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也知道谢总是有意思的,许多举动隐藏着他的暧昧。是的,是他的暧昧,而不是她的暧昧,更不是他和她两人间共同的暧昧。对于他的暧昧,她并不介意,反正她知道界限,她想。她是个内心相当聪明的女孩子,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某种结果的。这就像是两颗挨得很近的一起向前滚动的钢珠,或是碰到了一起,或是分开。分开也是结果。这个结果不是说她的个人归宿,而是指她生命当中的一次遭遇。她很清楚,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做某种牺牲的。他看重的是“事业”。他的“事业”就是生意,是金钱。她所以和他有交往,是因为她佩服他,他是一个成功者,她知道一个人要想成功是多么的不易。她在这样的交往中,可以得到什么呢?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只是很自然地和他交往了。
她也需要一个演戏之外的圈子。
当然,对于他们的“交往”肖燕是否认的。她不是否认交往这事本身,而是否认“交往”被别人所赋予的那种暧昧。暧昧是必然存在的,但却不能承认,尤其是对她这样的一个年轻演员来说,尽管这种事在团里并不少见。社会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饭局里总是少不得有美女相伴,而像她们这样从事“艺术”的,更是“追捧”的对象。不要说像她这样的,就算是有点名气的半老徐娘,也还是有人请场子。当然,这已经无关吃饭了,还可能无关暧昧。就算是有那种不名誉的流言蜚语,又能怎样?毕竟他们是个文艺单位啊,演的就是风花雪月。
开始从戏校毕业的肖燕并没有想到这些,可是后来她见得多了,心里就慢慢明白了。这样的事情早晚有一天都要发生的,或者说那是一种必然。只要成名了,很多事情就跟着来了,就像皮和毛的关系。再光洁的皮肤,早晚都会生出一些毛发来。再说,她需要一些“毛”,她知道“毛”的重要性。她年轻,扮相好,唱功好,心眼儿聪明。可是,光有这些还不够,要出名,就必须有人相帮,包括像他谢总那样的商界人士。人出名,需要一个气场。这就像传说中的气功功法,气功师的功力越大,带给你的气场就越大。
在剧团里,肖燕从某种意义上还算是个新人。但是,她已经有红的迹象了,她知道有人妒忌她了,妒忌的开始,其实就是她红的开始。当然,她不在乎那些妒忌,因为她在戏里只是一个花旦,演的都是丫环。应该被妒忌的,是主角。主角自然是全剧团的红人,也是背地里最招人妒忌的。但是,别人的妒忌有什么用呢。从领导到观众,永远是喜欢当家的红角。肖燕在心里自然也有点犯嘀咕,但她知道自己希望做到的,正是要成为别人妒忌的对象。她很努力,尽管她演的只是小角色。但她慢慢地知道了,再小的角色也有出彩的时候。再说,所有唱红的人,都是从小角色开始的。所以,她戏里戏外都会很用心地琢磨着自己演的那个小角色。琢磨多了,她就有了自己的特点,加上她天生的性格中的一些因素,使得她越来越受人看好。她的精灵古怪临时发挥和俊俏的扮相,给观众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有时甚至超过了大家对青衣的喜爱。
肖燕年轻漂亮,业务也精。她的念白和做功,是得到大家一致好评的。毫无疑问,早晚有一天她会大红大紫的。结果是明确的,过程是必须的。当青衣去演老旦的时候,就是她从花旦蜕变为青衣的时候。当然,她的出现会加速前面的青衣向老旦的过渡。现在的青衣,正是如日中天,红得发紫。报纸、电视上不断地出现她的消息,或是演出,或是获奖。所有的鲜花和掌声,都是她一个人的。肖燕在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一个人这辈子得多得少,总有一个定数的,她想。但是,最后总会结束的。每个人在这个舞台上都会谢幕的,只是有早有迟。她红过头了,只会加速谢幕。将来她一定会取代她的,她想。就算不是她取代,也是别人取代她。这个过程听上去有点残酷,但实际上却再正常不过了。
