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伟人不流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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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张头等舱机票

    亚诺什斯塔克提着大提琴笔挺地走上台。斯塔克是笔挺的,大提琴也是笔挺的。斯塔克向观众缓缓鞠躬,大提琴也向观众缓缓鞠躬。感觉中,斯塔克与大提琴其实是一体。在人前,一个是斯塔克,一个是大提琴。在人后,斯塔-是大提琴大提琴就是斯塔克。

    斯塔克是美籍匈牙利大提琴家,世界公认的20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有大提琴王之称。这次专程到中国参加北京国际音乐节,是免费演出,只要求给他三张头等舱的机票。当然,一张是他的。一张是钢琴家的他说一定不能讲伴奏,是合奏。那么第三张票给谁的呢?那把;琴。

    那把大提琴是1705年制造的。斯塔克是年出生,提琴的年龄比他大200多岁。当提琴终于投入斯塔克怀抱的时候,提琴觉得眼前这个人,她已经等了他200多年了。从此他们形影相随。斯塔克坐头等舱,大提琴一定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不过,斯塔克要是去爬长城,那怎么办?

    演奏钢琴的希吉尔内律基,是造诣极深的美籍日裔钢琴家。当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时,立即激扬起我体内生命的河流,涌向我的眼睛,我满含着泪水,感觉着一种痛苦的甜蜜。我小时上海老家的附近有一幢高楼,高楼的有一个窗口天天飘落下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并不熟练的,我想是一个与我一般大的女孩在习琴。妈妈老是说我要是能弹钢琴就好了,因为我手指长,五指可以分得很开,生来可以在琴键上纵横捭阖。更因为我喜欢钢琴,说不出来地喜欢。虽然明明知道那从天落下来的音乐与我无缘当教师的爸爸妈妈月薪只够维持全家的生计。这次来听音乐会,在大厅里碰到一位女友带着她的10多岁的女孩。女友快人快语地说女孩上重点中学了,她一高兴就给孩子买了架钢琴。买了架钢琴,这句话顶多用了一秒钟疾驶而过。这项消费在今天有独生子女的家庭早已不是新闻。尤其那女孩儿品貌出众叫人爱得不行。音乐,毕-要经济载体的依托和文化氛围的熏染。

    这次北京国际音乐节,比起追星族在流行歌星演唱会上的狂热疯魔,钢琴独奏会还是如那琴键一般冷清。想到音乐家从台上看座位空落的观众席,真如缺了很多牙的口腔。我便想去音乐厅补上一颗牙。我正在远郊参加会议,只能赶回来看15日那最后一场大提琴演奏。我与作家们说此事,一下鼓动起连我共17人要去音乐厅补牙。然而我险些搞不到票。因为,不知为什么最后一场演奏会突然火爆起来。是不约而同的补牙意识?是斯塔克的魅力?是斯塔克用弓弦拉出了贝多芬、舒伯特、德彪西、勃拉姆斯,还是大提琴拉出了斯塔克?乐声中,他和琴交融为一体。那琴,不是搁上他的左肩,而是从他的左肩长出来的。琴端支在地上,便是他生命的支点。胳臂与弓长在一起,胳臂也是弓。拉到激越处,大提琴向前或向侧伸出穿着黑皮鞋的左脚或右脚。我甚至不会想到这是斯塔克的脚。他整个人,尤其是脸部,如木制提琴那样庄重而不带表清。斯塔克的世界里,只有2小调奏鸣曲、0小调奏鸣曲,没有一个綠。

    不,有了杂音。或许别人听不到,但是斯塔克的耳朵受到了刺激。有些观众在照相,按动快门的声音刺进了亨德尔主题变奏曲。曲毕斯塔克进幕后不悦。工作人员急向观众们递话:不要拍照,不要拍照。我们的观众太少这种场合下的经验。观众感谢这文明的提醒,歉疾刚才的失礼。如果说,变奏曲演完时观众报以热情的、恰如其分的掌声,那么,当斯塔克从侧幕复出时,观众们报之以加倍的掌声,向斯塔克致歉辦匕。

    演奏结束,十几个观众奔上台向斯塔克和希吉尔鲁内律基献花。掌声变成整齐而有节奏的要求。终于加演了一曲,可掌声还是经久不息、不依不饶。

    斯塔克,原来你在中国有这么多的知音。我从这掌声中,听到音乐的希望,看到揪友那刚买了钢琴的女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在这噼噼啪啪的春雨中向上成长。这掌声一发而不可收拾,可以叫再冷静、再理性的人为之心动的。何况1音乐家?音乐使人类相通。斯塔碰着大提琴又上场了。这次人独奏无伴奏奏鸣曲。当最后一符从弦上落下,那弓还平行地横在琴上,那右手还悬着,那左手也还长在弦上,那音符还没从斯塔克心中落下。亚诺什斯塔克便成了一胃像,在缓缓落下的音符中升华。什么时候,我们还能为斯塔克准备好三张賴舱的机票呢?

    时值中国文化的立春

    看漂亮女人一眼,记烦一次。蒋介石日记。

    潘耀明笑:是不是故意写给宋美龄看的?一桌人都大笑起来。

    这句话蒋介石到底是婚前还是婚后写的?我问。婚前。

    我不记得是谁回答我的。席间所以讲起蒋介石,是因为坐着杨天石。这石不是那石,但是这石研究155。有谁说起杨天石为了看有关蒋介石的材料,光是醒福大学就去了三次。

    杨天石是梦溪的朋友,我很早就见过的。非常中国非常知识非常中国知识分子。他的身上,有一种感动叫做勤勉,有一种感动叫做谦和。多年不见了,我奇痊他怎么变得气色这么好?目艮神那么有力度?后来散席时,又觉得他好像不是回家,而是回到三四十年代。这位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专家,戴着电视剧《新上海滩》里徐幻虽式的礼帽,穿着徐文强式的长大衣,我说,《上海滩》再要重拍,徐文强那角就是你了。

    杨天石只淡淡一笑,自然不理会我这种狗仔队式的语言。而我在2008年1月,看到了士的气象,中国的士。复古和流行,都是时尚。

    这一桌,有徐文强,还有海德堡有讽丹白露。后两者是楼盘的名称。

    是在座两位教授住的商品房。几年前在宁波,我偶遇北大教授谢冕。他说及他搬家了。谢細哪?他非常惭眺说:海德堡。他说明明在北京,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呢?这回我一见谢冕就想起海德堡。他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以前他写文章,常常在文末写上:写于什么什么地方。现在不敢写了没法儿写了,总不能说写于海德堡吧?

    不过,谢冕每次不好意思的时候,两颊喷红,一脸高兴。我们的北大教授,不仅能住北大的房子,还能住进海德堡,还有讽丹白露,还有还有还有。

    今天这桌十几个人,北大教授是大半壁江山。袁行霈、汤一介、乐黛云、严家炎、谢冕、严绍瑩、钱理群。袁行霈对梦溪说,上一次我们见面,是严夫人晓蓉的新著《水咬人》的出版座谈会上。再上一次,他说是梦溪到北大演讲,他带着女儿去听。

    我很惊讶袁先生的记忆力,尤其他的若谷虚怀。梦溪的师友大都在北大,总讲起这个那个教授讲课怎么有风度,侯仁之、吴组缃是他极称赞的,还有就是袁行霈。袁先生携爱女去听演讲,梦溪感到很是惶恐,现在已是中央文史馆馆长的袁先生说,你讲王国维和陈寅恪,我们不能不去。而梦溪在北大这些师友面前,在浩瀚的中国文化面前,实在还太小,他给汤一介、乐黛云打电话,常以小弟自称。

    中国的士,曾经很大,因为可以不治而论议。后来很小,小到不治也不你义。再后来,又开始大了一点。瞽如,可以写文章在香港发表了。但是寄稿子很慢,发传真么,那时个人哪有传真机?梦溪写了稿,就跑到三联书店找沈公帮忙。几次下来,当时三联的老总沈昌文笑他:梦溪真是个书呆子,怎么不知道发传真是要花钱的?

    直到潘耀明送给梦溪一台传真机。那时我的想象力怎么就这么低下一我都没有想象过,后来北京的商场里也会有传真机?莫非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匮乏是成正比的?

    乐黛云说,前不久她去看望季羡林先生,季先生问起我,说我的娃娃是做得最好的。我太高兴有我尊崇的、我喜欢的季先生这样的知音。但我也很清楚,在买不到传真机的年代,我不会想象到我还会做洋娃娃的服装,我还会一口气一百套服装。

    望觀一桌的北大,我又瑕念那最大的一位北大季先生。有一次我在香港机场买到一只特别健壮精神的娃娃,穿着粉色浴袍,搭着浴巾,拿着牙刷。后来我忍痛送给了季先生,内心里希望这只娃娃给他带去健康。再后来,我再去看望季先生时,看到他的病室做了一次大整理。我立刻寻找我那粉-娃,哦,在,在玻璃柜里。我放下心来。我想她和季先生,会从此幸福-活在一起(借用童-尾的常用语)。

    季触,越是高寿,认识他的价值的多。季先生的学问越醒深,季先生的文章越写越好。不过,季先生就是季先生,现在是,过去也是。崇敬季的人与时俱进,首先不是因为季先生的增值,而是因为中国文化的增值。胃时不知谁说,今天春。

    后来,社从电视里看到,顾长卫、輕丽的电影《立春》,因为暴风雪,影响了拷贝运送,不能按期于今天上映。《立春》安有立春这天公映,本来是一种精心,一种聪明,一种最佳设定。但是谁能预测到立春前会有暴风雪呢?

    不过暴风雪过后,就会立春了。

    今天这半壁北大,都有在五七干校种稻的经验,曾经戏称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终于这些国宝级教授无须需种稻子了,只需种学问了。奧运会顾问汤一介先生,更把学问种进奥运会了。立春了。

    这次本是刚巧碰上了立春。潘耀明从香港赶赴北京,昨天看望最大的北大季先生,今天会聚众学人,是为了一本开始筹划的刊物,叫做《国学论衡》。潘先生,可以说是一座文化廊桥,华人世界有点影响、很有影响的作家,全是他的朋友。他一个人便是一部当代文学史。我每次离港时,总和梦溪感动于耀明兄的敦厚,而且觉得他天天有那么大的承担,我们总是又增添了他的承担。终于今年元月他辞去了明报出版社总编的职务,只做《明报》这本刊物了,应该稍好一些。偏偏立马要力、一本一年四期的学术刊物。

    这件事,不能不怪一位叫做刘汶轩的人。我看他是小伙子,他说他不小了。席间几乎一言不发,好像大人说话的时候乖小孩不便插嘴。然而正是他投錢潘胜办刊的,同时在的还有中华文化传播学院。他做的是地产开发,但更是佛门弟子。他说他有一个中国文化的情结,愿做中国文化方面的公益。他已经在南京大学设了普贤学者奖金一这些,都是我与他讲悄悄话,把他的话掏出来的。等到潘耀明正经请他向学者们細,他举杯站起,说了什么听清,然后便无语,下了。

    讷于言而敏于行,是大器也。-轩,叫汶轩。是有水有文的轩,是有水养文的轩。这样的地产液与香港的潘先生与大陆的学人们联手了。时值中国文化的立春。

    哈佛大学的一个国学道场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下雪了!平白无故地下雪了!我是说,我怎么也没想到,2月25日了,下起了这么大的雪。雪片好像不是一片一片飘下,是一朵一朵坠下。

    梦溪下午4点在哈佛大学的燕京学社有个演讲:《王国维、陈寅恪与中国现代学术》。但是,厚厚的积雪里,车开不动了,人走不动了。小会议厅里,稀稀落落的只几个人,好像老太婆的一口牙,稀稀落落地空缺着,只剩几颗了。

    那是我想象中的情景。其实会议室是满满的人,最后一个人没座位了,只好高高地坐在沙发间的茶几七,好像凸起了一颗虎牙。

    有时候一颗虎牙如同点睛之笔,带来些许活泼,些许生动。这只虎牙,使会场有了立体感和动感。

    梦溪讲晚清以来20世纪中国学术的高峰期,讲陈寅恪史家的情感,讲这种深沉的人文关怀、对世道人心的关怀,和学术关怀是合一的。读书明理,这是做学问的通达之路,才有通明和通儒。这几年学术自由的拓展,与承继王国维、陈寅恪的传统有关,而且现在通道也比较多了。杜维明插话:可以通到剑桥来。

    窗外,大雪丰厚地、清洁地堆积着,积雪圈定了学术的纯洁与独立,积雪又演绎了学术对人类社会的铺天盖地的关怀。学术独立的百年情结,对学术先辈的至诚至敬,像晶莹的白雪,净化了、升华了今人的心境。

    我知道梦溪会讲好,当然。但是主持人杜维明先生和学人们的提问,还是叫我吃惊他们怎么一个个全是饱学之士?7点钟,又在杜维明家里围坐下,探讨儒学。一屋学之士和1不学的人我。

    -只只包放在地上,茶杯放在地上,当然,还有脚放在地上。对,是脚,不是套着脚的鞋。进杜维明家本不脱鞋,但今天每双鞋上都是雪。雪,塞进鞋底的一道道凹槽里,堆在鞋面上,掉进鞋帮里。这是波士顿今年最大的一场雪,贿老天存么屡考鮮人们求学的诚心。我数了一下脚,15双。

    客厅有两面落地格子玻璃门和一面格子玻璃窗。从门从窗看出去,厚厚的雪压在松树上,地面上,屋顶上。洁白的世界里,一盏盏灯越发地金黄温暖。那灯底下的人,一定在唱圣诞歌,从哪个角度看出去,外面都像一张张美丽吉祥的圣诞卡。不过不是圣诞节,是文化节,是哈佛燕京的学人们营造的中国文化的节日。杜维明点燃了壁炉。望着壁炉内美丽的火苗,学人们更加忘情地忘-走进瑰丽的学校。

    我不明白有的学人思想怎么会这么连贯,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打印机打出电脑里的文字稿。我不明白两位女性学者怎么这么有士大夫的饱学和关怀。这一屋15人,有大陆来的,台湾来的,巴黎来的,英国来的,和哈佛的。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专业,就有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资源。一位台湾女教授,右边的短发老是从前额耷下,遮住半张脸。我想她经常埋在书本里,头发吞没了脸,如同学问吞没了她。

    和一屋子饱学之士在一起,我第一次觉得,中文比英文难懂。因为英文只是夹杂在中文里的適的点缀。是的,这也是一个历史时刻。只是,我不知道历史发生了一些什么,因为,一讨探学术,他们一个个都历史一样地深不可测。他们讲的话,每一个字,我是知道的,只是合在一个句子里我就不懂了。我不知怎么想起一句广告语,好像说女人要由里而外地美容,现在我是由里而外地专注。我想,此刻我的外表也一定非常历史,恨不得一开口就说古汉语。我的内心,尤其地激灵起来,恨不得像打苍蝇那样去捕捉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对不起,这个比喻太不得当。事实上我尊崇这一屋子的每一个人,而且深感文学的浅薄和学术的浩荡。只是,今天我突然不懂中文了。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呢?我怎么也不能把我捕捉到的话连贯起来:学术和学术生命的活性一历史的此岸性、此刻性一中华民族在再生一一两岸三地的互动,学术界良性循环的出现东西方价值取向重叠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十年机缘机缘的本身是极大的挑战一-过十年,我们就变成西方文明的消费国家理念向外部发展的空间严汉软性力量-儒家的价值和世界意义一中国经济的强大和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声音学是可以身体力行、安身立命的一知识群体的独立和尊严一一今天的儒学必须包-学中学西学的微妙混合场化社会对儒家的消解一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家自身的性-宗教性的情怀一公众知识。的情怀一我们不开创空间是我们的失职一一21世纪是不是还有只做中国学问的奢侈一美国国会请杜维明讲《论语》世界给你发言的机会,你发什么言?

    从下午4点到午夜了,学人们还在抢话:我插两句。不好意思!你先说!这次的讨论郑文龙录了一盘又一盘,后来干脆和录音机一起坐在柜子上。杜维明家的狗看这么多人也没人理他,来回在学人跟前穿来过去,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说有一屋子的学界骄子和一个凡夫俗子,那么用这条狗就可以检测出来一注意力被狗牵动的那一个人,准保是凡夫俗子。是我。

    这场壁炉前的讨论,可以讨论到明天。哦,差不多已经是明天了已经从晚7点到午夜了,快到明天凌晨了。我想起杜维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的:哈佛已经成为在英语世界中经常用普通话谈论国学中国学术的道场。壁炉里的火,杜维明加了又加,思想的火,生生不息。在世纪末的一个短暂的时间。-个夜晚对于一个世纪来讲,自然短暂,在杜维明家一个壁炉前发出的声音,有如世纪般地深沉。

    儒学飞人杜维明

    哈佛,中国文化的课堂最大

    他随身带的黑包上贴满了航空标签。他坐飞机多,航空公司给他优惠,买票可以坐头等枪;旁边没人,还可以优惠他一人三个座位。他有时不得不把课程有星期一到星期四。星期四上完课奔机场,星期一可以从机场直奔教室。他已经没有了时差,下机就演讲,或者演讲完就去机场。一次遇上恶劣天气,飞机在天空盘旋不能降落,学生已经走进课堂一杜维明先生呢?他回来了,在天空上,还没有下来。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真是个儒学飞人。

    如何地疲劳奔波,只要一讲起儒学、讲鮮术问题,就焕发起来,好像不是刚刚下飞机风尘仆仆,而是刚刚在沐浴间冲洗个痛快淋漓。各个不同的听者,都觉得他讲的与自己相关,尽管他大都讲的是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孟子,尽管-大都是美国现代青年。

    哈佛的核心课程中,有属于通识教育的博士生必修课。原先杜维明教的都是西方课程,大约十几年前,他向校方提出开一门儒家伦理课。开始在普通教室讲儒家伦理,后来学生太多,改在梯形教室上课。学生又坐不下了,改到大年上课。又坐不下了,改到哈佛的最大的山得斯剧院讲课。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来哈佛演讲,就在这里。山得斯的两层圆形讲堂,满满坐着六七百学生。杜维明看到教室的地上、门外都挤坐着学生,说希望你们不要走错了地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一下子来这么多听讲者。学说与美国现代青年有什么关系?美国学生从小接受个人主义的教育,强调自己是独立的人。如今他们很有兴趣地来听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不那样思考问题,说人际是一个个同心圆,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层层地往外影响他人。人不是孤立的人,是一个个互为影响的同心圆。

    当然,杜维明是用英语演讲,但语言只是运输思想的交通工具。在美国,行人恪守交通规则一丝不苟,唯独哈佛,人们急匆匆地过马路,抢时间,抢机会,哈佛不相信红绿灯。杜维明输送的中国儒家文化,吸引了这么多最有独立思想的最不受束缚的哈佛学生。偌大一个哈佛,学科云集,教授如林,只有杜维明教授在山得斯剧院上课。杜维明的课堂最大,中国文化的课堂最大。

    杜维明左手插裤兜里,右手比划着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儒雅而风度。他的左肩比右肩略高,左眉比右眉略祧。他着力讲话时,脑袋偏向左侧,加上高挑的左眉和高起的左肩,他整个人就有一种执拗的牛劲,好像偏着头,牛似的全力冲向一个目标。不过他不属牛,他属龙。二月生的龙,龙首是昂扬的。杜维明昂扬的,是中国的文化。

    杜维明在这么个大讲堂里上大课,也总要留出一些时间让学生提问。台上一说大家可以提问了,台下那几百人的群雕,好像经仙人一点,全都活了过来,活在自己的思想里。很多学生举起手来。我前边一金发女生,一举手,她披的外衣滑落下来,瘦削的身子穿着一件黑色背心,高高举起裸露的洁白的手臂。好像要把手伸进东方文化的神秘的云雾里。杜维明的助教拿过麦克风,走到一个个举手的学生前,让他们对着麦克风讲话。感觉里那助教拿的是接力棒,中国文化走向世界,要有很多的接力棒。

    束时,全场掌声哗哗,好像中国鞭炮,在西方世界震响。忽然想到,这一堂课,是由台上台下共同完成的。因为有了杜维明,才会吸引来几百哈佛学生;也因为在新英格兰、在哈佛、在这样的哈佛学生中,才会出现一个这样的杜维明。

    杜维明在大讲堂里开的必修课,常常有些女学生去占前排的座位,超越儒家伦理胃察讲台上这位儒学权威的形貌衣着。她们会说出杜维明有怎样的两件西装,怎样的三練带,在什么场合系哪一条领带。她们很惋惜地觉得老师太不顾及自己了。老师的裤子上有一个小洞。当然,这个洞只有这些非儒家的女学生能看到,杜维明自己是不知道的。不过北京大学的汤一介教授在京也不无心疼地讲及杜维明裤子上的这个洞。那么,我想,这已经是个著名之洞了。

    杜维明的生活中,其实有不少的洞。他5年没在家过圣诞节了。因为圣诞的长假,是他最可以飞行演讲的时间。唯1998年圣诞他在哈佛病了。要不,圣诞的他又要一路演讲过台湾、香港、北京。

    在哈佛,在英语世界,杜维明首创用汉语作为讨论的语言一哈佛儒学研讨会。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而是为了人类的文明,为了中国文化在21世纪的世界可能有的贡献。他提出的理念,比如工业东亚,总是和社会变迁、人类进步相关。中国文化和现代化碰撞激发的智慧,使他把儒学从书斋引到世界上来。80年代初,杜维明来中国大陆推动儒学。那时国内刚刚开放,有人说他是不是吃洋面包吃得不耐烦了?杜维明说,有些事情,你不做有的是人做;有些事情,你不做便没有人做,做了也不见得有效果,不见得被人称道,但做和不做,就不一样。

    如今儒学和西方文化的对话越来越宽广。或许,如果把杜维明乘坐的飞机航线,一!录下来,像做心电图似的录下来,那么就可看出儒学在世界上发展的胃。

    他的女博士生偶尔对他抱怨,说当他的学生忙得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给丈夫了。杜维明回答:我焦头烂额到什么地步了,我都不发牢騷。在哈佛当好学子,只能做和尚尼姑!

    这种和尚尼姑的决心,是文化关怀,也是学术热情。他那传统鮮和当代思潮的沟通和挑战的理念,激活了多少黑眼睛蓝眼睛黑头发白头发。他的黑头发里也偶有银丝了。但是在任何场合,他都是最年轻的一我是说,他的心态。他讲话很快,他讲述他的学术观点,没有句号,接着就说:天钢!是让那位叫天钢的国内去的学人接着讲。天钢讲话,别人讲话,他总像的低年级学生,勤奋地作着笔记。作笔记的时候,左手还是插在裤兜里,什么时候一-雅。他看着别人发言时,常常双手合十,儒雅中更有十分的虔诚。明明是他主讲,却唯他记得最多、最勤。或许,手记的同时就直接点击进脑电图里了?最成功的人,往往是最笨的人。

    美国华裔的孩子,都怕念中文。因为平时用不着,总不知读了有什么用,下了课再不愿讲中文。一个中文学校老师,在课堂上问:你们中间谁是自愿念中文的?只有两个女孩举手,说:我爱我的文化!老师很吃惊。因为这两个女孩并不是纯华裔后代,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美国人。不过这两个女孩的父亲,叫维明。

    那个不到10岁的小女孩,以中国人自居,能背庄子、背《逍遥游》。当然,他们同时又是洋生洋长的美国孩子,不能完全听懂汉语。如果家里有中国客人,杜维明讲中文,蘭客人大笑起来,女诚抗议,说:爸爸,你讲学术讲中文,讲笑话得讲英文,否则我不知道你们笑什么,我不成了傻瓜了?你这是忽视我的存在!

