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在全世界流血
那时候,黑板正在用土壤的颜色
同他们说话
因为他们是春天的种子,颗粒饱满
节令不到,还没到播撒的时候,因此
他们正顺着教鞭的指南针
熟悉祖国的方向,以
四川的西部为圆心,或者
精确一点说,以汶川为圆心
甚至,以汶川映秀镇为圆心
然而黑板不是土壤
土壤也没有按照指南针的指点各安其位
岩石的暴动瞬间发生
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
灾难垂直上升
土地变成了天空
这是地球的一次剧烈的心绞痛
震级8.0,世界跳了起来
各种肤色的手指,开始紧急查阅地图
汶川!——这个灾难的同义词
在东半球与西半球
同时流血
我在地图上用手指死命地抠你
我的汶川的孩子!我用书桌上
硬实的茶杯盖死命压住你
我颤抖的四川!
黑色的土地变成了天空
星星和太阳破碎成瓦砾
教鞭骨折,我的老师和孩子们
孩子的家长们
在你们活着的亲人的十个手指抠烂之前
在流着眼泪的消防兵和空降兵到来之前
我还能与你们相见么?
你们是大大小小的花
在国家的生命的花园里,你们曾经是
一个完整的季节
汶川在全世界流血
疼痛最厉害的地方,是北京
中南海的专机一架接一架起飞
痉挛的跑道,是汶川的神经
我的瓦砾下面的汶川孩子们
我的正在大面积失血的四川兄弟
你们,即使被天空和土地紧紧夹住,也不要
在此刻闭上眼睛
十三亿双手正在向你们伸过来
你们知道,就是这些手掌,曾经
开天辟地
四川,向来是个以坚持著称的省份
我四川的兄弟姐妹,务请你们
在喘息中坚持
再坚持一刻钟!
再坚持一分钟!
并且仔细倾听——人类的
发动机的声音
切割机的声音
全世界的经纬线,都已经
搓成绳索
让我们把你放在担架上,汶川
你可以流血,但是
不要闭上眼睛!
五月,中国震动
这是一次真正的造山运动
鼓紧的,是中华民族全身的肌肉
那些铮铮作响的声音
不是山体的断裂,是我们身体内部的
强大的骨骼,在有序排列!
我们用掌心的血茧
撬动钢铁和水泥,拖出
我们重伤的兄弟
我们从地球的深处,抱出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们要把她们小辫子上残损的蝴蝶
一只又一只,重新放飞到
五月的花粉里
只因年轻的喜马拉雅山脉拥抱着中国
我们中华民族,注定要与造山运动
同享一个命运
所有的崩塌、断裂、滑动、扭曲,所有这些
散发着腥味的词汇
都将随着我们的血和汗水,一并
蒸发!
我们既然能在两千年前
选择都江堰创造水的奇迹
今天,难道土地就能在都江堰
在汶川、北川、什邡,阻挡住
东去的大江?
军队正携带着炸药前进
空降兵已经起飞
国务院在地震断裂带的边缘开会
而全国的志愿者
只携带一张身份证——人类的良知
从四面八方
冲进四川
地球板块的冲撞,撞不破
一个民族的形象
而一个站起来的民族,早已明白
什么叫造山运动,从自己的
骨头内部,铁与磷的摩擦中
感觉到!从血管转弯处,所有
喷火的裂缝中
感受到!
爬进映秀
开始并没有爬
他们的脚,是橘黄色的冲锋舟
他们踏浪前进
岷江,在那一夜,之所以有那么多旋涡
就是他们踩的
冲锋舟不能前进之后
他们才开始爬
山上没有路
他们的十个指甲和十个趾甲
就是路,他们一点儿也不怕
岷江的全部旋涡都成为呼啸的滚石
指甲和趾甲的血就是道路!
指北针就是道路!
映秀可怕的沉默和亿万颗揪着的心之间
距离,就是道路!
全世界都在苦寻映秀
映秀不能是盲点
不能只让汶川大地震
才知道震中是什么模样
四川消防总队勤务处处长李大军
还有他的两个战友,一共三个人
他们心里明白,他们死死攀在危岩上的打战的手指
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武警部队
今夜的刀尖
整整十个小时,他们跌跌撞撞,他们
爬进了映秀
并且,哭着抱住了映秀
他们手掌上的血
与映秀遍身的血
融合在一起
盲点突然发出红光
全世界看见了映秀
各个机场的运输机都开始轰鸣
李大军,疲累地靠在一棵树上
他闭拢眼睛
这时候,下起了大雨
他把这棵树当成了祖国
祖国啊,快派大部队来啊
这雨后伸出地面的
颤抖着的植物
这大片的植物
都是等待救援的手啊
海陆空全面挺进
军队全面挺进——
用直升机,用铲掘机,用冲锋舟
用心,用手指上的十个指甲
用鲜血——向四川五十八个重灾乡镇,全面挺进!
像是一场辽沈战役,抑或是
淮海战役,军队排山倒海
沿着地球板块的锯齿形的裂缝
海陆空全面挺进——我的父老乡亲
不能在盲区里呻吟!
我们如果连父亲的呻吟都听不见
还能算什么子弟兵!
挺进!
所有的钢盔,都有钻头般的坚硬
手臂上,是白色的红十字袖章
钢盔下,是血丝织就的眼睛
军队蜂拥压过土地
让地震感觉到地震!
五十八个重灾乡镇
五十八场战役
这是震后的第三天
在翻滚着岩浆的军用地图上
五十八面小红旗,终于连成森林
瓦砾里,抢出多少兄弟
鲜血中,扶起多少生命
首长摘下钢盔,流出两行眼泪:
中国人民解放军,终于
又一次收复了神圣的国土,以及
国土上,全部站着的和躺着的——人民!
