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梦了无痕,回到城里,又翻出了那本回忆录,回想香山下莫名其妙的梦,真的就是巧合?都是梦幻?怎么都关系到曹雪芹?
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既然想到了这本回忆录,那天在山下梦见曹大作家也理所当然。只是梦醒后,再看这《一七某某的回忆录》,不禁觉得亲切了很多。
又过了几天,和一位做出版的朋友偶然聊起此事,聊起了黄叶村边的一场访谈梦,聊起了那本《一七某某的回忆录》,聊起了那一百一十回本的《红楼梦》。
“真的假的?我的天啊!”这位朋友山呼海啸般的惊呼。
“别喊!别喊!”
“你知道吗!几代学者为了找这个一百一十回的版本费尽了心力!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了找这个版本,在全世界各大图书馆、博物馆翻遍了清代典籍!你知道吗!你可能错过了曹雪芹真正的原著!天啊!你知道,这个版本要是现在能确认的话,会有多么大的文学价值和商业价值啊!这将是本世纪、甚至是几个世纪文学史、考古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你竟然没上楼!你竟然没上楼!”
“哈,别激动,没缘分吧。”
“快把那个什么回忆录拿给我看。哎,别等你拿,走,我和你立刻回你家,去找,走!”这位做出版的朋友急得上蹦下跳。
翻了几遍书架,在旧手稿、老资料堆中,找到了《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
书商朋友如饥似渴地一口气读完:“是个挺好的故事,但你这回忆断断续续,结构也很松散,更重要的是谁又能证其真伪呢,唉,我的一百一十回版本啊。”
最终,还是走了。
入夜,在灯下,重新翻那本书稿,回忆分外清晰,过去的事如同老照片,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闪过小美和我的往事,闪过红楼的梦里梦外,闪过这本回忆录,真幻混杂,我也有些惘然了。
其后几天,情不自禁,把这个稿子重又整理了一下,现将这《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整理于此,只是前世今生,古往今来,人情事故若有颠倒的地方,还望海涵。不过,有时候,有些东西,古今皆同,又何必当真呢,您说是吧?哈哈。
一七某某年的回忆录
有看官一看题目可能就会说,一七某某年?有没有搞错,连个具体的日子都没有,这就出来蒙事儿啊?
真不是我故弄玄虚,我确实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现在的那些红学家,是他们到现在也没有考证出曹雪芹的生卒时间,我当然也无法回忆起那到底是乾隆多少年了。
只记得那时正当人生最好的年华,我才华横溢,咄咄逼人,雪芹虽然没受过正规的文字训练(这一点被后世的胡适看出来了,不得不承认胡适还算是个聪明人),为人也比较腼腆,但心思细致,为人敏感,易为外物所感,爱伤春悲秋,还有点小心眼……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时光过得真是快乐,“曾因酒醉鞭名马”,“少年一笑轻王侯”,“沽酒黄叶村,漫步香山下”,虽然不很富有,但很快乐。现在我老了,雪芹、敦敏、敦诚这些朋友也已经不见了。
记得那天,我们哥几个正在王侍郎家中蹭酒喝,雪芹酒量小,几杯入肚后,脸发红,张口便唱:“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我笑了,从怀中掏出刚看完的《金瓶梅》递了过去:“喂,老听你唱这首曲子,今儿给你开开眼,这部书堪称是古今一大奇书,结局堪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才是真的‘好了’呢。”
敦敏、敦诚两兄弟也凑上来,抢着看,被我挡住了。这两兄弟是好人,最爱热闹,酒桌上没他俩不欢,但这哥俩莽撞粗心惯了,书这类易碎品放在他们手中准是很快受伤,也不知道这兄弟翻书都用多大力气。如这俩宝贝非要先抢去看,雪芹必定抹不开面子,先给他们,接下来,这部《金瓶梅》准得被他们弄散、弄乱、弄得章节不全(你看,后来的《红楼梦》就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好几章前后对不上,最后的结局也没了,那会儿我也劝过雪芹,让他珍惜手稿,可他讲义气,总学不会拒绝)。
雪芹在酒桌上粗粗地扫了几眼《金瓶梅》后,就不禁惊叹:“真是大才子手笔啊。”
“喂!有没有认真看啊,才这样一翻,就知道好坏啊!”我嘲讽着问。
“你啊,一看就是外行,难道还要沉浸三个月,才能分得清好坏啊?一盘菜,好吃与否,一照面,色香味一过,就知道师傅手艺高低了,还用全吃完,才知道好吃难吃啊?你看这回目,人家起得多好,非才子不能为也。”雪芹娓娓道来。
一个月后,在黄叶村,又见雪芹。正当秋季,天湛蓝,枫叶殷红,恰如碧血,直流遍山岗,美丽而肃杀。
在曹宅吃酒,曹家老爷子也在,老爷子的上辈富过,据说在康熙年间还当过大官、任过要职,他老人家也老念叨着老皇历,老擦祖上用过的、上朝奏事用的“笏”,都已经破了,但还是当回事,还管自己叫“畸笏叟”。唉,总是走不出往事啊,只会天天与往事干杯。
酒兴浓时,雪芹说:“我想写,写尽恩怨情仇,写尽悲欢离合,写尽是是非非,写尽人生万象,就像这《金瓶梅》,但又不完全一样,我还没有想好,只觉得有一种想写的欲望直冲上来,烧得我好难受,我想喊!想叫!想跳!想到三界五行之外去走一遭!”
我酒热耳花,当然那时也不知道这会是一部伟大著作的创作萌芽,只随口说:
“创作冲动并不等同于创作能力(这一点后世的钱钟书在《围城》序言中做出了精彩论述,另外,按照西方和东方的文艺理论,作家的再创作只是对生活的再度模仿,后来桑塔格在1964年提出反对阐释,她认为我们应做些事以解决‘为什么’的问题,而不是去解决‘意味着什么’的问题……)。”
“哦,你说的是什么啊,我没听懂。我不管那些,只是想写!”