    哈佛学生侧以上要选与东亚有关的学科

    哈佛燕京学社,照例也是在一所新英格兰式的红砖房里。杜维明的办公室,非常欧洲的房子,非常中国的书和非常中国的人。

    他那绕墙一圈的书柜顶部,放了很多的佛像。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他常说的广结善缘。唯一的沙发上,也坐满了书,告诉我这个屋子的主人是没有休息时间的。他和各国学人对话,或是主持儒学研讨会,眼前总是放一小钟,注意着时间的掌握。抓住历史时机,看来是从抓住每一个时间段着手的。他的儒家伦理的英语演讲具有无二的魅力,虽然他着力的是中国文化在中文语境里的寸。

    他是1962年在台湾拿到哈佛奖学金来哈佛就读的。他研读思想史、哲学史、美学、宗教、伦理学。那时拿到哈佛奖学金的凤毛麟角,杜维明当时就有天才儿童之称。哈佛燕京学社从1928年成立,就着重东亚研究。但50年代中美断交,哈佛东亚研究少了中国大陆这一大块。可是,怎么可以对大陆这么一大块一无所知呢?1978年的杜维明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一一回到大陆。

    在当时,海外没有人会作这样的决定。而且觉得不现实不可行。杜维明1978年来到北京,又和马王堆的整理小组会谈。1980年干脆在北京住了一年。他在北京学界,觉得几乎每天有一些可以沟通的心得。他去普陀山,一天一元钱的生活,和内宾一起打铺。他心里一直装着两个问题:一、儒学,作为严格意义的学术传统,有没有发展的可能?二、在中国,有没有相对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也就是有批判能力又有独立性的知识分子群体。在大陆一年下来,他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事实上1978年以后,他年年回大陆。1985年在北京大学任教一个学期,这个经验尤其使他思考社会科学的本土化。儒学的核心价值,是仁,仁者爱人。仁、义、礼、智、信,是不是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在今天是不是可以发胃、极意义?中华民族的再生,不能忽略了文化。他完全赞同市场经济的推动力,但市场经济是健康的,市场社会如果不健康,就是悲剧。如果全国最好的知识精嫩吸收到经济领域,自我反思减少,也是很大的危机。人文科学,最能凸显一个民族再生时的文化信息。大学维护自己的权威,不是靠市场,是看培养的人才。儒学可能提供、可能开发什么样的资源,来面对西方文化的挑战?不能光从阴暗面去消解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传统文化,儒家文化的价值事实上还没有开发出来。越是清楚自己文明的精华,调动自己文化的资源,就越能排拒西方的糟粕。中国人文精神的涵盖性,不排斥自然,不排斥。

    杜维明长期担任哈佛东亚语言与文明系主任,1996年接任燕京学社社长。我们的关怀在东亚,在中国。他接任社长后,增加了来哈佛的大陆学人。他说五四以来,东亚尤其中国知识分子,醤如胡适等,都是到西方来取经。现在,东亚有没有可能也变为美国的学习对象?各种文化都是全球意义上的地方知识。当今世界,任何一种可具有普世意义的理论,如果不通过东亚,特别是中国的检验,不可能成为现实的理论。因此东亚研究已经成为哈佛课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哈佛学生中,有25队上希望选与东亚有关的学科。学中文的超过了学德文的。杜维明说:希望将来中国研究的精英都在中国,我们可以配合。

    1981年以来,定期举行的哈佛儒学耐会,讨顿言只用英语。朔年以后规定要有中文。我参加杜维明主持的哈佛儒学研讨会,已都是中文语境,只胃躲一些英语或新兑配合一些英语。

    杜维明有20多名助教,方能配合他的开拓精神和多元文化主张。他喜欢多元的现代性,认为现代化可以有不同的模式。说世界七大文明,都有包容性,都有交流和涵盖,都不是铁板一块。文化是流动的。各大文明互相参照,儒教文明也可以在欧美有发展前景。

    杜维明说现在又是一个历史时机,我们要为文化中国多储备一些人才,真正有自觉批判能力的公共知识分子。我们这么做,不见得有多少成果。但是如果不积累,下一代人更加艰难。地球不是祖先传给我们的财富,是后代委托我们保存的财富。这种人才储备,也是一种善缘。

    杜维明捡起一个饭粒

    杜维明邀所有来燕京社的访问学者和家属,都去他家包饺子。那得多少人啊?一百多人,有人说。不到一百人,有人说。客人们散坐在一楼、二楼、地下室,谁也搞不清有多少人,谁也没想跑上跑下去点人数。后来听杜维明讲,是80多人。他楼上楼下地数了。

    杜维明右手握一酒瓶,左手还是插裤兜里,觉,还是在哈佛大礼堂的讲台上。一个永远的演讲者。他的周围总是围着学人,总是儒家文化的学术探讨。我想起杜维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的:哈佛已经成为在英语世界中经常用普通话谈论国学的道场。

    总箅他来到地下室,那里更多的是妇人和孩子。妇人们在包饺子,孩子们在看录像好莱坞的卡通片《木兰》。这部卡通片全美首映的周末三天,票2300万美元。影片为中国的花木兰注人了美国电影文化的卖点,更为迪斯尼注入了东方文化的活力。杜维明走过来盛赞这部卡通片。我想,《木兰》里忠孝两全,那是儒家文化的好莱坞式的弘扬。

    杜维明家的?奶那是中国文化的国际盛会。有各国来的中国人,有会讲或多或少中国话的外国人,也有虽然不会讲中国话但是热爱中国的美国人。一位不会讲中文的美国妇女,那么情真意切地对我说起她领养了一个中国女孩。领养的时候,那女孩才4个月,现在已经12岁了。女孩小时候可漂亮了,现在也漂亮。她掏出显然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女孩的照片给我看。她说女儿就是不肯学中文。所以她一定要带她到中国走走,一定要让她会讲中国话。她说着双手捂胸,好动感情!杜维明说,这是个过程,到一定时候她自己就会想学中文。

    波士顿好几百人领养中国女孩。有一次我在波士顿的唐人街上,前边走着一对美国夫妇,他们中间是一个四五岁的中国女孩。她一手拉着美国妈妈,一手拉着美国爸爸。女孩短短的花格呢子裙,长长的黑袜子,嫩黄的羽绒服,长长的披肩发。这个可人疼的背景叫我爱得不行。她的美国父母一边走一边弯腰和她说着话,更是把她爱得不行。我没有时间去探究为什么波士顿人领养中国女孩成风。我想,木兰移民美国后,会有更多的波士顿人领养小木兰。

    波士顿这些小木兰的美国父母们自己组织起来,呼吁波士顿中、小学开中文课。那位对我倾诉的美国妇女,那么希望我去她家做客,她给我写下了电话、地址、名字。她并不知道更多的背景,只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她太爱她的中国女儿,看见中国人就像遇到亲戚似的。

    那些日子我竟是安排不出时间。我想,下次,下次,会有下一次的。我想,等我去的时候,她的中国女儿一定已经会讲中国话了。

    在波士顿,在哈佛,很有一些不愿学中文的中国孩子,更有通晓中文热爱中国文化的外国朋友,是杜维明文化中国第三世界的成员。杜维明家的上不少老外(当然,在这里不知道他们是老外还是我是老外)用筷子,都比我强。这个80多人的中式自助餐,几乎是个筷子狄。杜维明常讲广结善缘。我想,缘和圆同音,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核。在这个站上,才有了这么圆圆满满的中国缘。

    杜维明是一个端了盘子去拿菜的。那时长长的餐桌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一粒我是说,他的视象,放大了掉在桌上的一个饭粒。他捡起这个饭粒放进自己的餐盘里。当时,八十几个人谁也不会看到这个细节,除了我。没饭吃的人捡米是当然。哈佛教授、闻名世界的儒学权威捡米粒吃,就令-撼了。菜多得吃不完,怎么就先捡饭粒吃?这个时候,比起他在大教室演讲更像一-家文化的布道士。

    壁炉里的火,热烈又并不张扬地燃烧着。窗外,风雪装扮着新英格兰的红砖墙,一个个金黄的灯火,好像一个个雪地里生起的壁炉。

    几天后,哈佛学者报喜讯:中国政府为适应国外尤其美国家庭领养中国孤儿的热潮,最近又放宽了领养政策。哈佛大学法学院开设中洋领养服务的机构。美国去年已有4000多个家庭领养了中国婴儿。联邦东区法院法官三周前从中国武汉领养一女婴,起名。说希望孩子长大后能讲中文。说领养使他了解了中国人,了解了一个贼,使他觉得非常幸运。

    从查先生到金庸先生

    奔到铁门前,才发现这是后门,锁着。如果绕到正门,就要晚几分钟见到查先生。我一步登上铁门栏杆,爬越起来。肩上的背包和相机吓坏了似的直捅我,叫我快下快下。我以前爬过门,不过这个以前是什么时傲童话的开头常常这样写:很久很久以前。这次用两条病腿爬门,真有点奋不顾身。查先生说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8个字可以概括侠的精神。查先生人称大侠,这4天来我天天见大侠,或许沾了一点侠气也飞檐走壁起来。

    查魅侠小说是成年人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授,80年代中住院期间下肢瘫痪,两腿皮包骨头。每天用双手拉住病床上边的栏杆练站立。5分钟下来已是一身冷汗,再坚持不住。正好同病房的人带着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北大那位教授就把这部书放在病床上,一边手拉栏杆,一边读射雕英雄,径入物我两忘、境界。这一次他站了15分钟。《射雕英雄传》他是站着读完的。待他站着读完金庸的三部武侠小说,他架着一根拐杖出院了。

    北京大学的高科技企业北大方正,京城几乎无人不晓。方正的某位负责人他寻10年不敢碰小说。唯一能把狐浦机旁拉走,而且使他连续两天不工作的,唯有面。他去上海出差时带上两本《笑傲江湖》,读完了直着急,有一本在北京没带来。可是他还得有一个星期才能回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星期他才能知道结果。那么令狐冲和任盈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金庸小说的绚烂壮阔可不是电件能编制出来的。

    北京大学有多少金庸的读者呢?北大周围的书店可是没有一本金庸的书一进多少售多少。

    10月25日北京大学举行授予查良镛北大名誉教授的仪式,并有查先生的演讲。如果不是凭票入场,那么礼堂或许会变成爆米花。学校说每班发5张票。学生说不赞成发票,发给谁不发给谁呀。抽签,抓纸球。无线电系一班三十几人,有二十多人读魏。我问了几竹生,竟都是读完15部金庸小说的。说功课紧张,只有读金庸的书可以忘却一切,无比快乐又得到了休息。5张票怎么分?宿舍先抽签,从抽出来的人里再抽5名幸运儿。抽不上的对幸运儿威逼利诱,说只要你让给我去听演讲,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要不请你吃小炒(学生食堂的好菜)?要不以后我代你打开水?咱俩一宿舍住着一食堂吃饭的多好,你那班好有课,你就让给我去听吧金庸讲话我准保全记得住,听完了给你不行吗?不行。

    25日下午查先生演讲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大教授严家炎在贺词中讲到查先生用14部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写成的对联。他刚念了飞(《飞狐外传》)雪(《雪山飞船))连(《连城诀》)天(《天龙八部》),全场学生像大合唱似的一起接下去念:射(《射雕英雄传》)白(《白马啸西风》)鹿(《鹿鼎记》),笑(《笑傲江湖》)书(《书剑恩仇录》)神(《神雕侠侣》〕侠(《侠客行》)倚(《倚天屠龙记》)碧(《碧血剑》)鸳(《鸳鸯剑》)。我看整个礼堂一有闭哮生在大合唱,不知怎么想起了合唱《欢乐颂》。唱罢全场大笑。因为会心,因为高兴,因为共鸣,因为来劲。

    查先生演讲时,学生们一直笑一直张着嘴。好像嫌耳朵太小,干脆张大了嘴来听。或是嫌两只耳朵不够,要张开第三只耳朵。

    大会一结束,查大侠嗖的一下就没了人保驾进了贵宾室。警卫们层层把着门,每次放4名同学进来。学生捧着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包括翻版的盗版的,自觉不自觉地4人一行排着队走向查先生请他签名。我走出贵宾室想拍摄二道门外蜂拥的学生。不,走不出去。那么多人合力往门里挤。警卫打开一道门缝,就见外边的学生像叠罗汉般叠在门缝里。聱卫催我快快回贵宾室。情势这么紧张,我匆匆照上两张就往里撤。

    27日查先生第二次在:大演讲。演讲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不到12点持票的学生们就进礼堂抢前边的座位了。我走到北大正门,就发觉情势更紧张了。警卫不让我进。北大友人介绍我是作家。警卫说:证件!我什么证件也没带,怎么办?狼狈不堪像街头被追查被吆喝的无照商贩。后来,后来一急就来个妹妹大胆往前走。

    年外边哄哄地挤满了想走近大侠的发-。面前只有人没有路,只有人的墙,没有了可以进入其中的门。除非一跃而起,飞将过去,嚓嚓嚓几下从空中降下。

    我记不清怎样穿越一层层人墙,怎样突破一道道警卫的。几次被人喝住:喂你上哪?哎!说你呢!

    我?我是谁?我乃今天一侠客。昨天和明天就不一定是了。今天好像进人一个武林世界。学生抱着金大侠的书,大侠演讲完,学生们站起来拥向前。好像武打片里的武林高手,眼看都要腾空而起,几个筋斗翻到讲台旁。主持会议的北大教着麦克风说:现在的情势,金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办了。

    这位教授在演讲开始前一口一声查先生,待查先生讲完武侠教授不自觉地称金庸先生金先生了。大概也物我两忘-人金庸的武侠世界了。

    又是警卫手拉手地拦住全场武林高手。我走到贵宾室门口,那边已拥满学生,挤着呼着叫着要见查先生。不知怎的就乱起来,有人扭打起来。大约5年前,查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说小说里每次武林大会后总是盛宴,接着就打个你死我活。这次我们开武侠小说研讨会,也是武林大会,不过诸位淒后,千万别打斗。

    28日查先生与北大文史哲教授座谈前,发生了我爬越铁门的全武行。

    金庸:要真正北京的

    查先生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太太?如果叫大家构想,一万人就有一万种设计图样。但是只有一个人的谢十对了:查触自己。

    查先生博大丰厚,好像生下来就洞悉古今通晓中西。他太太纯真可掬,好像再也长不大。反差很大而气韵很合。两人结伴而行,使人觉得人生是这样的丰富而美丽。

    今年他们到浙江,到中国台湾、新加坡、日本、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法国,10月沩日又到北京王府饭店住下。25日、27日、28日都要去北大,26日中午他们驱车到西城辟才胡同17号。查太太说她还是第一次进胡同。这个口号,是个四合院,门口挂灘:忆苦思歉杂院饭庄。所谓苦,也就是老北京过去常吃的饭菜。迸!坑,这于查太太又是第一次。

    服务小姐问要什么饮料。查先生要北京二锅头。我怕他平时不大喝白酒,能喝下二锅头?他说到这里就要真正北京的。我问要不要来点啤酒?他说太洋。

    我随身带了一包消毒湿纸巾,给每人一片。大家用来擦手擦碗筷。查先生不用直到吃完饭也没用真个要土个彻底。

    小姐很快端来了生葱和酱。查先生用手拿起一根葱很标准地蘸了酱吃。又豆腐,浅绿的一摊,我稍尝一口,再吃不下。查先生胃口很好地吃下他那一份。想起在港和他一起吃法国菜,每一道他总吃得干净。小姐又端来一盆油炸知了,查太太不敢吃,我也有点怕怕的。一位朋友用筷子夹起一只知了,往嘴里一扔,几口嚼了下去。查先生用孩童的眼神看着他,又像孩童学大人那样,用筷子夹起一只知了,快速夸张地往嘴里一扔,几口嚼了下去。连节奏、

    连韵律都一样。我说照一张查先生吃知了的照片。他用筷子举起一只知了。可我这边照相机还没调好,他也不能长时间在那里浪费表情。他把知了塞进了嘴里,但并没有真吃进去,只是咬住半截知了,定格,让照相。像一个聪明机灵的调皮孩子。内心又很为别人着想,很仁义。查先生又夹起一只知了给他太太,说闭起眼睛吃,有点冒险精神。查太太吃了,没有闭起眼睛,而是挣大了眼睛直点头,说好吃好吃,说着又去夹。

    大侠要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更大的难关来了:一人一碗豆汁。我喝一小口,赶紧把碗推远。查先生正把头埋在豆汁碗里极认真地喝着,很规-再夹口咸菜再喝豆汁。朋友说这豆汁不合格,上面漂水不匀和。大家听了也就听了。唯查先生立即用筷子把剩下那一点豆汁搅匀了再喝。就是只剩一点点,他也要喝个正宗,喝个地道。

    有这份精神,武侠也能写好,社评也能写好,老板也能做好。一桌子的菜查先生全吃了过来。好像他笔下酒量也大饭量也大的侠客。他又把窝头、菜团子、贴饼子一样样拿过来吃,此时方见大侠本色。

    席间北京朋友您您您的,查先生下意识地也把你改说您。看来查大侠任何方面的消化能力都过人。不管是文史哲,是英文法文,是政治,是经济,还是佛经。今年3月在港时,他问起贾平凹,又问起《白鹿原》,问起王朔。像文学青年一样熟知热点作品和作者。好青春的心境。

    查先生走路决而有派,有大侠气势。他是真大,大得哪儿有中国人哪匕就有他的小说。他平素寡言,不说话的时候像雾中雕像,有一种神秘感和莫测感,叫人肃然。他一笑,眼睛里流动着幽默和自信,流动着活泼泼的生命。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笑意顺着笑纹扩散开来,笑皱一池春水。笑没了眼睛,或者说除了眼睛,人笑没了。

    倉砠么笑的人,才能有一种不竭的浪漫的想象力,才能产生那些常人的想象力够不着的武侠世界。

    他在北大未名湖畔散步时,迎面走来一位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生化系的教授。他一看到查先生,说你的15部小说都读过5遍,说他这次回国有两件事其中4事就是完整的小说。

    北大的学生读金庸,这些学生的父母也会有很多人读金庸,以后,这些学生的孩子也会有很多人读金庸。本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读者。金庸的读者一代传一代,没有代沟。

    他给一个寂寞的世界带来多少力和美,多少仁和义,多少热闹,多少缤纷。当他把这一切给了世界的同时,留给自己的是淡泊,甚至是寂寞。

    他25日第一次在北大演讲时,大家都知道他讲武侠小说。但是他不讲武侠,也不讲小说,只讲历史、经济、民族、社会、国家。我看到他快步从历史深处走来。

    26日午饭后,查先生和查太太走到忆苦思甜大杂院饭庄门前,我为他们照了张相。人生就是辛苦,苦的间隙是甜。

    谁是世界第一男孩

    沃尔特,迪斯尼第一次把米老鼠的草图画出来,交给他的搭档,搭档说这只小老鼠太像你了,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

    迪斯尼手下的卡通画家看出米老鼠的性格也像迪斯尼。他们画米老鼠画不下去的时候,就抓拍迪斯尼的动作和神情。

    迪斯尼拍卡通片主要不是为孩子,我要唤起的是这个世界正在泯灭的孩子气的天真。在我所有的作品里,我试图实现并证明这种天真。后来,1931年米老鼠诞生的第三年,米老鼠俱乐部的会员就有一百万人。世界上各种俱乐部很多,唯米老鼠俱乐部的会员最可爱因为他们天真因为他们孩子气。

    沃尔特迪斯尼公司在米老鼠系列以后,连连推出了《三只小猪》、《白雪公主》、《灰姑娘》、《阿拉丁》、《匹诺曹》、《美女和野兽》等等,没有一部卡通类似,但是每一部卡通都是天真的证明,都是世界需要天真的证明。

    到2004年夏,我走进首都体育馆。迪斯尼冰上巡演就要在这里演出。绕场一圈的长长的休息厅里,全是销售迪斯尼产品的摊位。所有的摊位前挤满了-斯尼的孩子们。这两年常说哈韩、哈日、哈这哈那地变换,其实,一国一国都在哈,一代一代哈下去的,只有迪斯尼,哈迪。

    哈迪的孩子们挤满了休息厅的每一平方厘米息厅的空间塞满了孩子们的声音。我看这些孩子,很多人穿着各色米老鼠的丁恤,背着米老鼠的双肩书包,他们实在已经非常迪斯尼了。有一个小女孩,也不嫌热,干脆穿着长长的白雪公主的标准裙,竖着高高的白领,戴着塑料公主冠。

    孩子们坐在观众席上,捧着米老鼠纸盒装的爆米花,端着米老鼠杯装的彩色刨冰,举着各种各样的迪斯尼玩具,真觉得他们都是迪斯尼的亲友团。

    冰上表演也展示很多迪斯尼玩具,饰演玩具的演员,服装背上都装着一把夸张的拧发条的钥匙。时而伴着舞蹈响起拧发条的咔咔声。台上咔咔咔,台下哈哈哈。孩子们一见到滑冰出场的米老鼠、唐老鸭、高飞狗,就像见到他们最-最喜欢的老朋友。米老鼠举着指挥棒一出来,就把全场的情绪指挥得飞扬起来。

    米老鼠,世界第一男孩。

    好像,关于迪斯尼的精彩记忆一下子都搬到了冰上。当《糾世界》的歌声响起,所有的演员穿着各国的可又一律是蓝白相间的服装徐徐滑出,满台绚丽又一派圣洁,满台缤纷又一派纯真。我想起迪斯尼乐园里,那么多穿着世界各国各民族服装的洋娃娃,三个五个地站着,来来回回唱《糾世界》。

    是时候了,我们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以分享毕竞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分享什么?分享欢乐,分享和平。世界需要孩子气,这是天真的证明。我-望拧紧每个人背上的天真发条。有天真就有欢笑有天真就有创造,真善美是世界永远的需要。

    沃尔特迪斯尼因为天真于是创造了一只米老鼠,于是建造起为全世界源源输送欢乐输送天真的迪斯尼王国。沃尔特迪斯尼说:请注意,一切都是从一只老鼠开始的。

    而我想说:请注意,一切都趴孩的天真开始的。或许,世界第一男孩不是米老鼠,是沃尔特,迪斯尼?

    季羨林:善来

    胡适决定成立东方语言学系的时候,任教的还有唐永彤、傅斯年、陈寅恪等。系主任的任命也由教育部定下了。这时,陈寅恪等先生读到一位叫季羡林的后生的论文,一件令季羡林始终不明白的事发生了一一改变系主任的任命,改由青年才俊季羡林为东方语言学系的第一届系主任。目阵,季羡林35岁。

    季羡林那时不认识胡适,不认识唐永彤、傅斯年、陈寅恪。但是这几位先趴识了季羡林的论文。

    60年后,季先生95岁的时候,我才听李玉洁先生讲起这段往事。然后她又说及去年巴老去世时上海两家报纸打她手机,希望季先生能写点文字。李先生一听,走到离季尽可能远的病房阳台上,压低了声音说,这种事怎么可以让触知道?

    这是晩上7点,李先生走回季先生床前,看他静静地歇着才放下心来。第二天早晨,季先生起床后又坐在那里书写。这已如早间功课,李先生也不去打搅。8点季先生把一篇文稿交给李先生:给我传到上海去。

    李先生一看,是悼念巴老的文章。你怎么知道的?季先生说,你不想让我知道,又是上海的长途,我就明白了。

    上午11点,这天的《新民晚报》出来了。发了3篇悼念巴老的文章:季羡林、王元化和王蒙。

    6月10日我和梦溪走进他的病房,他照例坐在沙发上,沙发前照例是一张随时可以写字的桌子。我握住他的手,他笑说:我不能站起来。我才想起,我-没有觉得不能站起来于季先生是一个缺憾我只觉得这是一个特色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季先生,佛相佛缘。这次一见面,开口又是释迦牟尼,还在探索佛祖的种种,于是讲及他与赵朴老去尼泊尔。他这次送梦溪的书,一本是《季羡林论佛孝》,一本是《择善而从》。于是我想起两个字:善来。

    5月份他得知范曾从天津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写下二字:善来。他说他认识范曾有3个阶段。第一阶段知道他是画家。第二阶段才知道他在文艺理论的造诣这么精深。第三阶段又知道他的古典文学这么精深!季先生说及范曾尤重八大山人,不觉随口念起一首七绝:石涛雪个非凡胎,老缶晚年别有才。我欲为走狗,三家门前转轮来。石涛、八大山人雪个和老缶吴昌硕是齐白石最喜欢的三大画家,所以白石老人有这样的写意诗。

    季先生以95岁之高寿,而文思不绝,而诵诗即来。说着季先生执毛笔书写起白石老人的诗来,虽自嘲四半(半聋半瞎半瘸半拐),偏有飞舞之势,真是善来之笔!

    有人问季先生,善来两个字怎么解释,季先生说:原意怎么解释就怎么擁。

    而我觉得,善来二字,是无穷大的。或简约如西方的:上帝保佑。汉字的语言,不少意蕴无穷。前年梦溪去澳大利亚,行时匆匆,忘了带上柳存仁先生的电话。到了悉尼叫上一辆车,心想凭记忆边走边问吧。到了一幢房子前,梦溪对司机讲,这里先停一下我来问问。梦溪按门铃,门开了。站在梦溪跟前的,就是柳存仁。

    善缘善来矣。梦溪说及柳存仁先生此次来信告之他夫人于上月28日去了,年届88岁。柳先生说他现在成了鳏夫了。季先生即说,这是《孟子》里孟子见梁惠王时说的。于是说起他今年95岁,古人很少到这个数字的。他说萧伯纳活到90岁,陆游活得长的,但是没到95岁。我觉得听季先生说话,好像在看声像版的中外名人大词典。

    李玉洁先生一边笑日:他记性太好!所以每到中秋、端午、春节各种节日前,她就得猛背有关诗词,否则季先生一吟诗,登高呀,望月呀,她接不触说:临阵雜也好,就怕擁不磨。

    幽默胃属于终生好学的智者。打开他这次送我的书,在扉页《季羡林论仏》的上方,写着祖芬大妞指正。他送书,一律地在书名的上边题字,把任何人放在他之上。我想,于是,就有了一个善来的人生。至于大妞,我知道是尊称他背后叫我长不大,翻译成书面文字,就是大妞。

    在大师跟前,本无须长大,又何必长大,快活不过大师跟前不大。

    阳光包裹着季先生,他的脸颊光洁、光明,好像沐浴着贝多芬的《欢乐颂》。季先生,他每天在分送多少善念给众生,这世界上有一位叫季羡林的先生,善哉善哉!善来善来!

    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我说:有没有给一两岁的孩子玩的玩具?是给你自己买还是送人?售货员说。我笑:雌人,也给我自己。

    我是想玩,是我想玩。我买拨浪鼓,买一摇婴儿就会笑的铃链,买各种能吹能响能逗婴儿的小玩具。梦溪也在挑玩具。售货员问:给多大的婴儿买?梦溪说:就是我这样大的婴儿。

    终于我家开起了玩具店:绒毛熊、卡通狗、大娃娃、小娃娃、会响的气球榔头、能走的绒毛小鸡……我们先排出16件能摇响的玩具,再把其他玩具分成16份,然后装进16个口袋。因为:在2001年元月6日星期六的晚6点,有16位朋友要聚会。这16人的平均年龄70来岁,最高年龄是90岁,季羡林先生。

    我曾经写过文章,认为地字化的同时,一定会伴随着卡通化,现代化必然会释放缤纷的个和美丽的童心。6日早晨起来,看到京城盖上了一条雪被。小孩喜欢玩雪,如同喜欢玩沙子。因为雪和沙在小孩手里,可以堆出、捏出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东西。而且一切可以推倒重来,新的憧憬从这一次开始。白雪,使想象扩充,梦幻延伸,创意纷呈,使儿童更智慧,使成人更天真。

    傍晚,16位成人驾着瑞雪,来到建国门的一家咖啡厅。季羡林先生的秘书李玉洁说,她两次使坏想让季先生别来:天这么冷,路这么远!季先生说:这是朋友聚会,又不是开会不是应酬,不累。下雪后,她又说雪天路滑是不是别去了?季先生兑傲人怎么可以这样?说一定要去的。

    我就感到雪一样的温厚,雪一样的冰清玉洁。梦溪说今天有几位的名字与雪有关系:玉洁先生,董秀玉,王蒙夫人瑞芳。李泽厚笑:其实谁的名字都可以和雪有点关系,雪化了有溪,就是梦溪。我说那么雪化了也有泽,就是泽厚。

    季先生一见我就说:你最近的文字少了。如今的中国文化第一人,自然是季先生。年仅90岁的季先生那么准确无误地知道我最近的文章少了,而他至今每天工作6小时。季先生一句话,叫我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那样不安。我是病了三四个月,但在季先生面前,我不好意思言病。

    龚育之-住院部逃将出来的从病房驱车直个咖啡厅。既然出来,就不想再回病房,待下周去补力、个出院手续就是。朋友们问他病情,他愉快地说是小中风。那口气,好像在说、松树。谱蜂。小的是可爱的,即使中风,加上一小字,也显得那么可爱。当然!

    这份可爱来自老龚的心态。同样的词汇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景下说,有太不相同的视听效果。病人和医生,往往像儿童和成人,病人乖乖儿的只有服从。突然病人自己决定提前出院,这种自己做主的快感,这种小孩摆脱大人约束的欢乐,使可怕的中风也成了可爱的小中风。

    咖啡厅为我们搭起了一张巨大的西餐桌,中间两大盆鲜花,16-得宽松而优雅。沈昌文讲起一件美丽的趣事:有一次他复印了文章?狀给某人,他10岁的孙子笑他:你不会扫描了过去?社会走进现代,终于再也不光是小孩学大人,而是大人也要向、孩学习。

    李泽厚和龚育之正在笑谈孙子疗法。他们说祖父母围着孙子忙,就什么病也没有。我说我还以为是孙子兵法的延伸呢。他们说孙子疗法也是一种中国文化。

    席间的哲学家、思想家多,就讲起了胡绳,让人感慨系之。这是哪一种中国文化呢?