盲 降
跳下去,山河已经扭曲成地狱
云层太厚,看不清任何目标
目标早已碎裂为哭喊和瓦砾
盲降!跳下去
没有别的办法
——祖国之所以搓了伞绳
就是让我们
打捞生命和哭泣
四千五百名官兵全体写下遗书
这是一个决死的集体
盲降,刻不容缓,我们
愿意以子弹的速度,直接空降地狱!
无地面引导,无地面标志
飞航高度已达4999米
将舱门打开吧,就像打开扳机
现在,用我们的人体,连续射击
其实,也算不得是盲降
洞察一切的眼睛,早已
睁亮在我们心里
我们明白一切——
我们入党志愿书上的誓言
与今天的遗书
是同一张纸的两面
是同一段话的两句!
跳下去,无论是相遇树杈、沼泽
燃烧的屋顶,还是钢筋的利戟!
跳下去,面对几十万遭难的同胞
我们这四千五百份遗书,简直不值一提!
盲降!——
圆心,是祖国永恒的利益!
盲降!——
遗书,是生命最后的胜利!
让我进去,我还能救一个孩子
不要拉我,让我进去
我还能救一个孩子
听见了吗,还有孩子在哭喊妈妈
不要拉我,不要说这废墟
现在,正像下雨一样崩坍
看见那个扁扁的裂缝了么
那就是老虎的嘴巴
哭声就是那儿传出来的
孩子的一只手臂,已经叫另一个世界拖住了
另一只手臂,我不能不拉!
是我的弟弟在哭,是我的妹妹在哭
不要拉我,我周身的血管里
现在,都是孩子的泪花
不要拉我,面对天下的粗暴和野蛮
我唯一的名字和责任,就是武装警察!
就冲我的肩膀和脊背,擂响最后的战鼓吧
不管鼓槌是断砖还是碎瓦
就让孩子流血的小手死死勾紧我的脖子吧
如果我是铁塔,他就是生命的火花!
不要拉我,让我进去
哭着的男孩和女孩都在叫我爸爸
不要拉我,让我进去
就让孩子踩着我的肋骨,一步步爬出来
如果我这座铁塔,已经躺成骨架!
空降目标:破碎的校舍
一座五层楼的校舍,碎成一把叶子
一千颗红红的果子
只溅离出来
一百个
这是一场辛酸的抢救
铁锹和指尖,已经全部抠烂
如果不是空降部队,从
太阳和月亮上下来
把伞绳系上乌云,强行地下来
我们的孩子,就将连哭声都没有了
这是天空对于土地的争夺
这是太阳对于光线的争夺
有些东西是不能静止的
风筝、童话和幻想,所有这些
都必须保持飞翔的姿态
军队用淌血的手掌
托出了一代人
这一代人的书包里
永远有瓦砾、沙土、发黑的雨水,以及
士兵的血
最后,士兵们还将回到太阳和月亮上去
伞花,会像蒲公英一样消失
我们的缠着绷带的孩子,将会走出医院
仰起脸,久久地
仰起他们脸上的两只苹果
仰起苹果上,太阳的颜色
北川大搜寻
———有人吗?
———听见我们叫你了吗?
———可以敲敲东西吗?
没有回答。一座又一座的废墟
沉默
只有余震发出回音
让废墟表面的砖石,不时变换
恐怖的表情
——有人吗?
——下面有人吗?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游丝一样
——你们有几个人?
两个人。声音大一点儿起来,希望绽开芽苞
——你们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
——我们是解放军,我们正在营救你们!
立即,攻坚战打响
挖掘机
切割机
带血的手套
迅速完成对于死亡的包围
5月16日20时38分,第一名幸存者被救出
北川县税务局的周亚召
七分钟后,第二名幸存者被救出,那是朱兰
北川整个县城都已进入地心
但是生命在徐徐上升
如同早晨的旗帜
数万名戴钢盔的士兵,日日夜夜
全城搜寻
——有人吗?
——听见我们叫你了吗?
日日夜夜,以丢失了双亲的名义
中国人民解放军
在地球的胃部,在死亡露出破绽的地方
流着眼泪
寻亲!
你们是人民的独子,我的士兵!
谁能做到在政委喝问:
“谁是独生子女”的时候
一个都不举手?
——只有你们,我至亲至爱的士兵!
谁能做到在政委喝问:
“谁不是独生子女”的时候
全部举起了手?
——只有你们,我视死如归的士兵!
敢死队员要在你们中间产生
你们每一个,都愿意把死神系在裤腰带上拴紧
济南军区某部,271名士兵
谁都知道,你们半数以上,都是家里的独丁
危楼在瀑布似的坍塌
但是从楼底传出了人民的呻吟
谁能做到在刀尖上走路在雷区里打滚?
谁能做到捧出二十岁的年龄
来承受泰山压顶?
只有你们,我的穿着八一军旗的士兵
你们爬过泸定桥,翻过夹金山
你们打过平型关,站过上甘岭
你们是人民的独子,你们最惦挂的
就是苦难中的父亲母亲!
敢死队即将冲进危楼
让我一边流泪,一边念一首小诗
为你们的背影送行
我知道,这种时刻,诗歌是多么无力
但是它起码要比单调的余震,更多一些激动人心!
一个参加敢死队的和尚
一个和尚,让惊惶的村民
将他身上那件橙黄色的袈裟
当做了救生衣的标志
或许,他比别人更早地
悟到“敢死队”的这个“死”字,究竟
是什么意思
敢死队
是他与共产党员的村长共同组织
因为地震,这个
由岩浆和野蛮组成的东西,实在不是东西
它企图把一切生命
变成历史
而这个五月,偏偏又这样生机盎然
龙门寺外
莲叶牵着柳丝
那一刻,土地像是要站起来
一对反义词,几乎成了同义词:
——水平与垂直!