“对,写吧,就写咱家的那档子事儿。”醉醺醺的曹老爷子插话道。
我知道,曹老爷子只是想借机把他家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再找人唠唠,我们早都听腻了,老头闷得慌,可逮到了这个好机会,又要开始了。
……从前有个园子,这园子叫大花园,这大花园里面住着一个公子、住着一个小姐,公子爱小姐,小姐爱公子,突然有一天……老爷子边喝边讲,醉眼迷离,和往事一起,醉得糊里糊涂。
在老爷子的絮叨中,我突然想到明年就要科举了,读书人的正经事还是应该去仕途的,雪芹这时候花时间、力气去写书,难道不要未来了?寒窗十年,所为的不过是这一场考试。总有人觉得考试这个法子不公平,是,考试是比较狭隘,应试教育,可你想想有权有势的人啥门路没有?如果没有“成绩”作为这个客观标准,那人才选取得黑暗成啥样?别说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了,冲着氏族的繁殖速度,寒门连下品都混不进去了。对咱这有背影没背景的人,考试还是很重要的。多年朋友了,得劝劝他,他成绩可比我好,文章写得漂亮,我考试时候老抄他的呢,他要不去科举,我抄谁的啊?
“你难道不打算参加科举了?”我问道。
“我找到了更为重要的理想,就是写书!考上了如何,考不上又如何?你看看古往今来多少读书人,中了科举,有了权力,反成了士林耻辱,风气如此败坏,纵然中了,也难有所作为,不如著书,我能把我的理想世界都写在里面。”
“理想,值多少钱一斤?要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曹公子,你且听我唱来:
《女驸马》选段,‘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哪,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
“你唱歌好难听,我自己写我自己的书,我的书里有我的颜如玉,不在乎你的御街前,不在乎你的琼林宴。再说人要没有理想,跟一条咸鱼又有什么区别?”(这句话后来被一个香港的喜剧演员拿去用了。)“那你能写成什么样?你去书店看看,多少书啊!现在繁荣昌盛、文化普及,是人就有点文墨,有点文墨就敢写作,上半身不够,下半身都凑上来写了。凭你,还能超过《金瓶梅》?你这小书生,写完要是没市场怎么办?请雪芹清醒之。已经是大人了,不要为了理想什么的盲目冲动,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要讨生活,承认现实的,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总要试一试!”
说了半天,全无用,没办法,这个外柔内刚的家伙。
“曹老爷子,你也不管管你儿子,他要写书,不参加明年的科举啦!”
喊完没听见回音,一扭头,曹老爷子早已经醉倒在一侧,呼呼睡去了。
我中了,不是中招,更不是中计,是中举了。“十载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虽然不是状元,但所幸排名并不靠后,好了,以后就算是有贪污的资本了,提前走走王大人的门路,那还是相当有效果的,银子没白花,成本支出后总算是有回报了。
雪芹落榜了,这也是意料中事。论关系,罪臣之后,不提关系倒好,一提关系谁不得躲着点啊;论财力,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他老兄,口袋里只有一个大洞;论对功名的热衷度,能把他拉来考试,就算是他给我天大的面子了;论考场发挥,儒家经典为本的考试,他老兄竟答的是“茫茫看甚悲愁喜,从前碌碌却何因”,他这是来参禅悟道了;论才华,唉,考场岂是论才华的地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曹大公子没有像宝二爷那样——考完试后就直接踪影全无、出家遁世去了,他倒是乖乖地回京西黄叶村,继续写他的书去了。
虽说中举后“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这风光不了几日。中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咱的目的是事业、是生计、是饭碗。哈,不光是咱一个啊,广大举子都是这么琢磨、奋斗的,虽说考上了就算成了体制内的干部,做了大清朝的公务员,但体制内也不是处处利润丰厚的,公务员那也分肥缺、苦差的,门外是看什么都眼热,进了门里,那就得赶快动手抢高枝了。为了图个好差事,拜老师,托门子,走路子,扒关系,可让我折腾了好几个月。
难得一日闲暇,本想去八大胡同找如花姑娘寻点乐子,正好雪芹来访。
“老兄,你看,我写了十几回了,你先来看看,感觉一下怎么样?觉得这个笔法、这个基调怎么样?我还从没有拿出给别人看过呢,你是第一位读者。”
“哈,写得挺快的啊,那我很荣幸,为什么让我第一个读啊?”
“你借给我的《金瓶梅》嘛。没你老兄提供的原始框架素材,我也焕发不了这样的灵感和动力嘛。”
在我读书的空闲,雪芹并不坐下来等,而是在屋前走来走去,时不时向我瞥上一眼,似乎是想在我正式发表读后感之前,先从我的表情中获取点有价值的信息。室内书页翻动,屋外徘徊往复,天上云卷云舒。
“老兄,你这写得还可以,不过太纯情了吧,光是几个小毛丫头说来说去的,也太不刺激了。你看人家《金瓶梅》,那女人,那胸,那臀,那描写,才叫到位。你这,一想就知道林黛玉是个‘太平公主’吧?身体还不好,时不时留下伏笔,以后准备写死她啊?”
雪芹点头。
“看看,我说中了吧,佳人命薄,公子多情,又是传统戏剧里的老一套,拜托,有没有点创新精神,要知道以后的女作家都是直接写自己的床上经验的,人家多有新意!多抓人的眼球!”
“宝钗这身材,我喜欢,女人嘛,就该有点肉,那摸起来感觉才好,不过你把宝钗这弄得也太冷了,整天不苟言笑的,看着都冷,不至于吧,一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年龄,搞得跟女强人似的,呦!我知道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宝钗写得那么像明珠家的四格格啊?哈哈,雪芹啊,你小子一边写书一边琢磨什么呢……”
雪芹哈哈大笑。
“总体看来,这书太素了。单说性这一块,人家《金瓶梅》第一回,潘金莲就和张大户、武大郎两个男人上了床,西门庆、武松两个主要帅哥也都出了场,你这呢,第五回才有点动静,还是在梦里,太保守了!”
