去了。
住了半月的院,孙泰感觉舒服了一些,就要求出院了。这半月,霍清清一直在医院陪护他。有一次孙泰上厕所小便,突然觉得头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省人事。霍清清听到后,也不管那么多了,冲进男厕所给他提上裤子,把他扶出来。孙泰出院回到家里,心里老是琢磨怎么报答霍清清。“这孩子,天底下难找呀。”想来想去,想起了自己居住的这套房子。他感觉这次住院不是偶然,自己的身体明显没有力气了,而且经常喘不过气来,怕是活不长了。于是,他就写好了一份遗嘱,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霍清清。老孙泰不糊涂,知道房产的遗嘱需要公证,他给公证处打了电话,让公证员到他家中对遗嘱进行了公证。遗嘱一式三份,剩余的两份,他封存好了,交给了圈子中最信得过的一对老夫妻。他说:“你们俩肯定死在我后面,我死后,你们把这件东西交给霍清清。”
孙泰出院后,霍清清这才抽空去看望了罗兰和邱抗战。罗兰听说孙泰身体不太好,当即跑回来看望孙泰。她看到几天的光景儿,孙泰瘦了很多,目光也有些呆滞了,完全不是先前争强好胜的孙泰了。罗兰心里酸楚,握住他的一只手,一个劲儿地揉搓着。
她说:“老孙,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你咋瘦成这样子?”
孙泰摇摇头说:“紫罗兰,我哪儿都舒服,我结实着呢。”
自己这样说着,眼泪却不自主地流出来。他这么一哭,罗兰也就忍不住了,哭得更凶。两个人对着面流了半天泪,到最后还是罗兰先站起来说:“好了,人老了能不住院?能不死吗?该咋地就咋地吧。起来帮我的忙,我给你蒸一锅大包子。”
孙泰就高兴起来,说:“我就喜欢吃你蒸的大包子。”
罗兰回来看望孙泰,返回租赁的住处时,就被邱华海盯上了。邱华海又给姐姐邱华涛打了电话,让姐姐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邱华涛闯进邱抗战租赁的房子时,邱抗战正在吃罗兰带回来的大包子,边吃边问:“孙泰一顿吃了四个?”罗兰点头。他就又开玩笑说:“老家伙胃口不错呀,看样子一天两天死不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罗兰惊叫了一声,抬头看见女儿邱华涛已经站在面前了。
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邱华涛说:“你躲进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跟我回去!”
邱抗战说:“我不回,你别管我的事。”
邱华涛说:“我不管行吗?你跟罗姨真要在一起的话,那也要把结婚手续办了,你们这样在一起多不好?”
邱抗战说:“她的户口本不在,过几天回家拿过来,我们就去办手续。”
邱华涛说:“那好,你先回去,等办了手续,我们再也不问你的事了。”
邱抗战低头不吭气。他知道女儿是想把他骗回去。但罗兰不了解邱华涛,加上她心里还惦着孙泰,觉得回去一段日子,正好可以照顾孙泰,等办完了手续再同居最好。罗兰就走上前对邱抗战说:“老邱,咱们就回去住几天,我让大伟赶快回老家把我的户口本拿过来。”
邱抗战无奈,就跟女儿回家了。
回到家里,儿女们跟邱抗战摊牌了,说他要真跟罗兰结婚,就把存折交出来,他们保管着,把房子也要过户给邱华海。“我们担心人家把你的钱骗去,然后把你甩了。”邱华涛说。邱抗战不答应,说他要靠这些钱跟罗兰过日子,身上一分钱没有,哪有幸福晚年?儿子邱华海说:“那边不是有农民工儿子吗?让他管你晚年的生活。”
邱抗战说:“我凭什么让人家管?我是你爸爸,应该你管!”
