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女人不能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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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不能生病

    年前有人来电问我春节怎么过,我特豪迈地说,不过也不买菜,关起门来赶文章。

    挂了电话便到部夜,我开始感冒发烧:果然不能买菜,果然不能过年,而且不能写文章:大年夜下午,梦溪走出书房说:我们家里有什么菜?我说有一棵白菜:他看着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气候的我,说一定要为我做好吃的:东坡肉。

    我立刻想起两年前的年夜,我大病一人家辛苦一年下来该过节了,我辛苦一年下来该病了,几乎逢年必病:那回梦溪说要为我做一只香酥鸭,也是他在单位聚餐时刚听人说的:印象里,大年夜他把一只鸭放进大油锅,乒乒乓乓一通炸,吓得我直怕别引起煤气爆炸:然后再蒸,然后从大蒸锅里端出滚烫的鸭再炸,然后再怎么着:他说是他听来的程序:历经苦难久经考验的香酥鸭终于出现在餐桌上时,全身乌黑,像涂了金鸡鞋油似的。只好请鸭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走了。

    不过这番香酥鸭历险记还是给家里增添了过年的气氛:我不会忘记梦溪一会儿端下大蒸锅,一会儿端上大油锅的特技动作和敬业精神。

    梦溪忘了那个壮烈的年夜了,他很得意地买回一块带皮带肥的肉:东坡肉是杭州名菜,一层皮一层肥一层瘦。我虽病,还是想起来都觉得好吃。不过他怎么会做呢?

    傍晚他走出书房去厨房,又走出厨房喊糟了,说不知道买来的肉是冻的,要化了冻才能烧,今晚吃不上了:我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中央台的春节晚会开始了,梦溪也像节目主持人那样特喜兴地宣布:东坡肉有希望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开始化冻了。

    凌晨我歪在电视机前看完了春节晚会,就箅过完了节:梦溪把烧了好几小时的肉端上阳台:他说东坡肉成功了,我说是吗?他说煮烂了就是成功了。

    初一上午他把肉从一大锅汤汤水水里捞出放进另一只锅,加上酱油又煮:下午近两点,我们过年总算有一块肉吃了:我晕乎乎地夹了一点肉吃了就要喝热粥,他说你没有什么感觉吗?他期待的目光,定格般地、大特写般地挡在我面前:我才想起他为了这块肉从大年夜忙到初一:这块烧了一年的肉浪费了太多他做学问的时间:我的脑子霎时间清醒了,我清晰地说好吃:他笑道那你多吃:我说东坡肉怎么没有皮?他惭愧地一笑,说皮和肥肉全烧化了:怪不得,一块瘦肉泡在一锅油汤里:我想我总得多吃才对得起他:好吃吧?他的眼睛又大特写纖:好吃!我笑:他大得意,说你一吃上东坡肉就笑了,这人也不能这么势利呀!

    初一晚上他回到书房,说他感觉中离开书房得有一个月之久了:我感觉中也觉得好像他已经牺牲了一个月做学问的时间:只求自己快退烧,好为他做饭,虽然我的水平决不在他之上,更不具有从东坡肉到香酥鸭的想象力。

    初三我退烧了:中午一点他走出书房问我吃什么饭呢一一不到肚子饿了他不会想起买菜做饭的:我想只要不吃冰箱里剩的东坡肉就好:他说那么他出去买点什么吧!

    这个买点什么,常常会给人带来美好的期望他买回了水果和速冻饺子,因为饿过头了,下得快吃得也快:不过,好像是生的?不生,他边说边快快地吃:我还无力去分辨是生是熟,就是一边吃一边总觉得是生的:他说你吃的时候不要去想是生是熟:也对:速食完毕,我笑问:这就是我的病号饭?他说陈小姐,你要是想提高伙食标准,还得增加预交金。

    然而那生的感觉一直未能淡出,直至连着去洗手间,相信一切均付之东流。而梦溪在他的书房里并不知道部分速冻水饺的去向。

    我实在希望只是我为他做饭。虽然我一直想象着科学发达后能有一种药丸,每天吃三粒便可免掉一日之三餐。

    说起来,女人有一个自己心甘情愿为之做饭的丈夫,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于是生活更加生动,生命更加实在,情感更加饱满,脚步更有力度。不过,女人不能生病。

    香港机场告诉我

    昨天就对自己说,我离港前可能要出什么事:因为这次来港顺利、快乐,该傲的事做了,想写的文章写了,要看的电影看了:晚间电视里英语对白中文字幕的电影也看了几部,很多的惊险镜头,一个人吓得冲着屏幕哇哇叫。

    才松下一口气,就想到乐极生悲的古训,告诫自己不要粗心大意:人家有为的人,胆大而心细,我偏不幸,胆小而心粗,而且有一种爱护小零碎丢失大物件的特长:昨晚一边看电视一边收拾行李,相信全部收拾妥贴,再不会落下外衣在壁柜里:这是我最可能犯的错误:这次把大衣和上飞机要穿的衣服、旅游鞋放在一起,绝对忘不了。

    到了机场,和两位香港好友道再见,过了海关,过了安全口,好了,这下真正的什么事也没了:只等上飞机。

    找到飞往北京的07登机口,排上队,把背包放地上,还有大衣呢?我的大衣呢?北京与香港有温差,我特地随身带着准备飞到北京就披上的:可是,大衣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这件大衣是我在西单商场看到的,那天本是去文具柜台买东西,偏偏远远地看见这件大衣孤单地挂在高处,或者说这件大衣望眼欲穿地看见了我。是的,就这么一件,独一无二,像洒脱的短裙像放大的童装,是为我而生就等着我向她走去:她的身上已经落了些许尘土,大概很多人不明白这件衣服谁能穿:大人?小孩?都不对:赚谁也不能穿,当然,因为她只属于我。

    可是她呢?我要找到她!在港的一切顺利、快乐都因她的离去而消失了她充塞了膨胀了我的头脑我离开登机口顺着来路寻找。

    等等,还有比大衣更重要的事一一别误了登机的时间。到底还是应了昨天的预感。上天不会让事情十全十美:如何叮嘱自己,到底还是生悲了。

    飞机开始滑行,机翼好像从海面划过,机翼如桨,飞机靠划水前行。想到人们常常在出行时遇到不测,我嘛,再怎么情有独钟也就是丢了件大衣。不如拉出初上小餐桌写文章,把不悦从身体里转移到稿纸上。写完了,这是这次来港的第十五篇随笔:高兴起来,当然,如果不丢失大衣……