“你看这‘给王熙凤送宫花’这一段,饶是我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出王熙凤和贾二爷行了一回房,你也写得太隐晦了,我们不要隐晦,要淫秽,这样才有搞头!要听我的……”
听到这儿,雪芹忍不住开始反驳:“就是听了你的,才写成这样的,你说按照反对阐释的指示,要解决‘为什么的问题’,而不是‘意味着什么’的问题,《金瓶梅》里的女人为什么会那样?我这本书就是在回答这个‘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啊,那你人生观也太消极了,这些主人公白天搞搞诗词歌赋也就罢了,晚上的戏,你也不写得香艳点。你看你,帅哥美女都出场了,结果弄得少女怀春不叫春,大家光曰不日,闷啊,这样闷的调调,就回答‘为什么’了?我看没有。生命是很奔放的,野蛮生长,你看人家著名畅销作者郭四爷的作品,写了一堆帅哥靓妹,谁见谁都上床,一个群体搞了个遍,时尚!看看《金瓶梅》,再看看现实生活原生态,你这个远没有回答‘为什么’的高难问题。”我大肆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那年月,我迷恋的就是“金玉文学(《金瓶梅》和《玉蒲团》)”,其他都看不上眼。
“你!《金瓶梅》是生活的原生态,你懂不?兰陵笑笑生那是源于生活,我这书是要高于生活。我是要有所扬弃的,夜有夜的黑,白天有白天的美,不能跟他们一样的。”
“切,你知道夜的美吗?吹牛,你这是脱离生活,你和你的书都是。”
活动还是很有成效的,在房师(是让我高考上榜的那位导师,不是房中术之师,不过在现代,在某些地方,这两者已经合二为一了)的推荐下,我要被派到江南当差啦。
临近端午,刚好和雪芹、敦敏、敦诚哥几个喝酒话别。
酒过三旬,敦敏先问我:“外面都说你被分配到御史台了,是京官啊,怎么最近又说是去江南当差了?”
我答道:“是啊,最早吏部是分配我去御史台。”
敦诚大叫:“那你干吗不去啊,多少文人的梦想啊,那里可以直接上书圣上,读书人十年寒窗所为何来?不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吗?多好的机会啊。你看看朝廷里的各个衙门、部委、科室,哪还有这样一地方,新人刚一到岗,就可以直接上书老板的啊。古往今来,就你这御史台可以。”
我轻轻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瞒几位,我几年前也是这样想的。但不比你们兄弟,你们家世好,天生就含着金勺子出来的;也不比雪芹,才华过人,心性坚韧淡薄,我家就是平淡人家,父母供我念书,就盼我能光宗耀祖、好好地有点事业。御史台是不错,忠义王老千岁也推荐我去那儿。可这是白去的?忠义王推荐我去,目的何来?无非是安排个亲信在那里。”
敦敏打断:“你管他那个呢,不管走了谁的关系,先去了再说,到时候你做出事业来,谁不让你、敬你。”
我又笑着说:“事业?什么事业?你算过吗?我朝御史的事业在哪里?天天都有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慈宁宫的条陈过来,这个不许参、那个不许奏的,你上奏本,就得罪了一批人。这些人是好得罪的?写得好了,皇上夸你两句,你背后结一群仇家;写得不好了,连皇上带仇家一起收拾你。据我个人的不完全统计,本朝百分之八十点九四的御史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最后能平安告老回乡的都不多,流配的二十七个、充军的十三个,全家罚没为奴的十九个。大家都看到那几个爬上去的,是,确实有几个运气好的,一封朝奏九重天,最后因为奏得好,受了恩宠,一日几迁,进了上书房的都有,好像御史台机会多一样,其实不然,就是以一日几迁的特例,掩盖了这个工作的斑斑血泪啊,要没这官场奇迹顶着,谁做御史啊?我能混到这奇迹的机缘吗?按概率看,混得被人轰出朝堂的概率更大。再说,御史台工资也不高,也不知道高薪养廉,那么点钱,还让我高风亮节。乖乖,把我当不当人啊?我一穷人禁得起金钱的考验吗?人要送我钱,我一次、两次能拒绝了,一年两年送下来,我扛不住啊。
家里大大小小都是开销,私塾的学费又涨了,孩子上学学费就够我看的,最近城里房价又涨了,就薪水不涨,你算算,这里外里,御史台怎么能去?一个清水衙门,我啊,早过了为了求名而放弃利益的年纪了。”
雪芹一直静静地听,突然问:“那去江南?就为了钱?”
我答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江南经济发达,赋税冠绝天下,富商又多,我去混几年,肯定赚得比京城多,虽然说起来是外官,但却是肥缺,肯定比御史台进项多。扬州我早年在那里混过,人头熟,好赚钱。”
敦敏、敦诚两兄弟跟着点头,就雪芹接着问:“当官就为了钱?这就是你的理想?十年前,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跟我聊科举,豪情壮志的,不是这个样子啊。”
我摇摇头:“我老了,此一时、彼一时啦,难为你还记得。”说完,无限感慨,自己满饮了一杯。
雪芹又说:“我小时候在南京长大,知道江南景物。你可要小心啊,南京六朝古都,在那儿建都的,没有一个朝代能长久,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三人齐摇头。
雪芹接着说道:“不同的城市,实际上是不同的生活方式。蒙古大草原,天高地阔。在蓝天和草地上,完美的流线,直接在远方相交。在那里成长,你看见城市就觉得别扭。城市在那样的地方就是个突兀的、别扭的灰色凸起。成吉思汗为什么那样喜欢屠城、烧城、灭城?草原上的人,对城市就是彻底的蔑视和不屑一顾,不在乎。你生活在北京,四季分明,咫尺天颜,到处都是居高临下、放眼全国的态势,这样大一个城,容易包揽你,容纳你做事业的心。而江南不一样,美食、美酒、美色,梅雨时节,拥美人、饮美酒,还谈什么豪情壮志啊,享受你都忙不过来,几年下来,骨头都会被梅雨泡酥软的。那时候你再想做点事业,更难了。你自己都没那个心力了,所以多亡国之君啊。人生一世,终归是要做点事的。你想赚钱,我能明白,我也缺钱,但又能赚钱,又能做事业,这样的道路才是上选啊,老兄,慎重啊。”
“芹溪啊,我这样的人,能爬到这步已经算是托祖宗的福了,还谈什么其他事业啊。你的好心,我懂,你怕我在江南荒废了,说真的,也就少年时的朋友,还记得曾经的理想。我努力不负当年的凌云之志,兄弟,干杯。”
饮下这雄黄酒,不知怎的,年少时的往事点点滴滴冒了出来,恍如看别人的旧事。但心中一丝酸楚在提醒着你,这是你,恍如隔世的自己,精力旺盛的自己,泪到眼眶、话到唇边,强忍住,装作若无其事,借点酒意,却问道:“十年前的端午,你在干吗?”