因为这里离震中映秀
直线距离,只有二十公里
可以想象,土地是如何地放肆
一个和尚,在瓦砾和粉尘的中间
抱出了老人和孩子
和尚,与村干部,与共产党员
刹那间,成为耐人寻味的
同义词
准确地说,这位和尚,是个住持
法名宏永,四十五岁
他的飘展的袈裟,在那一刻
被哭泣的村民,透过泪水
误认为旗帜
一个和尚,为普度众生
作出了最好的诠释
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很少说自己
他只说,要感谢村长小贾
感谢村支书老贾,尤其是
要感谢济南部队,感谢
党中央决策的及时
说着,他就回去了
捻着他的佛珠,穿过柳丝,回他的
没有震坍的
龙门寺
中国的男孩子
一个孩子被抬出来的时候
虚脱了,他的右臂却始终弯成军礼
而另一个孩子,在担架上沉静地说
我要喝可乐,加冰的!
还有个孩子,半昏迷状态,嘴唇却在
蠕动,说:叔叔,谢谢你
——这就是中国的孩子!
——我们泱泱大国的男孩子!
他们可以在地球板块的挤压下
蜷曲,潜藏,昏迷
而一旦回到阳光底下的时候
他们又是那么安详,彬彬有礼
对太阳,他们感激
对亲人,他们感激
哪怕对威猛的地球板块
他们照样心存感激
这些板块是巨大的磨刀石
一个民族,需要磨砺
我要喝可乐,加冰的!
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他们始终有这样的勇气!
——中国的男孩子,让我
这个做家长的,把手臂弯曲,现在
我向你敬礼
北川的三个小女娃
女娃啊,你们不是女娃你们是大人啊
你们不是大人你们是钢铁汉子啊
早就知道你们是不会闭上眼睛的,你们心里有歌啊
你们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歌唱:小燕子,穿花衣……
楼板坍到地平线以下的时候,你们是这么沉着
你们成了土壤里的三粒种子
两天三夜,八十七个小时,你们给自己
默默地上了多少节课啊:语文、数学、唱歌……
只有体育课没有上,水泥和钢筋一直让你们
弯曲,但是你们一直坚信,放学的铃声还会响起
坚信会有人在你们耳边说:你们好啊,北川的女娃
现在,说这话的,正是上海医疗队的阿姨
现在,凌晨五点,你们开始一勺一勺地喝牛奶
放学了,回家了!医生阿姨一边喂一边说:你们真是坚强
八十七个小时,生命又吐出了花蕊,只因为
你们是北川的女娃,你们是中国的女娃啊
你们甚至没有流泪,就是有点口渴,只因为你们课上多了
语文、数学、唱歌,你们给全国人民上了整整一堂大课啊
一个换药时会哭的小英雄
换药时他会哭,这可不是一般的疼痛
泪水从他眼眶里往外冲锋
—— 肺部挫伤,腰椎挫伤
多处骨折。他与一堵大墙抗击了一秒钟!
在飞起的大墙即将吞噬他的那一秒钟里
他闪电般地完成了一个举动
他的同学被猛烈推开,世界的一扇门
就此打开了,而另一扇门,轰然合拢
重症监护室门外,陈浩的母亲一直垂泪
儿子换药时的哭声,如刀在胸
她根本没有多想,他的就读于玉石实验学校的这个
十二岁的儿子,是位伟大的英雄
让我们记住,一个普通的换药时会哭的孩子
是这个时代的最真实的英雄
他的那截短短的具有爆发力的手臂,可能
就是全人类都想攀登的珠穆朗玛主峰
废墟歌声
歌声是必须在哭喊中响起来的
这就能显出歌声的平静。虽然
所有的流行歌曲,都不会在今天流行
但是,它们必须像蚯蚓一样
在废墟里反复蜿蜒
以表达生命
业余歌手名叫高莹
现在,她的脚正在被石块和课桌夹击
严重变形。现在,她歌喉的上方
两块水泥板的狰狞的牙缝里
有一缕阳光,带着血腥味
坐着,静静地听
高莹明白,在她身旁
许多同学的耳朵都已听不见歌声
但她还是要唱,废墟里,必定
还有一些灌满沙尘的耳膜
在捕捉春天的口信
高莹明白,外面哭喊声太猛
必须要用一种声音
去抚摸另一种声音
哪怕她的嗓音很细,细如蚯蚓
未来的舞台,请记住这个名字:
聚源中学——初三女生——高莹!
请递给她独唱的话筒
她的音域很宽
有时候,她也会发出颤声
但那不是因为地震
她女中音女高音兼备,她的歌喉
是全人类的强音
亲爱的宝贝,我爱你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
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母亲是跪着写这句话的,母亲死了
母亲胸前的女婴,一直睡着,表情甜蜜
年轻的母亲是用手机写下这句话的
手机被发现在女婴的小棉被里
母亲是在山一样的压力下死亡的
所以她采取了四肢着地的跪姿
一座山,成为她的背脊
女婴睡在她的胸前,睡得甜蜜
女婴才三个月,她现在还不知道
她的小酒窝旁边的那个东西,叫做手机
她暂时还不识字,不明白
母亲手指的最后颤动,是要留下
什么样的语句
这是人类最勇敢最美丽的语句
这样的语句,只有眼泪才能翻译: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
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老师的抉择
这是一个太不复杂的问题
为什么老师的遇难地点
总是在门的下面
我们挖出了门的时候
就挖出了老师,是啊是啊
文质彬彬的老师在最后的时刻,总是
扛不动一座山
平常总是说老师是知识的大门
现在,老师表达了
要做一扇真实的门的意愿
肱骨、椎骨、腿骨
突然连成笔直的一线——
这就是门柱!这就是门轴!