    正在北京家整理从港带回的资料,收到一封皇家香港警务处寄来的信,一惊,立即觉得好像进入了一部什么电影,髫如国际贩毒网或是什么喋血什么猛龙再穿插很多口语丫伪,5斤,香港警察说是,先生时常说英语。

    信的下款写着香港机场警署指挥官的名字。信中详尽又简括地告诉我机场警署发现了一件大衣,经过调查相信是我的。请我核实一下,然后可委托什么人来办理,怎么委托人办理,还有机场警署的电话电传地址和本署档案号等。

    机场警方把取回丢在香港的大衣这件我够不着的事,帮我分解成几个具体可行的细节。也就是说,我只需给香港的随便哪位友人写几行字的授权书即可。

    是说,我丢失的大衣自己找回家门来了。我早认定我已失去了她,我告诉自己对于一切无可挽回的事不要懊丧,我告诉自己生活总要有一些不完美。

    我告诉自己,不,是香港机场告诉我,世上有很多本来叫人伤脑筋伤心的事,其实是可以做得很美丽很动人的。

    第一件事是大哭

    和梦溪在香港会合后,就着手进行一项重点工程:买书:梦溪得正经八百地在九龙参加学术会议,我权充侦察兵先到附近一带寻觅新书店和特价书店:我本来喜欢没头没脑地跟着别人走,不认路也不想认路:当傻瓜是人生极乐境界:但这一次,我真想变成方向盘变成活地图变成书店感应器。

    从九龙的油麻地站,走到地铁的佐敦站,又走到尖沙嘴,然后再返回到旺角站。发现一家图书中心,记下标记:旁边是大新银行;发现中南图书市场,记下一侧是荷里活商业中心;发现商务印书馆,记下对面是远通泰大酒楼。一个下午找到了大小5家书店,凯旋宾馆,告诉梦溪一像那流行歌曲《在雨中》里唱的:请跟我来--

    我手持那张写面店的八卦图拐弯,棚弯……天,怎么糊涂了?梦溪说书店呢?我说糟了,找不到了:我直看八卦图,譬如这家书店,我记的是中艺国货斜对面,香水中心隔壁,可是书店的名儿呢?没写。另几家写了书店和附近商店的名称,可是没写街道,更没记方向。

    也许,走反了,走拧了走岔了走迷迷瞪瞪了:迷迷瞪瞪地走在九龙的弥敦道上,越来越发虚,害怕那些书店是不是和我捉迷藏躲起来了。哇,好大一家中华书局,这可是我原先没找到的。歪打正着,梦溪很挑选了一些书。提着沉沉的书再上街,心里好像有了点底儿,再走,果然找到了图书中心。

    买书买得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后来在返回北京的途中,才想起怎么给亲戚朋友什么也没买?

    书从香港出关到广州进关,再到广州机场办托运到京的手续。这一路,进关出关地运啊,拖啊,搬啊,觉得人生就是过了一关又一关。

    终于踏踏实实地双脚着地站在首都机场大厅里等着取行李了:大厅袒开宽阔的地面,大厅投来温暖的灯光,我感觉着到家的轻松和快乐,我的脚滑来滑去,滑出欢快的音符来要是能社行李面转一圈,一定特来劲。

    我们的衣箱取下了,别人的行李一件件取走了。我们那满满一旅行包书呢?传送带空了,人们走了,我们那包书呢?

    没了?

    从九点三刻,等到零点,没有。梦溪在办查询行李手续,剩下我一人,站在空漠的机场大厅里,被黑夜包围的机场大厅里,双腿绵软疏松,脑袋麻木痴呆。书丢了,不是钱买得回来的。有的学术书,也许目前港岛仅此一本,给梦溪捕获了:有的虽薄薄一小册,都是从密密书林中发掘出来的。一切都无可弥补这是1月初的凌晨,严寒是一把无形的扫帚,把乘客和接客的人扫得一个不剩。空漠、冰冷的大厅,吞噬着我这个一息尚存的微生物:我缩着脖,双手深深插进衣兜里。

    摸黑回到我家那幢楼,自然没了电梯。我们拖着衣箱,走几级停一停,互相关照不要黑咕隆疼地栽下楼梯。第二天清晨梦溪要赶往比颐和园还远的西郊开学术会议,他说他夜里几乎一直未睡,一睡着就惊醒:那包书丢了?我说我也是梦溪又提着旅行包出去开会了:我攒下太多的东西要写,得吃点什么把身体撑起来才好:书的丢失使我变成一只瘪掉的气球,才觉得这半个月采访下来怎么这么累:去食品店买袋奶粉吧,虽然明白鲜奶的营养比奶粉好,然而煮鲜奶需要时间。

    卖奶粉糕点的柜台,正有顾客要装一盒点心。售货员一块块地称分量:点心为什么不可以做成一样大小论块标价?在香港的小水果摊上,到处看到标着苹果每只几元,芒果每只几元。按大小分类就是了,买什么都快。如果有时间等着别人一块一块称点心,鲜奶也能煮上几袋了。不买了!走到附近一家小店里,没顾客,好,买袋奶粉。平时我从不在小店里买奶粉,生怕不新鲜。我对新鲜不新鲜也没知觉了。

    回到家,打开包,奶粉呢?压根儿就没拿?这已是常事:交了钱不拿商品,或是拿了商品不交钱。当然,后者总是给人喝住,非常非常地不好意思。交了钱不拿商品,就箅上上大吉。我的脑子只在那包丢失的书上。我已经没有脑子了。

    傍晚机场来电,才知包在广州找到(大概是那边的脱落,没了目号)并已速运至京。机场一位先生把包送到我楼下,我说太胃你了。我把包拎回家里,撞上房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大哭,对着这包书大哭,就像对着一个失散后的亲人。