邱华涛说:“是应该我们管。为什么我们要替你保管存折?就是预备他们不管了,我们保底。你放心爸,我们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邱抗战不上当,死活不交存折,也不把房子过户给儿子。女儿邱华涛就生气了,说你要不交存折,就别想走出屋子,别想再看到农民工他老妈子。邱华涛对刘艳说:“你们给我收拾个地方,我就住这儿了,什么时候老爸交出存折,我再走。”
邱抗战明白,他被儿女们软禁了。儿女们为了让他打发时光,给他买了毛笔和墨汁,让他在报纸上练毛笔字,而且规定每天必须写满二十张报纸。邱抗战就照做了。他需要一种方式,排遣心中的苦恼,写毛笔字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儿女们满心欢喜,甚至觉得时间长了,老爸过了恋爱狂热期,也就把罗兰淡忘了,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但儿女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邱华涛在老爸练习毛笔字的每张报纸上,都能找出“罗兰”两个字,有的报纸还能拼凑出“想念罗兰”或者“跟罗兰生活到底”的话。儿媳刘艳在收拾邱抗战的床铺时,还找到了他写的几首诗。
刘艳把几首诗展览给邱华海和邱华涛,说:“嗨嗨,你爸成诗人了,你们欣赏一下吧。”
邱华涛就读了一首诗:
昨晚你梦见我
今晚我梦见你
明晚咱俩双双入梦
化作蝴蝶不分离
邱华海听了瞪大眼睛,说有点儿不妙,悲观情绪太浓了。刘艳说我怎么没感觉?邱华涛说,化作蝴蝶什么意思?你没看过《梁祝》?刘艳就哦了一声说,难道他俩要化成蝴蝶?你老爸比你浪漫。邱华涛不以为然,说:“甭担心,我每天都跟在老爸屁股后面,想化成蝴蝶他都没机会。”
第二天邱华涛就加强了对邱抗战的监督力度,就连上厕所都让老爸敞开门,说老年人在厕所的死亡率很高,好多老年人就是坐在便坑上再也没有站起来。听起来挺有道理,邱抗战想提抗议都张不开嘴。
当然邱抗战也有自己的办法,他趴在阳台窗户上,朝健身器材场那边的老人招手,样子是打招呼,其实是趁女儿不注意,抛下一个纸球,上面写着:我被儿女软禁了,他们不让我出门。
老人们看着纸条,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不知道能帮邱抗战什么忙。有人主张报警,说这是对老年人的虐待。有人反对报警,说没有证据是虐待,人家儿女可以解释是担心老爸上了岁数,下楼不方便,所以才让他在屋里活动。最后,孙泰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咱们给老邱唱夕阳红解闷吧。”
圈子里的老人就坐在邱抗战家阳台对面的草坪上,唱夕阳红。“……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他们唱得很投入,很动情。趴在窗户上的邱抗战,就在歌声中静悄悄地流泪了。
歌声招惹了很多人,站在楼下看邱抗战家的阳台。邱华涛一看这样不行,她就不准老爸站在阳台的窗户前招摇了。
但是异常情况又发生了。有一天下午,邮局给她家送来一个小纸盒,是邮局统一制作的那种,上面写着邱抗战的名字。邱华涛替老爸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铜锁,却没有钥匙。就在她愣神的时候,邱抗战上前夺走了铜锁,锁在他卧室的门上了。她赶紧去看纸盒上的地址,发现邮寄地址写着:心灵俱乐部。
邱华涛就问:“老爸,心灵俱乐部是哪呀?给你寄锁干什么?”
邱抗战说:“把我自己锁起来!”
邱华涛听了更如坠雾里。她就又问:“光有锁,没钥匙,什么意思呀?”
邱抗战脱口说了一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晚上邱华海和刘艳回来后,邱华涛把这事跟他们说了,让他们发表一点看法,他俩琢磨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到了第二天下午,邮递员又送来一个小盒子,还是一把没有钥匙的铜锁,地址还是“心灵俱乐部”。邱华涛就拦住邮递员,问是谁寄来的东西,邮递员说:“我只管投递,不管是谁邮寄的,只要不是危险物品,我们就要照单下货。”
之后的日子,每天下午仍旧有铜锁送来。邱华涛虽然猜测铜锁跟罗兰有关,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因为罗兰每天都在楼下的老人堆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看着老爸卧室门上每天增加的铜锁,邱华涛心里觉得憋闷,好像那锁是锁在她的心口上。
霍清清催着范大伟回老家取户口本。汽车配件店的事情挺杂,她跟范大伟说了四五天了,范大伟还没脱出身子。她就跟范大伟急了,说大范你怎么不分轻重缓急?眼下邱大伯被关在家里,妈急得吃不好睡不好的,你回家把户口本取来,我去找居委会和派出所,让他们出面带着邱大伯和妈去办理登记,看谁还敢阻拦?没户口本,我就是找了居委会也没用。
范大伟见霍清清动了真气,不敢怠慢,把店内的事情交给霍清清,就上火车了。回了老家,他发现自家的屋顶漏了,屋内的被褥也被老鼠咬了,觉得自己回老家一趟不容易,就干脆把家里的东西处理掉,彻底安排妥当,反正母亲也不会再回老家住了。这样,他就在老家耽误了七八天。
范大伟返回来的前一天,孙泰觉得身体不舒服,霍清清和罗兰急忙又把他送去医院了。这次是罗兰在身边照料他,前后也就四天的时间,人就没了。医生说孙泰的肺已经糟烂了,能活到这岁数就是奇迹了。
罗兰为孙泰大哭了一场。
孙泰的儿子在国外回不来,范大伟和霍清清帮助孙泰的儿媳妇,料理孙泰的丧事。火葬那天,圈子内的老人们都参加了,也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比亲人还伤悲。老孙泰走得还算隆重。
尘埃落定,圈子内的那对老夫妻,就把孙泰的儿媳妇和霍清清叫到一起,在场的还有几个跟孙泰玩得挺好的老人。他们打开了孙泰留下的大信封,取出了孙泰的遗嘱宣读了。当时孙泰的儿媳妇和霍清清都傻了眼,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孙泰的儿媳妇说:“不可能,我爸自己有儿子有孙子,不可能把房产给外人,这一定是别人伪造的。”
那对老夫妻就说:“你可以去公证处查实。”
孙泰的儿媳就去公证处查了,果然遗嘱公证过,一切程序合法。孙泰的儿媳妇还不死心,说孙泰的遗嘱非他本人意愿,一定是被人逼迫的,于是去起诉了霍清清。经法院开庭审理,驳回上诉,判定孙泰的遗嘱是本人意愿,真实有效。可就在法官宣判之后,霍清清突然站起来说:“法官,我想说几句话。我本来就不想接受孙伯伯的遗赠,但因为对方怀疑我做假,并上诉到法庭,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只好应诉。现在事实已经清楚,我正式提出,不接受孙伯伯的遗赠。”
说完,她把那份遗赠书放在桌子上,转身走出法庭。
霍清清拒绝孙泰遗赠的事情在小区传开,有人说她傻,也有人说她太聪明,但不管别人说什么,霍清清都不在意,她只觉得推掉这份遗赠,心里轻松了好多。不用问,范大伟和罗兰都很支持她。
邱抗战是最应该去参加孙泰葬礼的人,他却被儿女们阻拦着没去成,心里的那份内疚可想而知了。他从刘艳和邱华涛的议论中,得知了霍清清拒绝遗赠的事情,感慨了半天。这么好的媳妇,他儿子却没好好珍惜。他心里想,是他老孙家没福分,好人都往一起凑,罗兰和范大伟都是善良人,霍清清入他们家门,天意呀!