对于肖燕的成名,大家早已经感觉出了苗头。一个人只有要狠心,出名就是早晚的事了。表面上,她嘻嘻呵呵的,好像全无心肝,可是,她内心里一点也不弱。算起来,她的年龄也不算小了,可是她却一点也没有成家的打算。作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真的是不乏追求者。除了本团的,更有社会上的。很自然,她是不可能看中团里的小伙子的,而外面的追求者中有军人,也有政府机关干部,银行职员,大学老师,报社记者等等。可是,肖燕一概回绝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眼看着她年龄一天天大了,她半点也不在乎的样子。这个时候,大家只能在心里叹服她的心高气傲了,至于她的未来,也就不可限量了。
很多人是无法预测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
当时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冒号在以后的日子里有那么深的瓜葛。冒号,也就是我们俗称的领导。这个称谓,大概是一般的汇报发言稿在“各位领导”后面,都会加一个“:”。所以,冒号也就成了“领导”的代名词。而这个领导,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领导,是真正的大领导。当时他来视察的时候坐在台上,面前的席卡上就只有“首长”这样的两个字,连名字都没有的,这个大概是出于为了尊者讳。“首长”是打印出来的魏体,非常的醒目。台上那么多的领导,就只有他的面前有这张席卡,“首长”,亲切而又让人敬畏。有一些面孔是她所熟悉的,也都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剧团要改制了,领导们是来座谈的,听取“艺术家们”对改制的意见。一句话,全市的艺术团体都要变成“企业”。即使是“企业”,你还不能忘却你身为“艺术家”所承担的使命和责任。艺术是有属性的,首先是“人民的”,然后才是你自己的。作为“人民的”艺术家,当然就要有一定的境界。把艺术单位改成“企业”,是为了更好的贴近群众。“艺术”必然要有市场,没有市场的艺术只能是“死的艺术”。而为了让艺术发扬光大,只有把所有的从事艺术生产的文化单位推向市场。靠吃财政饭的日子结束了,大家必须自己去找生路。自然,大家在心里是极不希望这样的,但是却又无力反对。其实你反对或者赞成,都不改变上面既定的决策。而且,领导们表面上非常通情达理,采用新老办法结合进行处理:老人老办法,新人新措施。五十岁左右的可以提前办理退休,仍旧以事业单位性质享受晚年生活。年轻的,自然就是变成普通的职工了。而这一来,就有效地分化了这支队伍。
肖燕自然是属于新人。
她同样不能改变被推向市场的命运,自己也有许多的怨恨,更多的却是无奈。大家在心里很失落,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有些人已经离职了,去了外地的什么公司里。总之,有门道的肯定不会再在这里干了。肖燕也想过离开,但她不知道自己出去以后能干什么。再说,她总觉得在这个团里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呢。这就像一个勇敢的士兵,怀着十足的信心在冲锋号声里杀向敌人的阵地,眼看胜利在望却又听到了回撤的命令。她只有消极的等待,随波逐流。
第二次再见到冒号的时候,是在汇报演出的现场。这个时候的肖燕,已经和过去有着明显的不同了,虽然她还没有担当女主角,但已经红了。有人专门写了文章,发表在某个大报的重要版面上,阐述她作为一个花旦的艺术天赋和出色的表演才能。相比之下,青衣的风头都被她盖过了。乔瑛瑛作为一个青衣,已经大红大紫过了,媒体似乎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没有新鲜感了。而肖燕才是真正的新人,可挖掘的料很多。尤其是作为一个花旦,能在戏里这样出彩,非常的不容易。聚光灯真的已经不在青衣身上,而到了她这个花旦身上,是她从没想过的。
演出结束了,领导们上台和演员们合影。陪同冒号上台的有副书记、宣传部长、文化局长、艺术处的处长(他们其实也都是冒号,只是相比较起来,头衔比他小得多),个个脸上洋溢着笑意。剧目获奖了,领导们自然是面上有光。关于剧团改制,还在进行当中。已经有几个人离开了,或是调走,或是自己辞职。包括乔瑛瑛在内,也萌生了离开的想法。肖燕知道,自己是不能和她比的,她背后没有真正的靠山,那个人不是她的靠山。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习惯于金钱交易。他和她的交往,还没有到很深入的程度。就算很深入了,他也不是她的靠山,他不可能成为她的靠山。