    桌子那头有人问及王蒙他5年前的一篇小说,写一个中国人得文学大奖,拿到50万奖金,然后引出很多纷争。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我知道王蒙天真。天真的人悟性好,就悟到了5年后的故事。

    我左侧的严家炎总是很少说话,总想为别人服务。他忙着为这个那个照相,可惜照相机不听使唤了,不能照了,连照相机也欺负老实人!

    我已经两次捅梦溪:可以开始了吗?梦溪说:再让大家好好吃会儿菜。终于梦溪掏出一沓红笺说这16个祖芬写的一句话都标着号码都有礼物袋。现在大家抽笺,请季先抽。

    季先生抽到的是1号笺,打开念: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大家笑着为90岁高龄的季先生鼓掌。有人说季先生是21世纪中国最美的男人,有人说季先生的文章最美,我说季先生从文到人都是最美的。季先生永远不变地穿早就过时了的蓝布中山装,但是蓝布中山装穿在季先生身上就永不过时,季触在那儿一坐,雜得生命是这样美丽!

    季先生是这个新年嘉会的第一人,正好抽到的是1号笺,拔了头筹。接下来王蒙念他抽到的笺: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伟大的女人。大家为王蒙身边的瑞芳鼓掌。王蒙发配新疆那些年,有瑞芳这位伟大女性扶持丈夫,养育三个儿女。接下念笺:你坐上了爱情幸运号。当然,瑞芳是幸运的。王蒙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却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王蒙一点不讲究:我就是打工的。

    我想,在非常中国有一个非常人物,他有非常爱情,他又非常可乐。顺序念笺,下一位是汤一介。他念:仁者寿。哦,大家欢呼鼓掌。这个笺给汤先生再合适不过。汤先生善良仁厚,去年梦溪大病住院,汤先生和乐黛云两次来电,两人一起在电话中问这问那,还要来我家帮我干活。可他们是多大的年龄呵!他们是我尊敬我热爱的年长朋友呵!他们住在北京西头我住在北京东头呵!而时正是冰天又雪地呵!

    乐黛云念笔:你右手第六人,怎样的机缘使你们认识的?乐黛云连连说:我就想抽到这个笺!原来她右手第六人是梦溪。她说:我们和梦溪的友谊从70年代就开始了。有一天晩上,我和汤一介在颐和园散步,梦溪参加为周扬起草一个文件。这么些年,不管我们的处境怎样,梦溪都是一如既往!这样的朋友可交!

    乐黛云生性开朗豁达,激情洋溢,又天真可掬。她快人快语的一番话,说-真感动。朋友们一起为真诚恒久的谊鼓掌。

    严家炎夫人卢晓蓉念笺:请对你的另一半说句话。她立即说:希望他不要把学术的严谨带到生活中来。大家击掌为晓蓉叫好。北京大学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是几千年中国文化酿制出来的正果。晓蓉透露,他每天早餐,只是下点挂面一注意只是这个词,就是说,连盐都不放的。晓蓉本是名门之后,民生公司创办人卢作孚的孙女,至今在港经营肖。居然就被严先生同化了,早上也只是下挂面,不放盐。

    严家炎人极其随和,又极其执拗地恪守着他的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准则。律己过严,严加严。不过,一份好品行固守不变,又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

    严家炎和晓蓉的故事,引出了沈昌文的自嘲。他说董秀玉是出版界的英雄,当年追董小姐的人很多。文革时年轻漂亮的董小姐也被隔离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大家都不敢和她说话,他也不敢和她说话了。只有一个人一直去看她关心她,那个人,就是现在董秀玉的丈夫。

    大家说太遗憾了,如果老沈当时也天天去就好了。沈昌文的自贬自嘲烘托了一个真爱的故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国家共命运。国运盛,士运盛。梦溪念他抽的笺:国家形势好,不用你关心。大家大笑。我暗自吃惊怎么就让梦溪抽到了这笑?他这人坐在出租车里也总不安静,总在着急这座楼刷的颜色对不对,立交桥的颜色对不对。本来和他上街想放松想休息,看他急得直嚷嚷,实在觉得他太过操心!当然,在座的志士仁人,又有哪一个不为国事操心的?中国牌知识分子。

    轮到我念笺了:这也好,那也好,因为你是青春宝。在一片笑声中,我笑个高兴。写这笺时,我想到王蒙,想到季先生,没想到我被青春宝套牢。

    李泽厚的笺是青春,从21世纪开始。泽厚虽70来岁,人也青春,心也青春。按他那笑的号码拿到的礼品袋里,有一个拨浪鼓和一个美丽洋娃娃。

    他真是抱得美人归!他举起娃娃大笑:正合孤意。

    季先生那1号袋,有3件玩具,一个是玩具摇奖器,一按钮一堆彩球蹦来。这一桌70来岁的成人遣哦哦叫着笑着,哪见皿玩意儿呀?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礼品袋里找出一件一摇就响的玩具,16人一起摇将起来,摇出满世界的笑声。季羡林在摇,龚育之在摇,王蒙在摇,汤一介在摇,乐黛云在摇,李泽厚在摇,沈昌文在摇,董秀玉在摇,严家炎在摇,新编婴儿刘梦溪在摇。都是逗一两岁孩子的玩具这16人今天都是1岁!今天我们不谈正事浑不知事傻笑疯笑大笑痴笑。我从沈昌文的礼品袋里摸出一只猪八戒,大家又大笑。什么也没看清就大笑。这只猪八戒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猪八戒。高高地昂起宽宽的额头,双雜进裤兜,8附自信自得,然蒲洒,只有沈昌文比得上。

    有一-起来很响的彩球,我分装在两个食品袋里。没想到这两只球分别给王蒙和瑞芳拿到了,注定的一对!王蒙说这是绣球。还有一对气球榔头,颜色不一样,分别让乐黛云和梦溪拿到了。梦溪手握气球坐到乐黛云身边。我对严家炎说:你看,梦溪和乐先生互诉衷肠,人证物证俱在。严家炎爆发了那么响亮的大笑声一不是爆发,简直是爆破!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严先生最放肆的大笑。

    有谁在说,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以前我只知道音乐有摇滚,今天觉得笑声也有摇滚。笑的摇滚。2001年元月6日真是我们大家的还童日。每年有世界禁烟日、世-么日,为什么不增加一个世界-日?

    第二天,元月7日,我打开《北京晚报》。头社有个醒目的标题:《好日子赶上好天气》:本报讯昨天是元月6日星期六阴历十二月十二,讲究六六大顺的人们-喜事安天。

    说不尽的话题

    车尾朝上倒着上山

    说第一批骑摩托车的,全没了。全没了?多少人?18人,百分之百地全没了。那是哪年的事?大约是80年代初吧,那时刚刚时兴嘉陵摩托。

    这里出门就是山路,得盘山拐弯,难免把摩托车开成了碰碰车一不定与哪辆车、哪座山碰撞了。现在车祸的比例低了,几十万人的攀枝花市有了上千辆摩托。小车司机对我说着,把车倒着往上开。那山坡大约有三十五度陡。刚才从山上笔直往下开,我已经有点怕。下边那条山路窄,车不能掉头。如今干脆车尾朝上、车头冲下地倒着往山上开。我在开车追杀的惊险电影中也没看到舰种倒着上山的雜。舒不能跳车而出,而司舰笑鄉在说80年托车手前赴后继的故事。

    我还是看看山吧。云落山里,山入云中。云一样的山,山也似的云。这里一年日照时间长达2743。埘,所以号称太阳城。远近左右的山在大太阳下进行不同的光合作用:浅棕、深棕、棕绿、灰蓝、暗蓝、土黄、青黄等等。远山像套色剪纸,近山像实心窝头。不远不近的山与云相融,像温柔丰腴的女人。就在眼前的山瘦骨嶙响,像一个刀砍斧凿、受尽磨难的历史老人。

    这个山城的历史很短,在50年代末还只有7户人家。后来要在金沙江畔方圆25平方公里的山地建钢铁厂。都是山怎么弄?弄弄平么。于是这25平方公里名弄弄坪。如今每一万人中只有八个是当地人,真正一个山坳里的移民社会。第一代移民带来了各省语言的荟萃和各地文化的集锦。率先移民、敢于移民的,往往素质较好:移民和移民的后代,第二代攀枝花人,血统各异,集其精华:孩子穿得比成都姑娘超凡脱俗,长得比北京姑娘窈窕俊俏。男子汉么,眼前这位倒着上山的司机已经使我震慑于他的胆魄和机智。

    男子汉突然说,车快不能开了。真的,刚才的大太阳怎么全然没了踪影?下午4点来钟竟然黑如泼墨。接着就是雷劈电闪,雨暴风斜,冰雹如竹筒倒豆子般蹦落下来。黑漆漆变成白茫茫,舞台换布景也没这么快。很多汽车都停在路上不敢开了。前方一辆大卡车上,一位先生和他新买的大冰箱,只好听凭暴雨的肆虐:这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没有过渡,没有中间色。这里的大太阳照个彻底,这里的大暴雨倒个彻底。男子汉摇开车窗,我说雨打进来了,他说这天气山上常塌方,别把我们砸了,他得密切注视着山上的险情。我们的车在山下冒险开着。阴风怒号,乱石穿空。路上已经铺满了天上下来的积水和山上下来的塌方。我生死由天。一旦我们被塌下的巨石命中,不过如同那第一批的摩托车手为山城的前进作一点铺垫。后人会笑笑说:90年代下暴雨那天,一辆小轿车里的人全没了。

    。浑停下了,到了我下榻的攀枝花钢铁公司的南山宾馆。9年前我在攀钢招待所住过近两个月。一间屋除4张简陋的双层床,再无其他。我希望有一只台灯晩上好工作。人家为我采访方便,当即挪走3张双层床,搬来两把藤椅和一只台灯。还有,窗户上没有窗帘,透明度太大。人家又拿来一张大花床单,-挡很严实。

    条件很好了。人家说。

    条件很好了。我说。

    如今我顶着一路冰雹、塌方,突然站在南山宾馆富丽堂皇的厅前,感觉中自己像童话中的角色经过了九十九座山,经历了九十九次磨难,终于来到了灿烂夺目的仙宫。我顾不上给南山打分是几星级,我只觉得越是艰难的地方越是应该享受到现代化。何况这里的人在创造一流的业绩。他们一位计量处处长在日本筑波,意外地看到了攀钢的照片,关于生铁冶炼和钢铁分离技术。中国冶金工业进入筑波的只这一家。远在金沙江畔的攀钢人还不知道呢!

    晚饭后,只见窗外是洗涤一新的青山蓝天。晚8点的太阳还是那么大,只有太阳城才有这样的大太阳。山坳里射出的一缕缕七彩的阳光,给这里的一切化着晚妆。除了水坑,地都干了。简直不能想象刚才有过那冰雹,那塌方。走到平台前,忽见偌大的玻璃门给风刮碎。不用开门,就可以从碎玻璃间破门而出。只这门印证着刚才确有过暴风雨。晚8点半我驱车出去釆访,一路就见这儿那儿塌方滚下的石堆。车再开不过去了,前边的塌方把路面都堵塞了。返回。司机地在有限的山路上掉转车头。我目测着会不会有一只轮胎朝悬崖那边越位。真悬。那也得掉头,否则总不能再让我体验一路倒着开车回去的特技!

    这爸爸就是那爸爸

    他去广东中山县,一群姑娘远远尾随着他。她们终于特崇敬地围上了他:先生,在所有演孙中山的演员中,你是最像孙中山的。

    不过他没像孙中山留着胡子。他连头发都不留,只一个板刷头。思路偶尔停电时,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短的胳臂,用他那圆乎乎的小手顽童似的抓几下板刷。那上边似有什么机关,这一抓,思路又正常运行。是的,如果孙中山再兑点调皮,兑点幽默,兑点童稚,兑点乐天,兑点无拘无束透心透肺,那就像他。

    他赵忠玉可从来没想到要去演孙中山。不过他每天上班也确如粉墨登场进入角色一足了精神。个子虽矮而精神不矮。人说你真像日本人。他说你错了,是日本人像我。这些年他常与外商谈判,人问与外国人谈判觉得怎么样?他说我在他们面前不也是外国人?与协作单位饭桌上谈判,少不了捏着鼻子喝两口,于是明白话当酒话说。他那饱满的额头里,什么时候都明明白白地想着攀钢十几万职工、家属的利益。他在白宫看到美国历届总统不论政绩大小,从华盛顿开始一人立了一个铜像。他说他当总经理时大家别宣传他,他下台后也别搞臭他。他在台上欢迎大家提意见,他下了台谁再提意见谁就是小人。他那清亮、聪灵的眼睛,好像在向世人证明一条真理:真的和善的才是美的:他那挺拔的彝子向这世界高耸着,呈现钢铸似的承受力:人说攀钢这么大压力也亏得他顶得住:他笑道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么,我个子小,才一米六:他一笑,充溢着善,闪烁着调皮,孩童般净,不能想象他已经58岁了但从背影看,他的背竟是有点驼了:这背上,实实在在地压着十几万人的利益。所以他需要打点起精神:他说话嗓门很高,他说个子矮的人嗓门高。或许嗓门高能使人长高,能给一业提神?于是他有咽炎:他的笑声和话声是同步的。笑声如河流,话声如河里的船: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每每他说了话离去后,总还感到是河水载着他走的:船走了,船划下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悠悠地、悠悠地才平静下来。

    他作报告,往麦克风前一站,一口气讲上3个小时,从来不用发言稿。腿是用来站眼睛是用来与大家交流的:他说如果有一天站不动了,他就不作报告了。他说话好激动,所以双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说到忘情处手舞足蹈碰了人。他讲的是极流利的常州普通话:有时免不了问大家:我说得是不是太快?我的南腔北调听得懂听不懂?台下听者正听得张着嘴笑,定格似的笑。早上喝了稀粥的也舍不得丢下报告去方便,如同听相声似的生怕漏了一个包袱。他说话的诀转,其实也很简单:说真话。精彩和忠厚,在他身上如此地融会贯通。和他在一起,感到率真、友爱、气势、信心、包容;感到天更大,地更宽,生活更美好,人更像人。

    赵忠玉说,一个经理钱不要装错口袋,睡觉不要上错床,尽可以放开胆子工作。他说他是风筝,线在党委手里,怕什么?这只风筝也只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风暖风里,才能自由飞翔。他从23岁开始在攀钢当科长,之后当了以年科长。看来他要当一辈子科长了。但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底开始,他一年里来了个,从科长升到处长升到攀钢副总经理。至1981年公司总经理黎明上调到冶金部任第一副部长,就由赵忠玉主持全面工作了。我们的报告文学往往写一个前任厂长扔下一个烂摊子,新任厂长使工厂腾飞,于是显出英雄本色。攀钢的前任总经理黎明早已显出英雄本色,交给赵忠玉的是一个盈利、向上、在阳光中崛起的企业。公司上下对赵忠玉的要求就高了。攀钢条件又艰苦,一线工人很多是从四川农村招的。来的时候十八九岁:然后回村找对象。一年探亲一次,孩子不认识爸爸。孩子对爸爸说:你不是我爸爸,我家里有个爸爸。家里还有个爸爸?孩子用小手指着墙上的照片:这是我爸爸:爸爸看着自己的照片,可以祷铁、可以炼钢的钢铁汉子心头一酸,两腿发软。终于孩子懂得这爸爸就是那爸爸了,爸爸又要离家了,如期返回炼钢炉旁。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赵忠玉说,外国人可能都不能想象这经年累月的夫妻两地生活!越是在偏远地区工作的人,越是不能亏待了他们,不能造成他们的心理不平衡。否则公正吗?赵忠玉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尚待解决、亟待解决的问题,以人为中心的问题。他说人的致命弱点是被人尊重:先有尊重,而后有积、极性,而后才能按着-劣汰而不;汰劣胜的规律-。

    攀钢给每家安上热水器,公厕是白瓷砖加马赛克。赵忠玉要攀钢的人养成天天洗澡的习惯,让攀钢人上厕所不用跟着嗅觉走。他说攀钢的文明要从洗澡开始。

    一下跌进珍宝山

    夜深回到南山宾馆,正逢赵忠玉在宾馆办完事出来。我刚听说他患痛风病,输完液拔掉管子就跑了。这天他穿着浅蓝的宽薄夹克,蝙蝠袖飘动着,越发活泼拨地一派小儿态。我问他病情。他灵活地伸出那短的臂和小的手抓两下他那板刷头,他的嗓门就又高了起来,提高着他那一米六的身材。他说他现在进步了,会跳舞了。不过,大家下场子了,我就走了。他说着招呼南山宾馆的两个姑娘一了起来。他那双圆口黑布鞋很自信地採着节奏、用迪斯科的舞曲跳交谊舞。他转圈,姑娘们转圈;他并不熟练而花样挺多。兴致来时他高举的手臂好像把他这个人也举了起来。事实上,他老说他个子小,可我觉得那个小字怎么能与他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呢。

    夜深了,我和他走到南山宾馆前。山脚下是金沙江,对岸是那25平方公里的钢城弄弄坪:旁人指着沿河层层叠叠的灯光,说很像香港。赵忠玉说要是有香港这么久的历史,攀钢的经济发展比香港还香港。一位台湾同胞说人有三种,有的一看不好看,越看越好看;有的一看很好看,越看越一般;也有的看看很平常,再看看挺不错:赵忠玉当即说攀钢属于第四种人:一看就好看,越看越好看。

    我大笑:他也大笑。然后他又要上工地了:他说和我说话的时候,攀钢一天30多万元的利息交出去了。

    夜色填平了山和山之间的距离,也填平了河。好像一步跨过去就能到对岸的楼。但是千万别跨过去。不见山,只见楼。楼的山,也是灯的山。楼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这里1987年才改成攀枝花市。赵朴初1975年来这里视察时,记下他一路坐成昆铁路的感受,其中有这么几句。

    穿岩透壁洞复洞,跨谷飞空桥又桥二一洞一桥千万险,从兹造化不能骄。

    弄弄坪,这实在是一个太偏远、太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藏在深山人难识:但是,这里有大剂量的太阳,这里有红到极致的攀枝花。这里新潮迭起,这里古风淳厚。这里人情纤细如小桥流水,这里性情豪放若北国红松。这里出门饱览原始美,这里进厂领略现代化。这里的一切,好比世上罕见的攀西地区的共生矿一样,丰富得叫人不知如何开发。

    对岸的弄弄坪闪着满山满坡的灯,如同缀满了彩灯的大帐篷,里边已在演出何等辉煌的一幕又一幕!又如同从地堆到天、从地球这头堆到那头的珍宝,我只觉得一下跌进珍宝山中,不知看哪儿,什么也看不清了。我觉得自身消融在黑夜中,或许眼睛还有些许光亮,那是汪汪的泪水。此时只见弄弄坪西边夜空一团红光冲天放射,出钢了。东边夜空又射出一团红光,出铁了。攀钢啊!

    群星灿烂的珍宝山,看不尽数不完说不全写不了。我得狠狠心走了。留卞一份浓浓的遗憾,埋在夜的山头。希望有一天再来拾起这说不尽的话题。

    泰坦尼克号是怎样建成的

    教授对周勤说,你学我这门课,你就一天只能睡两小时。周勤想,那么,我学四门课,我就没有睡眠时间了,我就得倒贴睡眠时间了。

    周勤瓜子脸高鼻子大眼睛,穿暗绿的羽绒服和黑底带红绿色块的毛衣,两条细腿轻捷地走来,好像一只羽毛美丽多彩的小鸟。小鸟第一天来哈佛,有人带她参观图书馆,哈佛一百家图书馆中最大的威德纳图书馆。12根希腊圆柱撑起威德纳。走进书库,一眼望不到头,密压压的书架,向这个新生压迫过来,叫人产生在豪华轮三等舱的自卑感:书库一层一层往下有6层,越走越有恐还能走得出来吗?越走越有无助感一置身于知识的海洋里,你就是写出几本书来还不是一下被吞进书的巨浪?

    后来她才知道,威德纳是哈佛学生,1907年在哈佛毕业后,与父母同乘泰坦尼克号。泰坦尼克号被冰山撞沉,威德纳的母亲就是那位著名的幸存的老妇人。后来,电影《泰坦尼克号》出来后,世人都知道有一位幸存的老妇人。不过世人并不知道老妇人的儿子也活了下来,活在这所他母亲捐助的图书馆里,-一届又一届的哈佛学子用知识的力量去撞击愚昧的冰山。

    母语不是英语的人,在英语国家读博士,与生俱来地处于语言的劣势。周勤看她的同学上课时用电脑作笔记,飞快。下课后想跟他借一下笔记。那同学很吃惊:?我们是竞争对象,要是把笔记借给你,这不公平。周勤也很吃惊他的思维方式和他的坦率。是的,他很坦率,是的,他的讲话很现代很美国也很公平。周勤近乎心悦诚服同学说:谢谢你,我向你学了一课!周勤想起她的导师对她说的:这个地方只问收获不问耕耘。周勤在哈佛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跨三个领域。她在哈佛5个图书馆有她签下的归她用的书桌。哈佛图书馆的每张书桌下都有两个插头,都可以插上电脑。周勤的电脑就放在图书馆的书桌里。她的一个中国来的好友写了本书,叫《海外学子》。定稿时把书名改成了:《谈何容易》。

    不过,我知道周勤什么都能闯过来,从她弹性的脚步,从她明亮的眼睛,从她动人的笑容。她说她现在会笑了一她是说,听得懂美国人讲的笑话了。

    听笑话,不光要懂语言,更要懂背后的文化,才笑得起来。臂如我们在国内,说一句:让列宁同志先走,大家笑。因为大家在70年代都来回看过《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

    周勤很受感动的,是不少美国学生考哈佛的东亚系。凡是考东亚系,都要考两门东亚语言。就这样的好学生,本来完全可以考哈佛的法学院、商学院,毕业后好找工作更有好的薪水:可东亚系毕业就有可能不好找工作。但是,一个人,当他(她)热爱他(她)的工作(学习),如同全情爱上个人,那是不计一切的。周勤说她的人类学导师张光直,得帕金森氏综合症后,不能走路,按说不该来办公室,可他老来,尽管老是摔倒。说哈佛德高望重的教授史华兹,82岁高龄,两年前动了九个小时的癌症手术,现在又照样天天来办公室。这就是哈佛。

    周勤刚写完的一本书《十年机缘》就要出版了,她又把一丈题目报给史华兹。史华兹一听题目眼睛就亮了:你有野心,这是个终生课题。当然,这个题目很具挑战性,可驱动的资源很少。她讲主体对宇宙秩序的认同,与上无意志的相合。我听不懂。她讲埃及为什么不建长城,中国为什么不修金字塔,美国人为什么不四世同堂。我只是想,她的泰坦尼克号,她的知识的豪华巨轮正在建起,而且一定会撞倒面前的重重冰山。

    哈佛人都知道哈佛有一百座图书馆和一百座博物馆。而我知道,哈佛还有一个世间无二的船队个个哈佛学子,是一艘艘知识的豪华巨轮。

    谭利华的背影

    谭利华站在那儿,站在五线谱上。空中也是一道道五线谱。他的左手在空中弹拨,那五线谱就像琴弦一样奏响;他右手握着的指挥棒一划拉,就好像弓划拉弦,把那五线谱拉得音符飞扬。

    当然,谭利华是站在舞台上,指挥交响乐团。但感觉中,他就是站在五线谱上,他的前边,挂满整个舞台的五线谱从顶棚垂到地上。这个五线谱,像我这样的凡俗之人只能感觉到就是看不到。但他看得见所以他是谭利华。所以我不是谭利华。

    谭利华左手一伸,手指那么一牵,就好像牵动缰绳,引来群马奔腾。他的左手在空中一抓,把鼓声抓起,鼓乐齐鸣。他的双手在空中一提,把整个乐队一下提了起来,刹那间乐声辉煌灿烂。然后,谭利华并不向左看,只用手向左那么轻点,碰的千军万马来了。

    谭利华的肢体就是最有表现力最有感染力最变化无穷的音符。和圣桑、比才、柏辽兹、勃拉姆斯、肖斯塔科维奇间插着演奏的,是《北风吹》、《红头绳》、《茉莉花》等中国乐曲。北风一吹,谭利华的双臂圆圆地轻思去,好像甩起一根红头绳。演奏到《红头绳》时,他的背部肩膀下意识地抖动,传递出喜儿全身心的欢喜。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一个舞蹈,用肩的抖动的特写,表达舞者的快乐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于指挥家谭利华,他的肩背他的肢体都是他的指挥棒的延伸,或者说他的整个身体其实就是一根全自动指挥棒。

    《茉莉啦》的音符甜甜地香香地走来了。谭利华的身体弯成弧形,他的指挥棒在空中划一半圆,他左手也在空中划一半圆,他一下下的指挥,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的花瓣,画出一朵朵的茉莉花。

    他变出了满台满台的茉莉。

    谭利华收起茉莉花的画卷,又展开了多瑙河的画卷。《蓝色多瑙河》的音符从河面上胃开去。在琴弦的弹拨中,河畔的快乐的洗衣女,用棒槌敲打出多瑙河的、行板。旋律转向快板,在春意盎然的圆舞曲旋律中,我看到的是旋转的色蕾。春来了,春来了,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欢畅淋滴的旋转中,谭利华的手在空中停顿半拍。好漂亮的停顿。就这半拍,我看到潇洒的男士把飘逸的女子托举在空中停半拍。然后满台又是金碧辉煌的芭蕾。

    我知道谭利华完了一一我是说,观众不会放过他的。去年末他率团在欧洲巡演,《奥格斯堡日报》惊呼:谭利华用他的准确手势,让人听到每一个细节的内涵。《玻布林根报》赞叹:乐团每个声部融合得如此协调,像磨得光光的钻石闪亮和耀眼。今天的音乐会,掌声让他再来一曲,再再来一曲,来一曲。直到《拉德斯基进行曲》响起。我们,所有的观众,从第一个音节起就按着节拍鼓掌。台上台下皆是谭利华的乐队。观众用掌声击鼓伴奏一一我才明白为什么叫鼓掌。这是谭利华的背影告诉我的。

    林怀民和先民

    从闪亮的前厅沉进黯淡的舞台,一下把人拉向300年前开拓台湾的先民。男性光着上身,穿着黑色长裤,女性穿着黑色长裤和大褂,头发各向后梳个髻,连刘海也没有。黑乎乎的背景下,一群黑乎乎的先民在挣扎。他们大张着嘴,大张着五指,伸直双臂,劈腿、大跳,透心地惨叫,把先民在混沌中的生命力延伸到无边无际。女人打鱼的时候,头上包着一方头巾,种地的时候,把大褂一角系在腰部。此外女人和男人一无区别,没有化妆,没有娇弱,没有多情,没有色彩,没有女性。人类为生存为生计而奋争的时候,只有生或者死的区别。

    先民用手掌和赤脚猛劲击地,像蛮荒的脚步声,穿越几百年的时间隧道。我一颤,觉得好像直接从头顶击进心腔。人类的苦难,人类与天地与生死的搏斗,这苦这难不也几近到了承受的极限了吗?先民的开天辟地,今人的追名逐利;先民的要活下去,今人的要活出个人样儿来,天知道在写字楼敲击电脑比之在荒野搬动石头,哪个更艰险困难?