    电视机里有人喊我

    无论如何,春节总是一个节日。放假放得最长,冰箱里最是熙熙攘攘,物价要涨也好歹得过了这几天再涨:年纪嘛,皇帝与庶民一样,每人加一岁,绝对平均老少无欺。春节属于每一个人。

    春节历来从零零落落的鞭炮开始。鞭炮我从小就怕。倒不是现代文明意识的超前觉醒,而是怕响声,包括也怕街头的爆米花。不过每年鞭炮声声中,重温我们祖先发明火药的自豪,重享我们古代文明的灿烂:至少我们有越来越多的钱买越来越响的鞭炮,至少我们燃起了越来越灿烂的愿望。

    春节,提醒我看到自己节日意识的低下。前不久在深圳阳光饭店与友人共贺元旦。自助餐厅像个气球种植园。屋顶上密植着气球,还有两大面用气球砌起的墙:自取水果的长桌上方飘动着丰硕的果子般的大气球:在这里吃饭,主要是吃气球吃气氛:深圳与香港的界限日见模糊,节日气氛比内地要浓:好像内地越来越过圣诞节送情人卡吹蜡烛吃蛋糕的时候,海外过节偏偏比中国还中国。人们总是追求那够不着得不到的,即便好像得到了,事实上在得到的同时追求的目标已经前移了,已经又够不着得不到了。

    这几年春节,我或是大病或是南下。今年决定不南下而且无大病,就想可以做事。我认真会做的事,也只有一件:写和读,终归离不开文字:春节这几天我可以做多少事?或者说我做事难道就差春节这几天?差这几天就能把事做完了?还是傲这几天事情更做不完?

    不过如何想做事,也不会放弃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大年夜全家傻笑着看这台晚会,这是真正具象的过年了。虽然常常由傻笑变成傻瓜觉得不好看了还看,不是傻瓜吗?然而一年一度在电视机前懒洋洋傻乎乎无所用心。

    好吃懒做低思维高卡路里头脑空空大腹便便,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晕乎乎飘忽忽的,忽听电视机里有人喊我,就是说有人在喊亲爱的观众们当然包括我,说舂节到了:哦,是了,零点了,我飘飘悠悠地从旧年进入了新年:然后呢?

    然后晚会就要结束了。舂节就要结束了:常常有一种看完了中央台的晚会春节束了的失落:因为于我,春节还有什么呢?舂节果真到来之时,感觉里春节已经结束。或许,人之所以不安定不安分,就因为在获得的同时又有了新的失落。

    于是又会带着新的希冀,在又一个除夕到来之际,傻笑着赖在电视机前,赖在电视机前。

    哦,潇洒傻一回,新春快乐!

    参加公牛队

    我抱着篮球向篮板跑去。我轻轻跃起,双手把球一投,中!我又抱着篮球跑去,这回几乎是贴着篮板跃得高高,高过球筐,把篮球放到球筐上。球在筐圈上转了几下,中!哇,整个儿一个芝加哥公牛队的水平!

    但是,本公牛突然想起,医生不是说了,三个月后我才能打球。我一下退出了芝加哥公牛队。本公牛醒了。

    醒了后不仅不能打球,而且不能快走。慢慢走到阳台上,坐下。脚下的大海扑过来,翻卷着白浪。好像宠物狗,抖动着翻滚着雪白的身子向我表示它的欢喜。可我不能和它玩,我的眼泪一下涌满了眼眶。不不,做了视网膜手术后才眼睛不好,我把抽动着的嘴唇,一下镇压了下去。好像,很长时间以来,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哪怕有一两天,让我好好喘口气,什么也不想也不干。让白云托起我,让海水驮着我,随风飘荡。平时我就是看报,也是两只眼睛大挣着,好像打开着扫描仪,飞快地把大堆的报纸一页一页地扫过。

    5月下旬去湖北前,有人来我家,进门就脱鞋。我说厅里不脱鞋的,进书房才脱。他说那你怎么光着脚满屋走?我说我太忙了,来不及又穿拖鞋又脱鞋的,把脚伸进拖鞋也得要时间。

    然后,去湖北赤壁:我就觉得大家走得太慢,一个人跑进庙里数菩萨:数完菩萨大家还没到呢,再走进大家里,再一起走进庙宇。宁可来回走也不愿慢慢走。

    从赤壁到武汉,到《长江日报》的健身房: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健身房,欢劃导不得了。这两年,我就幻想自己家里有一个放上很多健身器的健身房。但我不可能有这么一间空房。但我又那么的向往有一间健身房!所以这回一进健身房,兴奋得忘乎所以,上了健身器,腰腿功叫朋友们大惊失色。我也好生快活,由着老记们在那挖决门拍录像。

    其实我的双腿残疾,不能负重,不能登山。我只是好动,写作的间隙常在-、床上速做极速仰卧起坐二春天我一个后滚翻从床上掉下来,头朝地扎下去,咚的一声,宣告我的脖颈完了。我一骨碌翻将起来,一摸脖子,完好无损。我庆幸自己的多动,身体还真经得起摔打。

    我从来没有想到,突然地,我只能看着别人动。我忙的时候,总也不能想象,我怎么可能有一两天真的休息,觉得那真是难以想象的神仙般的日子。我当了神仙以后才明白,一个人能够酣畅淋滴地忙碌是多么快意!

    我养病的地方,两边是绿山,前面是大海。我以前一直说,能枕着海涛睡觉,是最幸福的。可是,我果真枕着海涛了,又向往着一件真正幸福的事我要干活,我要一种活着的实感。

    海,被太阳照得透明。远山也被太阳照得透明。这个蓝绿通明的世界,好像完善得无可挑剔。突然,远处海面上,有几点红帆,也在阳光下透明着。像粉红透亮的贝壳,插在晶莹的海水里。

    生活需要色彩需要出彩需要变动需要感动3哪怕,在梦里加入公牛队。

    哈佛,花园街29号

    1月31日,中午到波士顿,再到剑桥,再找花园街29号。来哈佛的访问学者,很多住在这幢楼里。梦溪在112室已经住了两个月。他说,隔壁,114室,原先胡适之就住这儿,教课8个月,那是40年代初。