“你怎么会看中我?”后来她这样问冒号(冒号,是她对他的一种谑称,他也不反对她这样叫)。话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的浅薄了。在他这样的人的眼里,她注定就是无知和可笑的。他看中她的,也可能正是她的天真和无知。当然,年轻漂亮是个决定性的因素。也许他平时太严肃了,所以,他喜欢她在戏里精灵古怪的俏皮模样,另一个原因,就是冒号本身是个戏迷。他从骨子里,就痴迷这样的剧目。他打小就听这样的戏曲长大,平时自己也爱哼几句。这个曲种就像是他的血液和灵魂一样,已经成为他的基因的一部分。
开始时,肖燕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大的领导会对她有意思。他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然而时过不久,他就让他的秘书给她送花,约谈,询问她对改制的一些想法,或者是对个人前途的思考。对于剧团改制这样的事,她哪里说得清楚呢。她在他的办公室里局促得不行,可是他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却乐呵呵的,非常亲善。她感觉到了,表面上好像是公事公办,但骨子里却是有一种藏不住的春情荡漾。她知道了他的想法,却又有点不敢相信,仿佛像他这样尊敬的大领导是不会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的,至少,他不应该在正统的婚姻之外有别样的念头。很多日子后,他笑眯眯地给她上了一课,为她答疑说,再大的人物也有普通人的情怀。而且,越是伟大的人物,情欲就越是旺盛。他列举了许多历史上的大人物,还特地提到人们认为非常厉害的斯大林,说他还有很多的情人,其中就有一个年轻的著名女歌唱家,薇拉·亚历山德罗芙娜·达维多娃。当年54岁的克林姆林宫主人斯大林,把28岁的达维多娃强行地推倒在床上。相比之下,他就和蔼多了。
冒号用他的身体证明了他是普通人的说法。他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器宇轩昂。裸体后,就是一副腆着的大肚皮看上去非常的明显,作为男人,也许他的身体太过白皙了。她有点不敢看他,他的皮肤有些松弛,双腿间的小东西当时并不显得十分兴奋。也许,正是这一点让她消除了一定的紧张情绪。他在她的面前,完全地彻底地裸露了,毫无遮拦掩饰。他的大手很温暖,态度非常的亲切。他喜欢她,宝贝她。他让她叫他“爸爸”。她听上去感觉有些别扭,当时甚至笑了起来,太古怪了!但后来就习惯了。他们的约会非常隐蔽。他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就算是他的秘书,也并不清楚他的安排。他总是在某个宾馆住下来,再通知她过去。肖燕开始有点怕,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她以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可是与他比起来她真的只是一条小青虫。至于他,当然就是自然界里的王者,老虎或者雄狮。
肖燕记不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就上了床的。她承认她有些晕,但并不是那点红酒的关系。也许是当时房间里的空调太热了,或者是诸多因素集合到了一起。或许,根本就是她天生的对权力的一种晕眩,因为他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高山仰止的那种。他完全把她覆盖了。她后来哭了。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哭?”他问。他觉得她没有理由流泪,虽然他不能肯定她一定不是处女,但也没必要哭嘛。他没有逼迫她,整个过程是水到渠成的。她有些羞愧,是的,他没做错什么。“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只管对我说。”他说。她有些糊涂,内心里真的并不清楚自己要得到什么。也许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如果是那个男人,也许她可以收下他的礼物,反正他有的是钱。而在这个大人物面前,她能要什么呢?