这就叫扛动江山!
面对天下兴亡,这就是知识分子
作出的最后抉择
中国有幸
这种传统,已逾千年
学生回忆:老师踢我
老师吼:快,快,快
老师没有手,老师的手
死死撑在上面
老师是知识的大门
老师以自己的血,证明了
师道尊严
我们挖出了门的时候
就挖出了老师
老师的表情已经模糊
但是他的笔直的
僵硬的手臂——全世界都看懂了
这是
一杆教鞭
第115小时
牛奶和水,已经可以送到他的嘴边
——将军出现了,宣布了这一军事进展
将军刚从地狱门口回来
这是第115小时
戴着将军肩章的总队长说:现在很有希望!
一块褐色的石头,一直在水泥地上
为攻坚的士兵,刻画各种箭头:
地狱的城门,究竟应当
从哪个方向攻破?
关键是,不要让坍塌再次发生
已经接续了牛奶的血液,不能轻易流尽!
第115小时,世界屏住呼吸
天下,只响着
一把电锯的声音
72小时决不是生命的底线
被压迫的中国人,死死等候
站起来的那一刻
——就像他的祖辈一样!
站着的中国人,死死苦救
倒地的同胞
——也像他们的祖辈一样!
这是第115小时,电锯和流血的十指
联手向死亡发起总攻
很好,都江堰,这个流淌着水的奇迹的地方
两千年之后,顺利地衔接上了
大爱无疆
中国城市,超过8.0级的余震
我要歌唱中国的城市
歌唱它坚硬的建筑物里
那么多柔软的心灵
汶川的震波过后
那么多的心灵,会开始
超过8.0级的余震
北京,献血车被长龙围困
长沙,飘满黄丝带
而贵阳,这个在二月份饱受了冰雪之灾的南方城市
却有一万个妈妈奔上街头
为一份孤儿认养书,互相力争
我歌唱大街上的连日募捐
包括香港,包括澳门,包括台北
我歌唱卧室里的不停的眼泪
这是真正的失声痛哭,为不相识的五万亲人
我要歌唱中国的城市
那么多的志愿者,挤满了车站和机场
我要歌唱城市里所有的医院
那里的医生正在收拾行装辞别家人
我要歌唱8.0级以上的心灵的余震
中国的城市全数沸腾
我要歌唱城市里的每一种表情
每一种生动的表情,都在描述
中华民族的灵魂
成都机场物流中心:老兵突击队
这是打过仗的一百个人,或者是
干过实弹演习,从横飞的弹片下
苦苦爬过的一百个人
他们从全国各个部队来
——那是往昔的部队
离开部队的那天,他们泪流成河
而今天,他们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只凭一个标准的军礼
就把“老兵突击队”这个五字胸牌
扣上了心脏
这是一场世界性的战役
每十分钟,就有一架运输机沉重地降落
所有的标有中文或者英文的毛毯、帐篷
都将以他们的手臂作为支架
去覆盖那块
战栗过的土地
动作简练而果断
就像拉开枪栓或者填上炮弹
而值勤时间,却比服役那会儿厉害:
既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
“唉,老了!”其中的一个,闪在一边
喘气,歇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他这一声无奈的喘息
却是中国当代战史上最后一章,最后一页
一句
最有魅力的咏叹
医院门口的志愿者
成都所有的医院现在二十四小时敞开大门
四面八方的救护车,现在,直接
刹车在志愿者的掌心
抬人!抬人!——抬我们的汶川兄弟
映秀兄弟、北川兄弟、什邡兄弟!
不要喊痛,我的兄弟
不要哭泣,我的兄弟
全国各民族的血液都已经到达这里
只在等候手臂
紧急抬人!二十四小时守候!
一座以休闲著称的城市,现在
为鲜血和骨头奔忙
这是战争
志愿者没有谜底,志愿者
行事特别简单——
只有一对专门听取命令的耳朵
只有手、不知疲倦的脚,裤兜里
一只准备随时捐献的钱包,以及一双
能扛起半个省份的
肩膀
丽江驶来感恩车队
丽江的全部美丽
现在,都由蔬菜和大米代替
丽江的感恩的手臂,要通过九辆货卡的轮子
直接,抚摸川西大地
杨思龙坐在驾驶室里,他现在看见的四川废墟
全部是1996年丽江大地震的印迹
那时候,来了多少四川兄弟
他们当年卸下的,就是丽江今日的美丽
三十吨蔬菜和大米,只是第一批,只是
丽江的第一滴眼泪,丽江的第一句慰藉
九辆货卡,刹车在绵竹马尾
三天的颠簸,一次穿过人心和良知的感恩之旅
企业家杨思龙坐在驾驶室,久久没有下车
货卸完了,他双颊上,还留着两粒亮晶晶的大米
诗人出发
必须写下血型,写下应急的亲人电话
填妥卡片,再带上
电筒,消毒口罩
手摇微型发电机,还有,小型防水袋
这小袋子管用,可以死死缚在手臂上
以便放置——最后的语言
全副武装的诗人,今天要去
绵竹、什邡、北川
那些地方,有大量余震埋伏