    云门舞集的创办人和艺术总监林怀民,当初带领演员进行野外训练,在河床的乱石滩,行、快跑,一起搬运巨石,一起到海边迎着呼啸的海浪扯开嗓子呼叫,与巨浪对歌,演员们才有了与天奋斗的实感与坚忍不拔的精神。不说演员高超的现代舞技和中国京剧武功的功底,只这种演出时一丝不苟的全心投入,已经令人震撼。这些年甜甜的歌听多了,如同甜食吃多了,人或像水果糖美丽虚空,而不经咀嚼,不经摔打,不具分量,不够素养。

    演出前林怀民先生希望大家观剧时不要照相不要咳嗽,演出结束后咳嗽喝茶喝彩请随兴。然而演出开始从300年前先民的喘息声中,就夹杂着台下照相机的咔嚷声:像这样潇洒的今人,如果接续先人的《薪传》,也还需要经历一番痛苦的文化整合,否则是很难与人类苦难的艺术表现力量契合共鸣的。

    林怀民先生说,他非常高兴来到曹雪序、齐白石、梅兰芳、沈从文、钱钟书生长或居住的北京。结束时舞台上方一左一右地落下两条宽宽的红幅,一条写着风调雨顺,一条写着国泰民安?正因为人类苦难太多,所以自古以来百姓就祈求顺利平安。虽然同宗同祖的华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堪称世界一流,-如《薪传》中的众男众女。

    让我想想,我这是在哪儿?日本?深圳?香港?好像电脑上显示了这几个地名,然后我锁定深圳。

    几次住在深圳的新世纪酒店,常犯晕乎:我在哪里?实在是,全世界的大饭店都差不多。大饭店里的人,看着也趋同。走进电梯时,前边一位男士的背影,看着就像余秋雨。余秋雨和我虽然是上海戏剧学院的同系同学,但学院里佳丽如云,戏文系的男生一-属于第三世界了。前年去台湾,进得房间就见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书:余秋雨的《山居笔记》。接待方面临时要我加一次演讲:余秋雨。我只好抱起贵校友的厚书哨,好像一个要应付明天考试的笨笨的女生。我想这位余秋雨就不能把书写薄点,叫我到了台北就得闭门读书!

    后来在北京和他坐在一张餐桌旁,不过我更注意他的爱人,而他也更注意我的爱人。时间一长,记忆中的余秋雨,好像和我从报上电视上看到的陈逸飞、沙叶新都有点像。也许大都市里的精灵都是这样的?以后谁家生男也这样儿的,好生呵护着,日后准保又是一都市精灵。

    所以,那次看见进电梯的男士像余秋雨,又不敢断定。再说如果一个电梯里只有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女士怎能巧树看男士一眼?男士么,好像看了我半下,又把眼光收回去了。一如橡皮筋,蹦出来就弹回去。

    我住23层,他也在23层走出电梯。正是8月盛夏。看他的背影,那一件款式和质地都无可挑剔的西服,全深圳也找不出第二件。我回房间打电话问《深圳商报》的朋友。他说是余秋雨,也住23层。很快我就接到余秋雨从23层他那房间打来的电话:你刚才没发现我偷看你半眼吗?你那么严肃,我就想,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不笑的陈祖芬。

    只有大都市才会孕育这样聪明的精灵。我大笑。我们都特男女授受不亲。越是大都市,越是有一些有形无形的规则,规范着我们的行为。有形的如红绿灯,无形的如电梯里的男士顶多偷看女士半眼。

    都市里的人,很多事就想到一起去了。去年冬在筑波。筑波人很得意地对我说,全日本只有筑波有一条路,把电线杆撤了,把电线全埋地下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全日本只有这一条路,我只是觉得大连太了不起了一大连早就把不知道多少电线都埋到了地下,而且没有人对我提到过这事。因为这在大连的城市建设中算不上什么了。在日本的都市里,筑波是特别美的,当然比不上大连。一本叫《大连》的摄影集,每半年重做。因为这个都市每半年就有太多的变化?我时隔26个半年,也就是13年重返东京银座,想再感受一下繁华给人的震撼。但是,没有震撼,甚至也不觉得繁华,甚至觉得像日久被蚀的银饰,褪色了。当然银座还是银座,我好像永不疲倦地在一个个大商场奔进奔出,看那些爱煞人的商品。只是,都市如同人,不成熟就是优势,年轻就是优势,就是最阔大的创造和发展的空间。

    大都市又如大超市:人们在大超市选择商品,在大都市选择自己的生活形有更多的规范,就有更多的自由。选择的自由和创造的自由。如今大都市里的作家艺术家有个时尚:住到乡下去。我偏喜欢都市每天给我带来的信息、变幻和惊喜,觉得身居闹市才有灵气。大都市使余秋雨成为精灵,又给更多的人以灵气。我喜欢丁聪的话:我不住乡下,我哪里人多住哪里。

    爱情没有年龄

    归根翁帆

    杨振宁和翁帆手拉手走来。他们就这么缘分天注定地手拉着手。翁帆微鬈的长发披垂在瘦削的肩头,白晳的肌肤上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那朱丽亚罗伯茨般的大嘴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韵。

    王蒙赞日:大师身旁是一位天使,天使身旁是一位大师!这是2005年2月的最后一天。范曾在人大会堂的香港厅,为杨振宁夫妇设宴,为贺为寿。一张长长的西式餐桌上,每个座位前摆着一张优雅的来宾卡,上边是范曾用毛笔书写的来宾的姓名,和仔仔细细盖上的两枚章。平日范曾作书作画,夫人楠莉盖章,手不抖章不晃,正章闲章大章小章,盖个融会贯通而纹丝不动。这晚来的都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唯楠莉不巧有恙。范曾介绍一位位中科院士或文人雅士,不过我感觉他的潜意识里一直站着一位楠莉。

    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过创造力与爱清的关系?往往创造力越强的人越是多情,创造文学艺术创造科学技术也创造爱情的衔兑。

    杨振宁先生说,科学家讲究准确,但文学艺术重要的是用不准确的方法把准确的东西表达出来。

    杨振宁这个名字,总是叫人直接联想到科学家和诺贝尔奖。但是我看到的杨振宁,是一个艺术家,是诗人,他正在用不准确的方法表达准确的东西,以他和翁帆的不准确的年龄差在表达准确的爱情。

    爱情有准确性吗?前两天杨振宁回答王志的关于这段婚姻的问题,说所有诗句的好处是讲不清楚的,如果需要解释清楚,那他的诗意就没有了。那么爱情有准确性吗?

    杨振宁对王志说:她(翁帆)觉得我这个人很纯,很真。而杨振宁喜欢翁帆,也是因为她的真和纯:当真纯遇到真纯的时候,爱情是准确的。

    几年前,杨振宁在清华大学定居下来,作诗一首挂于墙上,署名:归根翁。

    那时候,不会想到有一个叫翁帆的女孩会走进他的生活里。归根翁遇到了翁帆,便扬起了爱情的风帆。梦溪送杨振宁书一本,上写:归根翁帆。

    不是一时冲动

    科学家和艺术家,其实同样地有激情有爱情,于是才会有创造有发明。有一时冲动有异想天开,于是有心想事成。

    1971年,杨振宁第一次回到阔别26年的故国,也是第一个回国的著名科学家。接待方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我想见毛主席!第二天一觉醒来觉得自己这种一时冲动不可行,就对接待方说:对不起,昨天我是一时冲动。接待方说:没关系,所有的人都想见毛主席!

    杨振宁想没有希望了,怎么可能一回国就见毛主席呢?他就去了友谊商店。没想到周培源也来了友谊商店,而且说下午四五点钟毛主席要和他俩见面。

    毛主席和周总理与他俩谈了一个多小时,临别毛主席握住杨振宁的手说:我年轻时也想在科学上亂存贡献,但没做到。很高兴你在科学上傲出贡献。

    毛主席说这话的30多年后,杨振宁对王志说,近20年,是一个新的新中国:希望在这个大事业里,做一些我能做的小贡献。

    是一个新的新中国,吸引杨振宁在2004年初首批获得在华永久居留证,或日:绿卡。由新的新中国,又讲及新的新中国之前的那个新中国。杨振宁问坐在他对面的王蒙:那时候你当右派的主要罪名是什么?一位院士插话:因为一篇小说。这种不大准确的表达或许很难解答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准确的问题。王蒙本是作家里机智幽纖一人,也似乎一时失去了创造的灵感。我想,如果王蒙那小孙子在这儿,或许可以帮他救场。有一次王蒙说他14岁的孙子怎么老玩游戏机,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参加革命了!他孙子说:你们那时候连玩具都没有,所以要革命!

    也是。如果孩子们有游戏机有玩具有想象力有探索精神,当然想的是发展是快乐,是幸福魏、和谐社会。这就是一个新的新中国。

    普林斯顿大学有一位双博士的著名教授,姓姚,70年代从台湾去哈佛拿了第一个博士学位。在美国有美满生活和远大前程。偶然地在清华大学与杨振宁-席谈话,决定了一个他在几小时前都不曾想到过的决定:来中国工作:他回美国后的第二天给杨振宁发来一个,只几个字:谢谢!已决定。科学家的表达,准确。

    姚教授在席间站起来讲他人生的这个转折:他领带挺括,西服合体,双手-在身前,面对杨振宁毕恭毕敬。现在,他又说动一方神仙们要来清华了。

    我想起王志问杨振宁:你拿我国绿卡,是不是可以吸引很多的人才?杨振宁回答:这不是我的目的,不过可能是一个后果。在华永久居留,不是一时冲动。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中国的知识分子,不管是科学家艺术家,不管是在国外的还是在海外的,总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明明是为杨振宁翁帆庆贺新婚,席间也跑题。我看杨振宁,真是敢爱第一人。爱科学,爱到拿下诺贝尔奖。爱祖国,爱到1971年第一批回国和2004年第一批拿在华永久居留证。爱纯情,爱到和-个天使般的女孩作出一个诗意的决定。男儿要自强,请看杨振宁!

    梦溪站起来说钱谦益和河东君,相差多少岁?他们一直是爱情史上永远的佳话。爱情没有原因,只有缘分。爱情是不可求的,可遇而不可求。爱情也没有年龄差别。是杨振宁大,还是翁帆大?现在他们两人一样大!

    杨振宁和翁帆不由拉起手来笑个开心。杨振宁说:翁帆现在已经管着我了。

    梦溪说,他们现在是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家不用为他们担心,这两个小孩会玩得很好的!

    大家大笑,用笑声为两个小孩祝福。杨振宁和翁帆,金童玉女-笑起来。

    范曾说,梦溪讲得对,爱情可遇而不可求。曾经有先生找他说是不是帮杨振宁先生介绍一个人。范曾说像杨振宁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介绍?还用得着介绍?大家笑,院士们雅士们,都已笑成一个个孩子。杨振宁、翁帆更是两小无猜般地快活着。

    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一个男孩遇到了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个男孩。

    爱情是周迅唱的《偶遇》,是杨振宁说的:上帝的安排。爱情是什么?爱清是魅力是活力是能力是创造力。爱是心领神会是交相辉映是你中有我是我中有你。爱情没有年龄。

    门背后的铁凝和抗抗和舒婷

    忽然想起张艺谋的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走进人大会堂小休息厅,一眼望去,满屋尽是大明星,煩焰复煙焰,生辉又生辉。当然,一会儿文代会作代会开幕。我和舒婷自知欠熠熠,正不知往哪里坐,就见铁凝和抗抗走向一个边门外。她们的背影用肢体语言传递出一个信息:那里一定有一个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好地方。用范伟的话来说叫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和舒婷加快步子盯上3晒个传神的背影,带着探宝一样的兴致,走到了边门外。那里?

    原来,不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而是一般人他不会来。那只是一个门背后的角落。铁凝往门背后的墙上一靠,就把自己安顿好了,就好像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我说我以为你们去一个多好的地方呢,怎么藏到门背后了?

    铁凝笑:休息厅里都是明星,我们不是明星,我们在这里待着安静。我想起郭德纲自称为非著名相声演员,我们是非明星主席团成员。也许,门背后的角落正是我们的安身立命的上好选择?

    铁凝的围巾系得好看,张抗抗要学一手。铁凝拿下丝巾举高一点抖搂齐了。舒婷坏笑:我怎么觉得好像在飞初上空姐举着救生器教乘客呢?

    舒縛坏笑的时候最是好看。没有舒婷的坏笑,人生就会单调。铁凝就在那迷人的坏笑中款款教来。抗抗傻傻地说她没学会。舒婷打开她那诗一样柔美的红包一应该是丝一样,但到了舒婷那里,我就想改成诗一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条天蓝丝巾,披上,铁凝就在舒婷的脖颈上为抗抗示范。说,你看,这么系,丝巾显得很丰满。

    抗抗陶醉于美丽的丰满和丰满的美丽,就是又没留意这技术性的过程。作家往往很多感性(不是很多性感)而很少技术性。铁凝把自己的丝巾搭在抗抗的丝巾上,撤。这一次,抗抗会了。立刻说大话气铁凝:这很容易的!

    那丝巾飘逸而丰满,轻抚抗抗的套装,那么相和相谐,整个一个和谐社会。我说:你就戴着吧。抗抗头一仰说:那-样了!铁凝靠在门后墙上无奈地笑。

    抗抗的套装,于今天的要求很吻合会前要求大家着正装。我说女的可赃装條纷:抗抗说作家不要太妖明星,有少数民族成员,他们会负责美丽缤纷。不过,此刻,门背后的这个角落,铁凝、抗抗、舒聘的三条丝巾这么缠那么扬,已经缤纷百分百了。

    舒停说,还有一种丝巾的系法,可以系在领子外的一侧,很好看的,她很想学。说的时候,没有坏笑,只有真纯,还带着腺耽的诗意,诗朦耽朦脫诗。

    然后就看见休息厅贴墙边坐着张海迪。舒婷又小女生般地诗意朦说她还不认识张海迪呢!我和铁凝立刻义不容辞奋不顾身地同声说:我帮你介绍!舒婷还是迟疑着藤耽着。我说舒婷要追星了铁凝说她对海迪介绍舒婷可能海舰要追舒婷呢。

    没想到我这么可爱吧

    临走他说:没想到我这么可爱吧?

    当然,没想到。而且,他给别人带来的惊喜,也比不上他给自己带来的惊喜。他常常半自语地惊叹:我怎么这么伟大?

    3月1日晚,我和梦溪走进纽约一家中餐馆。远处一张空桌旁立即站起一位年轻的老先生。他的白发在印证他的年龄,他的神态在传递他的孩童般的心境。老先生像个小青年般迎过来。他就是夏志清?

    如果是前辈、长者、名人,很有些是缓缓地站起,等待后辈迎上前去。或者应该我们先到,齐齐等待至尊的长者。不不,他第一个到,焕发地笑,双手握着我的手说:我们都是爱钱钟书的人!

    哦,他是看了我在《明报》上写钱先生的文章了。不过我还没读到《明报》,显然那一组纪念钱钟书先生的专辑上有他的文字。

    这天我们刚到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系主任王德威先生做东,在座的还有东亚系的商伟先生。我只剩三本书了,送一本《成年人的童话》给夏先生,送王德威和商伟一人一本《青年就是》。夏先生接过我的书翻着,一边说好,伸过手去拿我给王德威的书,一边问我:你送给他的书是什么?感觉中,他同时翻自己的书,拿人家的书,一心可以几用。转眼又问商伟:你的书呢?

    -小孩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糖果,一边又看着桌子上、盘子里的糖果。他的思维和语言,也就是他的脑子和嘴直接连着,好像直达火车,中途不停,想到脈。他说:世界上的聪明人,都在我们这一桌了。说着突然指着梦溪:你这扁圆眼镜是最新潮的,你很新潮呵。你们北京人讲话,一定要您,一下吧?

    大家大笑。因为他那一口苏州国语,这一句到那一句之间,这个话头到那个话头之间全如电影蒙太奇,一下就跃过去了。他又说现在的人没理想了,学问再好,人家会问双0117011如?你能做什么?

    夏先生说话常常夹杂英语。据说他用英文写的文章比用中文写的文章更漂亮。每一句都有精神。所以现在他不用英文写作了一用英文写他容易得高血压。他如同热血青年,说话做事血气方刚。他的英文有精神,他扭腰也有精神。他肩背痛,医生叫他练腰,他一练就过头,就把腰腿都扭伤了。

    有一盘菜中立一只手工雕的鸟,只能看不能吃的,立在那里本也无碍。夏志清这个腰伤腿伤的人,偏偏一下站起来,把那只鸟拿掉。我看他红背心、红领带的,整个儿一个顽童。

    这天,大家喝红酒。有人说:红酒很红。夏志清反应最快:红酒很红一这是个书名。他确实聪明,他常常说:你真聪明,和我一样聪明。

    和他一样聪明的人或许有,和他一样风流的人或许不大有。不过这是一种语言的风流,文字的风流,纸上谈兵的风流。他一见我称我美女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很快就发现每一个他见到的女性,髻如送菜的小姐,他都一一称美女。他说:(每一个女孩)都爱他,除了太太。他太太在一旁抿嘴而笑,想必听这样的话,已经听过不少版本了。而盼!见了他,走的时候也确实都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因为都顶着一个美女的桂冠了。

    席间数他风流,数他快活。饭后他一站起来,哦唷着抚腰抚腿,弯着身子哪里都痛。不过还是说笑:今天真是群英会,我是黄盖给打了屁股!你看我这么痛,刚才还说笑!我多伟大!

    他现在还说笑,现在还伟大。真的,没想到他这么可爱!

    信心十足的爱

    我坐在书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我歪过头去看头顶上方的一本本书:《穿出魅力来》、《信心十足的爱》、《如何识破身体语言》,还有封面上的大字:她的手部曲线正想对你说什么?他的脚部频道和你连接了吗?我好笑,觉得不自信的人才看这些书,这些书看多了就更不能信心十足地爱。如同不会写文章的人才看关于如何写文章的书,如何写文章的书看多了怕爐不会撒开了写文章了。

    我用胡思乱想来填充时间。我在台阶上已经枯坐许久。台北的书店街好像一个长满书店的林子,叫我再也走不出来,再也走不动了。我有腿病不能久站。可我先生梦溪每到书店就进入忘我境界,当然也把我忘却。他一路找书,我一路找座,臂如台阶。已经买下的书,放在我们的小推车里,又一包一包吊在车上。这多少钱一张?有人问我。他指着我身后柜台上的一沓画。我仰视他一坐在台阶上的世间人事舰导仰视。我笑:我不是卖画的。

    家书店。书店底层的一半卖面包。梦溪在那一半看学术书,我在这一半看面包,一盘。我们已经胡乱塞饱了肚子,我不想吃不想买,只是大半天下来老本挨一本膽书看成了惯性,见什么都一样挨一样:来。

    对于我,书店再好,没有台阶就不是好书店了。又来到一个有水泥台阶的书店,赶紧坐下。歪过头去看门口的书,都是电脑知识:《上班族马上学会》、《超快速入门》。我是只想马上快速走出这片书店林子。我眼前的难车上,挂的书越来越多,还有我嫌重脱下的外衣、罗罗嗦嗦乱极不堪。不知怎的,突然发现有一大塑料口袋垃圾放在我的推车旁,好像很自然地物以类聚。

    我乏得脑袋只想掉下来。如果脱下大脑袋走路或许可以一点。有办法了,昨晚台湾清华大学一位教授送我的话梅就在包里,很酸很好吃:我一颗又一颗很刺激地嚼着,脑袋这才竖了起来:这就和面前一位女生四目相对:你是不是陈祖芬老师?她问:我嘴雖着话梅,不明白怎么在我最不堪的时候总会曝光?而-是敝她-是台北的中央大学生,听过那是另一个陈祖芬了。

    终于走到这个林子里最大的一家书店:三民书局。进去先找座位一一店堂里那个木质楼梯的最下面一级:我叫梦溪管自上楼找学术书。我把推车放在楼梯旁,再去书柜里随便找本什么书,在灯光荧荧的店堂楼梯上一坐,生活真是太改善了。

    周围的书,航运、气象、印刷、纺织、机械、数学,都是我断然不可能从头学起的。我还是坐到楼梯上缩起来睡一觉。至少这里有荧荧的灯光。我想起卖火柴的女孩。我听见梦溪轻轻唤我。我没有做梦。他确实站在我脚前,不安地问:你是不是在叫我?我听见你叫我了广我说是你的幻觉。他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快了,很快就可以离开书店了。

    书店里,黄的脸,黑的包:那些黑帆布包,都是学生们自己设计的,整个班或整个系一样的包。那些年轻的黄脸上,都没有一点化妆。书店不需要化妆品,青春不需要覆盖物,人和书素朴皆调浑然一体。

    小姐请让一下:有声音从我头上下来。我回头上看去,楼梯上方一小伙,左赂肢窝下拄着双拐,右手撑着扶手。他左脚着地,右腿凌空。他用拐杖和单腿,一级一販下来,與販到我身后楼梯的第二级。他一个大弯腰用左右手把两支拐杖撑在地面上,这个过程快得我根本看不明白,怎么就用单腿站着,怎么就把拐杖像甩飞标那样甩了出去?随即他像撑杆跳那样撑住双拐一跃跃过楼梯第一级,单腿站到了地面上。

    他一定太熟悉了书店的楼梯:他在书店里是最自信最行走自如的人。我说你慢慢走:他说谢谢3他接起双拐单腿疾走,我想起那本书名:《信心十足的爱》。我想找他,他人呢?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从楼梯第一级上站起来,去找这个康的身影:我快走几步,因为我是健康的,比他还健康。

    富翁自杀前,留下一纸遗书,上面只有两行字: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们过,

    这是1952年初。富翁创办的民生公司光是在海外就为新中国保存了两千余万美元的资产:如果按时下实际价值计箅,可能已超过一亿美元。当然还有在大陆的资产。

    但是富翁自己不拿民生公司的股份,连住房也是借的银行宿舍,连家具也是向民生借的。所以,他走的时候叮嘱发妻的,是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与卢作孚同岁的梁漱溟说:作孚先生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商不有,庶几可比于古之贤哲焉。

    这是一个没有钱的富翁。这是一个为民造福的民营实业家。这是一个不能忘却的人和一部不能忘却的历史。他的名字是:卢作孚。

    毛泽东没有忘记他1953年3月15日,毛泽东回顾我国民族工业的发展,说我国实业界有四个人是不能忘记的,他们是搞重工业的张之洞,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搞交通运输的卢作孚和搞纺织工业的张謇不过,在毛泽东说这话的一个月前,1952年2月8日,卢作孚已经自杀了。

    卢作孕逝世50天后,当时的宣传部长陆定一向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作了检讨。检讨中宣部的理论刊物《学习》,在当年前三期发表的一系列文章,说民族资产阶级只有反动腐朽的一面〕

    那么,一条小肖家的卢作孚还有活路吗?当人们说民生公司的时候,想到的是卢作孚;当人们说卢作孚的时候想到的是民生公司。卢作孚就是民生公司,民生公司就是卢作孚,尽管他名下分文全无。那他也没有活路。

    -场叫做三反五反的政治运动,席卷而来,全国性地开会、斗争、交待、揭发。如果缺乏了公正和民主,那么就会诱发人性潜在的不善甚至恶念。于是便有人揭发卢作孚是贪图暴利的资本家。

    于是卢作孚谢世前,只说了句:我累了,我要休息。人不怕工作的累,怕心累,怕那些叫人没有申辩的机会、没有地方可说、没头没脑没完没了压将下来的莫须有的罪名。我累了,我要休息。

    其实卢作孚一生劳累而从不言累,从来想到的只是一责任。所以民生公司就有一种民生精神。9月初,重庆大火,37条大街化成焦土。民生公司的损失首当其冲。公司襄理用拖轮把两个装炸弹的船拖开,否则炸弹爆炸,那里的几万市民都会被炸死的。拖轮第三次回到码头时起火,襄理以身殉职。公司45名正:!班的员工,奋力转移被大火围住的2000多百姓,员工自己无一人出逃。

    45名员工从容赴死。

    烧焦的仓库警卫,双手还死死抱住一支同样烧焦的枪。没有老板在场,没有人下令要他们赴死,但是每一名员工都以生命承担起责任,民生的责任。每一名员工都是民生的形象代言人,每一名员工都是民生公司。我就是民生!

    民生公司的历史是一部英雄史。11年前,1938年10日,武汉沦陷。天上狂轰滥炸,地上有10多万吨军工物资和大量后撤人员。卢作孚赶赴宜昌,指挥奋战40天,在川江水枯断航和宜昌失守的最后一刻,将全部人员和物资抢运入川。

    民生公司炸沉16艘。民生公司牺牲员工百余人。

    为什么,一个民营企业,会有这么多的雷锋?