雪芹刚咽下酒,直咂嘴:“好像在和几个朋友喝酒吧,好像还有你呢,你忘了?”
“我?我那时候去扬州了,是我在扬州过的第一个节,红袖陪的我,那妞身材不错,老大,才喝了几口酒啊,你就醉了。”
“没你吗?我怎么记得有你。你给我找了本《金瓶梅》……”雪芹边说边皱着眉头回忆往昔。
“《金瓶梅》,那是前几天,在王侍郎家的那次,不是十年前的端午。”敦敏插话道。
“嗷,对,想起来了,混了混了,我和玉儿过的,真快啊。”
“玉儿嫂子都过去四年了吧?”
“是啊,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唉。”雪芹直摇头。
“真是,谁又能想到十年之后会这样。”
“唉,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来,干杯。”
借着雪芹的往事,我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你说人活着图个什么劲呢?年轻的时候总有梦,长大了之后梦都碎了,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啊。”雪芹接口道。
“唉,艾嘉姐也很少出来了,歌都成了老歌,歌尤如此,人何以堪。”
“记得你最早参加科举的时候,也是豪情壮志,去扬州也是前程似锦,不该像我啦,一直在书堆里翻滚,我长吁短叹才是应该的,你毕竟是有机会施展才华。”
“有什么用?记得年轻时,最看不上那些碌碌无为混日子的人,觉得他们整天浑浑噩噩,活着有什么劲儿,觉得自己哪怕是做个大恶人呢,也不能活成一个庸人。”
“嗯,记得你那时候老这样说,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雪芹直点头。
“混了几年才知道,是我自己当年年少轻狂,不懂事啊。这辈子能混日子就是一种幸福,整天忙忙碌碌,有多少人忙了半天,连日子都混不下去,费了半天心力,往往什么回音都没有,你的呐喊跟没有过一样,沉默的大多数、铁屋子里的呐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啊。但别人又凭什么呼应你呢?都是一生一世,都在往来奔走,谁能真正地笑傲江湖啊?喊几天,跳几天,蹦几天,无非也就是被别人当笑话笑几天、当八卦乐几天、当傻冒背后嘲讽你几天。确实有做大事业的人,真是佩服他们,佩服之余,我有时候很迷茫,迷茫到不知道什么才是大事业。谈笑净胡沙,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既然最后只是一剑知,你凭什么认定自己做的是大事业?连什么是大事业都迷惑了,又怎么做?吃吃喝喝,醉生梦死,似乎只有盘中餐、枕边人、杯中酒才是实在的,以前看见山,就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不想知道了,可我又该做什么呢?现在想来,很佩服当年鄙视过的那些人,尽管他们浑浑噩噩,却坚定而不迷茫地混日子,活下去,不像我这样迷失……迷失。我现在竟然佩服自己当年鄙视的人,靠!
想一个问题太久,会忘了自己问过什么,题都忘了,从何而来答案呢。本来无题,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一场过客。”
雪芹慢慢地饮下杯中酒:“以前我听过一首诗,王安石写的,他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沙河梦功德。’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场春梦,既然领悟到是场春梦,心灵自然空寂,无所追求。但,换个角度看,既然是梦,就有梦境,那为什么不随着梦境流转,在梦境中,多成就一些功德呢?十年已然一梦了,干吗不继续寻梦?寻梦境去呢?”
“既然是梦境,梦境变化无穷,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能追寻的,哪个是不能追寻的啊?追了噩梦,谁负责啊?闪了腰,你管啊?”
“哈哈哈,痴儿啊,毕竟未悟。”
“说我痴,酒钱你付。哈哈哈。”
江南好啊,江南美,日出江花红胜火。
听见了吗?白居易他老人家早就教导了,要“日出红”!江南妹妹又漂亮,加油啊!真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先是浅吟低唱,再是倚红偎翠,后来是我一上街,就“满楼红袖招”,当然在专攻声色之外,我也抽空贪他几回污,闲下来索他几个贿,偶尔也办办公,毕竟是人民公仆嘛!一开始还和京城的兄弟频频通些书信,日子久了,朋友的叮嘱和劝告、同情和慰藉,越来越如同隔靴搔痒,太远了,个中滋味岂是他人能知?慎重、理想、前行、果决,说来容易,做起来这个分寸又该如何把握,千里外的片言只语,虽感到朋友的温暖,但更觉得寒冷。慢慢的书信也就少回了,雪芹早说过我是血冷的人,当时我觉得自己热血沸腾,现在看来他说的是对的。
十年一觉扬州梦,是不是在扬州做梦时间就会过得分外快一些呢?余生也晚,无机缘向小杜请教了,只觉得真是好快,如梦、如幻,一梦十年(哈,都梦到一七某某年了,还在乎十年)。
其实之所以贪图声色,不过是想在不同的红唇与青丝之间,延长快乐的瞬间,但经历过太多的不同后,那些不同也就成了相同,而相同也就堆成了厌倦,说是沉醉不知归路,知道了又如何?敢去觅吗?
对一颗敏感的心而言,有过爱,自然也就有了痛;有过片刻的欢娱,自然也就有了长相思的哀怨。
是啊,大大小小的堂子里,到处都是无尽的过往故事。女人,身后要是没有故事,谁会来这里?男人,若不是想放下一些故事,谁又会来这里?你想听吗?只要你想听,这故事就永远说不完,有谁会真心的听?听了又如何?
要几番风雨、几多折磨,才让倾吐的心,绝了念想,关上心门,只露笑容,魂在何方?瘦马、书寓、长三、幺二、台基、野鸡、花烟间、钉棚、咸水妹、淌白……称呼变来变去,不变的是人来人往。
鸨母、司帐、跑街、厨司、车夫、娘姨、大姐、打底娘姨、打底大姐花样蝴蝶儿般、贪血的苍蝇般,来来去去,飞来飞往。美丽青春,近乎无瑕的面容,有几个瞬间,似乎那就是天堂,但粉影散去,夜色消退,灯光后,只有憔悴。
有心跳的时候,弄假成真;有失意的片段,以真作假。细思量,无趣无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偿。想当年,翻那一篇篇书话,已叹人心不古,叹春恨秋悲。现如今,亲身尝试,天地罗网。
心老了,心累了。
日子过得快活,真的快,如同在锦缎上滑行,摸上去柔顺明媚,触感舒畅,但这可谓是活吗?就这样了?轻飘飘的,就如同这缎子,浮华如梦,斑斓的颜色,什么时候褪去?唱诺、低头,睁着眼睛等着那逢迎的机会,推来挡去、追逐不断,是为了自己的得意,还是只为了别人羡慕的眼光,为得虚荣?还是真实?人生到底怎么回事?