断裂带是根绳子,始终把那些揪心的地名
连成一线
再说,天又下雨了
刚刚打通的山路上方
松动的岩壁,像杂技把式一样地孤悬
所以,去那些地方挖掘带血的诗歌
必须事先把自己的血,滴入卡片
诗人互相勉励,击掌
一个个把自己,打扮成士兵
强光手电的枪膛里,压满
形容词和动词的子弹
诗人出发,这究竟是一支
什么番号的部队
电筒雨具,与唐诗宋词挤成一团
给家人打个电话,会用世界上
最悲壮的语言
诗人出发,沿着长长短短的
地震断裂带似的句子
诗人要去捕捉
所有类似诗歌的物件
无论雄壮,无论悲惨
诗人出发
诗人下决心,深入诗歌的核心部位
不管这核心,是不是位于
汶川下面,那个
深达十公里的地点
网上婚礼
婚礼如期举行,原定5月17日
那就是5月17日
洞房是整个中国
新郎坐在床的这一边,这一边叫四川
新娘坐在床的那一边,那一边叫辽宁
月下老人从网络中选择了一根最长的
作为红丝线
新娘的婚纱无可挑剔,而新郎
他的白色头盔却有点儿突兀
头盔还沾着粉尘
盔带上,甚至还有两天前的血迹
幸亏屏幕不是高清晰的
沈阳现场的亲友没有看清
掌声阵阵,婚礼十八分钟
洞房的两边都有大面积的泪水流出
在新娘对着摄像头鞠躬的时候
新郎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新郎知道行礼之后要去干什么
今夜,闹新房的那个伙计,可能就是余震
水泥板和瓦砾的下面
有些生命,需要在
婚礼之后诞生
这十八分钟的婚礼
注定要载入中国婚姻史
新郎雷猛,辽宁消防总队的一个副中队长
新娘常芳,一个
愿意嫁给汶川的姑娘
他们当中,是一根
天下最牢固的红丝线
十八分钟,喝彩风起云涌
全世界的彩色屏幕,都是
婚礼现场
救字号列车即将抵达
铁轨开始响动,“救字号”列车即将抵达
208名伤员,四川绵阳出发
目的地就是重庆,重庆北站第一站台
站台上,那208副守候多时的担架
铁轨开始响动,这是汶川地震的又一轮震波
重庆警备区官兵,早像仪仗兵一样挺拔
每副担架,都由八人负责
一共208辆救护车,208副担架
铁轨开始响动,瓦砾送来208朵生命之花
重庆所有医院,已经将无影灯的眼睛睁大
残损的花朵急需移栽
最好的浇水工具,有时候,就是酒精棉花
铁轨开始响动,战斗即将爆发
重庆北站第一站台屏住呼吸
素不相识的,但却是我们最为挚爱的兄弟
携着他们的折损的断骨和血,即将抵达
唐山十三兄弟
说到唐山十三兄弟
就是说到感恩,当然,现在
我们不去打搅他们
在北川中学废墟里忙碌的
他们,正在相逢唐山地震
他们火急火燎买上火车票
赶来四川的时候
眉毛上,那场湘南的冰雪
还留着二月的残痕
他们说湖南兄弟救助过唐山
所以他们要赶去拉动郴州
让它脱离2008年的寒冷
他们说四川兄弟救助过唐山
所以他们又带上了方便面和手电筒
来钻北川的地层
一群行装最简单的唐山农民,一共十三位
撂下亲人,撂下庄稼,只带上两手老茧和一张身份证
他们衣兜里,总是揣着一张中国地图
他们坚持说,全国兄弟,都是唐山的恩人
现在,全国人民都渐渐知道了这十三个名字
让我在这首小诗里
再一次作证:
宋志永,宋志先,曹秀军
王宝国,王宝忠,杨?东,杨国平
王德良,王金龙,尹?福
宋久富,王加祥,杨国明
这不是十三个老实巴交的名字
这是五千年中华文化
最高贵的灵魂
一个叫黄琼的护士长
她丢失了七个亲人
包括母亲
她是护士长,白衣天使的步伐
必须轻盈
因此,眼泪也必须在
睡眠的时候才能流出
这是一道死命令
浅蓝的帽子,浅蓝的大褂
这是天空的颜色,她是天使
她携带着天空快速飞行
她奔进病房,又奔进手术室
她是天使,浑身的羽毛
都是叮叮当当的器械和药瓶
她没有时间伤心
她的眼泪的表现形式
只能是输液架的那瓶液体
或者是,搽在病人伤口上的
酒精
绵阳中医院住院部护士长黄琼
我不敢看你的枕巾
枕巾上是你的七个亲人
你们用泪水,在深夜
彼此叮咛
而白天的叮咛
你只用器械进行
无影灯下,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把血管与血管打通
将骨头与骨头拧紧
十天不到,你就参加了
一百台手术
可以想象,一位天使
在白天,如何像闪电一样飞行
不必看你的枕巾
那里,只有你一小部分亲人
你携带着天空飞来飞去
你早就知道,只有在辽阔的地方
才放得下天使的爱心
请搬进来,这里是救援中心
请搬进来,灾胞姐妹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另一方土地
闻到了么,空气中
这一抹淡淡的木香?