    在今天,不管是国营、民营的企业,危难当头时,能不能个个是雷锋?当然不能要求个个是雷锋。但是为什么民生就能?这样一个公司,没有人会观。国民1政院长何应钦邀卢作孚出任交通部长。10天后新任行政院长阎锡山又两次登门拜访力邀卢作孚出任行政院长。卢作孚只好避到香港。

    但是又有一批批的客人来访,望共襄国事。有内定到台湾后接替阎锡山当行政院长的俞鸿钧,有台湾省财政厅长任显群,有台湾外交部长叶公超等等。

    卢作孚嘱人转告新中国的人民政府,一定从香港回大陆。船王包玉刚说过:如果卢作孚健在,就不会有我今天的包玉刚。如果卢作孚健在,逃得了三反五反,怕也逃不了文革。除非在三反五反前先冷冻起来到改革开放时期再解冻。最好在十六大以后,在两个坚定不移以坚定不移地支持国营企业和坚定不移地支持民营企业。

    卢作孚回国后,周恩来总理希望他在中央人民政府交通部主持工作。但卢作孕只想着民生的责任,还是回到了重庆,做他民生实业公司的总经理。1950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交通部长章伯钧和卢作孚共同签署了《民生实业公司公私合营协议书》。1951年10月,卢作孚被增补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4个月后,1952年2月8日,卢作孕最心爱的孙女卢晓蓉在香港得到一袋特别好的花生。她一颗一颗挑选最饱满的花生,要带给祖父母和重庆的亲人。有一颗花生里边居然有5个花生仁,晓蓉说这颗一定是给祖父的,她捧着这颗大花生嘴里不停地叫唤着祖父。她怎么想得到,就在这时,她祖父走了,在她的声声呼唤中,走了。

    后来,年幼的晓蓉把这几颗大花生,供奉在祖父简单的坟墓前……卢作孚的一生说来也简单实业救国。1952年的30多年前,1921年,卢作孚和恽代英站在四川泸州的忠山,感动着对方的感动。恽代英主张走十月革命的道路,卢作孚认为不宜单一地革命,还要用实业造福人民,启蒙心智。之后,卢作孚定造了第一条浅水小客轮,起名叫民生号。

    有时候,很根本的问题很单纯一民族的振兴,当然要实力,要实业,国营民营能抓耗子就是好猫:搞运动搞不出WTO,搞不出国际地位。

    卢作孚前后当了4个月的全国政协委员,前结束了他的人生航程。留下了多少光荣与梦想,多少求索与创伤!卢作孚这三个字,一如川西的共生矿,丰富得令人惊喜,令人感动,令人感极而泣!

    感谢雨时和如月书写了这本叫《紫雾》的卢作孚评传。

    因为杭州有你

    师傅!我喊他。然后就觉得好像是孙悟空在喊唐僧。我一时心急不知道叫他什么是好。他这个出租车司机怎么讲一口那么够味儿的英语?不像是在学校里学的,这需要一个语境。或许现在的海归也开起出租车了?中国发展之快,据说前几年很稀罕的海归,有的已变成海带一海待的谐音,就是从海外归来的待业者。

    -在接手机,是个国际长途。一位德国商人请他帮忙在杭州找一家液压千斤顶厂。

    中德会谈一结束,他才能顾及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那个喊他师傅的人。

    我想认识一下师傅,师傅说不行。后来么,答应我晚7点在髓大堂见。善哉,善哉。

    7点我一进大堂,糟了!哪一个是他呢?我只见过他的后脑勺。我开始清点大堂里每一个人。有一个人向我走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他笑,因为他到底是不是师傅呢?

    他也没怎么与我打招呼,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认出我来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呢?我弱智地问。

    他说我在北山街拦车时他看一眼就记住了。他记英语就是这么记的,几乎讲4就记住了。

    我说及前几天我刚看了杭州小孩用英文演唱《音乐之声》的歌曲。他说巧了。下午他把我送到住地后,他在杭州国际大酒店门口看见一个老外手里拿着一张纸,正不知所措。他停下车问这位不知所措先生、需要我帮忙吗?当然,用他那炳熟的英语。老外把纸递给他看。他一看,那纸上写的杭州大剧院的地址,把之江东路写成了浙江东路。他把老外送往大剧院。路上才知道这位是美国来杭州的《音乐之声》演出方的经理。经理说太高兴在杭州遇到英语这么好的年轻人。下周一定要坐他的车游西湖。经理跟他要了张名片,中文名字周震两字自然看不懂,那英文名字是一下记住了:又有老外朋友打手机:杰瑞,我的两个美国朋友来了。她们是第一次来中国,又要请你带她们去游杭州。后天!我所以选择了杭州,是因为杭州有你:现在,这位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你和我穿着同一款式的宽大的多口袋中裤。

    他长着货真价实的中国脸,但是讲话半是中文半是英语,而且中转英或英转中,其间的切换自然得叫人感觉不出来。

    我称呼他也自然地从师傅切换到杰瑞。

    杰瑞厚厚的名片夹,好像英文人名大字典,里边有不少是世界名牌的外方部门经理。那我想起2005年提前一年上任的西门子新仍柯菲德,我对他一无所知,就知道他的一句名言:追求卓越,反对平庸,这是一个创新型社会的基础。

    这部英文人名大字典,开始杰瑞是刻意去碰。他在西湖边上常常可以碰到一些老外,拿着杭州地图。需要我帮助吗?老外自然大喜。比老外还大喜的,是杰瑞自己。他付出服务,他得到学口语的机会。人生或许只有两种:创造机会还是等待机会。

    杰瑞说他的偶像是阿里巴巴的马云。马云当年为了学口语,老是到杭州的香格里拉饭店门口去等候老外,为老外做导游。杰瑞说他开出租带老外,是收费的,而马云是免费的。但是,马云得到的一定比付出的多。没有当年的免费导游,马云的外语水平就不一定能使他快速了解世界,然后建起了阿里巴巴。杰瑞说杭州是一座升起的城市。对企业、对年轻人都充满了机会。也是今天下午,他偶遇一位美国夫人:杰瑞送她一张名片,夫人一看,说她有杰瑞的名片,在电脑里,说杰瑞是杭州最好的导游!这位夫人是黄宝书公司总裁太太。有句话:革命时代人人手持红宝书,信息时代人人手持黄宝书,也就是信息书。黄宝书是一家去年进人杭州的美方公司,总裁叫是狼,音同中文的来了,所以他的名片中文名字就印着狼来了:意在告诉中国传媒,这是真的狼来了。

    我说杰瑞,你今天下午和我分手后就碰到这么多事!他说天天都这样!老外找他的太多,他常常一下记不起来谁是谁,好像面对灵隐寺里的五百罗汉。

    前不久他在平湖秋月,被一老外抱住,啪啪啦地直拍他的背。他被拍糊涂了。不明白这又是哪尊罗汉:老外说你忘啦?去年你带我去灵隐寺!杰瑞开始用记忆碎片一点一点拼起完整的印象。哦,德国朋友!德国人说他今晨打的绕西湖一圈找他。没找到。中午11点多又打的绕西湖找:还真找到了:还是要杰瑞带他们看杭州。

    杰瑞说他其实就是把司机、导游、翻译三合一了:找他一个人就全解决了。另外他带他们去看杭州,不是光让他们看,是不停地提问题让他们参与:罾如带他们去胡雪岩故居,指着那床问这是做什么的。老外会回答睡觉,而他告诉他们:吸鸦片。

    瑞典一本杂志介绍杰瑞,题目叫:一个人的旅行社。

    扣牙,你完全可以自己办一个旅行社。他说不:因为他这块海绵,还需要吸水。替如他家洗手间里永远放着英语口语词典,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翻烂了,还要翻:都背我已经是兴趣了。他说不,是精神?精神压迫?我又有点弱智地望着师傅。他说是。他要把他这块海绵吸水吸足了。然后开旅行社?

    不,然后就舰块海绵扔了,换一块大的海绵。我下一步要学外贸。我要为杭州树一个品牌。

    他说杭州是个风景旅游城市,需要更多年轻人把旅游经济做得更好,使杭州更有优势:市里提出要用更优良的服务和更好的环境让大家住在杭州、游在杭州、学在杭州、创业在杭州:他只是响应:他不愿意听到有老外说:在杭州与人交流不方便。

    杰瑞说:现在是地球村:我要当一名国际化的服务员。像马云那样,打造杭州的国际化。

    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他说。

    他的邮箱里尽是有朋自远方来的信息:老外们提前告知何时抵杭。他的信箱里常有老外们寄来的各国明信片。他设身处地为异乡他客的人着想,生怕日本朋友听美式英语不方便,他就说日式英语,一字一顿重重的。

    他说他不是导游,是朋友。他与我谈话,也是把我当做朋友,在我面前释放了他的精神压力:他果然激扬起压力释放后的精气神:刘翔说,世界有我!中国有我!我说,世界有中国,中国有杭州,杭州有我!因为杭州有你!我想起刚才那位美国朋友给他的电话。你写杭州的书,书名有了吗?他朋友般地关心起来。还没有。

    那,就叫《梦西湖》:因为在杭州的,到杭州的人,都是怀着梦想来创业的,王国平就是!而西湖,就代表了杭州。

    梦西湖?王蒙5月来杭州时,说杭州是他的梦中情人:我又想起好莱坞的造梦:杭州不用造梦,因为杭州本来就是梦。

    因为,有很多的现代灰姑娘,或很多的中国杰瑞,会在杭州找到他们美丽的童话。

    告别杰瑞,打开凤凰台,看到布莱尔经过两天紧张的中欧领导人会晤后,今天,9月6日,与北京的少年足球队员切磋球技。这位英国首相穿着皮鞋系着领带6次秀英伦足球的射门:然后穿上西服站到话筒前,讲英中奥运合作,讲2012年的奥运承办国要从2008年的奥运承办国手中接过奥运接力棒。还有一则新闻,关于北京出租司机学英娜艇的。-村里,皆是朋友:这是一个美丽的梦: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

    第二天,9月7日,看到《钱江晚船》报道布莱尔6日下午走进了中央电视台,X括宁波诺丁汉大学学生:其中讲到中国对外开放的程度越深,外界对中国的信心就越大。外界对中国的联系、互动、认知越多,也就越理解中国:不理解就会害怕、恐惧。而越理解,人们对中国就越不会害怕。

    要了解今日中国,或许可以去杭州西湖边,去寻访一个出租车司机:英文名字叫扣巧,杰瑞:穿浅粉、淡嫩绿、乳黄、天蓝的夏装坐成一圈,教室里就开出一圈嫩嫩的花蕾:正是暑假,不知谁还带来一个3岁小女孩,穿着一件撒满黄、白、蓝、绿小花的连衣裙,啃着一根黄、白、蓝、绿四色相杂的冰糕:即使巴黎时装展上名模手提的饰物,也未有这样浑然一体的。

    我抚摸身边一个孩毛奪奪的、脑袋,暖乎乎的觉得这是一群从鸟巢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这个世界的小鸟:这十几个不諳世事的小鸟,都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不全懂的英语:看来,现代小鸟一生下来就要考虑国计民生问题。

    小鸟八给我唱起了英语歌:她说她喜欢《学英语》的课本,能唱歌,能游戏,有故事:她用彩笔写什么的贴在多个房间门上,再用英文写了一张作息时间表贴在墙上:她原来不喜欢英语,后来都想把英语当饭吃了:她妈妈也干脆跟着她学了,她学到哪一课她妈妈也学到哪一课。她说她长大要当翻译。

    小鸟说她的爸爸英语水平比较高,可有时还请教她呢!我说那么是你爸爸水平高还是你水平高?她想了想说:我高一点:我说你爸爸的英语水平已经比较高,那你的英语水平很高很高了?她说有时她看英语新闻,爸爸不懂,她告诉爸爸这是在讲委内瑞拉:爸爸说怎么好像是德国?她说不信给你看课本:她说一个曾经出国的教授给我们讲英语久。

    小鸟说,学了英语他很想去看看夏威夷:我问为什么?他说那里有海,空气比石家庄好。

    小鸟说她长大也要当翻译,可以见到国家元首:我说你是不是看新闻联播,看到总书记会见外宾,你很想坐在他沙发后边翻译的位置上?她说是,是想那样的。

    小鸟:给我唱《铃儿响叮当》,说她年年都给爸爸妈妈送圣诞卡,今年可以用英文写圣诞卡了:他们同学之间喜欢用英语起外号,好动的叫猴,说话声音太大的叫狗,同样的词,用中文说人家不大好听,用英文起外号就有一种幽默。

    我想起《围城》里,方鸿渐与苏小姐之间,因不便用中文说的时候,便讲法语:这是钱钟书先生笔下两个聪明人选择聪明的交流方式。我们石家庄小学生10来岁时就深谙此道了。

    小鸟?还说她长大了要当主持人,主持人葡碍会讲英语,她也想出国去看看,想去英国。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学英式英语更好听,另外,英国环保好。

    每个孩子都迷上了《学英语》这套课本,唯有一个虎头虎脑的10来岁的小男孩,说现在世界上应该有更多的人学汉语:我说你是不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只懂汉语也能走遍天下?他老谋深箅地一点头,说:不可能。

    然后他那小嘴巴好像打开了,滔滔说来: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了:原来XX不被人看好的情况,逐渐改善了。中国以前是不被人看好的东方睡狮,现在,你家说哦唷,怎么搞的,中国居然加入世贸了,申奥居然成功了。所以应该有更多的人学汉语当然同样也要学好英语全场都因这个虎头虎脑的国际形势报告兴奋起来:可他的鼻子外都挂着鼻涕,我递过两巾说你先擦一下鼻涕。

    伟大人物是不应该有鼻涕的:所以,我这一句话叫大家大笑起来:伟人不哭:擦完鼻涕继续作报告:他说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他想用空气做燃料,减少污染,节约能源,可是又怕耗资太大,再说,对空气乱砍滥伐的话,以后地球上剩下的都是二氧化碳了。

    辦兑我觉得你很有爱心,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建设石家庄?他说想过。首先,要解决污染问题。他说现在的空气好多了。有许多二级天气,久违了的蓝天白云又回来了。第二,树木发展:发展树林也首先是-住环保问题。石家庄是最缺水的城市之一,现在人类可用的淡水,只为百分之几了:如果能把海水变成淡水的,将是多大一笔财富:还有,天上打雷,一个落地雷,有一千万伏特,如果把落地雷回收发电,又是多大的能源,还有我们的X业产品,虽然比国外的便宜得多,譬如,0力,国产的要几百元,而进口的要两千多:第三,扩大夕讼,增加国民收入:我说,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当一名市长?

    他说:所谓无官一身轻:如果当官,我的多种奇思妙想就被退一边了,我就无法研究了。

    我不禁请教这位伟人今年高龄?他矜持地说10岁:他右侧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小男孩叫道:你明明是9岁嘛!

    伟人不紧不慢地说:再过一个月我就是10岁了。我又请教伟人尊姓大名,他说刘一苇,一根声華就是了。召风耳快人快语如一条快乐的小河,他指伟人说:沉默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广说他最有内涵,所以喜欢跟他傲朋友:但是,我想当官!他大声说,因为他想为石家庄作贡献。

    我问你打箅怎么作贡献?他抓耳挠聰地不好意思了,说,哎呀,这比较尴尬:然后说解决石家庄厕所大难题。路边小餐厅太多,应该拆掉,建设好更大的餐厅,建高楼大厦,建公路。

    伟人插话:我抗议:都建高楼大厦,劳民伤财,也未免太豪华了:招风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清洁一点:我去过西藏,我还想开发西部,用石家庄的人才开发西部,我有激情。

    我问伟人那么你长大想做什么呢?他说:我初步想做天文学家:我又重复他的话:初步想做天文学家?他说:毕竟宇宙是无边无际,宇宙究竟是怎么形成?外星人究竟有没有?现在已经知道,在太阳系里边,一样也有生命存在:现在在北极上也发现了河床:我家里的几百本书都让我翻烂了。

    招风耳说,他家有台电视,打开后过一会儿,屏幕才能显出图像,太旧了:伟人说:现在又发展了,那电视要等半小时才有图像。

    这么说他家不富裕,然而这孩子又喜欢天文,又知民情,一个刘一苇,叫我看到了石家庄今天和石家庄的未来。最后我问为什么举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全场齐声喊:能增加交流,看看人家怎么做,知道我们有哪些不足。

    走到中山路门口,才知道这是后门,因为前门那街上正在拓宽马路,后门口黑写着:中日书画大赛获奖名单。小鸟们想的,石家庄正在傲;石家庄做的,又启发孩刊门的奇思妙想。

    怪不得石家庄的都这么。

    张謇、范曾和苏童

    走上皇宫台阶的时候,看到两个好像认识的人:我们好像打了一下招呼:皇宫里边堂皇兼富丽,绅士淑女社交也礼仪:好像,我跟他们者认识?我很窘地想起我手里提着的可乐、薯条和汉堡:我说我刚刚采访回来怕赶不上晚餐所以买了麦当劳。

    于是我清醒过来,是中国作协2007年在江苏南通这座饭店里开会:谢兑美国纽约第五大道有个南通绣织局:然后又在南通创办分局。在一百来年前就开始的这个中国人,叫张謇: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7年里,他在南通创办了银行、商会、电话公司等74项实业,同时建了49所学校,建了博物馆、图书馆、体育场、养老院等等。包括这次作家们下榻的这座有斐酒店的前身梅兰芳到南通演《霸王别姬》,自然因为有张謇建的更俗剧场。

    2007年4月10日我赶到更俗剧场,两个熟悉的面孔冲我调佩地点头:一个是丹泽尔华盛顿,一个是布魯士威廉斯:华盛顿主演的《时空线索》,和布鲁士威廉斯主演的《勇穿16街区》,我刚刚在北京看过,刚刚和这两位大帅哥和老帅哥拜拜,没想到就在南通街头遇上了:和好莱坞明星就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似的。

    我到更俗剧场,是想看看剧场后边:我知道后边什么也没有:不过我还知道那后边曾经有4间小小的平房:我就是为了这个曾经,找到这里让时光在此时此刻倒流:1992年,这4间小平房,是刚刚建立的国内第一家以名老中医命名的良春中医药临床研究所:年迁往环西路,一个500平方米的空间:我跟着从更俗剧场迁往环西路,先经过南通市实验小学,题字人是王个篯:开车人说,往那边是杨乐的老家,往这边是范曾的老家:这边叫寺街,范曾老家的厅堂里挂着晚清大诗人范伯子的照片,范曾是范伯子的曾孙,是范仲淹的后人。而良春医生姓朱,是朱熹第29代裔孙。

    然后又经南通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寺,一看便是范曾题的字:又又经过江苏省南通中学,又是一望而知的范曾题字,又是范曾和杨乐上过的中学。开车人说,朱良春给范曾的父母看过病,所以朱家厅里挂着范曾的画《李时珍采药图》。李时珍采药,而我在南通,有一种采学的感觉,好像随处都可采撷到典故和学问。

    7日抵南通,晚餐时便听作家们说起南通一位副市长喜写陚,已出书多本。来自江苏的作家苏童和周梅森连说自己不会写陚,我们共桌的同行们个个都招认自己不会写陚。苏童讲,据说现在全国会写陚的不过10人,说南通这位陚作者,早年当过叶飞的秘书长,可他就是一直爱写陚。我们一桌10人连连点头:忽一膀子抬起头:他当过叶飞的秘书长?不是秘书长是秘书吧?苏童大笑。大家也聪明地大笑。现在是不是连同这位副市长只有10人会写陚,我不得而知。作家写作凭感觉,发现凭直觉,讲话么有点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就当上叶飞的秘书长了。

    南通,濠河环城,长江入海,黄海东海,在此分界。当南通遭遇纷至的作家的时候,是灿烂和丰富的碰撞。

    快乐的弱智

    山东潍坊有个很大的小商品集散地,打的去只需说商品城,司机无人不晓:我和何梅香、修瑞娟、冯友抓个空到了商品城。8月下旬我们全国政协山东视察团去山东视察流通业。我笑:我们这是牺牲个人休息时间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山东流通业。每个人的兴趣不一样,我们决定分头看。我说傍晚6点在门口集合,众女士说好。于是分头。

    快6点的时候,我慌了。这么大的商城,不知有多少门口。到底是哪个门口呢?我想起三岔口。那个折子戏里,三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如今虽是白昼,但是不认路,不认门,便如同在黑暗里。就这么奔来走去的,四个女人中的三个女人,居然摸索到一起了。还缺一个修瑞娟。我们开始反省怎么这么没头脑呢?至少、已一下刚才那个门口的椒己么!怎么这么弱智!好像,很久很久以后,终于三个弱智找到了第四个弱智。好了,赶紧打的。打的?上哪儿?完了,我们只记得我们饭店对面有一个好笑的横标:欢迎某某下塌酒店?是不是某某一住下,酒店就要塌了?我们笑了又笑,可就是不知道我们下榻的饭店叫什么?怎么对司机说?怎么回得去呢?四个弱智目相觑。

    部科学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员何梅香说:有了!她包里有一张房卡,那上边一定写着什么饭店。啊,有救了!到底她是铁道部的,在道路方面总要聪明一筹:原先我看视察团名单上她的职务,光记着她是首席研究员,觉得如同乐团里首席礪琴一样了不起。

    我们快活得嘻嘻哈哈地好像终于得救的四个小女孩。我想,修瑞娟是中国医学科学院微循环研究所所长,冯友是中华医学会原副秘书长,一口漂亮的英语和一手漂亮的钢琴。她们三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是首席催琴。当然都做了极限的付出,鄉多细佩忽略不计了。黌如住哪顿店、在哪个门口集合。一个人,尤其一个女性,往往是忽略了自我才获得自我。于是她们对生活充满了聽,于是她们碰乐的。

    季羨林和熊博士

    他的背后,摞着高高的书,当然:他的沙发前,是一个可以推拉的正好卡在沙发扶手上的條案,案上铺着一张张书写整齐的稿纸,当然。《光明日报》曾有文章说京城学界书最多的有二人,那第二人我熟悉,第一人大家都熟悉一季先生。

    记得季先生家里的墙,好像是用四库全书曲折砌成。走进季先生的家,方知什么叫坐拥书城:没想到的是,久住医院的季先生,把病房也住成了书城。

    当然,医院是不能随便堆砲书的。季先生也只是在他那单人沙发的后边码着书:不过,有季先生端坐沙发,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便如一座书城,一个文化重镇。

    季先生的助手李先生,特意在这座书城的左右各放上一把椅子,让梦溪和我坐在季先生的近旁:季先生听力减退,左耳是听不见了。李先生在一米多的远处,尽可以说季先生的逸事,反正先生听不见:她说起季先生这一辈子都是守时,总是凌晨4点半起床,夜晚9点半睡眠:几十年前季先生常打兵兵球,正打呢,一想起有什么事到了时间,放下球拍就走,把她气的!不让我听见?季先生的眼睛隐隐地有一种调皮。李先生知道季先生听不见,接着说:他打乒乓球大都是小碎球,打得又笨!

    我什么都笨:季先生笑笑地、轻轻地说,我属猪:他怎么都听见了?

    我们大笑:我说李先生,你讲季先生乒乓球打得不好,可是季先生这话就-反应极快的一记抽球!

    如果将来发明一种兵兵不是用球拍打球,而是用思维对打,那么,季先生是很难有对手的。几年前钟敬文先生问梦溪:你是北大毕业的吧?梦溪不是北大毕业,但他的知交好友,多在北大。梦溪还未及回话,季先生的乒乓球已经发将出去:他不是北大毕业,但如!大还北大。

    季先生的思维,像乒乓球运动员,又像潜水员。潜得很深很深,再深再深。当年胡适说,研究佛学,就要像季羡林那样:从胡适说话到21世纪的今天,多少年了?然而季先生还潜在佛学的深海里:我们看他那天,没坐多久他船兑起佛字的来源问题:他说佛教从印度传来,一般都认为佛是佛陀的省略,佛字应该是梵文;但不是,是吐火罗文。为什么?梦溪说季先生1X7年写过《浮屠与佛》,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1989年又写过一篇。也许两篇文章还不能让季先生尽情尽意,所以他坐在医院的书城里,越想越深:季先生这么说的时候,那种属猪的调乱全没了,只有一种智者、思想者的大痛苦。

    我看到他右侧的电视机上,放着一只绒毛的博士熊,气象极大。熊博士头戴博士帽,一手抱着一卷博士证书,毛衣上绣着5个大字:季羡林教授。

    季羡林教授就是坐在病室里,就是坐在电1上,也是气象万千!也让人慑服于震撼于智者的力量。

    他左侧床边的灯罩,用透明塑胶条贴着一张纸,上边写着药物服法的一条条。这些事情不是他思考的范围,所以只能逐一记在最不会找不到的灯罩上。

    这只灯罩,向我提醒毕竟季先生在病中。我和梦溪拿出一样样好玩的东西给季先生我一直相信人皆有童心,不管他是9岁还是90岁。大智者尤其是大这次发现季先生胖了些许,脸色也红润了,变成一个可爱的孩儿脸我好像第一次读到那四个字:鹤发童颜。

    我拿出一只玩具兔,按动开关。那兔子飞快地拨动它手中的电吉他,为季先生献上一曲:兔子边走边唱,偶尔停一刹那,又想着变换一种方式来取悦它的观众一来回晃动脑袋,转动眼睛,伸展耳朵季先生从他那小条案上,使劲探过头来,高兴地观看这位流行歌手的表演:那专注好奇的神情,一看就是9岁:兔子停顿的刹那,季先生说:它在琢磨琢磨。

    是的,兔子要琢磨琢磨不断地出新花样:孩童最喜欢新奇,智者最不能承、受的不是缺韩缺锌缺营养缺维他命,而是缺新。所以儿童和智者,常常是一步之遥。

    曾经有位季先生的崇拜者,苦想跟我们去看望季先生。我们如何地说不可以的,那朋友还是不依不饶:梦溪被逼无奈,只好打电话问李先生怎么办:李先生说,季先生说了,一个祖芬就够热闹了。

    有一个工艺品,是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只大纸鹤上,她的手里又举着一只小纸鹤:女孩的童花头跟我相似,我送这个骑鹤女孩给季先生,也是想送上我的祝福。

    李先生大笑:这女孩的头和祖芬完全一样!

    季先生立刻用双手做一发披到双颊的模样:祖芬的发型是这样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和那女孩的发型很像,而季先生一下就能看出不同。我又一次看到一位年方95岁的乒乓球运动员的敏锐。

    我知道季先生背后常管我叫长不大:其实,只有长不大才能懂长不大。季先生的同辈学者,许多都故去了。唯季先生童真依旧,依然孜孜于学问:他说:如果他们都在,我季羡林箅什么?

    李先生笑:你四十几岁的时候就当学部委员,那时你是最年轻的:前几天,中秋前夕,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一行18人,特地从海外来京,为季先生送上一块终身成就奖的奖牌,上写:季羡林大师,著作等身,文通中外,丰富了中华文学的内涵,拓展了白话文的境界,诚为文化瑰宝,本会为表崇高敬意,谨噌纪念牌一座:我么,更看重一幅丝织的季先生的照片。本来是一位朋友在杭州为季先生定造的,没想到浙江的普通工人们一听是季羡林先生,激动得0求织上一把:结果这幅丝织像是200名工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用心织就,而且有200工人的签名:华文作家送终身成就奖给季先生,那是顺理成章浙江的工人们崇拜季先生,那真是一份惊喜,一份来自民间的终身成就奖。

    再看那端坐电视趴的熊博士,大气象里透着一种孩子气。知季先生者,熊博士也。

    我们回到家里,才发现本来带去3本书,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又带回了一本。电话铃响,是李先生的:梦溪,也真奇怪了。你们一来,你们的话先生都能听见。你们一走,他又听不见了。还有,季先生说,你们明明带来3本书,还有一本怎么找不到了?