有了这样的一层关系,肖燕感觉还是有一些异样的。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在推着她前进。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交往,因为这在别人的眼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相距太远了,一切就是这样奇妙,如果按照正常的官场秩序,她永远也不可能靠近他。然后,就因为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一下子就可以变得如此的接近,接近到别人根本不敢想象的程度。肖燕在团里地位明显在上升,领导们很关心她。她知道那是来自上面的力量,而上面的力量又来自更上面的力量。团里的领导也不清楚那股力量最终是来自哪里。当然,他们只要执行上一层的指示就可以了。再说,重视和关怀肖燕也是应该的。她年轻,演戏又好,正是又红又专的人才,她得到的荣誉,开始变得越来越多。
她红了。
她红得比前面的青衣还要风光。
很快,她就成了真正的红人。
一年里,秋天来得是最无声息的。尤其是城市里的秋天,更是让人不知不觉。这个秋天里,肖燕一下子感觉自己成熟了不少。这个成熟不是别的,而是指她的心理。如果说,她过去在剧团里只是一个配角,那么她现在则是一个主角了。这个主角不是指戏里的角色,而是指她在实际生活里的角色。后一种角色,要比戏里的厉害得多。
这个时候的肖燕真的是自在的,在团里一身的轻松。单位改制了,该走的都走了,没能力走的也都留下了。最初的怨恨和不适,开始慢慢淡下去了。肖燕心里有失落感,但后来她并没有感觉到与过去有太大的区别,其实是麻木了。那是大势,谁能改变得了呢?甚至,她感觉她比过去更好了。因为,她的心境改变了。
她不再避讳她和谢总的交往了,这是一个很奇怪却又很自然的演变。她突然发现她一下子变得很坦然了,不再对他的暧昧有太多的顾虑了。而且,事实上,后来她发现他过去对她的暧昧没有了。这样说来,也许她过去感受到的那种暧昧只是自己的内心在作怪。不,关于这一点她在心里是不能承认的。她是个经历过事的姑娘,自己认为多少是懂得一点男人的。他过去追她是非常明确的,但是不知道现在怎么像是突然的失去了针对性。是的,他其实还像过去一样,送她礼物,请她吃饭,只是不像过去一样勤了,而且语言和行为上也失去了许多的暗示,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突然怠速了。
她有点不习惯。
肖燕不敢细想,尤其是不敢想未来。她只能想想自己的过去。其实,她过去的经历还是挺单纯的。她有过几次感情经历,但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而那一次,她真的是付出的。可是,最后却又分手了。当时她挺伤心的,可现在她连惋惜的感觉都没有了。多年后再见他,他还是那副青涩的样子。
她不喜欢。
她变了。她知道自己变了。她现在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成熟的男人才会宠着她。太年轻的男人,往往是不负责的,她想。
朱同学肯定是错误地估计了她。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一点长进也没有。相反,他还越来越迂腐了,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在情事上还相当的自鸣得意。但他是不成熟的,这样的判断,看来以后也不会改变了。有些人,他的性格一辈子也变不掉,她想。他在谈话里,闪烁其词,好像是暗示他在国外的一些经历,但她相信多少有些吹嘘的成分。他在掩饰他的失败。她相信他在国外这么长时间,混得并不好,而她却是成功的,这是眼前的事实。
几个月前,他从荷兰回来了,再次约了她。本来她不想和他见面,电话里都回绝了,可当他再一次电话请求时她还是和他见了面。他和过去变化不大,他也说她变化不大,而且说她比过去更漂亮了。事实上他们已经好些年不见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他说他在荷兰还是单身。说这话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眼神是飘忽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如果我相信你这样的话,就是傻子。”她在心里说。可是,她表面上却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像在看电视里的人物在表演。在桌上,他试图想拉一下她的手,被她拒绝了。他们重归于好是不可能的,太不现实了。她不可能到荷兰去,而他也不可能回到中国来。再说,他在荷兰也还在努力读书,将来的前途问题也不好说。
直到朱同学在国内呆了二十多天后走了,肖燕的心里才感到有些失落,一切真的就是过眼云烟,他们过去是那样相爱,最后却分手了。过去他在她的生命中是那样的重要,她把自己最初的青涩全给了他,她有些恨他,过去的日子里她一直努力地忘掉他,她几乎成功了。也许,她在骨子里更喜欢成熟的男人,她想。