    我们在台北去看过胡适之纪念馆,看适之的墓。没有想到,后来我们就住在他隔壁了。

    哈佛有一百个图书馆,一百个博物馆,更有一个气场。据说在哈佛校园里走,一不留神就碰到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哈佛保留着新英格兰红砖期的风格,-眼望去都是红砖房。哈佛又是一个真正现代的帝国。炒股票、做地产,一年有60亿美元。但是奖学金不高、教授工资不高一因为低薪也能把资深教授挖来。为什么?因为是哈佛。

    哈佛人兑话执糊地带一种特殊的哈佛口音。哈佛人走路自以为是地不看红绿灯,因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在美国,在西方,行人是有序地听从红绿灯指挥的,除了哈佛。哈佛人不相信红绿灯,只相信自己是重要的,自己的每一浦都是重要的,碰插他快步过马路,旁若无人,旁若无车。

    哈佛的学费不是一般家庭负担得起的。哈佛校园里,恐泊有相当部分的学生,他们为每一课交上美金,但是不拿学位。这也是哈佛收入的可观的部分:不过你看不出哪些学生是可以得到学位的,哪些是不拿学位的。因为都急匆匆地赶路,都一边吃比萨一边啃大书。哈佛学生本来就是为社会上层效劳的:很多学生的家长,也都是哈佛校友哈佛人。一代一代的哈佛人,进入社会上层又把财富反馈给母校哈佛。每年的捐款,是哈佛收入的重要部分:哈佛最大的图书馆就是哈佛一名在泰坦尼克号上遇难学生的母亲捐助的。

    哈佛也有崇尚摇滚歌星,或者用同性恋挑战世界的。前者右耳挂耳环,后者左耳挂耳环。哈佛校园里的中国人不少。有一次几个中国人边走边议论前边几个美国人老外,那美国人笑了,用地道的中文说:在这儿你们才是老外呢!

    中国来的访问学者也有完全不懂英语的。互相便传授一些秘方,替如常去哈佛叫舰(广场)。这阶怎么记呢?叫做四块二。

    我和梦溪最常去的是哈佛广场的书店,喜欢那里的书卷气,佩服哈佛的生意眼。玩具熊穿上写着代坊办的红背心,T恤打上哈佛法学院、哈佛商学院等等的标记,各种帽子、书包、笔、本子、杯子、文件夹、工艺品都是哈佛、哈佛。打上了哈佛字样,就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一只并不很大的绒毛熊,连税卖到大约19美元:为什么?因为是名熊,是有名的哈佛熊。

    我们住的花园街29号隔壁,是哈佛的音乐学院。晚上常有音乐会。没有专业演员,也无须门票。我到哈佛的第二个晚上便去音乐学院。台上,一位金发青年拿着把提琴出来,不说一句话,只一鞠躬就拉。直拉到他那白衬衣的领结都像弓似的歪斜了。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掌声中又进来一批观众。当然,这些观众是早已等在门外的,只是曲中入内有失礼仪。掌声响起时他们步入音乐厅,感觉中倒好像大家鼓掌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下一个曲子金发青年更加投人。身子随着曲子波动,好像可以弯来弯去的弓短暂的间歇时,双手垂下放松,脖子夹着提琴,提琴好像长在脖子上,不知是他在拉邏琴,还是嗎琴在拉他。

    又一个曲子有了钢琴伴奏。伴奏者是位东方女性。黑衣黑发好像是黑色三角钢琴的延续。齐肩黑发披垂下来,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黑发的颤动。黑发如穗,钢琴的穗,钢琴因此活了起来。弹琴者的瘦弱,是因为把生命给予了钢琴;钢琴的庞大,是因为吸纳了弹琴者的生命。

    他们演奏塞拉塞提的《西班牙舞曲》。渐渐地,只有《西班牙舞曲》,没有他们:音乐厅顶上一个个白色的图案,好像一个个白帆,在五线谱的波浪中摇曳、颠波、悲哭、起伏。我无声地抽泣,我的身体在起伏。那金发青年拉到乐曲的最后三个音符,跺了三下脚。光用琴已经不能刹住感情的闸门,只能跺脚了。

    我擦着泪水,觉得哭也是一种享受。

    观众们用掌声要求再演一个,再演一个。弹钢琴的东方女孩,只会弹琴不幕,-看着台下,不知所措地朝观众躬一下身子又弯一下身子。她的背有一点弯,可能太把自己投进钢琴了。拉提琴的金发青年,不知是被观众的掌声鼓励的,还是被自己的演奏鼓励的,他一手举着小提琴从侧面跳上舞台,那动作叫我想起芭蕾舞。

    音乐会结束时,观众们站起长时间鼓掌。我跟着朋友到后台去祝贺演员演出成功。金发青年用中文冲我们直喊:我爱你!我爱你!后来我听说他学了几句中国话,最喜欢讲的是我爱你。

    我爱你,金发青年,黑发女孩和忠实的音乐厅的观众,和一切把生命托付给艺术托付给事业的人。

    2月3日的报上,看到有本书,叫《哈佛没有教的事》。内容提要:好好去旅行,认真谈感情,聪明过生活,才是最珍贵的成长学分,也是本书作者在哈佛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我不认为作者讲得很对,我几乎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是哈佛没有教的。

    熊猫传奇

    我贴在山壁上大张着双臂一手紧抓住一根树枝,双脚摸索着找不到一处可以採稳的部位,只能如一只大壁虎似的肌那儿不动了。

    我不能不正视我的生存环境:这里是卧龙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积雪。而我从32弋的金沙江畔直奔这里,只穿着牛仔裙和长丝袜:想到老田穿着厚厚实实的毛裤和羽绒服,不免产生自怜情结。山壁下横陈着去年突发的泥石流冲下的树木和巨石:我左边半米处,是悬崖吧?我刚才问过老田。他说摔下去也没事,那边山壁上都是树。

    我可不想去体味挂在树上、悬在峭壁的滋味。

    这一带有一百多座3000米队上的山,老田与山们一起生活了30年:他说,现在主要是用手:他用两只手攀援着一根根树枝,猴似的跃了上去,在上边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系在我抓着的树枝上:原始森林的树们偶尔见到一双长丝袜,好奇得这个拽一下那个钩一下的。我那丝袜,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泪,向我哭诉那些欺负人的树们:可我如今又有什么力量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权当拐杖的一截树枝捅过苔藓。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藓我谁都不敢碰。谁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强大。

    原始森林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惑人的雾气,雾气上升而成云。我腾云驾雾地喊着:老田,你快下来!

