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座山脉都凿满窗洞
密密麻麻,有敦煌之形
越是藏匿思想的地方
便越能生长眼睛
哦,我的重庆
重庆是一支长柄
延安是一支长柄
一把民族的钢钳,曾经咬死了
日本军国主义最后的野心
从叽叽嘎嘎惨烈的声响中
我感受到重庆
山城就是这样裂开虎口的
一九四五年的三峡,鲜血淋淋
重庆与一场著名的轰炸相连
那时候,每一条街道
都直竖起来
每一块稻田,都成为屋顶
这一悲惨的舞蹈竟然长达五年
以至于山城今天的鹰
看上去都是重庆的黑瓦
在云朵的顶部示警
重庆还有一场著名的谈判
毛泽东挥动帽子
降落到蒋中正的心坎附近
这场谈判还留下一份著名的协定
虽然内文皆是硝烟
但是封面上两个烫金的字
毕竟还是和平
重庆的名字喜气洋洋
但是重庆的杠棒和三千年历史
一直在咬牙呻吟
长江一走过重庆就变成三峡
也说明了重庆自古的严峻
重庆坐落在山腰
重庆一向是有高度的
中国近代史的长长纤绳
由重庆绷紧
红岩村
早知道对面山尖
新设了一个机枪连
哦,活在人家的准星里
这才够叫红岩!
每天,周恩来走进走出
外衣笔挺,风纪扣很严
简朴的会客室,经常
坐满一个世界
这时候周恩来就一定提笔展图
画下一条又一条红线
太阳,会顺着他的笔迹
每天,准确地落入西山
这幢小楼由周恩来派人精心建造
外观二层,内则三层
这隐秘的第三层架满了天线
天线是网状的床
中间卧着延安
这幢小楼是思想的窗口
窗里点亮的,是陕北窑洞的灯盏
周恩来就是提着这样一盏灯
在陡峭的山城走上走下
他的背影,笑声很响
转过身来,风纪扣很严
周恩来的笑声真的充满魅力
两条浓眉,抖得很欢
虽说眉心就是准星
对面山尖尖上,他蒋介石
新设了一个机枪连
老重庆,磁器口
老重庆是磁器口的陈记麻花
是麻花铺隔壁的百年鸡杂
是鸡杂店对面,茶楼小舞台上
那支竖在女人腿上的琵琶
老重庆是歪歪扭扭的屋柱
撑起的万千黑瓦
老重庆是从磁器口流出的
一碗清冽的嘉陵水花
如果老重庆淌出血来
那就是杠夫肩头的血泡破了
一些黏稠的岁月
没有结紧紫痂
如果老重庆叫唤了一声
那一定是由于夕阳
灼痛了黄桷树上
最后一群黑鸦
老重庆是一个淡淡的影子
随着一朵云
走过磁器口的石街
一双老式绣花鞋,婷婷娜娜
老重庆是一只浓浓的烟袋
随着一杆枪
渐渐抹去了码头和石街
让山城,雾帐子高挂
老重庆经常躲在川剧里变脸
一忽儿叫人笑
一忽儿叫人泪流双颊
老重庆经常跳下磁器口码头
不辞而别,顺流而下
以至于新重庆每天都睁开这么多繁星
搜寻长江里每一朵浪花
禹王宫
我从大禹长眠的省份
来到大禹劳动的地方
我想象着他渐渐躺下去的姿势
脑海里,会有一座高山崩坍
现在他坐在青铜里
用黄金颜色的目光撞击我
看看在我的心房里
能否引发一些共鸣
我知道他沿长江而下
一辈子都很辛苦
以至我们今天在长江抗洪
还使用着他当年的动作
我在这里察看他的青年和壮年
心中涌满泥浆和顽石
我知道,他只要松开手掌
中国重要的江河都会流下指缝
我有理由久久站在这里
最后一个离开,因为
他一直静卧在我的家乡
而我,想多听取一些他的粗重的呼吸
我生命中的洪水已经退去
听觉正在恢复
华岩寺图书馆
一些拒绝说出“阿弥陀佛”的思想
被安排在离阿弥陀佛很近的地方
当然,我指的是书架
我看见,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和异端
都可以在这里
租到街面铺房
佛,自有最大的肚量
弥勒佛那个巨硕的肚子
经常,扣不上衣裳
真的很敬佩你的眼光
道坚大和尚
你的佛教研究所的长期履历
注定你一坐下来
也会蹦走衣扣
你也会坐成弥勒的模样
今天我来华岩寺,并非
专为歌唱汉传佛教的雅量
我是在为一个时代高兴
我周围许许多多严密的门窗
都在奏响乒乒乓乓开放的乐章
一个古老民族的
深不可测的肚脐眼,终于可以
朝向天上
世界上所有的肤色和脚步
都可以在肚皮上走动
一根打孔的而且姓孔的中国裤带
已被小心珍藏
写在张自忠将军墓园
一个英雄倒了下去
两面党旗举了起来
蒋中正和毛泽东的笔
同时流下眼泪
同盟国在前线牺牲的最高将领
身受七伤,他的血
当时,一下子刷新了
黄河和长江的水位
一个民族中了法西斯的枪
张自忠是一个弹洞
他在战前写下的绝笔书
应当列为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
必备辅导教材
九月份,墓园青青
蜂拥的孩子要我们签名
因为躺在墓里的那一位
已经不能举笔
雅 舍
由于战争,由于蜂拥的文人
重庆的船舷开始倾斜
文化的那一侧
吃水很深
小小雅舍
一个精致而安全的船舱
但是梁实秋先生依然担心
中国散文的那种优美
分量仍旧太沉