在醉人的酒里,在迷人的酒窝里,我是那样的开心,可为什么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比的悲凉?在喧哗的歌楼里,在丽影翩翩的舞池中,为什么会觉得无比的寂寞、孤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
心老了,心累了。
真的,这些问题有时候连想都不敢想,没有力气,就顺着惯性滑吧,人家怎么样,我也怎么样,何必想那么多?美人膝上暖,佳人怀里安,干了,干吧,醉了,醉吧,一醉方休。
暮暮朝朝,醉醉醒醒,有些问题不能想,有些问题只能醉,于是:
半生功业皆醉酒,满怀愁绪意难平。
阶前点数梧桐雨,无梦无思过画亭。
直到有一天,在歌楼里,听到旁边两人道:
“这书写得真好,可惜不全,谁写的?”
“好像姓曹,叫什么曹芹溪。”
哦,好熟悉的名字,轻轻的一声,却如同被惊雷唤醒,京都景物、往日兄弟、把酒言欢齐齐浮上心头,十年了,红尘内与红尘外,这老朋友现在怎样?
“拿来我看!”一声情不自禁的大喝,引得“拥翠堂”大厅里的客人都愕然看向我。
“给你?这四十回书,要四十两银子呢!”那人嘲笑道。
“给你五十两,书拿来。”虽然咱比不上以后的和砷相公那样,一贪就贪出几个国库来,五十两纹银还是拿得出手的。
再读此书,哈,果然,变了……少了当年的青春热气,多了一份从容与耐心,字里行间开始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透出来,比当年睿智,也比当年老了。
十年没见了,对!找个公差,我进京访老朋友去!
“碧云天、黄叶地”、“满城秋色宫墙柳”、“前度刘郎今又来”。
看惯了江南风物,乍一见京都故物,只觉陌生,但底子里还是熟悉(就像在外地上大学,寒暑假里刚刚回到家乡)。
我打听了地址,去看雪芹,路上有小溪阻路,隔岸望之,土屋四间,斜向西南,筑石为壁,断枝为椽,垣堵不齐,户牖不全。而院落整洁,编篱成锦,蔓植亟杞藤……有陋巷箪瓢之乐,得醉月迷花之趣,循溪北行,越石桥乃达。
终于到了黄叶村曹宅。这房子比当年城中的曹宅破落了许多,想当年就算曹家已不富裕,但宅子毕竟还透着整洁、干净的书香气韵。现在却院破墙颓,正屋虽大体完好,但破败之处甚多,一看就知几年来都缺乏照料。
开门的是曹老爷子,头发已经全白,但还硬朗,一见是我,先放声大笑,后拉着我就进屋,边走边喊:“雪芹,你看谁来了。”
雪芹听到动静,也从里屋书案处迎了出来。一照面,两人都先是一愣,在他眼里,我胖了,有钱了,穿得好了;在我眼里,他瘦了,穷了,穿得破了。
十年未见,再见老友,真是百感交集。说真的,我都没想到再见到老朋友后,自己会这样激动,觉得青春、往事、理想以及过去那些虚耗的时光,都伴随着老朋友的身影纷至沓来,一下子扑到你面前,真有些难以适应。定了定神,说道:“老朋友,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雪芹也很高兴,直拉着我上炕坐,也不管是不是饭点,就张罗着拿酒、上菜,要和我一醉方休。
“这几年,过得还好?”
“唉,不知从何说起。”想要说的太多,两人一开始竟然都找不到头绪。
三杯酒下肚,各自话匣子打开。
“无非是个混,衙门里千万别做事,不动就不会错,你一动,有了成绩是大家伙的,有了错误都是你的,做得好了少人夸,做的坏了都看你笑哈哈,多少人盼你栽跟头,有几个能真心实意的拉你一把,帮你一下呢。以前我是奔钱去的江南,现在更是如此,其他的谈什么呢?几次钉子碰下来,你知道吗,都是软钉子,触得着,但你摸不到,对手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软绵绵的,看似没有阻力,可你就一步都前行不得。后来也想明白了,都是既得利益,你一动,打破了原来格局,给别人增加了麻烦,就你能折腾?就你能耐?迅哥说: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都是要流血的。哈哈,现在算是体会了。”
“生计不容易啊,你是知道的,我除了卖字也没别的手艺,从小身子骨也不好,体弱多病,做不了多少力气活。这书我越写越爱,人、心、神都搁在里面了,出不来了,这辈子也不打算出来了。偶尔给别人看看病,你也是知道我那点医术,看个头疼脑热的,有时候还有点用,乡里乡亲的常来找我,算是偶然贴补一点点家用。几个朋友也经常接济我,但我,你也知道,怎么好意思欠别人的,真是挺难的,一家子人。
小时候,看诗词歌赋,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真觉得好潇洒、好清高,可这五斗米真是难煞我也,有的人著书都为稻梁谋,我这写得还是小说,登不得大雅之堂。文能穷人啊,过得累。全都苦了宝钗了。”
“宝钗?”
“三年前,跟我在一起的,今儿不在家,她进城里打工去了。真真不容易,就看中了我的一点才华,跟我吃苦,过苦日子,这日子还都多亏她操持,要光是我,真不知惨淡到如何地步了。小二生病,家里都拿不出钱来看,宝钗来了之后,忙里忙外,还去给人洗衣服,换来点钱,唉。现在京城的房价贵得厉害,连黄叶村这边也是房价大涨,我这儿幸好是祖上留下的宅子,还勉强住得起,最近又听说嚷嚷着要收什么物业税,要真是又收笔银子,我连住都怕住不起了。”
我连忙问:“家里以前不是多少还有点积蓄吗?”