谢总和冒号又有区别。一个是商人,一个是领导,区别是自然的。谢总其实是个很帅气的男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风流倜傥。肖燕无法透视他的生活,只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但是,有时又闲得出奇。有两次,他居然请肖燕到一个风景很好的度假村住了两天,连手机也不开。当然,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别的朋友,男男女女的,共有十多个人。那个度假村实在是太漂亮了,依山傍水,别墅一式的粉墙红瓦,里面的设施都是最时尚和高档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套间。最初的那个晚上,肖燕总以为他会来敲她的房间门,比如说借故来她的房间坐坐,然后试探着下手。他是商人,投资什么总得有回报,她想。再说,他是个男人,精力旺盛。精力旺盛的男人,情欲也一定是旺盛的,就像让她叫他“爸爸”的那个老男人,他也是精力旺盛的。按说像他那样的年龄,不应该那样旺盛了。她怀疑他吃了药。他却笑了,说了一句不太清楚的英文,“Poweristheultimateaphrodisiac”。看着她没听懂的眼神,他又笑了,说:“权力是一种最好的催情剂。”他说那是许多年前的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一句名言。她当时没有迅速地想到那话的意思,怔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他是一个博学的人,口才极好。听他的讲话,有时候是一种享受。他的讲话和别的领导讲话有明显的不同。在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群中,他有着相当不错的威望。如果他是只很绅士的公猫,她就是他爪下的美丽的小白鼠。这是一种必然,不是她,就是别人,她想。
肖燕想不到他在床上是那样的贪婪。最初的几次约会,他还表现得很稳重,后来就变得很放荡了,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为人了。他咬她,舔她,那样的劲头让她吃惊。他舔她的敏感部位,舔她的耳钉,甚至舔过她的脚趾头。她不能理解他这样的嗜好,感觉多少有些变态。台上的庄严和床上的赤裸,对比太过强烈。也许,她身上的男人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她想。他在台上,可能和她在台上一样,只是一种职业表演。他有些霸道,有次用玩笑的口吻对她说,他不希望她“过早的”恋爱。她过早吗?事实上她已经快成了一个老姑娘了。表面上,他说为了她的演艺事业,实际上肯定是为了更好地占有她,她明白。他不是爱她,只是爱她的肉体。他们的年龄太悬殊了,他的地位,也不允许他爱她。虽然他很有精力在床上运动,但他的心脏却不太好,需要定时服药,有时,半夜里他会起来吃药。她有时真的担心他会吃不消,更准确的说,她不是担心他,而是怕出事。万一出事了,她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你有几个情人?”有一次她好奇地问他。
“还能有谁?我只有你,宝贝。”他说。
她不太相信,但又无从怀疑。当然,这不重要,她想。她并没有想过要和他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然而,等她意识到了这样的现实已经迟了。她当时是昏了头。他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她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顺从地让他剥去了她的衣服。
有时,她想想感觉自己挺可耻的。这是不是一种堕落?答案当然是的,只是她不肯承认。或者说,她是不敢承认。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清高的人,不容易被一些蝇头小利所动。内心里,她很矜持。如果她是轻浮的,也许她早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对于这件事,她心里有些悔,但却又感觉无力自拔。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说“不”,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那样做。她内心里其实是虚的。有一次在休息室里,乔瑛瑛看了她一眼,说:“你最近变化不小。”肖燕的脸一下就红了,她那阵子比较时髦,衣着鲜亮,还开了一辆刚买了不久的红色甲壳虫。但她相信她说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有所指。“你比过去更出彩了。”她说。肖燕这才回过神,明白她说的真实意思根本和自己内心的隐秘毫不相干。