    老田在枝杈间穿行,树们一看见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衣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说没处下脚我下不了了。他出溜下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脚下,做成一个採脚点,叫我踩着他的手掌下。他那个子,不过1.6米吧?而且54岁了,哪有这样的力量?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傲大壁虎只有採着他的手下。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为什么他自号卧龙山人。

    快到这个山坡下,我抓着的一根树枝断了,我也如折断般地摔了下来。后来,又摔了。再后来,再一次摔了。我指着腿上两道血痕戏言:待我回京,吹牛胃是野生大熊猫抓的。

    雪,使山坡变得平坦而滑溜。一只大熊猫像该坐滑梯那样,从高高的山上顺坡滑下。卧龙是我国大熊猫密度最高的山区。从眠山上游吹来的降雨量大于蒸发量,形成潮湿多竹的生态环境。有竹不一定有熊猫,但是有熊猫必定有竹。熊猫原属食肉类,因大自然生态的变迁,大熊猫也只能来个适者生存,改为素食。如今它的生存,恐怕首先需要的,是人类的厚爱。

    大熊猫自己才不想这些。它快活调皮地从雪坡上滑下,滚动着大雪球般的身子,像个白胖小子般地惹人怜爱。世间动物,可能只有大熊猫终身保持孩儿态,于是成为世人珍爱的骄子。

    老田说,熊猫莉莉在卧龙山以美人著称。我一看,果然,莉莉浑圆洁白,丰腴的脸上,闪着一对黑蒙蒙的大眼。她曾生一子,取名:蓝天。我看看莉莉一边大口喝奶,一边瞪着我,用五爪护着盛奶的大铝盆,好像护子似的。老田兌莉莉脾气不好,不过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惜人工繁殖的蓝天死了。如今莉莉近20岁了,虽然漂亮如初,终究徐娘半老。看看她心情好的话是不是还有可能生育?

    我觉得老田好像在讲一个他长年照料备至但又明知其欠温顺的女性。老田指给我看山上是熊猫爱吃的拐棍竹。我说哪儿像拐棍呢?他一跃上山,双臂伸直如箭射以的射进竹林,然后双臂向两边划开竹子,恰似竹泳。他说你看这竹不是像拐棍吗?

    当年他考察熊猫踪迹,腰上别把弯刀,一路走,一路砍出一条考察线。万一他迷失在森林里,别人可以顺着这条考察线去寻找他:那日一根竹竿从他的脚底扎进,隨脚背穿了出来,如注的血流喷洒在碧绿的竹林里:他拖着脚爬了4个小时,爬到了有人的地方:竹子当年扎穿过他的脚背,如今知道他是真正知竹护竹育竹爱竹人:当老田在拐棍竹林里进行竹泳的时候,竹们便如水波般地柔顺了。

    穿过悠然洞,老田指着前边的二号洞说,上得去二号洞,就能走得到原始森林;上不去二号洞,就只能退下山去:这个洞,黑乎乎,阴森森,长悠悠,水淋淋,怪不得在这里拍摄过《三打白骨精》:哪位独自一个人进入二号洞,就可能在这里臆造出各种鬼怪故事,变成极富想象力的鬼怪小说家。

    石级又陡又滑,终于走到洞口,方知已达海拔2200米处:洞口下,溪流里,是交叉倒下的巨石巨树:一个月前,洞口旁吹落一块像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我贴着峭壁走,清楚地看到上边山石的裂缝,不定哪一刻又会吹落一方巨石呢!当然,人走过这一带不过是瞬间,巨石即使瞄准了我也不易命中:在这凶险的洞口处,却见两边的峭壁上,铁杉树全都笔直挺拔地生长,这是争阳光的生存竞争:铁杉树间,开着淡紫的报春花。

    大熊猫轻盈地爬上大树,渡过急流,奔向独木桥。它偏爱走独木桥,抑或它具有风险意识?

    我和老田走过搁在河面上的木排,又走过两根树搭在河两头的独木桥,然后面对着一根长长的独木桥:桥下是冰凉湍急的河,叫英雄沟。谁能走过这河走向原始森林,谁就是英雄:河水奔腾冲击着乱石、断树和我一如果我掉下河去的话。

    我不敢上独木桥。在怕死和面子之间我选择了前者。老田并不说话,用他随身带的弯刀在河边林间砍路。若是不走独木桥,那就只能在河边无路处砍出一条路来。就靠老田那双大大的手握着的一把小小的弯刀。我说别砍了,我上桥。

    老田拉着我走。真上了桥,倒也不觉得怕了,觉得其实真不应该说不敢的,觉得人多一点精神可以增加多少体验。一到河对岸,哇,那么漂亮的紫杜鹃花!河边也没路,鲜有可踩脚处。只能双手抓住河边的树枝,向前悠过去,踩上一脚,再抓住另一根树枝,再悠过去。或是连可抓的树枝都没有,只能抓住老田那枝枝杈权般的大手,只能凭着对卧龙山人的信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在英雄沟边沿上,一步步脚不沾地地走过去的。

    不,只有脚沾地才能叫走,所以,应该说,我一步步脚不沾地不是走,是越过去的。

    我和老田走出一段路,发现一大摊一大摊野猪唷过的编蛹草。还有牛屎:从这牛屎的形状老田说那是很大的羚牛(野牛)我想起昨晚他和我说及的,野猪一来就是一群,跑得极快,你逃是逃不过去的。如果遇上500来斤重的羚牛攻击,那就生死由天了:就是大熊猫,也眼疾手快呢!我不由前后看看,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卧龙多雨潮湿,阳光下,雾蒙蒙的。雾中的高山醋柳好似从树根就长满了绿茸茸的叶,更增添了雾蒙蒙,蒙蒙雾的感觉。那雾的后边,会不会钻出两只野牛角?