新被褥,新蚊帐,新打的木床
有点儿像军营,因为,说起来
这里,毕竟还是战场
现在,请换上
带有全国人民体温的衣裳
可能,袖口有点短,裤脚有点长
如果出门,左手警务室,右手医疗站
笔直走,是淋浴房
从明天起,志愿者还准备盖一幢阅览室
知道你们,还需要精神食粮
至于孩子们,可以掏出你们的课本
电铃是没有了,大树下会摇响上课的铃铛
这是一片碧绿的新生的林子
如果你们是残损的翅膀
这是全国人民驻汶川的办事处
如果生活受了重伤
现在跟我走,请拿上这些铮亮的碗盆
开饭的哨子已经吹响
现在不要流出眼泪,我的姐妹
只有那种不懂事的土地,才会踉踉跄跄
中央电视台:《众志成城》直播
所有的部队都先到你们这里紧急集合,然后
再向各个灾区,强行突进
伞兵也是这样,他们跳下去的那一刻
你们就坐在四千米的高空
播音台缺氧,所以你们有时候
会哽咽
你们把所有的晃动、哭喊和泪水
都送向全世界,然后
再从全世界的各个机场
运回毛毯、帐篷、药品和搜救犬
国家领导人一旦穿过瓦砾
你们就让我们紧随在后面
因为你们知道,领导人用手提喇叭说话的时候
发出的,是我们大家的声音
你们锯断每一根钢筋
你们割开每一块楼板
在每一个孩子抬出来的路上
你们都让我们用眼泪铺成两行鲜花
你们只有两个人,但是
我们看见东半球和西半球都坐在那儿
你们这叫滚动直播
跟着旋转的,所以,就有五十亿颗心
救助站的炊事兵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炊事兵
受灾群众黑压压向军锅涌来的时候
他每次都扯脖子大喊
——孩子优先!
——大人们,停止前进!
他是一个线结
首长命令他在山体垮塌的路口
把三千受灾群众扎紧
用咸菜,用红烧肉,用干净的水
用他的心
他没有告诉家乡的未婚妻
他已经来到四川,而且,就驻扎在北川附近
他去年就买了手机
未婚妻三天两头就来电问候
但是现在,他关机
让爱情待命
现在,他把全部的感情都煮在锅里
这些感情连接着饥饿的胃
这些胃,属于苦难的人民
人民的生存权必须首先得到保证
这是普世的价值
也是首长的命令
现在,他端着一碗稀饭,走向我
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只有咸菜,没有肉了,但这是热的!
我的双眼,顿时泪光盈盈
兄弟,你很普通,但你是一位
全世界每天都离不开的
热热的
好兵!
全国哀悼日
五星红旗徐徐下降,在
旗杆的心脏部位
垂下双眉
而汽笛,不可抑制地响起
虽然,这集结号一如既往的嘹亮
但是大家心里明白
七万远行的兄弟姐妹
已经难以召回
我们惊呼着想拉住你们
尺咫之间,却是砾石成堆
我们甚至大哭着喊叫你们
你们却已在瞬间上路,头也不回
人民共和国的户籍册上
丢失了如此大的一个群落
这一删除,肠断心碎
亲友的杯盏和问候之间
突然出现了沉寂,空白
竟是这么大的一个范围!
十三亿人现在站得笔直
我们的悲伤,国旗一样下垂
此刻,连风也停止了吹动
为了给汽笛让路,为了
让它走遍万水千山之后,化作
漫天的眼泪
你们上路前最后的一声嘱托
已经由黄丝带,抽紧了全国的手臂
你们那条关于爱的手机短信,正坚强地
跳动在婴儿的心脏部位
你们用最后的瓦砾写下遗言
把全部的春天,托付给了我们
我们自然懂得,如何养护,如何浇水
旗杆的心脏和婴儿的心脏
在我们国家,是同一部位
为此,十三亿人站得笔直,低脸
看着2008年的春天,如何
第二次钻出泥土
接受漫天的泪水
映秀开始清理废墟
翻动书页的声音是一次爆炸
映秀镇旋口中学的这一幢危楼
被定向爆破,碎石飞起
这是第十一天
中国大地震的抗震史
翻过了一页
阿坝州的书记现场宣布
最后一次搜救之后
映秀镇,开始全面清理废墟!
于是,这个
像地球瞳孔一样大小的镇子
眨了一下
这就是说,映秀就要活起来了
清理废墟是一次洗脸的过程
洗脚的过程、洗澡的过程
映秀在服用了许多消毒水之后
现在要洗个澡,要焕发精神了
世界的眼睛也眨了一下
这就是说,十一天了
世界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原说要下雨
结果太阳很大
一个破土而起的镇子,要褪去
毛茸茸的笋壳
中国人清理自身废墟的能力
那可是有历史的
中华民族总是要走过长长的瓦砾
才能到达目的地
所以我们的脚板一向厚实
我们总是能踩住一切
包括地震
“口罩人”这样歌唱
他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江山:
肩扛30公斤消毒药水
左手,上下弹拨
喷雾器的琴键
他要歌唱出这样的意思
人民的江山
必须是干净的
他用喷嘴歌唱
白口罩和白大褂,是他的
演出服
镇子里每一个街口,每一堆瓦砾
墙垣间每一处裂缝
是他每天的旋转舞台
这样的歌手,往往是伤者形象:
肩头的皮三天后磨破
手臂开始红肿
接着,咳嗽,他咳嗽的时候
一首正在歌唱的曲子
就出现了休止符
每天,他都告诫自己要小心翼翼
因此他的台步很小
但是,他的声音依旧传得很远
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用鼻子
听见他的歌声
每天早晨,他把皮带扣紧自己的
渗出血液的肩头时
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名标准的军人
最起码,也是军队文工团的
一名团员
这个国家有太多的苦难
有些苦难可以稀释
所以,他觉得他有责任连续歌唱
五十天!
指 挥 员
指挥员的第一线,就是这张地图
指挥员在这里站着,画着,踱着
忽而紧张,忽而发怒
忽而痛苦
地图上所有细细的线条
在地震后的第三天
就以血丝的形式
进入了他的眼珠
现在是第十二天
大规模的救人已经结束
来自全国的物资,都已经
分解成公路、空路和铁路运输
指挥员仍然没有休息
甚至也没有时间回复家人的询问:
该选何处
掩埋家乡亲人的骸骨?
现在问题紧急——
不该有湖的地方
突然出现了湖
四川的脑门上方
出现了三十四把利剑
剑刃里,都是水珠!