“唉,你知道,多年前,在南边犯事后,家境就衰落了,本还能维持,但我堂兄那边总谋算着东山再起,折腾个不休,银子花了无数,都是家里人,一开始也帮衬他点,哪知道成了无底洞。五年前,他犯了事,被对头参了一本,说他勾结外藩,家里算是又遭祸事,那点底子都被折腾干净啦。他出事后,我这就更难谋差事啦。”
我叹道:“雪芹啊,这都怎么搞的啊,你一腔才华,怎么搞成这样!现在怎么竟是如此田地!看看清贫成什么样了!这不是让一家老小受苦吗?为什么不去打工糊口?虽说现在还是以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模式为主,但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开始出现了嘛,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啊?”
雪芹嚅嚅道:“也做过差使,前几天还在宗人府教书呢,后来顶撞了学政,被辞了。”
“你顶他干吗?自己的顶头上司?”
“就像你说的,你在宦海里也漂浮得难受,我看很多东西也难受啊,那哪里是做事啊,到处都是任人唯亲,小的不能再小的一点蝇头小利,都是逢迎笑脸才能换来,我怎么能做这些啊?”
“唉,你啊,看你书里写的你什么都懂,可为人处事上一点也没用到。”
“哈,你看过我的书了?是新改的那些吗?”一提到书,雪芹的眼睛直放光。
“唔,看过前四十回了,写得有进步,总算是听了我的建议,‘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段写得不错,有点《金瓶梅》的风彩,但还是太文。”
“其实,那段也是应市场读者需求我才加的,其实我还是不喜欢。”
“哈,老大,咱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要还象当年那样,假纯情!”
言及此处,两人都笑了。
突然,门外响起了粗暴的砸门声。
“是保长,收租子的。”雪芹的脸一下煞白。
果然,只听门外那人喊:“曹家的狗东西,想拖到什么时候啊!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拆了你的破屋!”
“差多少?”我问。
“拖了两年了,家中几口人加在一起,怎么也要五、六两了。”
我捡出一块纹银,走出门,将保长打发走了。
回屋后,又接着说雪芹,“兄弟啊,我不反对人有长期目标,但长期目标应该和短期目标相结合,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我们可能需要在手段上有所妥协。”
“比如呢?”
“比如,你可以重新去宗人府,找个教书的活儿,一边贴补家用,一边写书,长短结合。有些东西忍忍就过去了。上帝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要想告你,要拿你的内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迟。”我摇头晃脑的引了一段圣经。
“哈,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金刚经》,看这之前,我觉得认准了自己的目标,就不要动摇,坚定地走下去,确实是不太重视细节,也不太重视因短期目标处理不当而引发的种种烦恼。读了经文后,我当时明白了,要控制及管理自己的念头,要心细,忍耐等等,‘降伏其心’。但你知道吗?心越是被降伏,就越是难以飞翔。我发现越是忍耐、越是重视细节,我的文笔就越发晦涩,越写越沉,沉得无法前行;我的思维就越来越被细节所限制,无法前行,或者说是前行得无比缓慢,这还是我自己吗?我怎么了?降伏心魔难道不对吗?我翻遍各种典籍寻找答案,可终没找到答案。
上个月,我又偶然翻看《金刚经》,突然顿悟,就在给我很多启示的‘如何降伏其心’这句经文前,有一句是‘如何生其心’,只有先‘生其心’,有了力量,才能谈到什么‘降伏’。走遍世界,又回到了原点。目标就是目标,为了目标,在手段上妥协之后,这目标也就发生了变化,就算达到了最终的目的,结果也变了,过程和目的是不可分割的。”雪芹一脸郑重。
“说的真是太好了,不过没听懂,能再说一遍吗?”
“我……”
“不管怎样,我觉得哈,你现在这个境况,家里人跟着你得多受罪啊!当年说什么要是没理想,就跟咸鱼一样,那你现在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你不能整天都用来写那破书!该低头的要低头,该为五斗米让步就让步。”
“不是破书!”
“那你到写出个租子钱哪!唉,好了、好了,不提了。明天,我就去找同年,看能不能帮你找个差使,先应付应付。”
“不去,我要写书,该宝玉娶亲了,我还没想好,让他娶宝钗,还是黛玉。”
“你!你!家里人都快活不下去了,你清醒点好不!”我越说越激动,一抬胳膊,不小心把炕桌上的砚台给碰翻了,墨汁淋漓,雪芹连忙去收拾砚台,手上、脸上都是墨,我也被溅到了不少墨汁,两人看着彼此,突然又觉得可乐,又都笑了。
“你啊,你啊,当年就是个死心眼,现在还是,脑子里只认一件事,直奔着一条道走到黑,写书的人多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真是服了你了。”我摇头感叹。
“我看过一个故事,陆广微《吴地记.匠门》载:吴王阖庐使干将铸剑,剑汁不下。干将妻莫邪问计,干将说:从前先师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即得。莫邪闻言就跳入炉中,干将随之。剑汁出,铸成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这对夫妇不会不知道生命的价值,也不会不知道剑的价值,但孰重孰轻,不是凡人能估测的。人生一世,我也有我的理想,这书就是我的剑炉,入了世俗,降伏心魔,我的笔也就俗了,只有我入剑炉,随之祭奠,焚了,才能祭出我的剑来。对现实的承认和遵循,会妨碍你的想象之路。”
“唉,服了你了!”我放下身上带的所有银子,约有一百多两,然后推门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靠着这一百多两银子,雪芹家撑了很久,雪芹又写了很多,雪芹为此很感谢我,那被扔在地上的砚台,也被起了新名,叫“只砚”(纪念我评论他“只认一条路”的意思)。
后来,雪芹、敦敏两兄弟,曹老爷子,还有雪芹的堂客宝钗都用过“只砚”里的墨汁,来写过一点关于那本书的点评。最后宝钗评得最多,她觉得“只”字不好听、不好看,就改成了“脂砚”,哈,女人啊。后来,不知是谁,最先把这评点叫做“脂砚斋评点”,再后来没成想,“脂学”反成了“红学”的重要一支。