    老田却在一旁讲,如果没有动物的脚印,最好不要往前走,因为那就是说前边走不通:动物最了解这一带的地形。老田一人在山里考察,就爱跟着动物走:当然,有的路动物易走人难行。有一次他贴着山壁爬着爬着,再爬不动了,把什么都扔下了,望远镜都扔下了。山上全是雨水烂泥,若是走,一滑就摔下悬崖:如此一步一滑地爬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子这么重,身上一定还可以扔掉一些多余的东西,替如耳朵。

    真的,那时只需要眼睛与手脚,耳朵都是多余的。我说,你跟着动物走,比如走这条兽径,碰到野猪怎么办?他说,动物,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伤害你,我们一直保护动物,它不会伤害我们。

    卧龙有个大熊猫的居民区。一只熊猫住一个单元。雄性居民有乐乐、康康、桥桥、岭岗、三山、昌昌、林南;雌性居民有桃桃、佳佳、南南、莉莉:林南正在吃一大盆鸡汤和用玉米面、黄豆面、麦豉、白糖做成的窝头状的干点。康康刚吃完,正犯懒呢。乐乐不住地叫,呼唤它理想中的情人。大家因对它的发情爱莫能助而感到抱憾:南南备受关注,她三次人工授精不知有喜了没有?岭岗端坐着极艺术地撕吃竹子:我与另几个人正看得走火入魔,忽见它掉过身子,高耸尊臀,拉起屎来。我周围几个人欢呼起来,认为能看到熊猫拉屎真是极有福气的。国宝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一拉一屙都是宝。

    只大熊猫坐在高坡上,一边在阳光下欣赏风光,一边慢慢地摇晃着大脑袋,念念有词似的:大熊猫在人前仪态高贵,常人一般不知道它是个苦行僧:它到处奔走,随遇而安,喜好独坐赏景,摇头晃脑,一坐就是一个来小时。

    终于跟着老田下得山来,已经几次马失前蹄,跌在地上。总的感觉是腿不是自己的,或者自己没有腿了。

    老田只管在前边走,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我叫自己不要再问了。反正,问不问也得走那么些路。然而实在走不动了,事实上两条腿已经不是在走,是在甩,不知怎么甩出一条腿,再思出一条腿。

    如此甩了好一阵,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我怎么又问了?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怎么还要一个来小时?刚才都白走了?我不敢再问。

    然后想吾想以及人之想,说老田今天让你受累了。老田说今天是最省力的。说着还是径自一个人在前边走,赚有意要把我扔磁个野山里。

    我觉得我这两条腿恐泊永无尽头地就这么甩下去了,不料却看到了汽车。拉开车门,坐上。我说人生还有能坐上汽车的快乐!老田并不说话。在他这个长年在大山里的人,今天不过是散了一次步罢了。

    不远处见得一农人套住一只大熊猫。60年代用草绳套,熊猫还可咬断绳套。听说现在偷熊猫的是用钢绳套,此时熊猫聪灵敏捷,躲开钢绳,飞快地爬上大树。农人望望他们上不去的树,挥起砍刀使劲砍树。熊猫白茸茸胖乎乎地伏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它在想什么呢?想一进卧龙山区到处可见的关于保护大熊猫、爱护国宝的宣传口号?它不知道应该相信宣传口号还是相信那砍刀的声音?它不是国宝吗?

    树倒下了。农人用钢绳套住熊猫的脚,然后用砍刀把熊猫活活砍死:等我们赶到跟前时,着急地问农人为什么杀死熊猫?农人说熊猫是自杀的。

    大熊猫洁白高贵的毛皮上染着殷红的血。它合上了大大的黑眼睛,带着被愚弄的悲哀!

    据说,卧龙自然保护区最美的景观,是海拔6250米的四姑娘山: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云雾缭绕的雪峰,便是四姑娘山的四座山峰,相传很久以前,大熊猫与洛桑姑娘结下友谊:一天,一只金钱豹突然扑向熊猫,洛桑奔过来手挥羊鞭打在豹子身上:熊猫得救了,洛桑姑娘被金钱豹夺去了生命:大熊猫们与洛桑的3个妹妹为洛桑举行葬礼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一道灿烂的霞光,霞光中洛桑姑娘还在叮嘱大家好好保护熊猫:这时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洛桑和她的3个妹妹便化作了四座高插云天的圣洁的雪峰……

    打扮整齐

    26日,飞去广州采访半天。以为然后就可返京,有人又拉我去深圳。正是圣诞节期间,港客往返广深很多,买不到当日的火车票,又不想拖拉到明天,晚间搭上一辆救护车:当救护车从26日开进27日的时候,我就进了深圳。

    27日上午开始在深圳的采访复采访:如此到了29日凌晨。躺下不久被电话铃吵醒,总归又是哪位约我谈话:我说喂,哪位?他说你是姓陈的?我说是啊,你哪位?他说你是一个人住吗?我说是,你找谁?他说我找你。那声音,油油腻腻像一块脏抹布,我才清醒过来:对方是坏人!赶紧放下话筒。一看表,凌晨3点我好别扭好懊丧,好像嗓门里卡了块脏抹布。

    电话铃又响,立刻感觉到一股脏抹布味儿。当然不理,然而电话铃肆无忌惮地大吵大闹,夜深人静的好像耍流氓:我起床搬起一只沙发椅顶住宾馆的房门:当然,从来没有沙发椅能顶住坏蛋的。不过心理上好一些,不过靠在床头坐着再也没有睡踏实,

    30日晚,还得出动沙发椅。

    31日我要写8000字:但是上午有友人来,下午有友人8来,晚上友人邀我去阳光饭店吃自助餐共度这年的最后一晚。从来爱吃奶油蛋糕,所以自助餐总吃到大腹便便:9点多回到宾馆先收拾行李,因为若干小时后,趙是1日凌晨5点多就要退房上机场。

    行李收拾好已经困了:总是一肚子的奶油蛋糕在消融我的精神:天,困乏得浑身发烫,或许这些天太缺觉了?可是,深圳的事在深圳完成了,回京才好做北京的事,没有退路,只有写。

    写了两千字,只想倒在床上,或者把脑袋塞进冰箱冰镇一下?对,拿个冰镇苹果吃了提神,一边打开电视随便看看解乏。怎么是北京话播音?哦不,我这是在深圳嘛,我还以为在香港呢。上月在香港,有时就误以为在深圳。实在是界限越来越模糊了。阳光饭店自助餐厅气球之茂盛,已在港岛香格里拉饭店之上。当然大陆生活水平看好的背后,有多少并不看好的日日夜夜,替如坐救护车罾如别节你苦熬。