现在灾情反复——
已经畅通了四天的公路
再次被骨折的大山封堵
必须马上以
一个两万人的镇子的名义
求援空降兵某部
十二天,指挥员老得像过了十二年
说这话的,是他的秘书
他的秘书总是被他赶在门外
他说,这个小年青,这两天
怎么像老太太一样啰唆!
指挥员没有吃饭
一桌电话铃像余震一样此起彼伏
他不是肚子不饿,关键是他
忘了现在是凌晨还是中午
指挥员没有顾上跟我说一句话
因为他忙,同时也有
声带沙哑的因素
我默默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他没有抬头就命令:
送门外,左转,救助营二组!
湘电铁军:那个戴红头盔的小伙子
我初春在湘南看见你们
你们踏着冰雪,坚持把铁塔
搬回到太阳附近
而今初夏,又在川西相遇
你们这一次的任务是
从汶川的地底下
捞出光明
那个戴红头盔的小伙子向我微笑
他认识我
他扬起的眉毛上,冰雪
还没有融化干净
不管灾祸来自天上还是地心
你们都会用带有伏特的钢缆
熟练地,将它们捆紧
铁塔上,你们那些橙红色的动作
始终是,太阳的剪影
你们握着铁钳,背着钢缆
你们是赫赫有名的湘电铁军
你们哪里都去得
人民在黑暗中的呼唤
是唯一号令
汶川地底下十公里处
那支凶猛的闪电
已经被你们细细剁碎,并且
分成一百路,朝一百个方向
乖乖运行
那个戴红头盔的小伙子向我微笑
向我讨一本诗集
他说这也是电流,关系到
身体内部的光明
他的行走:三个轮子一条腿
土地再肆虐,也挡不住他的
那辆突突作响的“火三轮”
挡不住他的一条腿
他以一条腿在世界上行走
已经很多年了
他把帐篷运进老人的晚年
把恸哭灌入救济的米袋
现在,他每天都在乡路上突突突呼唤
呼唤乡亲有什么急需
他健全得
浑身都是马力
只有在深夜的时候,他开始呼唤儿子
十六岁的独子葬身瓦砾
这个噩耗,那一刻
差一点儿使他那条健康的左腿
也成为右腿
在白天,黄刚没有眼泪
黄刚的眼泪全灌在发动机里
你如果有急需
只需站在都江堰市白峨乡的路边
招招手
只消一个会儿,三个轮子和一条腿
就会走到你身边
他会请你上车
跟你攀谈任何话题
只是你要注意,你不要
提及他的儿子
他是世界上最健全的人
他觉得自己强大
满世界,都是
他要帮助的人
但是你不要,不要提及他的儿子
否则,他的油箱就会开始渗漏
因为,他
需要流泪
在帐篷学校当班长
感谢帐篷,让我年轻,让我
重温一次当班长的经历
起立!我大喊一声
哗哗哗地,一批新笋,破土而立
我说:喊老师好
于是,一声整齐的“老师好”
让一顶橄榄绿帐篷,直接
进入文教领域
这顶帐篷属于济南部队机步旅
此刻,栽在四川彭州灾区
一批孩子,要在这里临时服役
以地震的理由
以文化的名义
第一位老师走上讲台,现在
帐篷肃静,六十双乌黑的眼珠
在收藏了太多的废墟和鲜血之后
开始接受文化的洗礼
高洪波老师,作家采访团的团长
开讲第一课:《灾难与诗歌》
一个有关信心和春天的主题
现在,我想把班务移交
我的韵脚,还将去丈量绵竹和什邡的土地
孩子们,选举出你们的班长来
让新老班长最后握握手
让一场感情的余震,在两只掌心之间传递
这是2008年5月21日下午2时
人类的良知,选择中国四川彭州回龙沟
完成了一次开学典礼
我担当了半个小时的首任班长
在孩子兴奋的酒窝里
我悄悄留下,两粒泪滴
飞翔的病床
翻开高考课本,那就是说,你
翻开了两页翅膀
解放军叔叔之所以要把你从岩石深处
举到地面上
也就是为了这一刻,让你
打开翅膀,向着更加辽阔的天域
飞翔
可能是清华、北大
也可能是师范,校址就在绵阳
这些,都不要紧
关键是,伴随着这些地方的
都是彩云,都是虹霓,都是太阳
有些不合格的栋梁坍了
但是,你知道,祖国
仍然需要栋梁!
右脚上的石膏,有点沉重
这对你飞翔的姿态
估计,会有影响
但是重要的是,羽毛没有凌乱
你已经顺利地
打开了翅膀
你知道,不放心的爸爸妈妈在经常回头
他们是知道高考日期的
虽然他们正手牵手,走在西去的路上
你知道,姐姐又在为你洗涤书包
就像她生前一样
你知道你背负着太多的希望
父母的,老师的,祖国的
还有压坏了手指的解放军叔叔的
你恨不得求医生
把所有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公式,都装入
每天的输液瓶,直接
滴入翅膀
此刻,病房很安静
有一缕天空的阳光,提前
落到了你枕巾上
你充满信心,你经历了
土地的震动,你完全可以经受
风的震动
祖国已经备下了最广阔的天空
等待一只鹰,一只
拖着一截石膏的鹰
倾斜着,但是优美地
飞向太阳
唐家山军旗招展
必须用米格26巨型直升机
叼来推土机
必须用天空的力量
与土地作战
不能让汶川大地震
把地图上的黄色和绿色
随意改变
不能让原本流动的河水
变成一支
悬在绵阳百姓头顶的利剑
几万名嚼着饼干的官兵
奋战在唐家山
——水电部队第一总队!
——唐家山堰塞湖抢险突击队!