她心中有鬼。
因为有鬼,所以她总以为谢总一定会来找她,她了解男人。第二天晚上正好下雨了,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哪怕仅仅只是聊天。直到一夜过后的早餐时间,她才知道他已经在前一个晚上冒雨回城了。她还没有向他表示感谢呢,他让人给她安排了一次广告拍摄,获得了在她看来相当可观的收入。乔瑛瑛过去那样红,她也没有拍过广告。作为一个戏曲演员拍广告的,肖燕差不多算是剧团的第一人。如果他对她没有特别的想法,他为什么要这样帮助她呢?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他并不把她当回事。他不缺美女资源。再说,她也算不上是美女,她是个单眼皮,但她的皮肤很白,简直就像是牛奶一样。她的腰肢也细,胸部不算很大,却有着一个很圆润紧绷而上翘的屁股,穿上牛仔裤时,特点就格外的明显。冒号就喜欢她的白皙皮肤,说她的肤色好。喜欢她的细腰和性感的屁股,经常咬她,亲她蕾丝花边短裤在屁股上勒出来的粉红色的印痕。最关键的,还是她身上的那种灵动劲儿,仿佛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一股青春的骚动。是的,她不是一个漂亮女人,只是一个长得还算是漂亮的演员罢了。
仅此而已,她想。
那段日子里,肖燕一路上顺风顺水。
除了她业务上越来越出色,也是因为有人在“关照”她。作为演戏的,必须有人捧场,这是现实。
肖燕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变化有多大。但在别人眼里她真的和过去不同了,比如说虽然她和过去一样的嬉笑,表现得有些淘气,一副全无心肝的样子。但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抢话,而且语气越来越肯定。她不再对同事太过小心了,因为她知道现在没人可以“伤害”她。她抢话,除了因为她的自信之外,也是因为她不满意于别人说话时忽略掉她。就算是剧团领导的讲话,她也敢插话,甚至是持不同的意见。领导们自然是笑着,努力不往心里去。尤其是团长,他愿意把她当成“小孩子”。她和乔瑛瑛一样,是红花。剧院里需要的就是红花。而真正的红花,总是非常的稀少。剧团的团长,所做的工作主要就是把花蕾培养成花朵,越红越好,越大越好。有这些名角,剧团向上要钱要方便些,尤其是在体改后,经费问题更成了大问题。
冒号后来还专门来过剧团(正常的观看演出不算),看他们的彩排。那是一出新戏,准备参加全国的一个汇演。看完演出,他还特地对陪同来的文化局的领导说,一定要好好地培养乔瑛瑛和肖燕。乔瑛瑛其实是不用说的,人家已经是名演员了。至少,在这个行当里她是第一号。接着,他话锋一转,“尤其是年轻演员,一定要创造条件,让她脱颖而出。”他指示说,“我们就是要出精品,出人才。人才是根本,没有人才,精品就无从谈起。好多传统的剧目,大家都是一样的排。而排出来的效果,却是取决于是否有大家。而任何一个大家,必须是从新人入手,一定要加强年轻演员的培养。”这个“年轻演员”,可以是很笼统的泛指,也可以具体指某一个人。在这里,其实就是不言自明的。
“你可真会装。”肖燕后来这样取笑着他。在公众场合,他居然装得一本正经,好像根本不太熟悉她的样子。他是一个高手,很会演戏。当然,这样的本领对他来说是必须的。可是,她还是觉得好笑。他可笑的地方不止一处,有一次,她还发现他穿了一条鲜红的三角裤。对他这个肥胖的屁股而言,那条三角裤就显得可怜了。难道他迷信?“今年你们领导是不是本命年?”她问他的秘书。秘书一时有些发蒙,“你怎么知道?”他问。她笑了,什么也没回答,她不能回答。她猜到了,就是他的本命年。她没想到像他这样大的领导,还会有这样的讲究。
“不是装,”他说,“这是需要。再说,有时候,装也是一种需要。”
她听了,觉得他说的还是“装”,一样的意思。她自己是装在戏里,而有些人则是在生活里也装。剧团里这样的女演员,“装”还是相当普遍的。她自己装吗?肯定也是有的。但女人装,是天性中的一部分啊,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能。而男人们装起来,却一点也不比女人差,她想。
肖燕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谢总会和她的“爸爸”碰在一起。“爸爸”当然是一种隐秘的称谓,虽然有些别扭,但她已经习惯了。他在床上的时候,总是逼迫她叫“爸爸”。这个“爸爸”和她在老家县城里的“爸爸”是不一样的。她有好些日子没回去了,有时心里还是挺想念的。她的老家小县城不大,但是回忆起来还是相当的温馨。她的童年和少女时候,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如今,她的爸爸早已经退休了,提前退了,因为企业生产不景气。她的母亲退得更早,是下岗了。她是她父母的骄傲,肖燕还是挺孝顺的,经常给她的父母寄钱。她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婚姻问题的。