孙泰去世后,邱抗战的精神头也去了几分,而且从此沉默不语了。他有时候蹲在自己的卧室内,编织一根塑料绳,编了拆,拆了编。有时候在卫生间摆弄水龙头,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死。要不就靠在墙根下,用身子撞墙,一下又一下。儿女们跟他说话,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有一天晚上,他半夜突然醒来,绕着客厅跑步,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一次邱华涛有些害怕了,深更半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商量对策。
刘艳说:“这可能是精神抑郁症的前兆。”
邱华海说:“不能让爸闷在家里了,要让他下楼去活动。”
第二天,邱华涛就带着邱抗战下楼了,把他送到健身器材场的老人堆里,她在一边看护着他。过去的那些老伙伴走过去跟邱抗战打招呼,他像没听到一样,自己在一边玩,而且玩得很单调。比如在草地上画个圈,把一只蚂蚁放进去,蚂蚁快要跑出圈圈的时候,他就用小棍捅回去;比如把一只眼睛凑在健身器材的一个小空空上,一瞅就是半天。圈子里的老头老太太说,老邱你痴呆了?怎么连我们这些老人都不认识了?邱抗战依旧沉默地玩自己的游戏。有人就偷偷跟邱华涛建议说:“要想让你爸说话,恐怕只能去找罗兰了。”
邱华涛回去跟邱华海和刘艳商量,都觉得现在去找罗兰,有些拉不下面子。就在他们为难的时候,霍清清和范大伟主动登门了。霍清清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我妈考虑,她看到邱伯伯的精神状态不好,心里不是滋味,我们担心这样拖下去,我妈的身体也拖垮了。”
范大伟说:“我已经把我妈的户口本取回来了,要是你们同意,就让他们合一起生活吧,在你们家住不方便的话,就让他们住我们家。”
霍清清补充说:“咱们双方可以写个协议书,两个老人结婚后,双方财产不动,以后该是哪边的,还归哪边。还有,要是邱伯伯不肯交出他的存折,就让他保存着,你们放心,存折上的钱我们一分不要,将来邱伯伯不在世了,存折一定归还你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艳有些坐不住了。刘艳说:“清清,咱俩做过几年姐妹,我知道你不是贪财的人。我们不让爸跟你家罗姨结婚,也不是害怕你们贪占我爸的钱财,就是他这么大岁数还结婚,我们做儿女的情感上不能接受。”
邱华涛也忙说:“就是,好像我们对他没照顾好似的。”
霍清清笑了笑说:“咱们照顾得再好,可有些事情是无法替代的。”
几个人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刘艳就对霍清清说:“我马上把我爸从屋里叫出来,你回去喊罗姨,咱们当着两个老人的面,把事情给他们商量好。”
霍清清回家喊罗兰的时候,刘艳进卧室把邱抗战拽到客厅。范大伟急忙迎上去说,邱伯伯你快坐,我们几个人在商量你和我妈的婚事,让你们一起来听听,这几天就想给你们办了。邱抗战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邱华涛叹了一口气,对范大伟说:“恐怕我爸见了罗姨也不认识了。”
正议论着,罗兰在霍清清的带领下走进客厅。邱抗战看到罗兰,最初没什么反应,只是把目光落在他卧室的房门上。那里已经挂了十几把铜锁。
罗兰就朝铜锁走过去,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铜锁逐个打开了,然后走到邱抗战身边,把那串钥匙放在他的手里。
邱抗战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孙泰呀--”
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罗兰也就哭了,说:“老孙泰给我钥匙的时候就说了,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打开这些锁。”
其实这些铜锁,都是孙泰买了邮寄过来的。他将铜锁邮寄后,就把钥匙交给了罗兰。
“只有锁不行,只有钥匙也不行,有锁有钥匙,才是完整的。”这是孙泰在病房里留给罗兰最后的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