——老山主攻团!
为了百万人民的生命安全
他们要用十个昼夜,把一座飞来峰
掰成两半
唐家山军旗招展
推土机和几万双沾着血泡的手套,必须
把一条血管阻塞的大江搬上担架
直接运往
东海海面
唐家山军旗招展
地震签署的关于绵阳的文件
中国人民解放军,要
重新画圈!
唐家山军旗招展
全世界都在观战
大地震的袖管里伸出一双蛮横的手
正与中国的陆海空三军
狠掰手腕
天空轰鸣,又一辆推土机徐徐降落
力量对比,每一刻都在改变
输赢的答案,其实早已清楚
答案,就是一幅缤纷的画面:
唐家山军旗招展!
夜走都江堰
断言都江堰是一座死城,恐怕过分
但是,每一幢街楼
确实,都黑着灯
居住在里面的,是裂缝与恐怖
阳台上,那些枯萎的花盆
全城只有路灯亮着,路灯
把我孤零零的影子拉长
又慢慢缩短
这是一次凄凉的散步
我一路揉捏着自己的心
自己给自己余震
屋檐下坐着几个人
准确地说,坐着几个哭声
我不忍心再与他们攀谈
已经有太多这样的访问
土地打了一场内部的战争
却让外围的生命
承担全部牺牲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逻辑
面对土地,我们要
实施天问!
灾难的足音渐渐远去
同行的,却是我们太多的亲人
此刻,2008年5月27日深夜
我在都江堰缄默的街道上独自行走
只感觉我的前胸与后背
我的左右,都是
西去的风声
我为一个城市的美丽难过
但我不想说它就是一座死城
我为这座城市的人民难过
但他们自己,也只有百分之三十的语言属于哭声
我从来就相信,一个地方的文化底蕴
虽然它的底部,有时候
会发生一场战争
岩浆冲出地面,可能就是孩子的血
但是人类生活的未来,终究
还是孩子的
笑声
都江堰,一个两千年前
就能锁住水的地方
必定也能
锁住岩层!
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深夜默默行走
因为街道上
亮着路灯
这就是都江堰的
乃至四川的、中国的
道路
220伏的不灭的光亮
是人类的精神
致遇难者
你们打开
自己的骨头和皮肉
让2008年中国汶川大地震
住进去
你们缝起伤口,然后在一个
我们不熟悉的地方
或者是,在十年以后的教科书、文学书里
看着我们
你们的眼神,这样安静
你们看着我们劳动,在田野上
用锄头,把地震翻过来的土地
再翻回去
你们看着我们,在键盘上
驾起思想的马车
踏踏踏奔跑
马蹄轻捷,敲着印度板块
你们知道,我们将会痛定思痛
并且搞清楚
地上和地下的一切
我们将与大自然有更多的对话
我们将带上所有的仪器和思想读本
从汶川地下十公里的地方,徒步
出发
我们特别不忍心提起,你们中间,会有
那么多的孩童
每年清明,我们不忍心咬开清明团子
用舌尖,触摸那团
压裹在其中的
甜蜜
我们透过香案上的烟雾,看着你们
你们头上,粉红的发卡
男孩子的雀斑,虎牙
你们的脸是这样的生动
你们的笑声,总是通过我们的泪腺
奔腾不息
就为了你们,我们要
更加努力地思想和劳作
是啊
哪怕再过二十年,你们也才
三十岁上下,你们会问我们许许多多年轻人的问题
你们的问题是我们的责任
每一个,都在8.0级以上
让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用思想
呵护这颗地球
我们知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生活得好
尤其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的孩子,生活得好
永远不要让岩浆的舌头
咬伤清明
那是你们最大的安慰
我们知道这一切
四川有许多地方的大钟
都凝固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
这些大钟,已保留为历史遗迹
那是你们转身的一刻,也是我们活着的人
所有未来的时间
在阳光下的
一个剪影
如果还有新鲜的阳光
照耀着
人类的时间
四川,我永远的思念
为的是不再忘记你
我才回到江南
我抱着破衣烂衫的你
整整十天,我的四川
我的心丢在学校的废墟里
我的肠,拉紧摇晃的帐篷
断裂的公路上那个遗留物,是我的肝
为了永远记住你
我才带着我的躯壳
回到江南
柔和的柳丝在我脸上
刮擦着《声声慢》
西湖的三弦,拨动着
五月的评弹
黄莺儿飞来飞去,朝我吐吐舌头
却被我,看成是一截血红的断指
露出废墟外面
四川,我永远记得你的凄惨
母亲属于哀号
父亲属于悲叹
我永远记得,风
由消毒粉组成
所有的墙上,都是扭曲的闪电
当然,我也永远记得消防红
橄榄绿、天使白
世界要是退去了这些颜色
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白天
北纬三十度线是一条优美的扁担
一头浙江,一头四川
四月,你我是同一张蚕匾
八月,你我是同一颗丝茧
诗歌来了,我们躲进同一片竹林
糯米季节,我们咬嚼同一种汤圆
天堂与天府,我们一墙之隔啊
怎么舍得你,5月12日,突然瘫了半边
为的是不再忘记你
你的苦难与你的坚强
我才回到江南
我将在你废墟的下游
铺出更平整的稿笺,驾牛犁田
我新买的键盘,每一声
都将是上游的呐喊
为了兄弟的容颜,我要
在黄莺鸟的飞梭里
织出更多的绸缎
一切都将过去
天空将重新升高,土地
终究会回到土地里面
就为这个原因
我才返回江南
兄弟,这是一定的——
四月,浙江摇动蚕匾
八月,四川彩蝶破茧
腊月,西湖断桥残雪
五月,汶川山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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