那些灵动的散文,总是
与屋后的黄桷树
茂密的青草,摇晃在一起
等待着梁先生黄昏时分的抚摸
以及抚摸之后,放飞给风
中国的风,即便吹过黑色的战场
也依旧清新
尽管掺着硝烟的成分
散文,只要它足够硬实
也能一粒一粒
压入枪膛
甚至,打赢半场战争
卢作孚先生安息地
让我向一条大江表示敬意
向一只铁锚表示敬意
向一双拼命推开外国的钢铁,在
自己的江河里摆下自己的
“民生”轮船的流血的手
表示敬意
江河不仅是用来喝的
而且是用来走的
卢先生知道江河就是人民的血管
知道一个国家
不能静脉曲张
所以他首先把自己的慈悲的心脏
锻打成了铁锚
善以铁锚固定“民生”的人
必躺在芳草之中
今天,我在墓前三鞠躬
如草尖在风中摇晃
这时候,南风会准时送来
远处长江上,那些
国产钢铁的雄壮的汽笛声
以军号的频率
大足石刻
有这么一个僧人,发誓
要让最坚硬的石头
叫人心变软
铁钎和凿子,于是
成为上百年的睫毛
山岩,一座接一座睁开佛眼
一座峭壁专讲六道轮回
一座讲孝,一座讲善
石头,再也没有了爆发的欲望
所有细密的纹理
都是教鞭
菩萨们自己没有讲有关佛的故事
全由一个僧人代为发言
他的声带蜿蜒在沉默的岩石上
成为一些姿势、一些动作
一些哭、一些笑、一些喊
他明白人心很恶
所以他想到了石头
他更明白,石头
比人心更为久远
由于镂刻,大山成为净瓶
观音娘娘走近,把一枝杨柳
插在上面
这一系列完美的自选动作
均发生在大足县
八百年以前
佛教变成艺术的通途
竟然不是路,也不是桥
是山
一座劈面而立的山!
江津, 陈独秀乡间客寓
在暗黑的小屋里,在门边
遗体放了两天
身上仅裹了几尺白绸
作为灵魂的渡船
身无分文,长江边一方墓地
也是友人所捐
而现在,世界上无数的史册和教科书
为了迎接他的载重
都预留了版面
现在想来
思想真的不是物质的东西
供作思想的营养,有时候
就是时间
石墙院, 陈独秀倒下的地方
历史的伤痕
至今没有复原
他在后院种下的那株梨树已经成人
然而果实,仍是又青又酸
当然,既然唤作石墙院
便自有一种堡垒的风范
这个世界已有越来越多的旗帜
在等待旗杆
城堡的基石,在风中
纹丝不动
山脚下,也始终是
长江不死的波澜
遗体可以抬走
思想没有晚年
三 峡
这是一条耐心的江河
从大山的脏腑里
觅着了一根肠子
铁壳船,擦着山的根部前行
可以把互相摩擦的声音
视作浪花
夜,偶有流星掉落在岸上
成为孤灯
这是一种粽子的方式
由于一条白色细线
上百只山峰,扎成一串
这就是中国
崇山峻岭都学会了忍让
天下始终没有乱套
棋盘上,山山水水
都呈胶着状态
只有一些轻微的水声催促着
下一步棋
三峡,不死的航轮
低着头
拉着两岸的山脉前进
把长江当成一条纤道
不断发出牛的吼声
声音之低沉,接近死亡
一条纤道,流不尽
浑黄的汗水
这说明山脉的沉重
十只趾甲一齐倾斜,并且颤抖
这是涡轮的叶片
风响亮的时候
拉纤号子就起来
已经拖了数千年
但是也没见几座山拉到上海地面碎裂
东流入海
钢牙交错的山,还有无数座
在国家的中西部抱成一团
长江继续是一根纤绳
中国的腹部在疼痛
不肯止歇的牛的吼声
抱着必死的信念
三峡,张飞庙
听见扑通一响,当时
我正走在通往张飞庙的石级上
夜十一点,月亮碎裂成路灯
扑通,我听见的是头颅的声响
在滚动之后,张飞的头颅
在一千几百年前
正式进入长江
在接纳了这颗环眼豹头之后
长江就正式进入三峡
弯曲成丈八长矛
夜夜寒光
张飞一辈子都在为长江作战
配合着他的两个兄长
他最后喝的一口江水
并没有使用水瓢
他的嘴巴追随着他的头颅
直接进入了长江
割下他脑袋的那把弯刀
抽自小鸡肚肠
为了邀功、投靠或是别的什么
人类总是遗传着这些伎俩
最鄙视这些东西的就是张飞
长坂坡那一声大喝
至今仍是人类雄性的图腾
扑通一响,也好
也算是一种难得的豪迈
一个人,可以千秋万代——
畅饮长江!
丰都鬼城
我是不会走过鬼门关的
因为我是如此善良
所以必须趁生前来看一眼
阎王爷办公的地方
我先是摸了摸判官的生死簿
然后又先后考察了
油锅、铁钉和尖锯
忽然想到,这里的刑罚
必有一款适合于我
我起码吃过猪,吃过鱼
这辈子残害生灵无数
所以猪油此刻在锅里翻滚
鱼肋已排列成锯齿
阎王爷注视我的目光有些特别
一半熟悉,一半陌生
我也吃不准我日后是不是该来这里
生死簿上的那串编号
是不是符合我的身份证
我想我还是照自己的路走下去
想吃什么,还吃什么
日后的户籍去向,任由
脚底西瓜皮决定
其实,我们在阳间
早就麻木了无数个这样的日子:
白日天堂
入夜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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