    哎呀,再过两分钟就是元旦了,赶紧给北京家里挂个电话,我用卡通片里的娜子连连嘛年快乐,梦溪不知为什么连连冲我喊:枯!枯!枯!倒像挂钟雖出来报嚇小鸟。

    两千字,再吃一只香蕉看一会电视,这次是郭富城在香港的新年晚会上演唱。第二次吃冰镇苹果时,是黎明在唱。第二次吃香蕉时,是叶倩文当苹果十香蕉-郭富城士文稿-咕咕枯全部完成时,已经快凌晨5点。这篇文章从年末写到新年,写了一年,一年没睡。

    我的脚变重,我的心轻松,轻松得直想笑。26日下午在广州时从电视里看了一部美国电影《小安妮》。里边有句歌词叫:没笑容不箅得打扮整齐。好了,穿上大衣,打扮整齐,1月1日要上飞机。

    飞机情緣

    醒了睁不开眼睛,赶紧想,赶紧赶紧想:我现在在哪里?香港?深圳?哦,在日本,日本。

    飞机坐多了,好像得了一种飞行综合症,常常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一天醒来想,我是在重庆?大连?北京?是在北京?大连?重庆?哦,今天是在北京家里。昨天下午从大连回来,今早9点半钟要去机场,飞重庆。嗓子嘶哑,先灌冰水,再打电话找双君:占线,占线。那么打电话找2君,请转告琢:我月底从重庆回京,下月1日和双一起去汕头,最迟4日返京:哦,你最迟4日返京,然后去油头:不对,我是1日去汕头,最迟4日返京。哦,你不是4日去汕头是1日走?

    好像自己和2君射兑了一个殺的绕口令,再灌冰水,再拨另一个电话号,占线,占线,赶紧发电传,定下5日的日程。

    现在,上机场。

    常有朋友问我,你可以搬好房的时候为什么不搬,为什么要赖在这70年代末的房子里?我说我选择住处,有一个最直觉的要考虑的因素:离机场近。从我家叫出租车几乎一出家门趴三环,就直奔机场高速公路,很少感受堵车的无奈:如果住在市中心,从家到机场,要是一路堵车,得多打出很多时间。而我的人生之路又常常是连接在机场传送带上的。

    而时间好像一件家具:有一点空隙就要往里打进楔子,把时间禊个结结实实,也把心灵楔结实实。

    蓝七飞机,周围全是人,又全者不认识:因为全是人,使我感觉一种群体的安全和温暖;因为一-不认识,又使我感觉一种面壁的静谧和空灵。困极了就睡。困而不极就不睡,就读就写如入无人之境。没有电话铃响,没有门铃响,没有了各种不期而至的噪音,切断了各种不能不面对的事务。机上这一个时间,这一个空间完全由我支配我好自由好阔大好惬意。

    我天马行空思想开得比飞机快,一个个文句飞出来。不少作者喜欢在文末来上一笔:写于什么斋什么室。

    美人不睡

    坐在车上的时候,并没想着自己是去哪里去干吗,脑子里只想着梦溪的病:前些天从晚报上知道柴可夫斯基色蕾舞团要到北京展览馆演出两场《睡美人》,8月28日和29日:这位睡美人就时时在我心里浮出海面,叫我中了魔似的要向她走去:可是,梦溪在重病啊!去,还是不去?哈姆雷特说,死还是活,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去,还是不去呢?不该去,不去了。

    27日傍晚,突然就无论如何地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想去:打电话订票,说只能买到最贵票里最差的座位了:认了。

    28日傍晚走进北京展览馆剧场前厅,怎么好像走进了小商品市场?眼前一溜桌上摆着不倒翁、牵线木偶和各种看过就忘的玩具、工艺品:当然更有、我又渴又累,只想喝杯咖啡。前厅一角墙上贴张纸,写着咖啡、冷热饮:这样的因陋就简和小商品市场的氛围浑然一体:我说买杯咖啡,对方说没有咖啡。不是卖完了是根本就没有。我像文盲认字那样认真地辨认纸上赫然的两个字:咖啡:就是说,宣传有咖啡并不意味着真的有咖啡。

    前厅墙上有一张色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剧照:这部舞剧,文革时我看了6场色蕾14场电影:那时天天开会学习,记得有一次会上一位女性-激昂地念她的大批判稿,五六个人的小组会,气势之大好像开万人大会:她一开口就喊: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肉!她把猪狗食喊成猪肉了:我们几个人一下全把头埋下去了,可不能笑出声呵!

    我把笑声硬悠进身体里,那笑的气浪震得我全身抖个不停。下一个就该我发言了:我肌在桌上把头埋进双臂里,好像没脸见人似的抖得再不敢抬起头来:会上静得一无声息,我知道负责教育我们的军训队长一直看着我。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下把笑憋回去,抬起头念稿。刚念两个字,我哈哈哈疯笑起来,笑了个昏天黑地!

    后来不知怎么的让我去电影院给观众打手电带路,可以暂时不开会了,而且放映的正是我最喜欢的色蕾!我一场复一场地看着晶亮亮的芭蕾舞鞋在我眼前立起、旋转。我打着手电给人带路时,只觉得自己也穿着舞鞋在走足尖碎步。那时还有比在电影院打手电更好的工作吗?