同时,他们也都知道她的眼光高,肖燕怕回去,也是怕他们唠叨。其实内心里她还是喜欢回去的,宣传部长、文化局长,甚至是县委书记和县长都会出来,接待她一下。他们也都是她的戏迷,说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和“爸爸”的熟悉。她在心里还是感谢他们的,因为她弟弟的工作问题在县里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她的弟弟有点残疾,跛腿。好多年了,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居然被安排到了县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成了一位干部。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她没有出面。当然,她出面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她过去和冒号“爸爸”说过。她内心里对她的弟弟一直怀有一种愧疚,觉得自己对他帮助不够。他曾经打算去一家福利工厂,她都没帮上忙。她当时和领导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大作用。或者说,他能把她的弟弟安排进福利工厂就不错了。她知道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领导,是不方便处理这个事情的。他当时听了,并没有表态。也就是一个月后,她突然接到弟弟兴奋的电话,说他进了县政府机关了。她当时有点不能相信,但这就是真的。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运作的,反正后来的一切都显示弟弟被安排得非常踏实,没有任何瑕疵。当她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只是在嘴角微笑了一下。
仅凭这一点,她当时就觉得委身于他是值得的。弟弟的工作解决了,将来的婚姻问题一定也就能得到解决了。弟弟的问题解决了,她父母的心愿就了结了。满足了她的父母,她个人的付出就不算什么。要知道,当初她并没有想到冒号能帮她解决这样的问题。现在解决了,她内心就感到特别的欣慰与满足。
谢总的高调出现,是来给剧团捐钱的。捐,当然不太好听。好听点说,是支持文化事业,繁荣戏曲艺术。其实,肖燕知道,如果不是她,恐怕这件事也没这样顺利。至少,她是促成这事顺利落实的因素之一。虽然上面经常性地给剧团拨款,但是总体方向却是要求“断奶”。而事实上,戏曲的市场却是日渐萎缩,而各种费用在增加。有一段时间,甚至人员工资的发放都成了问题。谢总一下就承诺支援一千万。这对他们这个不算大的剧团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福音,这足足顶得上好几年的财政拨款。也是因为某种原因,财政上还没有立即“断奶”。但“断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迟早都会发生的。因为这一笔巨大款项的支持,大领导也出场了。一来可以显示领导对此事的重视,二来也是希望由此号召更多的企业向鸿海集团学习,积极地支持文化事业的发展。而对谢总而言,他也希望有重要的领导出席,造点声势。虽然是一种捐赠,但也要有一定的回报啊。钱扔到水里,也要听点响声。
晚宴很热闹,所有的人都是开心的。团长是个不会喝酒的人,结果那天他一连喝了好几大杯,满脸通红,眼泪都辣出来了,说话也有些失态了。谢总也很开心,连喝了不少。他是一个很有酒量的人。肖燕看得出来,他和大领导很熟悉,在席间还不时地耳语。这就不同寻常了,说明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很私密的话题。当他们三人碰到一起时,他居然装成不太熟悉她的样子。他们握手,寒暄,非常的客气。当她和领导握手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在有意识地捏了两下。她的脸有些红,好在没人会注意,她想。
她明白他的意思。
“你很快就可以演青衣了。”那晚上,他搂着她说。
“真的?”她有点不能相信。
“真的。”他说。
肖燕忽然又有些紧张,一是这消息来得很突然,二来也是怕自己不能担当。虽然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时时刻刻都梦想着成为主角,可是真要挑大梁了,内心少不得有些惶恐。这个晚上,她做梦了。她在梦里哭了。他是半夜里起来吃药,推醒了她。
“你怎么了?”他问。
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哭。
这事她后来一直记得很深。
肖燕正式出演了青衣,第一出大戏就是在《牡丹亭》里扮演杜丽娘。
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
不多时憔悴了。
不因他福分难销,
可甚的红颜易老?