    脚踩出一个故事

    白墙:黑瓦翠竹。櫻花:小鸟。红霞。

    黑瓦,是任何一作代肺的黑瓦:红霞,是任何一恃代者箱的红霞:我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个没有时代印记的院落:觉得,好像刚才还在磁浮列车上飞驰,一下车,就几步走进了明代。这间厢房里,住着一个姓诸的神仙。

    这位神仙,也和那黑瓦、那红霞一样,说不上什么年代的:翠竹让他清心,小鸟伴他立言:他白天阅古籍,夜晚书文稿,日复一日,一如那白墙黑瓦不会变更。

    他并没见过神仙是怎么生活的:但他自己一定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一一他呼吸的是王阳明呼吸过的空气,他接触的是王阳明摸索过的楼梯:他天天就在王阳明故居的厢房里,他常常跟人们把王阳明的故事从头说起。

    明成化八年(1472年)九月三十日,余姚的一户书香人家的岑氏太夫人,梦见众神仙着红装,吹鼓乐,驾祥云,一路前行:中间一仙人怀抱男婴,驾云而下,把婴孩交于岑氏太夫人:夫人一惊,醒了:就闻儿媳那屋传出男婴的啼哭:此时楼房已冲天而起一派红光:四邻八舍的者聰桶担水的来救火:但是火呢?

    怎么这孩子降世伴着瑞云红光?邻人们说不如把这楼起名叫瑞云楼吧那婴孩也得一小名叫云儿:这个云儿,就是王阳明。

    没有办法去找王阳明的祖母岑氏太夫人考证是不是确有其梦:而且,为什么要破坏美好呢?这一带的人都相信王阳明的祖母做了一个梦。王阳明故居大厅之上,明明挂着一块匾:瑞云楼。

    有一点倒是考证出来了:现在守着王阳明家厢房的诸姓神仙,还真是沾点仙气一王阳明的夫人姓诸,他是王夫人的第十八九代孙。

    他的名字很好,叫诸焕灿。好像注定了要焕发那古时的灿烂:他讲王阳明的思想、教育、军事、哲学、书法,讲阳明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讲王阳明的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讲王阳明去世前弟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下:王阳明说了4个字:吾心光明。

    诸焕灿带我上二楼看明时家具,也有他偶尔得之的,譬如一只考篮,那是古时应考时考生携带的。里边分成大湘屉,可分别放笔放墨放章等等:我说这等好东西,其实可以成批仿制生产,文人雅士一定煞是喜欢。

    诸焕灿没听见没感觉没表情没反应。于是我想我怎么忘了,他是神仙而我乃凡俗之人呢?一讲凡俗之事,他的大脑就死机了。

    再看他方正之脸盘和开阔之眉眼,又想到吾心光明4个字:现在自称阳明后学的诸焕灿,其实一度为行伍,一度为工人:然而余炤哒方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恐怕不乏阳明后学的基因。

    余姚,从上古时期的虞舜,到汉代严子陵,到唐宋虞世南,到明清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等,加之宋代进士135人,明代进士387人,王阳明学生有名有姓者410余人,黄宗羲创浙东学派,各地来余姚求教者数百人。余姚在明代就被称为文献名邦?

    一位余姚人笑道:我们余姚,一脚踩下去就有一个故事。当然!1973年一位农人一揪下去挖出一个七千年的河姆渡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是想写王阳明的,没想到跑题了,写起诸焕灿了。或许,从王阳明身后五百来年的诸焕灿身上,平平淡淡的诸焕灿身上,也能感受到一点明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的一点红光。

    那位讲一脚踩出一个故事的朋友,给我一本当地街道办的月刊,街道上人,都有这么好的书法和绘画,街道办个活动,就是一百架钢琴,一百只小提琴,一百个太极拳,一百只腰鼓……这一脚又个故事了。

    告别阳明后学,驱车进入余姚闹市,看见一家不小的店面,挂着大大的字:鲍鱼翅、比萨饼、咖啡果茶、中国茶、西餐西点、商务套餐。这个品种密集型的招牌,一下把我从瑞云難了出来,撤咖啡果茶比雜中国茶。

    定那厢房神仙着白墙黑腿倾花小鸟红霞。

    王蒙:他们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人成功,很多人富有,但是,有几个人能拥有卢晓蓉这样的朋友?

    写文章一上来就这样先声夺人,或者说强加于人,好像有点怪怪。毕竟卢晓蓉还不是名人,卢晓蓉是谁呀?

    晓蓉是卢作孚先生的孙女。卢作孚是毛泽东说过的中国实业界四个不能忘记的人之一。是美国的《亚洲与美洲》杂志非常推崇的人物:一位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学者,一位没有现代个人享受的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但是1952年,他自杀了。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用问为什么都会明白为什么。搞运动搞不起WTO。这个问题很重大,又实在很常识。只有发展成为第一餅的时候,我们的人均WTO才第一次舰了1000美元。

    50年代,卢晓蓉不能不生活在祖父的阴影里。有一次,学校指定品学兼优的孝生卢晓蓉给苏联老大哥献花。妈妈特意为她买了一件漂亮的新毛衣:可是临时老师又通知她换人了。老师不会说为什么,晓蓉不会知道为什么,晓蓉的妈妈也不会告诉她为什么。她回到家哭了,妈妈却让她把这件毛衣脱下来,给顶替她的那个学生送去。

    晓蓉在一个扭曲的时代背景下成长,偏偏长得端正而善良。然后,是姐弟三人的插队。水蛭钻进裤管吸食人血,皮肤破了,流黄水,两腿肿胀得硬邦邦的。于是都说水会咬人。有人用烧红的火钳烙腿,让皮肤表面结一层痂,希望能抵御咬人之水。也有人被水咬了下身,不几天就痛死了。

    后来,三四十年后,晓蓉在《水咬人》一书中写到水性至柔,不会咬人,然而也可以伤人于无形,甚至将人活生生地吞噬,极左盛行的年代,触及的也不仅仅是人的皮肉、筋骨,更是灵魂乃至生命。

    或许,从水咬人的年代走出来的晓蓉,更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或许,她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阳光基因:认识晓蓉20来年了,我见到的她,总是阳光灿烂:至于从卢作孚到她的水咬人的经历,是很后来一点一点知道的:更多就是读了《水咬人》这部书才知道的。

    这部书是2004年1月全国图书订货会上推出的:我翻到1月16日《新京报》的订货会好书之文学书那个版面,一一看报纸推介的12本好书。这里有译著,有名家合集,有朱德庸,有邱华栋,还有,卢晓蓉。

    卢晓蓉前些年一直在香港做航运,承袭祖父的事业:偏偏自认为没有经商细胞,只有文学爱好:到90年代初,就命运天注定地嫁给了著名书虫,那时的北大中文系主任严家炎教授:严家炎天天早餐是一成不变的连盐都不放的面条:晓蓉本来在香港生活得不错,居然就能嫁严随严地吃无盐面。晓蓉也是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的企业家,也是没有受过正规中文系教育的作家(她是华东师范大学政教学经济专业毕业的):从晓蓉,常常可以读到她祖父的种种。

    我忽然想,不知道喜欢流饭兔、加菲猫的一代人,能不能读懂《水咬人》?晓蓉文字的质朴无华,当然能读懂:我是希望,喜欢动漫的人,包括我,都来读读《水咬乂):这实在不仅仅是一本散文集,而是一部当代史。

    2003年底的一个傍晚,朋友们围桌而坐:我一看,这不是把北大搬来了?袁行霜、孙玉石、谢冕等等:他们说,晓蓉,这个追梦人,这个文学的痴情人,写出了几代人的追求和命运。

    袁行霈说他在五七干校时,别看他插秩插得慢,但是他插得漂亮!这么6株,那么6株地插,他两只脚淌出来的泥都是笔直的。

    袁行霈这么讲的时候,我眼前叠印起《芙蓉镇》里四类分子姜文扫地,这么扫,那么扫,扫出一种艺术感,一种美感,一种放大了的快乐。

    而袁行霈,一米七七的个子,一百八十度地弯腰插秧,他走在二垄垄秧田间,或许也如走在北大教室一行行课桌间,感受着那份因为尽职产生的美感和因为倾情产生的快感。

    袁行霈说,在五七干校,严老夫子(严家炎)带他们修厕所。量来量去,非要正南正北,方方正正的。有人就管严老夫子叫过于执,有人干脆叫他老过。

    从这么插那么插,到这么扫那么扫,到这么量那么量。从放大的决感到放大的使命感。

    事隔这么多年,在座一个个讲及插秧时蚂蟥咬人,不敢揪(越揪越往人体里钻)只好拍,拍得全身都是泥。

    王蒙笑,说没有想到在座的都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都有插秧的经验。他今天最感兴趣的是关于插秩的研讨。他说他跟晓蓉一样,也是没有上过正规大学而只是喜欢文学。他比晓蓉痴长若干年,但是类似的经验,很有共同性。《水咬人》这本书,是给新中国提供一个证词。他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可以为新中国提供一个证词。不管是一个农民,还是一个小贩。

    他说文学和人,是互证的。晓蓉写了《水咬人》,这部书又提供了晓蓉这个人。晓蓉为人太天真:就是因为有晓蓉这样的痴情者,文学就给戴上了光环。文学面对这样的文学爱好者,感到惭隗,感到再不高尚就不好意思了。晓蓉是把文学看高了,看美了:文学也有殿堂,也有厕所;文学不一定比政治低下,也不一定比政治高尚;不一定比商业差到哪儿去,也不一定比商业伟大到哪儿去。所以,还是希望以平常心来对待文学:以后再写作时,可以充满感动,也可以充满智慧,还可以有所超越,发现没有发现的东西。

    我想,要是让王蒙在电视台主持一个脱口秀栏目,准保使广大观众提升智慧指数:不过,晓蓉也准保一如既往地天真兼痴情:都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王蒙是无可救药地幽默宽容,晓蓉是无可救药地天真痴情:历经水咬而痴情不改而善哉善哉:一部《水咬人》,多少柔韧、多少责任,多少泪痕,多少人文,多少清芬,多少回声,多少纯净,多少真金!

    晓蓉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祖父卢作孚先生,我瑕想在扉页上再加上一句:并献给没有经历过水咬人时代的或者说没有上过早稻田大学的的人们。

    王蒙:我就是打工的

    我近期一个人流落江南,偏偏梦溪几次来电要我去青岛。我真是不知驴(如)何是好。梦溪说那是王蒙60年的创作研讨会啊!我说王蒙写了60年啦?王蒙今年是69岁呀。梦溪在电话线那头掰着脚指头箅减60等于多少,嘴里还絮絮叨叨的,终于算出是创作生涯50年。

    我认识王蒙是20多年前,80年代初,那时候是北京作协的极盛时期,每次开会30来个作家济济一堂。有次会议休息时王蒙笑指我:祖芬一开会就没精神,我一讲话她就来神了。

    一点不错。开会时我总坐在后边,只要王蒙一发言,我就伸长膀子越过30来个脑袋去对准那个最机智的脑袋。好像光用耳朵接收还怕接收不全,还要用眼睛同步接收一双管齐下,确保接收最大化。-晃20多年。

    今年和王蒙又同在一个小组里开政协会,第一天小组会几位委员纷纷讲及老委员如何有名等等。王蒙颠覆地说:对不起,老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觉得很惭愧,我比政协委员平均年龄大。我随时准备下届不当委员。20年前就有人宣布我过时了,而且每年宣布一次。(笑)我过时了,也用不着每年宣布一次呀。(又笑)王蒙讲到这儿,有委员插话讲王蒙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淡淡一挥手:贼矣,不足一提。而胆都是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看王蒙这神情,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徐志摩的诗句:挥挥手,告别云彩。王蒙这不足一提,至少包括了新疆的16年。

    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在这聪明之上的,是宽容,是对他脚下这方土地的深爱。他曾经很得意地讲起他在新疆时,在麦子地边的广播喇叭里,用维语朗读《纪念白求恩》。

    几次听到王蒙讲及新疆都是快乐的,学到了这学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头送他去新疆公费留学似的。

    假如,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假如,在任何年龄孜不倦;假如,五六十岁的人又嫌拼音输入太慢改学五笔字型;假如,六十几岁的人还要天天6点多钟起床强化英语听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成为王蒙二。假如一个人,先给他戴右派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儿右派,再当作家兼部长,再当前部长,再当文学先生,那么这个人只有一王蒙。

    和王蒙在一起,他负责讲,我负责笑。我笑,不仅是因为他的幽默,还因为他的天真:今年他那本人生哲学一直高居畅销书的排行榜,那么多人喜欢领十吾他的人生感受,我却更喜欢感受他的天真:雪村刚刚出头的时候,有一次席间不知谁讲起了东北人:我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王蒙眼睛一亮好像知道了小孩子才知道的好玩事情。他考我:化雪村?

    我说雪村写的那本自述上有个档案,上写本名:不详。雪村是谁谁谁的孩子:王蒙讲了一个我当然知道的作家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很多人都鹏的,仅是3001年,他的儿子的名字一下子被更多的。王蒙唱起了《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多亏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5针,好了:……俺们那备都是东北人……翠花,上酸菜!

    听前文化部长像街头混混3牌地学唱流行,够颠覆:王蒙在生活里随处发现可笑的、可爱的、有趣的、好玩的事,再用他的嘴一加工,你就等着哈哈吧!今年全国政协会上选副主席,不知怎么张贤亮改邪归正荣获副主席的一票提名:会后王蒙对张贤亮说:你那一票是我投的。张贤亮说:肯定不是你!王蒙一下把他套牢:你怎么能肯定知道不是我?那只能说明那一票是你自己投的与王蒙斗嘴,大都凶多吉少。

    9.11刚过不久,王蒙便勇敢地飞赴美国:美国机场戒备森严,从乘客队伍里扣下两人再作重点盘问:其中一人是我们的王蒙。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王蒙,一个只会把智慧诉诸文字的人,一个播撒文明的人,怎么会有恐怖分子的嫌疑呢?

    王蒙笑又略带严肃,说他很高兴被认为不老,还能给人带来恐惧: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抱怨,会生气:但王蒙笑对人生,难得的极其健康的心态。我不知道健康的心态和健康的体态有没有相应的联系。不过王蒙年复一年不论冬夏地游泳,或许确是成就大事业的要素。非典刚过我去看一个青年画展。有一幅油画,画着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三代领导在游泳。我才明白原来要成为大人物之前,先得学游泳。

    王蒙还住在四合院时,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家进门的院子这么大,其实可以砌一个游泳池。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

    我不知道王蒙除了非游泳不可之外,对物质世界还有什么欲望。前几年他-楼房,他和瑞芳非常满意。新居的房间是不少,不过他们考虑到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节假日要来,总之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实在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我觉得王蒙实在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王蒙说:我就是打工的: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派真诚: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时候,总有一份感动。

    王蒙经常出访各国,就是不愿在外边太久:虽然那里也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收获。他说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者八十丝四十缕。而中国对于他,是一千丝和一万缕。

    他总惦着回来打工、

    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简单生活,而王蒙的写作间,不是简约,不是简单,是几近简陋。也许,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强大了,总有另一方面特别弱项。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问王蒙他属什么:王蒙说:狗:他清晰而准确地发了这个单音后,惭笑笑说:很抱歉,本来想属得雅一点的。

    谁先爱上谁

    大海的理财基因

    这个论坛是青岛海洋大学举办的:写着科学人文未来的大屏幕,好像用海水涂上了海蓝。绕场一圈的一张张科学家和作家的照片,也是用海浪卷起:会场中间摆放的绿叶、鲜花,倒像海底植物。而我,而我们,好像是海洋世界里的鱼。整个会场被前来听讲的大学生们围住,好像在观看海洋世界的斑斓看思想的游动和穿梭。

    有作家认为科学是冷冰冰的,便有科学家站出来说:我的温柔指数比较高:当然,科学家可以非常理性地证明月亮就是一块大石头。但是更从爱因斯坦的芯服2讲到牛顿的尸二歸,从达尔文到华莱士,从-构造到和谐发展,从深空探测到转型时代,从纯粹科学讲到射雕英雄。对,科学家们几乎都读金庸。有位科学家说,有一回开学部委员会,会议结束下暴雨,大家都回不去了。他想去看看老前辈:敲门敲不开。门开后才发现前辈刚才奋不顾身地进入了金庸的武侠世界。

    有位科学家说:谁要考我的博士生,必须读过金庸小说。关于金庸小说和科学发展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待下一步专题探讨。后来王蒙笑:我实在不好意思在发言时说,你们除了读金庸,能不能也读点在座各位的小说?

    当然,王蒙只是做不好意思状:在座的科学家的文学积累,实在不能不令作家惭愧。至少,我很愧对。有的作家对科学发达而古风难存感到郁闷。便有科学家快速回答:我小时候父母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到我们这一代又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是,社会在前进!(全场掌声,笑声)又有作家在科技的强大面前,感到文学的无可奈何。便有科学家说,如果从各自的定位超脱,把人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看问题,会碰撞出一些美好的灵感。科学和文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讨论从快乐的火花终于转成灿烂的焰火。科学和文学同样地以人为本。报载美国正在研究利用电脑的058接口,接上治疗仪给人治病。我想是不是日后我国的周林频谱仪等等都可以用1158接口接到电脑上?到那时,电脑不仅是百科全书,是家庭影院,还是私人医生,理财顾问:科学,叫我怎能不爱你?

    20以年10月的青岛论坛,是科学家和文学家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包玉刚讲过:深水港是个大银行。我想,大海洋就是大银行,海洋大学就是大银行,才会经营这样一本万利的论坛。或许大海本来就有理财的基因一海纳百川么。

    审美不疲劳

    青岛朋友跟我讲,山东人的优点,是老实;山东人的晚电,是太老实。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作家的优点,是文学;作家的晚电,是太文学。作家里的作家,是王蒙。不过王蒙讲话希望文学同行们学习科学,取代文学的自恋与自我膨胀,取代那些想当然的咄咄逼人与大言欺世,大多数作家和我差不多,基本上是科盲。这是中国文人常常激愤、失落、大言与现实脱节的原因之一,哪怕是最不重要的原因之一。

    王蒙说文学重直觉,重想象,重虚构,而科学的个罪,是摧毁了一厢情愿的梦幻。文学的浪漫主义常常写月亮,但是科学已经登月了,已经知道月亮就是月亮,还让人相信上边有玉兔、嫌娥?反正我是不信了。(全场大笑)

    但是,他说浪漫主义是可以再创造的。可以构建新的浪漫主义。(掌声)海洋大学就是抱着近乎浪漫主义的热情与追求,来召开这个决乐的会一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么多身怀绝技的科学家传授很具冲击力的知识,而且知识里充满了人文精神,充满了真善美:这样的好事儿,不是经常能得到的:(掌声)

    我想,如果出一道抢答题:用两个字说出王蒙是什么?作家?文学?智者?

    糊尔答错了:王蒙是学生。

    一个永远的学生:一个天天6点就开始学习的学生:今天这个数字时代,一切都在重新洗牌:文化的表清越来越加速变换丰富多彩:今天你出局,明天他登台,优胜劣汰,为青年俊杰喝彩:但是会议期间,王蒙老是被年轻人追逐着:王蒙老师,有没有时间……王教授,能不能……王蒙这位青春偶像,实在是青春级的:有人叫我用一两句话说王蒙。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创造,所以他能当上王蒙。

    或者不如干脆借用王蒙的一本书名:《青春万岁;有科学家讲到圆满人生、缺憾人生等等:便有人举手说,他认为王蒙是圆满胜。

    王蒙立即说:我很怕圆满,水满则溢,人满则患。而且我是显著的不圆满:因为我对自己不圆满的悲哀,所以这次我都找高个子的、靓丽的同行来虛-实现我的圆满:(全场大笑)

    近年有个流行词叫审美疲劳:人们看王蒙,审美不疲劳:当然,因为智慧:但不仅仅因为智慧:一个光有智慧没有童真的人也是会引起审美疲劳的。有人发言讲到王蒙大道无术,为人不设防:我想,其实就是:童真。

    多赚10万美金

    网络世界所以热闹,因为那个世界里可以尽兴地释放智慧释放童真。于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于是流行起轻舞飞扬这个词:王蒙的对答非常地轻舞飞扬,但更加常常的是文字激扬:他在闭幕词中讲到作家有时候是爱找事儿的一些人。(掌声)会上科学家没有嘲笑文学的。但是(他声音提高了)文学不断地嘲笑科学:但是(他声音又高一度)这才热闹!难道你们不需要声讨吗?(全场大笑)这也是学术民主!(全场大笑)不仅仅允许爱因斯坦发言,也允许胡搅蛮缠的人发言!(全场大笑)

    王蒙讲人类历史的进化,是发展,但是也充满了质疑:现在有个词叫满意度:生活的提高,带来欲望的提高,所以报上有文章说现在有些人对生活的满意度相当于60年代:可是王蒙说他对生活的满意度,是一百倍、一千倍于60年代(全场鼓掌)当然这种数字又是文学的思维,不过这不需要做很仔细的测箅。(笑声)

    后来有科学家说60年代后期,有一本有影响的科技杂志上,写到无穷大的符号00就被人批评:怎么把8字横过来写?又一位科学家笑:那时候说12加12等于14是天经地义。

    于是科学家文学家都说真是时代进步了。

    我的发言从数字讲到爱情:数字时代的爱情也可以估计了。英美两位经济学家调查6万人之后箅出答案:家庭生活美满相当于一年多赚10万美金,性生活美满相当于一年多赚6万美金:王蒙说家庭生活美满不止多赚10万美金:他说其实中国古代文学里就充满了数字:白发三千丈、长风几万里、桃花潭水三千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数学充满了诗意,在数学的世界里可享受遨游的快感:数学和文学都来源于人的本体,都是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发现,都是开辟心智:而智慧,是一种美。科学家文学家共同来关切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文学家是科学家的朋友,科学家是文学家的老师。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是文学界的。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么!(掌声,笑声)

    有科学家说:下一次我们科学家和文学家再联姻:王蒙笑:我们不离婚。

    是科学先爱上了文学,还是文学先爱上了科学?

    已经联姻了,就懒得去谁先爱上谁的问题了。

    这天开完会一起坐大轿车回住地:王蒙和夫人瑞芳照例并排坐着:我在刹那间回想起童话的结尾,总是说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故事戛然而止:如果再写结婚以后的生活,结婚十年的生活,不知道会不会就写成英国式离婚或是美国式离婚:王蒙至今是个青春万岁,一会儿在台下举手向台上的科学家发问关于中国科学发展的问题,一会儿站起来问文学家:你到底是要拍口看中医中西结合,还是不拍口保持中医的纯洁?但是,当王蒙坐在蹄身边的时候,就老实了:贿艇么老实腳雌了一辈子就是他的家。

    我笑:我发现你们已经多賺了10万美金了。王蒙笑:这个税我还没交呢。

    一个葱绿的文化醉人

    王润华先生来信要我写周策纵先生,说是要编集子:哦,周先生,当然,这些年来,周先生于我是那么亲近而熟悉了。既要写他,先要回忆一下我与他的交往。这一想,自己一惊:莫非我只见过他两次?且第一次只站着说了几句话。

    周先生的名字我是早就敬仰的。真正印象深了,是我的小弟祖言去威斯康辛大学做了他的学生。大约4年前,突然接到周先生的电话,说他路过北京,上午几点到琉璃厂购书。我急于知道小弟的近况,赶到琉璃厂会他:然而,哪一位是周先生呢?我丈夫梦溪因几度与他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常与我讲及先生的才学。我以为我早已知道了周先生,然而此刻才想起先生是什么模样的呢?琉璃厂街上哪一位路人长得像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呢?

    前方快步走来一人。他刹着一个板刷头,花白的板刷。敞着很不起眼的西服。北京稍讲究的人都不穿这样的西服了。当然讲究西服比讲究学问要简便而易行。这人像是外地来的一介寒士。然而他脸上似有一种聪灵饱学之气,或许他是从很外很外的外地来的,从大洋彼岸来的?他怎么会是呢?可就觉得俾是。您是周策纵先生吗?

    呵你是陈祖芬!他快活而童真地笑着,一下把他从大洋彼岸真真切切地拉到我的跟前,把胃差、时间差、年龄差一下全拉平了。他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夸奖祖言的学业如何之好:然后还是祖言祖言祖言。他知道我来看他是想通过他看到祖言。真是想吾想以及人之想。

    大约两年后,我又从电话中听到那快活而童真而喷发着热气的笑声。周先生说他下榻在北京的燕京饭店,约我和梦溪去共进早餐。我说谢谢,不过我们吃完早餐再去吧!按约定时间到了饭店,轻叩他的房门:也许,叩轻了?要不怎么没人开门?叩重一点:还是没人开:然而屋里似乎有人讲话,当然也弄不清这话声来自这间屋还是那间屋还是压根儿是我的一种幻觉?我们开始由弱渐强地敲门:这强,自然也不能强到像强盗或准强盗:梦溪本斯文儒雅之士,如此敲门已觉失之礼仪,于是他说走吧!我说好。

    进家却接到一个不那么斯文也未必儒雅的电话,以诗人才有的那种激动问我怎么说好了去而不去,白白让他等了一上午?我高兴他的这种率真、这种认真-兑好了早餐后等我们就一直等着了,等不到我们就认真地着急了:我想起好像从他房里传出的讲话声,或许他一边与人打电话一边等我们?或许嘴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时候耳朵的功能就相对减弱?