我被革职了,家产也被大半籍没,起因很简单,都怪我自己糊涂,那天做了件善事……这时距我上次从京城回来又过去五六年了。秋季,下乡视察(嘻,在村民眼里,我这顶戴也是个大官哩!),正好碰上一个酷吏,为了逼租正在吊打一个读书人,合该倒霉,不知怎的,让我记起了催雪芹租子的那个保长。一时冲动,便出头拦了这件事,以“逼租无道,有悖律令”的小借口,让手下人反将这个酷吏打了一顿。
当时,村里的老百姓都为此欢呼雀跃,对我感恩戴德,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我不禁乐晕了头,迷失了一个官吏应有的方向,没站好立场,让大清国税蒙受了重大损失。
结果,更没想到的是这个酷吏的二哥的三姨的四舅的五表哥的六堂弟的七侄的八嫂的九外甥,竟然是我顶头上司的九姑的八哥的七堂妹的六侄媳的五弟的四妹的三姨家门口的二愣子的“发小”,关系很复杂。总之,是得罪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既得利益集团。
在我得罪酷吏后的大半年,上司发难了,参我“沽职负恩、徇私舞弊,并协助他人偷逃税款”,尽管我有权保持沉默,并及时请了大律师方塘敬,但还是败诉了,我被革职了,家财也大半被抄。哈,当了一回好人,丢失了整个家当。
我心想,也好,无牵无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唯至此时,方能真知好一个“好了歌”。
罢官以后,也有几个官场中的朋友站出来照应,想给我安排个七品芝麻官来干干,但我细一想,还是算了,就算做得好,官升上去了,不过又是一个“贾雨村”,何苦呢。这算是心灰意冷,还是看破红尘?我也不知道了。
还是扬州,还是乐坊,照旧歌舞升平,依旧红颜妩媚,不过没俺啥子事情了,银子没了,连门都进不去,床笫之欢里的甜言蜜语都是虚幻,明明知道感情都是空幻,但到了真的只能站在门外讪讪,还是觉得尴尬、失落。
李碧华在《霸王别姬》里写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有些人,或许该说是一般的普通人,也多是面目模糊的个体,泛泛地活着,虽则被生命欺骗的太多,却也是含恨地、不如意地活着,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生命,无非一场戏吧。
我唱了出什么戏呢?花团锦簇?虚掷时光?我对自己的角色扮演满意吗?对自己演的角,该叫好,还是该骂娘?是该说自己演技差,还是该怪剧本太难?彩排,彩排,在哪里?天天都是即兴演出。想不清、道不明,只知道,或许我该下场了。
终是打点行囊,又返京城安居了。新住处定在西山脚下,好与雪芹为伴,正在黄叶村东,香山碧云寺外。
来秘魔崖上参参禅,黄叶村里看看书,这也是生活嘛。
雪芹的书已经改了好几遍了,他也不嫌烦,翻过来掉过去地改,一稿里黛玉死,宝钗、宝玉欢度晚年;二稿里又是宝玉、黛玉因相思病先后双双辞世;三稿里又把史湘云配给了宝玉;四稿里宝玉出家了,宝钗守了活寡……真没见过这样写书的,忽而神采飞扬下笔千言、一气呵成,如萧峰一套降龙十八掌,威震山河;或是几天沉吟、苦思,只字未动,看得外人都无比煎熬,如困在西湖牢底的任我行,忍、忍、忍;或是写了撕、撕了写,涂了改、改了涂,似乎永没个休止;或是喃喃自语,旁若无人,对身边的人事熟视无睹;或是拉着你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疯疯癫癫?神魔附体?天才?疯子?
一遍遍改个没完,而在改的过程中,敦敏、敦诚这两个雪芹的“粉丝”总是性急地先把各个“未定稿”传播出去,先前大家都知晓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一火爆段落,更是加快了各个不同谬种的传播速度,搞得版本泛滥,连我这个离作者最近的人,都搞不清哪种才是定稿了。有时候看得我直摇头感叹,创作哪里是天才的发挥,而是一场体力的比拼啊。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总有淡淡的忧伤,也浮着一些无根由的欢欣,这就是传说中“悲欣交集”的心境吗?
雪芹的境界也越来越高,高在云端里,高在虚无飘渺间。书写得越来越凝重,写作也越来越规律,每天不辍,天天周周月月年年,雷打不动,向着他祭奠的方向,一路向前,一路上从者越来越少。先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一路攀爬,已然“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多少人到此止步,雪芹凭大智慧、大勇气,继续攀登,终于“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到此境界,问天下文坛高手几人能够?永不停息,永不停息,既然已然无敌、依然独孤求败,就把自己当作对手,终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日,与雪芹在林下散步,又提此书。雪芹云:“版本多,真的不怪我,都是他们偷借去看的,不知怎的,传得到处都是。”
“那你到底写好了没?”
“没呢,前七十七回算是定下来了,后面大概也想得差不多了,还记得第五回吗?就是宝玉游幻境的那段?”
“哈,记得,宝玉的初夜吗!”
“我又新加了一些东西,又删了一些,新加了金陵十二钗的总谱,在诗词曲子中暗含了十二钗的命运。另外把秦可卿和宝玉在床上搞出许多姿势那些给删了。”
“啊?那可是华彩部分啊!”
“什么华彩,现在想想只要让人知道宝玉梦见了那事不就行了,何必绘声绘色地来一大段,都是当时受了你《金瓶梅》的影响。”
“写一些暗含未来命运的诗词曲子?亏你想得出来,你是作者,你明白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别人不知道,在这儿就莫名其妙地看了十几条谜语,简直是破坏了阅读的快感,大家都不会看的,看到这里都会跳过去的!”看到宝玉的初夜受到了严重干扰,我愤然抗议。
“哈,我喜欢这样,我是为自己写的。况且,我相信,你就算先跳过去这段,迟早也会回头来看的,我有这个自信。你知道吗,只有看明白了这样写的,才算明白了人生,明白了我,才不负我增删这许多年。”雪芹边说边得意地背起手,向枫林深处走去。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只单纯有着理想的家伙了;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寒促、窘迫的家伙了。尽管清贫如故,但这书已和他融为一体,为他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活得潇洒、从容。
“那你总共打算写多少回?”
“哈,不知道。”
“还打算写多长时间?”
“哈,不知道。”
“那宝玉、黛玉、宝钗结局又有何改变呢?”