论人间绝色偏不少,
等把风光丢抹早。
她唱得也是烂熟于胸。
轻绡,
把镜儿擘掠,
笔花尖淡扫轻描。
影儿呵,
和你细评度,
你腮斗儿恁喜谑,
则待注樱桃、染柳条,
渲云鬓烟霭飘萧,
眉梢青末了,
个中人全在秋波妙,
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这是另一样的风格,给人的感觉倒也是耳目一新的。自然,报纸、电视等各路媒体少不得是一番热闹的宣传。风光一时。可是,习惯她的人,却还总是记得她过去的样子。
这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她听到一个消息,说冒号要调走了。她当时还有点不相信。“你真的要调走?”在会面的时候,她小声地问他。他笑了,点了点头。看来,关于他要调走的消息传出来已经不止一天了。“我舍不得你啊。”他在她的耳边小声说,“这一走,再见面就不像过去那样方便了。”那个晚上,肖燕失眠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也许,她会有一些损失。比如说,荣誉上的?但是,她又有些庆幸,觉得她终于可以干净了。是的,从身体,到精神。
她需要自己变得清清爽爽的。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知道自己的污秽的。不管她表面上多风光,多么的神采飞扬。可是,身体的某个地方一直是有一块病灶的,就像是吸烟瘾君子们肺上的阴影。而她要把这块阴影消除掉,恐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最后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肖燕真的哭得很伤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好的。”他在她的身上一边运动着一边这样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心思。本来她是不想赴约的,但又怕他认为自己是势利的。她从他那里获得过好处吗?也许,她从一些荣誉上获得过便利,但正常情况下,她也应该有能力获得的。她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实质性的好处,也就是世俗上的好处。他曾经表示过要给她一些好处,但她婉拒了。她不是为了某种利益,才委身于他的。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委身于他。他几乎没费吹灰之力。相比较而言,谢总过去对她才是殷勤的。不止他,好多男人都向她献过殷勤。但他们的目的,一眼就让她看穿了。所以,她从没让他们成功过。
“放心吧,以后你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找我。打我电话,或者有机会去找我,都可以。”他说。
肖燕还是忍不住地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他有点像是发誓的样子。
她的眼神是散的。
那个晚上她始终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就起来了,穿衣,向他悄悄挥了挥手,勉强笑了一下,说:“再见!”他抱了她一下,说:“记住,有事找我。”
肖燕当了主角,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成功。
也许,是她习惯了,或者麻木了?
但是,事实上她真的就不如过去的乔瑛瑛。现在回想起来,乔瑛瑛就是有一种大牌的风范。乔瑛瑛和上面的领导也熟(包括一些商界的人物),交往热络,非常地自如。她放弃主角,却并不影响她的走红。她有她固定的“粉丝”。她“退”得很自然,当时都有点让肖燕很是惊讶。她的“境界”和“修养”非常不一般,现在才看出,其实“境界”和“修养”在她的退出中并不重要,而是她的一种策略。她懂得自己的分量,这就是大腕。
输的还是自己,她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听到一种传言,说过去的领导对她如何如何。她并不知道,事实这种传言已经流传很久了。最近突然又传起来,只是别人觉得她失去了依靠。明显有人在看她的笑话。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知道他们过去的暧昧关系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外公开过。也许,世界上真的有另外的“第三只眼”。
忽然间,肖燕意识到,她和谢总其实有许久没什么联系了。是的,客观上他受到了冷落。有一次她无意提起他,“爸爸”的脸色就有些不悦。“他一个商人罢了,”他说,“他们暴富起来,过去是钻了政策的空子。我知道他是怎么发起来的,我们只是不想动他罢了,真要清算他,他马上就得倒霉。”他口气的冷漠,让她吃惊。她记得他们曾经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很亲热地私语过。她想到一个词:政治。也许,政治就是冰冷的,和人情无关。
她约他一起吃饭,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原来以为他会很私密的,结果到场了才发现程秘书也在。程秘书已经不再是秘书了,而是提拔成一个副厅级的领导了。看上去他整个人精神多了,春风得意。
“老弟将来是前途无量啊。”谢总这样对他说。
“哪里啊,谢总是过奖了!”嘴上这样谦虚,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悦。
不可避免的,他们席间谈到了前领导,而肖燕低着头,听他们说。
“其实他对你挺关心的。”程秘书突然这样说。
“没有啊,”肖燕有些慌张,随即又笑了一下,“还好吧。他对我们团一直很关心。以后就不一样了,还要请您多关照。”
谢总在一边笑了,说:“肖燕是我们领导的红颜知己呢。”
肖燕的脸色有些白,她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搭理这个男人了,必须的。然而,她并不自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