    周诗人的激情过后,电话筒那边又喷发奢决活的热气:去年春季,我对周先生的嘴的功能才有所领悟。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来我家做客:高级房间!他童稚般地高兴,为我和梦溪高兴:其实我们的家是寻常百姓家:只是书籍多,都有可放的地方:我们很得意的是我们从海边抱回的几块大石:有一块石上竟有如兰竹的花纹:我家有海有石有书有竹,梦溪自诩无梦斋主:既无梦,更少梦话:只是做一点能做的事,当时正筹办创刊《中国文化》:弃园主人周先生,或许是长年被弃在文化堆里了,浑身冒着文化味儿,一拍打衣裤就能掉下金文钟鼎文:一旦被弃在了除中国文化再无其他的无梦斋里,他便讲诗词讲甲骨讲回文体:他说中国的回文体乃无极文学:而我觉得他一开口讲中国文化亦是无极的,好似他的嘴一抖搂就是无穷无尽的回文体:于是想起他曾寄来的他手书的《无极》一首:是寄给我和大弟的,因为,他觉得围棋也是变化多端而无极的。

    我是在横扫文化的岁月度过自己本应苦读的青年时代的:如水中生长的植物,长也长了,但是没有什么根基:所以那天周先生在我家,我很想张开一只大口袋去接住他抖搂下来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听弃园主人与无梦斋主的对谈和笔谈(边谈边写来写去我只有张口袋的份儿)那天乍暖还寒,弃园主人感冒流鼻涕:鼻涕的捣乱一点不曾打断他的谈兴:我便觉得鼻涕也增加了这场谈话的文化可以醉人:但是接阛先生的车就要到了:醉人之一无梦斋主请醉人之二弃园主人书写无梦斋三个字:弃园主人一边请鼻涕不要捣蛋,一边说好好好:我铺画毡,不经意地把茶盘放上:周先生心疼地摸着毡说:这么好的东西!这租,并不箅贵的:然而一切与中国文化相关的,都是周先生的生命之源。

    临走周先生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讲话:他这句留言,却是非常的叫我们喜欢的:他不隐瞒不保留不遮拦不设防不间不隔不假思索不亦乐乎:如果跟晚辈在一起,他也变成晚辈,变成年轻人:他把他想到的都倒出来,包括我就是喜欢讲话:我们送他到车旁,他还在讲:一直到浑开走,载走了他和他的无极文化。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感叹祖言有这样一位洞开心扉的老师:我想起有次祖言信中讲到他从哪儿飞回陌地生,是周先生自己开着车去机场接他的,顶着花白的板刷头……

    虽然冬天降落到周先生的头上,他的心是葱绿的:我几度原讶像他这样资深的老学者,他的自由体诗竟是那么年轻:我最喜欢的一首好像发在香港《明报》上的,可惜手头没有,背不出来:手边能找到的只有《联合文学》上的一首《白橡》:写他在斯坦福大学寓所窗外的巨大的橡树:攀住天空死不放手,但反手一扣,就存了松鼠的宝穴,月光下的白橡狼藉纵横的影子,就朦陇大醉了,空白处像挣开白眼,乜斜着问苍天,回觑自己一这木中的巨象,不,这人的传龙。

    思维如白橡的反手一扣点了松鼠的宝穴一般使人常感意外,想象如月下狼藉纵横朦胧大醉的白橡树荫那样恣狂烂漫。

    一个葱绿的周先生,才会对五四运动一直有着葱绿的感情二1989年他写《不能有个反民主反科学的五四运动》:开头几句,就使我感到一种葱绿的生机:五四运动转眼已是七十岁了,可是五四永远是年轻的,五四永远是年,五四永远是年知识分子。

    周先生至今,他身上未必没有正宗五四风味的热血:我1985年访日回国后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日本的启示》:我无非是当时正热衷写中国的经济改革,此次东渡自是不能白去的:总希望从日本高度的危机感勃发的工作狂等等,结合中国的现状写一点感想,写一份着急:用自己的优点比人家的缺点,不如用自己的缺点比人家的优点:周策纵先生读过这篇文章后,说: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读这篇文章:这句话从大洋彼岸传到我这里,我依然感到一股不灭的爱国热忱,而且是五四式的。

    写到这,又想到周先生把财人译成陌地生,又自号弃园主人:而周先生花白的板刷已是雪白,无论他是怎样的文化醉人,他的弃园里始终是缭绕着或浓或淡的乡愁:前些日子他腕骨摔坏了,真正地被弃在陌地生了:当然还在写文章,还在想吾想以及人之想:他给已经远离陌地生的祖言打长途,让祖言代他向梦溪和我问好:我们说要紧的是他的手腕快点好起来。

    陈逸飞来故居来龙门故居

    如果这里不是他的老家,他很可能会说,用他常用的词来说,这是视觉垃圾。

    院门外,破席盖着旧木,三棵孤零的制,像垃圾千金般地无助。

    走进四进的大宅院,一行侧房的两个窗户前,屋檐下挂着三根晾衣竹竿。两个拖把,木柄支地,拖把头靠在墙上晒太阳,乱懒洋洋。

    这两间矮小侧房,窗外各有一个砖头砌就的中西式的装饰框,协调而各异,对于这两间小破屋来说,这两个窗框简直是富丽堂皇,简直就是光荣与梦想!

    偌大一个旧宅院,不知有多少间屋子不知住着多少人。独独这两间的主人,在有限的空间里拓展出这样超然的视觉艺术。

    对面一间小矮屋里走出一老妇,对我说:这是陈逸飞的家!他是美国画家!他在上海有开店的!

    这句话,我得实录才原汁原味。附近这一片的人,都把陈逸飞像近亲那样挂在嘴上的。

    今年清明,陈逸飞跟着宁波北仑区的人走进这大宅院,第一次看到他出生的这两间半小矮屋。他泪水涌涌,语声讷讷:我怎么办?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

    陈逸飞并不知道他是北仑人:他只知道自己是宁波镇海人:1986年镇海县分为镇海区和北仑区,陈逸飞的故居就在北仑区:到2003年,北仑的港口集装箱吞吐量的增长已经连续5年全国第一了:北仑要开发文化资源了:有关人士找来大宅院这一带的居民开了几次会,弄清楚了陈逸飞的父辈、祖父辈、家族、家谱:于是在2003年腊八那天,顶着一头大雪来到上海一幢楼前。

    北仑人知道初次见陈逸飞,一定是在他的工作室:进去以后才发现这是陈逸飞的家: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心里来回嘀咕着:而陈逸飞,让家人煮了宁波汤圆来款待来自家乡的宁波人。

    今年开春,陈逸飞对上海朋友说他清明要回老家:上海人说你老家早已呒没了!(没有了)

    北仑的确出落成一个着新装的生机勃勃的少年人了:独独陈逸飞的出生地,还原封未动,不过也就要动迁了一所以说就要,因为原先不知道这里诞生了一颗明星:陈逸飞出生6个月前都在这里:有人开玩笑,说陈逸飞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用6个月的时间,事实上已经完成一个大工程,培育出一个著名宁波人一陈逸飞。

    陈逸飞站在老家窗前门前,来回说:我怎么办,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我要尽我的心!我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

    北仑人带陈逸飞去看北仑的山和水,陈逸飞终于呼出一口气:我想为家乡尽尽上、,我找到点了!

    20天内,陈逸飞三次从上海来宁波。

    第三次,他带来了上海世博会建筑、规划和景观设计首席建筑师,西班牙的马西亚柯迪纳克斯,带来了在美国、加拿大从事建筑设计的专家,带来了上海的发展商。这两肚海人,原来也是宁波人。

    陈逸飞做的是大视觉,从绘画到服装到电影到建筑设计。前些年各种媒体报道陈逸飞的一幅油画,在香港被人用一百几十万的高价买走。今年有人去香港看望捐资不倦的宁波人邵逸夫,没想到在邵逸夫家里看到了这幅宁波人陈逸飞的油画陈逸飞童年是在苏州外婆家,后来他画苏州的水乡周庄,他那神来之笔,便像发功一样把周庄发到了世界上。

    他1946年4月出生在宁波的北仑,离60岁还有整两年的2004年4月清明,来祭扫祖坟:宁波人最是故乡情深。宁波人邵逸夫先生八九十岁的时候还包机从港飞甬,扫完祖坟当日即飞回港:邵逸夫今年98岁,在宁波机场下了飞机坐上轮椅,第二天又去扫墓。当陈逸飞默默地站在祖坟前,北仑北仑,你可听到了他的心跳,你可明白了他的心声。

    龙门

    陈逸飞拍电影《理发师》,选址到龙门古镇:陈逸飞以前一幅画把江南水乡周庄推向世界。这次,或许一部电影,又要把江南山乡推向世界。

    《理发师》第一次在龙门古镇开拍的时候,传闻剧组有不快不悦事,停机。第二次在龙门开拍,陈逸飞忘情投入,说:电影是他的梦,《理发师》是他的命。有一次他去海宁谈事,回龙门途中,还没到龙门,他倒下了。全中国都为之痛惜!然后有人说,这个龙门古镇是不是有什么魔力?龙门古镇在杭州富阳,都是明清建筑,最迟建于民国初期。私驱车从富阳市直奔龙门古镇。远远便见一块牌子:三国孙权后裔的最大地。山路两侧,便是龙门山,海拔一千多米,在江南这一带便是很高的山了。山间大雾,如燃烧的火,把山烧成黑炭色的剪影。黑炭色的山与山之间,是熊熊燃烧的雾。龙门山,不一般!俗谢鄉雎跳龙门。能跳龙门的有几人?

    过了雾之燃烧,就见青山妖娆,茶园、稻田、果树、水塘、农夫、水牛,好像进入一个男耕女织的社会。果然远远的,看见前方松林间,一面面红黄色旌旗,旗上只一个孙字。孙权的第49代到第58代,大约7000多人,10世同堂根连根地住在这个屋连屋的龙门古镇。

    古镇的鸟瞰图,險似一只龟。很像几百岁的孙氏家族。

    这里搬以上的人姓孙,三国时期?树又的后裔:从初凇上寻根,是春秋的孙武,然后有孙膜:从孙权往下,到淑侄子的第32世,移到广东做官,到了莉收的第48代,迁居广东的这一支,便诞生了个孙德明,后来叫孙中山:孙中山之前,这个小小古镇出过7个进士,9个举人,一个状元古镇书记滔滔讲起2500年前的孙武,1800年前的孙权。讲古镇开发不声张,到十一,再全新亮相:我自然想先行去看原汁原味的古镇:这位孙氏书记也颇有魔力:我不禁请教尊姓大名,叫孙一他说他不姓孙:不姓孙?

    是的:他说,他姓凌:不过他虽然不姓孙,但是他祖上是刹收的大将,叫凌统:本来是凌统,后来孙权念他功大,给他加了一个点,凌字便变成了凌字:所以他的祖先是为姓孙的人效力的:我笑,我说那你现在是给姓孙的人当书记了他笑,说他现在还是为姓孙的人服务么。

    告别1800年前芴凇大将的后人,到了古镇龙门:镇前4根柱子,都是明朝的:一进镇子,就见石砲的明代民居,居然还有砌成三层的。明代建筑的标志三花拱,随处可见:清代的雕刻,也间杂其间。进得古镇下雨不用打伞,反正本籴就是从一家一家穿过去走:历次战乱,重兵也不敢打进这个小小的古镇:因为里边像诸葛亮布下的八阵图,任何外人进得去出不来:古镇至今无人锁门:因为都知道古镇是得来出不去的迷宫。嗰也得其门而不敢入。

    古镇的小路全由卵石铺就,好像龙之麟,所以叫龙鳞路。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长着那么青嫩的草:很像江南的荠菜,就觉得一定鲜嫩可口。顺着卵石荠菜路,一路经过很多祠堂,明哲堂、思源堂、世德堂、孝友堂、耕读堂,等等:古镇人祭祖、议事,都在祠堂:后来,6月7日《杭州日报》报道,龙门古镇考证有名的古厅堂有80多,正在修缮成一个宗祠文化博物馆。

    有一处两边没墙的宽大通道,靠墙的两边是两行木凳,他们叫做懒凳。明代古镇人,就这么懒懒坐着,又通风又凉快,国事家事天下事,在这里神聊。

    我说,那就是古镇的多功能厅了。

    古镇的狗们也慵懒而悠闲,连叫都懒得叫:那么多狗跟人似的踱来踱去,就没有狗见了我这个生人叫一声的。或许它们不知道我不姓孙?

    卵石养菜路边的古井,依然水清清。井壁上,长着青翠的凤尾草,古镇人用来治伤的。我向井深处看去,想到古代多少不幸女子投入井中,拜拜了,封謝土会!

    留下的,是恬静,是安适:是浮躁世界里的一镇古风。是家家户户全通着的、连狗都不防人的谐和之风。

    古镇终于接轨杭州的旅游西进,要成为一个旅游点了:古镇人带我看陈逸飞拍《理发师》的一个主要景点:我不禁叹日:真有眼力。

    于是又升起一-陈逸飞的叹惜。去年他包机带着几位外籍设计师从上海飞来宁波,我还听他讲述想为故乡宁波做一番事,没有想到他魂断龙门!

    不过,《理发师》要上演了,古镇要开放了,这座山乡古镇,就要鲤鱼跳龙门了。

    我一点一点不能想象,康来新艇么小,偁好像可湖撑上舞:前年在香港电视里,正好看到几个人佩潘金莲:我只记得她,服装色彩的特异拼接,思维观念的尤其特异的拼接:我来不及消化这些拼接,更来不及拼接起她的形象:她是什么样的?竞是没有看到:这次我从北京经香港到离台北市区不远的台湾中央大学:一下车,就见小小的康来新把大大的脑袋倚在门上,像一个可怜兮兮的未发育好的女孩: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披散在她疲倦的瘦骨憐詢的脸上,一对欧化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我们。我想起《悲惨世界》里的那幅著名插图柯赛特,好像等着我们这些大人来搭救她。

    她不会不知道天道对她的不公:她在一次学生座谈会上讲及学生在作文里,写国文老师康来新如何又瘦又小:她说:为什么要再一次挑起我对我的样子的自卑?讲的时候,她笑,学生更笑:好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幽默:她用笑,接受命运赐给她的一切:她的服装,也就天天漾溢着甜甜的笑。上午的衣裙,典雅活泼,好像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女孩;下午的旗袍,宁静明丽,好像民国时期的小姐:人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不同的服饰:我在台湾就从未见过她穿重样的:一次友人说:康来新,这下可让我抓住了,你这件衣服我看你穿过的:我问什么时候见她穿过,他说大约一年前吧!三百六十五天以前?

    康来新天天盛装,好像天天在赴人生的盛会:难得这么瘦小的人,就有这么盛大的兴致:天天有兴致,天天给这个世界增添兴致。

    她坐着笑起来,大眼睛笑没了,好长时间都没了:她一个劲儿地笑,一门心思地笑:她向前伸长脖子,脸上只剩下一张大笑的咧到最大的嘴二能这么笑的人是世界上最能决活的人。

    她站着笑起来,下巴往上翘,脖子往下缩,张扬着的只是嘴。于是就突出了上牙右侧的一个空当缺了两颗牙。老也不去镶上,满不在乎地像一个换牙的傻孩子。她仰天大笑,整个脸好像要和整个天空平行,要把灿烂的阳光汇聚到她的脸盘上,还是要把她灿烂的笑汇入霞光里?她笑一个透心透肺真真实实。她的笑声是实心的滚圆的,把膀子一个劲压下去:能这么笑的人是天底下最不知愁的人。

    她那双小脚,好像可以捧在手里的小脚,偏偏就爱走路,尤其爱在中央大学校园里走。她的身体,她的思维,一直在动态中。她的名字叫康来新,她就老是能来新的想象,新的行动。有一次她走过校园里一个一层楼的窗前,正好看到房间里端坐着一条狗。下一天晩上她经过这座房子前,看到这个房间里同一个地方端坐着一个女人。明明上次看到的是一条狗,会不会白天是狗,晚上变成女人?而且原先这屋飘出昏烟味儿,这次飘散出菜香。会不会是晚上狗变成女人后,为男主人烧出了几道好菜?

    也许与她教古典小说有关,她的思维常常浸润在美丽荒诞神奇的想象中。席间上一盘切成小段的肥肠,女士们皆不敢下箸,唯康来新很男性地把筷子伸向肥肠,同时很女性地说:真是柔肠寸断啊。大约从寸断的柔肠又想起了黛玉,她突然考我:是贾宝玉主动还是林黛玉主动?我一时答不上。她又来一招:可以举办一场学生辩论以宝玉主动还是黛玉主动为题,一定会激发学生用现代新潮的语汇去阐艇部古典小说。

    她说学生讲话很颠覆学生讲他长得不错,就是说,他长得这个样子不是他的错:学生讲他真可爱,就是说,他可怜得没有爱:他很耐看,就是得耐着性子看:流体力学就是风流学:北京人说侃,这里的学生叫打屁。

    她说她本来不好意思跟我说打屁的,有一次她在校园看见一个很纤秀清丽的女学生在说打屁,那么她想她也可以说了:她说黛玉是小雅,香菱是大雅大雅不避俗:不过有的语言实在是不雅,她很奇怪大陆人怎么喜欢惯用搞这个字。说有人问一位大陆文学教授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那人说他以前搞李清照,现在搞林黛玉。我知道这又是她新编的聊斋,不过是为了醒世。在大陆不是随处可以听到人们在说他是搞什么的吗?

    以前只见学生引用教师的话,这位康教授专爱引用学生的话。她为学生主持学术活动,就用她的快活的想象和文学的底蕴,用学生自己的语言,把一个个演讲人编织到她营造的清新可人的文化氛围里。常常觉得,最好听的不是那一个个演讲,而是她的讲评她的解说语连接词:有一天晚上她在中央大学主持两岸学术交流活动,校园里同时还有三场演讲:一个新潮文学的展望,另两个是台湾当红小说家李昂和吴淡如的演讲:我以为不大会有学生来我们这个演讲厅,但是梯形教室里层层端坐着恭听的学生。几位演讲人都讲得不错,就是有点各讲各的:康来新在结束语中讲到校园里有这么几个活动同时在举行,我们每个演讲人发言不一样,这使我们这个演讲会非常地后现代,可以使学生对21世纪有非常丰富的想象。

    会后有人对康来新说你真能吸引学生。她笑道:我有淫威广说完下巴往上一翘大笑。

    第二天是假日。康来新早早来了。我突然看到她的大衣是反穿的,脖颈后的衣服牌子昭然若揭。我说你的大衣穿反了。她一看,赶紧脱下把大衣翻过来,说昨晚演讲会后,她又回办公室工作到凌晨5点。

    说着她左边一根盘着的辫子掉了下来:于是才注意到她一定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这天是休息日她才可以这样对付过去:其实她常常凌晨入睡,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不仅服装、饰物总是新鲜的,连发式也是随服饰变幻的。上午觉得她这身装束真好看,下午觉得她这一身更好看。她教学,主办学术活动,写书,编书,出书自己还办书局。我在台湾时,她正面对一篇即将召开的另一术会议的论文。别人都交了,唯她没交。她要安排我们去阿里山去故宫去几所大学去各种有特色的餐馆。她要请人在我们的房间里准备好各种水果、果汁、冰水、咖啡、麦片、茶叶,乃至吸管、一次性筷子等。同去的上海画家叫我把房间内所有的柜门、抽屉都打开看看,说不定还会发现什么宝物。

    康来新不大有时间睡觉,就怕在看故官看文艺片时睡倒,人家会说这人多没气质。她说上周末她看电影时就累极而睡着了。她说她都不好意思对人说这事。不过她对我说了,她一定也会对别人说的。我想她不好意思说的事常常都会对人说的,连同不好意思说一起端出来。

    她也没有时间吃饭:早餐自然顾不上吃的,午餐也略去了。只在晚餐时大吃。尤爱甜点、冰食:她好像是用甜点、冰食堆起来的。她大盘吃刨冰,刨冰上撒着红红绿绿的果子冻,她的大眼睛也果子冻那样晶莹起来。我不大能把眼前这个果子冻和教授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像这样酷爱甜点、冰食的,我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吃西式自助餐,我不太喜欢和很有修养很客气的人一起吃:因为我是违反正常规程倒着吃的,不是从吃冷菜到热菜到甜点,而是不看热菜浅尝冷菜直奔甜点冰淇淋偏偏在台湾遇见一个同道:康来新。她说她吃自助餐喜欢一个人吃:这句话的内涵大概只有我听得懂:她说做女人好,不高兴了可以大吃甜点、冰食。

    人说太偏甜食的人任性胆大,因为明知大啖甜食有害身体偏要为之我想,人不必活太长,如果能尽职又尽兴,就不枉此生。

    我们一行在中央大学访问后,同行的上海朋友回大陆,我和梦溪又去台湾中研院访问。这里环境是学术的,书是学术的,人是学术的,谈话更是学术的。我先生天天有收益,脑子像吃得饱胀的肚子:我嘛,就像见了自助餐上的热菜,明知都是好东西,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吃: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对学术不感兴趣,可我就是一偏食离开中研院,也就是离开台湾的前一天午后,康来新来了。脸色苍白,大眼无神,声音嘶哑:她把上海客人送走后,就失声了。现在才勉强能讲话:我问她看病了没有,她说从来不看病,因为不喜欢看病这个流程。又和我一样。还是偏甜食的人都这样?她只买了川贝枇杷資吃,甜的,她吃:说着她嘶哑着嗓子傻笑起来:大眼睛笑没有了,长脖子向前伸着,突出那一张大笑的嘴,和缺了的两颗牙。

    我感到一种鲜活的生命又在体内涌涌地活跃起来:康来新的到来,一下把我拉回生命的本源。笑罢,她那X材可赛特式的大眼睛又闪亮起来。她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下午到晩上的日程:她找好了人帮我们把带不动的书寄回北京。带我们看一场电影,这次大概不会再睡着,请我们吃一顿正宗台菜一我们在台湾吃了众多的中餐西餐小吃快餐,就是没有吃过一次台菜。晚饭后去诚品书店康来新的出现,使我们的台湾之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她把时间、路线安排得可以说天衣无缝:醬如必经一家她喜爱的万圣冰淇淋店,叫我在离台前再吃上一个冰淇淋,虽然她嗓子坏了不能吃。不吃你要后悔的广她小孩一样认真,一路走一路吃好玩:有一次她在校园里一路走一路吃冰淇淋,就听一声唤:老师!这个满脸洋溢着冰淇淋的甜蜜的老师,一下被冰冻在原地,不好意思。

    在诚品书店她尤其介绍我看一些怀旧的书:老月份牌广告画、1935年版的老地图、《台湾旧路踏查记》、《阿妈的故事》等等等等。我才想起她实在很传统,很有古风。每每在宴席上大家互相敬酒时,她总是用双手举杯;动作刚健利落,小小的手细细的胳臂举得很有张力,就举出古代义士大侠那样大大的髓。

    她买了本张爱玲的《对照记》递过来,说她说过要买这本有很多照片的书送我的:好像她是说过,不知是在哪次说笑的场合,也不知她怎么提起过,我实在不记得了。但她记得住她的每一个许诺,或者本也不成其为诺,只是她的一个哪怕很小但也真诚郑重的善愿。

    天很黑了,她把我们送进出租车:第二天一早她要从台北市区赶回到中央大学上课:车窗外,她大脑袋扬着披散的长发,一袭活泼的长裙又显得她像一个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女孩:那次我们从阿里山回到台北松山机场,就见她从远处奔来扑来,像一个见到大人归来的孩子。她用双臂环抱起满脸胡子的上海画家,像一个长着双翅的纯净无邪的小精灵。

    出租车开动了:她0阪着连连向我送来热热的飞吻:把热热的生命向我们送过来,也分送给她热爱的所有善良的人们。也许,她输出得太多,她个子就长不大:她台大毕业后又去美国留学,回来教学这么些年,年龄不会是小的。爱情的翅膀扇动着每一颗女人的心,尤其扇动着那些美丽丰富的心灵:为什么康来新还是孑然一身?或许她在男性的眼里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女生?不不,愚笨的男人!她是从洒满晨露的林子里飞出来的一只快活的小鸟,她载着树林胃晨贜载着多彩的露珠载着变幻无穷的鸟鸣。上帝有些不公!这么娇小的她承载那么无尽的责任;上帝又很公平给了她那么多的智慧才思和善心。

    她那长长的纱中飘拂着,她卷起来托起来飘向运方。哦,再见!

    神林先生

    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多智慧,几多莫测:个头不高,可是看人常常,俯视。

    他说话声音很轻:你只能把两只耳朵变成两个地面卫星接收站,才能收到百蔽轻的好像从很远的外星传来的信息:只有最自信的人才这样超然物外地说话:好像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并不在乎你听见听不见,或者压根儿就是随你爱听不听。

    不过,他讲话的每一个小段,往往像美国作家欧,亨利短篇小说的结尾个出人意外的幽默:只有当你呼应了这份幽默的刹那,他的眼神里才会激扬起一阵笑意:好像一间清冷的屋子突然闪亮起温暖的灯光,奏响起欢快的音乐:他可能会侧过身去又偏过头来看着你笑,让人更感觉着这笑的韵味。

    然后,灯光熄灭音乐骤止,又开始了淡淡的轻轻的谈话:初次相见时的笑,是礼仪的笑,应酬的笑,客套的笑:往往只是一种作秀:神林先生的心最是自由:他不想应酬什么人,不想应酬这个世界:他只是真心地去对待,而且为你着想。

    我明明知道他是日本人,可我一见之下总感觉着法国式的幽默和美国式的自由:后来还发觉他有点德国爱吃肉,爱爬山。

    他笑的时候,两道浓浓的长眉向两侧弯下,不仅眼睛笑着,连眉毛也笑得弯下腰来:他的脸实在很西化大眼睛在脸部所占的面积和高鼻子离地面的距离:尤其有特点的,是嘴:不拘一格地微微上挑着,好像总在向什么挑战。

    我第一次见他,就禁不住说,你和我见过的日本人都不一样,我总想起西方人。

    其实,他是一个抽象了的生命体。他的思想里流动着的,是俄罗斯的艺术、西欧的艺术、美国的艺术和中国日本、东方西方的文化艺术的调和酒。这种酒发酵后生发出来的思想,常常是空灵的跃的、美丽丰富的。他刚刚在讲一个思想,一下販到另一个话题。而且把主语什么的能省略的都省略了。你弄不懂他这句话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是他自己的话,还是他在讲人家的话。你恍惚地似懂非懂地跟着他的没规则的语言快跑,脚不着地地快跑。又好像掉(篇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或者掉进一幅抽象画里。

    他也知道部下常常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想着意叫人明白。一幅抽象画,能懂多少算多少,由你自由想象,或者不懂装懂。

    我问他是这样吧?他笑:听不懂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一下听懂了也没劲了。

    当然,他说,有时互相都感到疲劳。

    我想,他自己怕也不一定很清楚他的目的。总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无偿地帮助北京的超市业?他顶多说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

    后来我明白,他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他叫人感觉像一座重重叠叠的庭院,又像一座不见边际的森林,让人在里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的姓和属于他自己的那片世界很相像一神林。

    旁人或许不大能想象,这样一位拥有一千数百家超市、商店的日本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做事情常常不太预先设定明确的目的。他请我访日就一无目的。他的部下传来的日程表上,精确地写着去5个城市游览的时间、地点、下榻的酒店、用餐的饭店等:我想本来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按日程表一个个城市走吧。但是,或许正是因为我和神林先生都不喜欢预先设定,都更喜欢兴之所至,到了筑波,见到神林,我说那几个城市都不去了。

    我想看看神林章夫先生的故事怎样写在筑波这方土地上的。

    他是不易被读懂的:人们介绍他,往往讲他本来是大学教授,经济系主任,后来成为卡斯美的社长:而他说:如果把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反过来倒行的话,理想他的倒行逆施的逆反思维和创新意识,我是一下就感觉到的。他讲前不久去俄罗騎绘画艺术,娓鍵来:我感到,那不是去一次俄罗斯就能获得的领悟:我好像看到他从一片深深的小白禅林里走出来,走了很多很多年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熟悉俄罗斯艺术?