“哈,还是不知道。”
“那你知道些什么啊?”我有些恼了,这坏家伙,对老朋友口还这么紧。
“我只知道现在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长忆曾携手处,千树压,碧云寺外,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老兄,此时此景,还是先观风景,莫论虚幻境中之人吧。且待我‘举家食粥酒常赊’!”
“又赊酒?这回打算赊谁的?不会是我吧?”
“站得这么近,又是我的读者,当然是你了。”
“又是我?”
“好了,别罗哩罗嗦的了,大不了喝酒时,我给你讲讲后几十回的故事。”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真风流也罢,假风流也罢,一场雨打风吹,剩下的也只是残红败绿、颓井荒园了。
先是雪芹之父,再是雪芹之子,又是雪芹之妻,又是雪芹的二姨妈,又是雪芹的四表弟,还有张三狗(雪芹的最大债务人)……几年时间里,都先后去了,风雨一场接一场,把雪芹熬干了。
某夜,孤灯如豆,我在床侧,照料着已病入膏肓的雪芹,他已经大病在床三个多月了。
白天,我特意请了张太医来医病,看毕,张太医云:“人病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药也要看医缘了。今个白天是不相干的,总是熬过了夜里,就可望痊愈了。”
听完医嘱,雪芹笑了:“哈,跟给可卿看病的那位先生,说得差不多全一样,碰巧也都姓张,我明白了,是难过这一关了。”
二更时分,烧得昏沉沉的雪芹直喊渴,我忙递过水来。
喝过水,雪芹清明了些。
“老兄,你是知道我的,去就去了,不过又一‘好了歌’,可我舍不下那书啊!
还没写完呢……”
“没事,等病好了,咱慢慢写。”
“别骗我了,我知道没那天了,我总是想不好这黛玉、宝玉、宝钗要落个什么终局,写的结局好了,这三个人活不到那个份上,写的结局坏了,我实在下不去手啊……我只猜的中这开头,实在猜不出这结尾啊……”
“雪芹兄,想开点,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成了多少回,就多少回吧,况且现在就已经有好几种谬本了……其实,只要文本叙事风格前后统一,又符合逻辑顺序,适当的变化是完全符合作者与读者内心的情感需要的,况且一个未完成的结局比一个全封闭的结尾更具想象力。开放式的文本正是时代的潮流,符合‘与时俱进’的先进文艺思想,是代表了作者的真知灼见、代表了读者的兴趣爱好,代表了胡编蒙事者的饭碗的最根本利益……”我深情地安慰道。
“哈,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太执著于具像了。不过,记着,帮我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一段删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喜欢。”
“啊?哪一段?”我装糊涂。
“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段!妈的,记住没?”雪芹动怒了。
“可删去后,要不大改的话,前后文就不连贯了。”我抬出技术原因抗衡。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最后三大页里,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他那又是哪门子的做法?他就连贯?可他还不是大师?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可《尤利西斯》还不是名著?听我的,没错。你办事,我放心。Todo!”言毕,一代才子曹雪芹驾鹤西去,撒手人寰,四十年华付杳冥。
见雪芹西去,大是心痛,我这辈子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去了,只觉人生风雨飘摇,我放声大哭。
八附记
朋友就留下这么点嘱托,你说我听不听呢?
当然要听了!(喂,你是不是还在考虑啊?朋友的遗嘱,你都要考虑!有没有良心啊!人渣!)雪芹去后几年,香山更加热闹起来,乾隆老儿先是派工匠在碧云寺建了气度宏伟的金刚塔,又造了“五百罗汉”的金身,弄得碧云寺香火旺了很多,碧云寺外自然也没了往日清净。
有时候,看着来来往往上山、下山、敬香、还愿的人群,我常在想,我的一生,大家的一生,还有雪芹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呢?
雪芹不想做咸鱼,可他活得比咸鱼还咸。但他最后又留下了那样一部东西,很多人将其奉为经典,这条老咸鱼怎么能和永世长存的东西挂上钩呢?那他究竟活得像不像咸鱼呢?或许我们才是咸鱼?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知道山脚下世事变化,白云苍狗。就连雪芹那本书也变化无常,一会庚辰本、一会甲戌本、一会南京戚氏本、一会蒙古王府本……竟传出了十几个版本,连书名也变了好几回,什么《风月宝鉴》、《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哈,最火爆的两段,一个被雪芹亲自删了,一个被雪芹命我删了,还“风月”什么啊?还是《红楼梦》好,好个梦字,梦中千变万化,醒时一切皆空。
雪芹是空,红楼是空,连我也是空的,只剩下红尘中人往来奔复、永不断绝。
经历了如此世事,本应万事不萦于怀,只因见近些年来一些无识妄人强说红楼,乱语红学,不禁为之晒然,现在的人都一样,评书、写书的也都一样,一个个急赤白脸的,面子上谈文论句,骨子里只剩名利,有几个人肯静下心来,像雪芹那样,不逐名利,用尽一生只写一部书?为慰此千古独一无二之奇人,特将当年旧事,拣几处说来,以让痴者悟,让未知者见。无端弄笔之余,只忆得雪芹的一首旧诗,恰是贴切,聊作结尾吧: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某某追忆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结语
重新检看这篇书稿,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越看越疑惑,既然是曹雪芹朋友的回忆录,怎么又会冒出金庸小说里的人物做例子,一会儿萧峰、一会儿独孤求败,动不动还李碧华、张艾嘉的,看来,这哥们倒是比较喜欢知性美女。
今人,古人?时文,古文?
这些段落,会不会是我和小美当年回忆这个回忆录时,自己加进去的?香山脚下,又做了那样一场梦,书里梦里,纷杂混乱。唉,真懊悔,自己不是掌中宝、不是电子书,不能拷贝当时看到的原文啊,那样薄薄的一册,几年下来,自己都迷惑,孰真孰假?原作到底如何?《红楼梦》又到底如何?这回忆录作者又是谁?那家小店为什么会有这些书卖?何为物外,何为真我啊?
迷惑不断,无从释然。只记得几年前,去琉璃厂,那天下午阳光正好,天蓝得没有尽头,暖暖的,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暖色调。当时的笑、当时的言语,还依稀记得,但总像隔了一层流水,看不清、看不真,总是人事变化、岁月浮沉。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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