    他说,他上大学时参加过共产党的学生运动。

    当然,神林先生抽象到一定时候,总要回到现实里。这是一种把握生活的感觉和把握生活的能力。

    有人说神林先生的命好:我问他相信箅命吗?他说:上帝知道的事,我不需要知道: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我想,上帝大概不懂中文。而神林先生就会一句中文:为人民服务。

    第一福娃:韩美林

    -韩美林是第六个福娃,或者说是第一个福娃,韩字与喊字,是同样的拼音:那5个福娃的名字,连起来叫:北京欢迎你。6个福娃就是:喊,北京欢迎你!

    6月25日,韩美林为什么哭了

    美林哭了。

    站在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今天的主持人濮存昕走来扶住他的肩。小潜最有大爱之心,然而此刻也安抚不了美林:美林还是哭得像小孩一样。面对着所有台下听他讲话的人。

    这是2008年6月25日。韩美林艺术馆开馆:前几天收到请柬,打开一看,写着:通州梨园镇九棵树东路68号。我是个路盲,一下就蒙了,这么一长串路名,又是在通州,叫我怎么找得到,又怎么回得来?

    一到艺术馆,就见馆里馆外都是人。总有300多人,就这么远远地找到这梨园镇九棵树了!我突然觉得,那么多的才男才女们浓缩在通州的这方68号的上,文化含量的指数急骤升高。尤其这里有一个中国文化的独一无二的符韩美林和他的艺山艺海。

    2007年6月底,美林在杭州钱塘江畔的雕塑钱江龙揭幕。高高扬起的龙尾,好像熊熊燃起的火炬:今年美林为三亚市创作的火凤凰雕塑,更是成为大陆本土圣火传递的起点:三亚争得境内火炬第一棒,不能没有这火凤凰:钱江龙与火凤凰,都是50来米高的青铜巨雕:还有国航的凤凰标识,香港凤凰台的-标识,美林或是把他自身的浴火重生和凤凰们画为一体了?美林,是龙的传人,有凤的精神,集龙与凤于一身。龙凤呈祥,艺海辉煌,生命苗壮就像自古英雄小儿郎。

    美林实在还是个小儿郎:开馆仪式上,主持人濮存昕一说请韩美林讲话,我就不知道他又会讲出什么来:不少大作家大艺术家是不擅讲话的,这叫君子动手不动口:美林这双手,在开馆前夕的忙乱之中,昨天还画了200多张画,今无上午还画了30多张画二4月份有人带我来过一次(我对路是没有己忆的,来过与没来过一样广这里还是一个路都不好走的工地。美林急得好像一蹦能上天花板。但是他说一定要如期开馆,朋友们都通知了不能更改了,他给朋友们的礼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说到这,他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透心透肺地高兴:刚才还急得像大炸弹,一下就乐得像开心果:就像小孩子,刚才还大哭,转眼就能破涕为笑。

    今天大家常常找不到美林,后来听濮存昕说,美林净在忙给大家抽奖的礼物。

    再说美林忙得不可开交的那段日子,我都不敢想象艺术馆怎么能如期开馆,他偏偏还有很多题外话:臂如,设计奥运会时国家领导人馈蹭贵宾的礼品,汝瓷套件奥运中华。古来洋人知道中国,从瓷器始:2008年外国人认识中国,看奥运中华!

    开馆仪式上美林把他参与设计的奥运吉祥物福娃的手稿赠与国际奥委会。常常看到有人称美林是福娃之父:我总感觉不那么对。我想起《木偶奇遇记》里那个制作木偶匹诺曹的人,那才是匹诺曹之父:美林虽然创造了福娃,但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他是第六个福娃,或者说是第一个福娃,韩字与喊字,是同样的拼音:那5个福娃的名字,连起来叫:北京欢迎你:6个福娃就是:喊,北京欢迎你!

    现在过生日,30岁的人插3支错烛,40岁的人插4支蜡烛。美林么,插7支蜡烛。我看他大约7岁吧?

    钱江龙去年揭幕时,杭州的市民们喜欢得不行。喜欢钱江龙喜欢美林。有一位老太太对美林说:你再给我们生一个小美林吧!其实她这么说的时候,就是已经把美林看成小孩儿美林,所以才糊糊涂、維说顯一个小美林。然而就是这个小美林,简直像千手观音,同时在做一千件艺术品。走迸近万平米的艺术馆,2000多件陶瓷、国画、书法等等艺术品,飞扬着中国神采,汹涌过来,叫你觉得这里就是大海,这里就是高山,这里五彩斑斓,这里难以登攀,这里不是一天能看完,这里可用一生来感叹!

    3年前,2005年10月韩美林第一座艺术馆在杭州开馆。这是京杭大运河南端:今天美林的又一座艺术馆在通州开馆,在京杭大运河的北端。杭州市委书自己王国平,在开馆仪式上,讲到京杭大运河两端的文化观照,讲到美林是在北京最有知名度最有美誉度的800万杭州市民的代表(美林是杭州的女婿)全场欢笑。我两边的记者直说:现在的书记讲话这么有文化!要不我说6月25日通州这个68号的文化含金量高么!可美林一上台,難动得不知说什么话了:他说:我先把感谢说了,怕一会匕忘了:我感谢老朋友,感谢小朋友。我感谢的面儿太大了,我不知道感谢哪一面了:感谢我的太太、保姆、司机,他们都累得站着睡觉了。感谢在座的,不在座的:今天有人说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个人艺术馆了:我感谢祖国!感谢人民!

    说到这,美林哭了。

    全场那么多见过世面的人,独独没有见样的世面:当一条汉子哭成一个小孩的时候,全场动容了。

    不知道濮存昕轻轻的安抚是不是起了作用,终于美林可以哭着说话了:又终于可以光挂着眼泪不哭出声了:又又终于他就在台上向濮存昕要两张面巾纸,左右开弓同时擦两只眼睛的泪水。

    美林捐助的东、西、南、北、中5座福娃希望小学的5个孩子走上台走到美林身边:孩子们都穿着同样的丁恤。美林一见孩子高兴了:说这丁恤,他是用一分钟设计的:美林又指着刚揭了幕的一个象征乾坤的圆形石雕,说这也是用一分钟设计的:他兴奋了,大声说:国家给我这么好的脑子,我得好好贡献给国家!

    国际奥委会人士看见这个石雕,即要求美林把这个雕塑做成玉质的礼品。别人做事,可能做完一件少一件:美林做事,是做了一件就派生更多件。

    艺术馆进门处,有一句美林书写的话:苍天告诉我,你是一头牛。这辈子,你就干活吧!

    去年美林获年度十大英才人物:他和马云一起上台领奖:有人向美林提问,他说:我只知道像牛那样低头干活,我也不知道怎么一抬头就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了。

    英雄气长,天道有情

    15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美林,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蝇。我想,只有里里外外和苍蝇不沾边的人才会自称苍蝇。

    我一直觉得美林是我的小弟:他像一个刚刚挣开眼睛看世界的婴幼儿,一派天真之情,一无防人之心:他笔下的小猫小狗小猪小猴,个个都是超级可爱,超级有生气,个个都像美林的亲兄弟:每年政协会上,美林从来有求必应,在四面八方塞过来的首日封上签名、画画:他笑:我的画不好,是服务态度好或者说:我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不一定能胜,但是很勇敢:2007年政协会的第一天:服务员问张贤亮:哪一位是韩美林?张贤亮说:就是那个两只手的手指都裹着纱布的。

    因为,福娃诞生以来,美林在有关的挂历、贺卡、邮票、首日封等等的签名,已经两万来次了,手指都烂了!我们小组的王成喜走来大惊,说:美林,你的手怎么了?

    美林笑,说:我和祖芬一起放鞭炮放的。

    美林有一个挂在嘴上的常用词:共和国:美林身上常有红色调,红夹克或红背心或红领子或红格子:他衣服上的红色,也一如共和国国旗的那种红,他好像把共和国穿在身上了。美林是个红孩子。

    可以有一大堆喜欢美林的理由,但是想不出一个不喜欢美林的理由。美林前些年累极而心脏病突发,做心脏搭桥手术时动脉破裂,胸腔喷血,像这种情况,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手术和住院的前前后后,美林从不对人说他是谁,没托任何人,只有周建萍日夜悉心照料。濮存昕说:一般人住院都要托个熟人,美林是太不在乎他自己了。医院并不知道投奔他们医院的这个病人是谁,只是这个病人命大,万分之一地活下来了。或许,这个万里挑一,多少个万里也不一定挑出的人,天要降大任的这个人,上苍自然在冥冥中要助他一把。

    美林本来是个苦孩子,后来,文革的时候,不是孩子的时候,又岂是一个苦字了得!换一个人,或会愤-俗,或会看破红尘。美林偏偏用美好去覆盖这个世界,铺天盖地的美好!

    美林上孝时,常去他家附近一个土地庙里玩。有一天小美林在土地爷屁股后面、掏呀掏,掏出了一本书!一本又一本!还有印章、刻刀、印床子……

    小美林就地一坐便研究起来。研究一番就送回土地爷。如此,天天往土地爷这边跑:这一本本簽书,这些像图画的文字,于小美林,就不是文字而是图画,而是他每天要与之对话的活灵活现的形象。他用刀在石头上、木头上刻豪字,刻出满手血口子。他和象形字们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话。象形字们一天不见他都不行了。终于都住进了他家。他管这些书叫书宝贝。

    13岁那年美林外出数月,回家就找书宝贝说话。可是,没了,一本也没了。他弟弟上学没钱买练习本,那几本书翻过面来给他订了练习本了:后来铰了做鞋样了。

    美林当下哭个痛不欲生,满地打滚!然后大病一场。啼血,欲绝!从此25年簽字不碰,篆刻不动!

    直到文革美林因邓拓、田汉而入狱,而被弄断双腿,到1972年底出狱回上海妈妈家养病。他拄着双拐去上海福州路古旧书店。书店一角地上,堆了一堆还没分类的旧书:那书,在对他招手,在朝他微笑,那微笑,分明在说:我们终于见面了!那书,那书就是美林六七岁就天天捧着的书宝贝《六书分类》。美林浑身直抖没翻一页就甩掉双拐抱住书趴在书身上大声痛哭!三十六七年的失散,狱中的百般折磨,此时只对这至亲至爱的书宝贝哭诉!此时美林只觉得若与书一起死,他毫不含糊。

    书店的几个读者也抹泪了。两个小孩也跟着哇哇大哭:后来在香港,启功看美林在本子上涂的金文和甲骨文,说:美林,你这是在给古文字办收容所呀!美林你是画家,又有书法功底,只有你能把古文字写出来。

    现在2008年1月6日,这本22斤重的《天书》出版了。一字多义、一义多字、一字多形、多字一形,古文字们展现着绘画的结构,音乐的旋律,舞蹈的形体,是字也是画,是画也是字,说似又不是,说不似又是。

    字是活体字,天是有情天。是天把字们送到美林跟前,美林从此与字们结下生死情缘。

    先有天意,后有天书。书人合一,天作之合!

    美林书从颜鲁公,最崇拜颜鲁公那样直立天地间的英雄:他写这本《天书》一万多字,没一字不是一次写完,叫我不能不以为是神助!而且一万多字各具神形他没有一次悔笔!英雄气长,天道有情!

    去年美林在洛杉矶检査身体美国医生大惊:你的脑子只有20岁!天道有情,有时真觉得美林好像一名长工,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土地,为所有这方-哺育的人。他的心脏搭过四个桥,他吃饭常常只要青菜豆腐就点老干妈辣酱:他说:我有一点水就能活!今年在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又要开馆,大前年杭州的韩美林艺术馆开馆,送给杭州一千件作品。而美林说:我的艺术还没有开始。

    那次很多朋友赶到杭州,在开馆这天想听美林讲几句。美林站起来,拿过话筒,单讲这天赶来的国家体操队的李月玖,是怎样怎样为民族争光。他把一在最后的李月玖拉到前边,激情满怀地介绍:这是中华民族的英雄!我立刻想起立在美国亚特兰大的第26届奥运会的标志,美林的花岗石铸铜巨雕《五龙钟塔》。

    美林喊(大家为李月玖鼓掌!完了!

    所有赶来参加韩美林艺术馆开馆仪式的人,都沉浸在李月玖的英雄气概中。开馆仪式在李月玖的英雄气长中戛然而止。我忽然想,这不是他韩美林的开馆仪式么?他忘了。

    福娃美林

    我在儿童席上找你,你怎么不在?美林说。

    开两会时,我们文艺组开往人大会堂的大轿车上,我和美林常常坐在门口第一排3晒个座上。那两个座位就成了创造快乐的地方。有记者拍到我和美林泪流满面的照笑得直抹眼泪。美-个座位为:1席,

    美林是委员里的小弟弟。今年我收到的政协的贺卡、作协的贺卡,都是美林画的小狗。这些小狗一个个都像美林的自画像。大脑袋上,又大又圆的眼睛,把纷繁世界,过滤得一派天真可爱。

    他大眼睛笑笑地走过来,就觉得是丙戌狗年挂历上,他画的小狗走了下来。

    每年政协会期间,总有一个晩上,几十委员拥进美林家相聚,今年更有一百人我说这么多人行吗?他说他家电话都打爆了。

    他家是个艺术馆。第一次去的人,眼睛不知该往哪处看。第X次去的人,专门挑美林的新作看。美林永远给人带来惊喜,好像小孩儿堆沙子,充满了奇想,你永远不会想到他下一个堆出的是什么。他说他常常觉得他已经完成的作品,不是他的。他的艺术生命才刚刚开始,他的人体画又在变,又要变得叫人不认得了。

    这晚在美林家,他设了51个奖。一百个人里有51人可以摸到奖。他笑:我控股:一些得奖人对他说:我们把你的家都搬走了。美林大笑,喊:无产阶舰岁!

    美林家有张长长的、长长的桌,可以供多多的、多多的人同时进餐。我坐在桌旁,就想起这桌边这些椅子上,曾经坐过多少美林创办的希望小学的孩子们。孩子们见了蛋糕,见了虾蟹都看傻了,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吃。曾经受过大苦大难的韩美林,心灵里便有一种大慈大悲:他那大篷车年年在贫困地区转,他一曲高昂的陕北民歌,唱得我泪水涌涌,直觉得这个山东硬汉子一旦爱上了陕北黄土地,一旦把延安的孩子们接到北京,他那共和国情结似乎得到了-点释放。

    共和国这3个字,是他挂在嘴上的常用词。他的作品、他唱的歌、他这个人,都是共和国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作物。美林身上总有红色调,红夹克或红背心或红领子或红格子;他衣服上的红色,也一如共和国国旗的那种红,我就觉得,他好像把共和国穿在身上了。美林是个红孩子。

    他今年在政协小组会上的第一次发言,又讲到孩子:讲大人也应该向小孩学习,讲一个贫困的8岁孩子得了白血病,八方支援他,提供了五十几万元钱: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把这五十几万的钱,全部捐出来,说给其他患了白血病的孩子:他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来过了,我很乖:那么,我想,美林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我来了,我很乖:美林实在是个乖孩子:不分上下,不论贵贱,不管认识不认识,任何人要他在首日封上签名画狗,他一律一一做来:记得那年鸡年,大家要他画鸡,各人嚷嚷着各人的要求:小鸡老鸡这鸡那鸡:终于有人叫他画一抽象人体。美林也就一分钟一笔画来,全场叫好:那些手里抱着各种鸡的又全都博博地看着这分钟人体:美林大声嘲笑他们:你们这些人只会喊:画鸡!他把嘴咧得扁扁把鸡的声音拉得长长。刚刚奋不顾身地给一个个干完活,接着就气他们。美林小弟,童言无忌。

    可以有一大堆喜欢美林的理由,但是想不出一个不喜欢美林的理由。谁不喜欢孩子呢?

    美林的身边永远人头攒动。或许,很多人把气发到了美林身上,美林便有了过人的精气神。他天天只睡4小时,他一天可能创作的作品构思,我已不敢多写一一有人说,这种事情不宜外传。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说的,他每年在政协会上画几百、近千只猴呀、狗呀的,弄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哪有工夫抬头呢?大家喜欢美林的方式,也都在辛苦美林。

    前年两位新疆朋友一边让美林签名画画,一边快活地讲新疆话。美林不懂新疆话,只感觉好像有人在卖羊肉串:这么一感觉,他签名时把美林的美字写成了羊,又把2006写成了一串羊肉串。

    有一个词,其实是不宜常用不宜滥用的:奉献。美林是整个儿把自己奉献了,而且很勇敢:我知道前不久他妻子周建平又两次买了800套衣服和600套衣服,寄给他们创办的希望孝的孩子们:美林说:我的作品全部捐献给国家,我的钱全部捐献给贫困地区的孩子,等我死了是个零!不过死前我要讲3个笑话。

    美林的右手因为不停地给人签字、画画,肿起了一个大疙瘩:那里,文革时期他给人挑断了手筋。现在肿痛得他夜夜睡不好。他远远向我走来,给我看那肿得高高的硬块,我周围的委员们都叫起来了:太可怜了!而美林那神情,叫我想起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莎耶历险记;小学生汤姆有一个手指头受了伤,用纱布包扎后给小朋友们看。美林举着肿得梆硬的手向我走来,8琳情,就像孝生汤姆那样一脸雜,又叫人丄蒋得不行!

    如果,评选最受喜爱的政协委员,一定是美林。因为,美林就是一个给每-个人,给这个世界带来快乐的孩童,一如他创作的奥运会吉祥物福娃。

    站成一本古谱

    我一到,他们就奏乐了:乐声一起,时光就倒流了。流进民国,流进清代,流进明代。

    明代朱元琼每年正月都要在宁波观海卫一带举行祭祀活动,用笙箫管笛、電胡弦琴这四竹四弦,再配以铃锡钹板演奏宫廷音乐:到清乾隆年间,再到民国,会古曲的民间艺人都是村里的至尊。

    到上个世纪50年代,古曲流失:1952年,一位叫施良坤的老人,找到一个15岁的少年韩新高,说这些古曲若是不传给后人,就要烂在他一人的肚子里了,他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韩新高学了15年,到1957年被招工走了:40年过去了。

    1998年清明:施良坤老人的坟前,十几位老人为施老先生演奏古曲:他们来自7个大村,平均年龄70岁,带头的老者叫韩新高。

    韩新高,1997年退休后,师傅施良坤的话就纠缠着他,缠绕着他:不能让这些古曲烂在他一人肚子里!

    观海卫这带,毕竟有古曲的因子,韩新高为乐队起名叫承古轩,意在承古:就有一位80多岁的孙大炳老先生托人找到他,说有要事相告。韩新高赶到孙大炳家里,但见孙老先生双目失明,双脚难行,他双手颤抖着摸索着打开床头一个暗格,然后双手更加抖动着,递给韩新高一本旧旧的蓝皮线装书,上有一行字:民国15年手抄古谱。

    韩新高打开古谱,里边是手抄的近百首古乐:《香罗带》、《松竹梅》……

    孙老先生失明的双眼里涌出热热的泪:我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这本传家宝没有丢失过,我不想带进棺材里,送给你这个有心人吧!这本古谱,韩新高足足翻译了4个年头。

    《古船》、《十番调》……一曲《下山虎》,432拍,108板,騎译到最后,发现多一拍或少一拍,又要重来!

    前后两年,才把《下山虎》一拍不差地用简谱译完。韩新高说,雕玉器一点一点磨。

    现在,这10多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在为我演奏《下山虎》中的一段。打板的是一位83岁的老人。大裆裤,黑布鞋,站如松,人如钟像钟摆那样准确无打板。我一来,他们識奏,中间打板。我都不己和他们,或者说他们和我有没有打招呼。因为,既然知道我是来听古曲的,他们就奏古曲了:不招呼,不客套,就这么随便散站着演奏了。

    好像,他们已经演奏了不知多少年头了,从明清,从民国一直演下来二好像,他们就是古谱的化身。这些老者一站,就站成一本古谱。他们面无表情一古谱怎么会有表情呢?

    他们的神,他们的情,都化在四竹四弦、铃银钹板里。他们看着的简谱,都是他们用手一字一字抄写的,那么工工整整,工整得好像一无表情,工整得叫人感觉神圣!

    他们每周在这里奏古曲,然后分散到方圆十多华里的7个大村。这本蓝皮线装古谱,就散落到7个大村里了。

    他们每周都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那本蓝皮线装古谱又装订成册了。

    那位83岁的老者,一板一板地打着,《下山虎》一拍一拍地奏着。我的泪水在心头涌涌着。

    我深-、深-向他们说:诮櫬!

    台湾乡下的国学讲坛

    我一回头,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那里。没有声响,没有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神话电影,该出现的人,到时候就出现了:是的,是他,我知道是他。我走上前:是您?

    他静静地站着,他的肢体语言很少。他的口头语言也少,声音低哑,但是很有魅力,叫人想起古雅的家具。而对这样一个人,你不知不觉就在感受他、欣赏他。

    他说话时偶尔有些不大的手势,轻悠而充满了内力,让人感受着刚柔相济的太极拳。后来,分别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微微笑着。他的微笑竟也是那么有力度:他握住我的手,又用左手轻轻地拍打我的右手,这轻轻的拍打,也是刚柔相济地传递他的真诚和尽在不言之中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他那明道中学的大厅里,挂着一幅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台北的时候,我早听说明道好明道真好,我没放在心上。世上好的东西真好的东西多了。午前我走进台中县乌日乡的明道中学,我站在这幅字前,心里呼啦啦地热起来。是谁,在这么一个乡里为往圣继绝学呢?

    上了楼,国学讲坛4个大字像电影里的推镜头似的一下推到我眼前。哪位神仙用手一指,便把一个江南书院搬到台中乡下来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大概刚刚下课离去?我是个书童,前来侍候小主人读书。讲堂里传来老先生的吟唱《赤壁赋》:以前我爸爸会吟唱。听爸爸吟唱的时候,就觉得爸爸醉在其中。爸爸出口成诗,举笔成文。他那学校开联欢会,他一个人拟所有的灯谜、对联:我上大学后,他给我写信,不管手边有一张或几张纸,他总是写到这张纸的最后一个空格:那手大气飘逸的书法直泻而下,没有一字涂改:爸爸是用中国文化的精华培育出来的:只有他说梦话时偶尔咕噜着流利的英语,才提醒我爸爸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生:前年我去哥伦比亚大学,竟是一阵阵心酸:爸爸生来是文化承传人,可是在文化的革命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是因为有一段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涯:斯文扫地啊!

    现在多少学子留学去,海外学子又纷纷归来,最见中国文化的丰富和包容:爸爸如果活在今天,如果!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讲坛里正在吟唱《赤壁)、讲坛正中大屏幕上是湖北的赤壁,是不尽的长江水:放赤壁的光碟前,本来垂挂讲堂两侧的高高的落地窗帘,悄没声匕地向中间拉去:好像挤在舞台两侧的高高的舞蹈演员,轻巧巧、齐刷刷地列成一排,把今日的世界挡在外边,把昔日的赤壁带进讲堂:爸爸去世以后,我再没听过这样的吟唱:现在没有中学生不熟知流行歌,但是,有几个中学生能听懂这样的吟唱?

    听罢《赤壁赋》,走出国学讲堂,看到黑瓦下的白墙上,有4个大字:斯文在兹。我不由也斯文起来,斯文地走进一间间的陈列室,那里,从青铜器开始,演绎着中国文化:我想到上海博物馆的青铜馆。那青铜馆是上海博物馆最震撼我的一个馆:不过,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会讲课的人讲课,那不箅稀奇;不会讲课的人讲课,才是稀奇。那么,专门办博物馆的人办博物馆还不算稀奇,不是办博物馆的人办青铜馆,那才是稀奇:还有各种碑帖的铺展,介绍各个文化名人的灯箱,等等等等,好像一个中国文化的博物馆,可这里仅仅是个中学,一个乡间中学。

    我走到这所博物馆的现代文学馆,看着自动玻璃门旁胡适的字,我站着不动了:我想,一个中学,办现代文学馆,办明道出版社,办了300期《明道文艺》,办了19期面向全台湾的文学奖!台湾著名的小说家张曼娟,她上大学时写了一篇小说《永恒的羽翼》,获得第三届明道文学奖的第一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和明道结缘,给明道文学奖当评委,和明道中学学生交谈文学:明道文学奖的评委,还有三毛、吴淡如等等:我想起曼娟的新著《女人的幸福列车》:一期期的《明道文艺》,好像一节节的火车厢,实在是文学青年的幸福列车。

    创办明道中学的汪广平校长和我们共进午餐:他说话总是府上、贵庚,句句斯文:喝汤前,他拿起汤勺向坐成一圆桌的大家,微微划一弧形,大家就都在这汤勺的指挥下喝起汤来。吃菜前,他拿起筷子轻轻说声大家请,然后放下疾子,熟练地用刀叉吃生菜沙拉:他不大的眼睛那么一瞥,就有一种心知肚明的洞察;他寡言的嘴一抿,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心劲:他的头发绝对地一丝不苟,虽然他的头顶已经少了许多发丝:鼻子是他脸上最富裕的部位,透着厚重。

    这里原先是私立吴训中学,负债累累:办不下去的时候,正好是汪广平先生退休了,就把这校接了下来,现在有9000多个学生,明道的升学率银6资,要报考明道的人纖不过来。

    席间有人问老校长,怎么能办成这么好的学校?老校长说,来真的才行:他不办贵族学校:他是敢干,敢干才会有机会:人生难得糊涂,在糊涂中就可能成功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餐桌上立着纤美古雅的菜单,内页一幅兰花托起一行楷体。每一个细节都叫人觉着斯文在兹:谁家有中学生,放到明道,是再放心不过了:明道文艺丛书中,有一本叫《我的国文师承》:那是请罗兰、三毛、赵淑侠、余光中、席慕蓉等等名家写自己的老师:那么,我们的国文师承是谁呢?是中国文化。台湾有一台久演不衰的舞剧叫《薪传》,文化的薪火相传,才能沟通、包容、相知、相融,才能有和平与发展,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汪广平先生81岁的时候,他创办的明道管理学院要招收第一届大学生了:汪广平,创业伊始,年方81岁,生命从80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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