    那是一个思想沉睡、创造力和想象力沉睡的年代。《睡美人》的故事很简单:魔鬼用魔法让美丽的公主沉睡,让整个王国都沉睡,除非有一个王子亲吻公主,美人才会醒来。我们中国人的王子,复姓改开放。这位改革开放王子亲吻了这混沌沉睡的土地,人们苏醒了,觉醒了,各种意识各种追求各种欲念。即使在正宗芭蕾舞剧演出的前厅,也毫不尴-摆上一溜7魂,好像一件典雅的晚礼服上,镶了一圈几元钱买来的五颜六色的假珠子。

    不过我还是感觉着在小商品市场特有的热烘烘的很有人情味儿的生活气息:有想象力总比没有想象力好,有创造力总比没有创造力好:在今天这个美丽新时代,一切追求美好追求提高的人都是美丽的睡美人:想升学想留学想发财想发展还要想可持续发展,只好不想睡觉。到处都是不睡的美人:这几年梦溪常常跟我说,希望只过白天不过夜晚。他果然就把夜晚当白天过:到午夜12点就拧开一只景德镇的旋转灯,快活上一阵然后又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一从零点开始:后来呢?后来这位不想睡眠的人只好睡在病床上:美丽有代价。

    《睡美人》的序曲响起来了。大幕拉开了,音乐这么简陋,没有乐队!布景这么简陋?我叫自己不要去看布景,只看芭蕾。可是越想不看布景,越是死想布景为什么这么简陋?观众们还是该鼓掌的地方都鼓掌:幕间休息时我走到过厅里想听听观众们的议论:但是没有什么议论,更没有听到不满。回到座位我禁不住问邻座的女士不觉得音乐和布景太简陋了吗?她一派善良:大概有关方面觉得只一场吧。

    只演一场也要傲到最好,我说:现在能够出国看演出的人,眼高了;不能出国看演出的人,有关方面更应该尽最大努力把最好的艺术端给他们。童话所以好看,因为美好:色-绎童话,尤其美好:但是,美好的后边是千辛万苦的努力。多少苦痛,都是因为追求美好,我家那位为完美而一意孤行的人,重病了还在追求完美:你去看色营穿什么鞋?

    我说还是白网球鞋:因为我知道满场观众的穿着与在超市论不会有什么区别:也许我这样的细穿着就该接受这样的演出?

    等待柯赛特

    在曼彻斯特看歌剧《悲惨世界》,内心的宁静,如同这虽然满座但是寂静又寂静的剧场。因为从小说到电影,从黑白到彩色,都看过了。然而这歌剧如一幅幅浓郁撼人的大油画,如块块涂在灰色油画布上的大红色块。灰得沉郁,红得滴血。色彩的冲撞,把人的情绪激发了又激发。小组轮唱,全场轮唱,连歌唱也像大色块的组合。阿让从景深处走来,抱起小柯赛特在音乐中旋转,是他们转出了满台美和善的音符?炮火连天后出现了一缕阳光,一个小男孩从街金里爬出来,为公社的勇士们捡子弹。突然孤零零地响了一枪,这一枪比刚才密集的炮火更震响。因为,小男孩倒下了:高高的街垒上,挂满了公社勇士的尸体,顶端覆盖着巴黎公社硕大英勇的红旗。深不见头的隧道,上方有一个个方格窗框,漏下缕缕的光。这儿那儿的滴水声,强调了隧道的阴冷、空寂:冉阿让背起在起义中负伤的马修斯,虽然马修斯夺走了冉阿让的命根柯赛特。警察沙威在隊道中追踪冉阿让。河边一行铁栏杆,两个街灯,满天繁星。沙威一人在灯杆旁悲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舞台旋转起来,把他转入河里,沙威投河自尽。

    舞台布景可分可合可横可竖,用灰暗与血红的强烈反差,突现出人性人道与人格的力量。而这,永远是撼人心魄的,不管是古是今是中是外,甚至不需要语言就能看懂就能沟通。歌剧《悲惨世界》是用英语唱的。演出中间休息时,我看观众席,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只有我听不懂唱词。可是我的激动,恐怕不在所有的观众之下。因为我听懂了那乐曲,看懂了那布景,那演员,那支撑人类进化到今天的人的力量。

    冉阿让的魅力,不在于他千斤顶般的力气,而在于他人格的、人道的千斤顶般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对世界、对自己的不满和抗争,是自身力量的苏醒和展望。而力量,在展现中更具力量。

    后来在英国的利兹市遇到我海戏剧学院念书的表演系同学。他说他在美国一年看了不少戏,最好的始终是这出英国歌剧:他三次掏钱去买那昂贵的门票:在英国,这出細的门票是36英镑,大约相当于不到400元人民币尽管英国经济不景气,然而这36英镑一张的门票,很不好买:然而我还是想再看再看,尤其苦想着怎么把这台戏引进到北京来:我知道,我就会在北京等待。

    在哈佛看病找不到医院的感觉。

    我不能不面对最痛苦的时匆上医院。在京我们有病乱买药,就是不愿去医院。在这里,哈佛为我们买了医疗保险,哈佛的医院也不远。可梦溪只要还撑得过去,是绝不愿去看病的但是今天,我们只好走向医院了,好像走向世界末日昨天在街上走,皮靴一脚一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感受那种把脚埋进雪地的惬意。昨夜一场雨,把积雪冲洗个干净:今天的气温突然升到华氏55度华氏32度相当于摄氏零度、草地绿莺奪的,新英格兰的红砖墙红砖地,在阳光下焕发着:前边一个纤弱的女生,就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短袖恤,一根金黄的马尾在头上一颠-颠的,好像一只报春鸟。她好像能感应我对她的赞赏,两只手伸到后脑勺上松、开马尾,一头金色的长发随风飘洒开去,立即被阳光缀满了闪烁的金星。就想起马克吐温说的:新英格兰的天气,好像女人的面孔,变化无常。

    走进医院,更觉得春光明媚一候诊的哈佛人全在读书。一个金发女孩,双背书包立在脚下红裙旁,黑上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右手按着一本书,左手往搁在腿上的本子上写笔记:一个金发男孩,在双腿上摊开一本大厚书,嘴里咬着一支黄色划道笔,一动不动地看书,像一座图书馆前的雕像:又一个稚气的金发男孩,右手托着左射,左手举着本书,双脚稚气地内八字地对着。整个人就像他的白色T恤纯净。

    这里,与其说是医院,还不如说是哈佛的又一座图书馆。连上了年龄的人也都在看书:以前在医院候诊室,常常看到病人的愁苦:在这里,找不到愁苦,只看到自信,一种对自我的期望值的追求和自信。

    找不到医院的感觉。

    护士把我们带进一间屋子等医生,可亲地,可掬地:她轻轻拉上门走了出去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那么轻柔,好像不好意思惊扰我们:我赶紧说请进,倒好像我是这屋的主人:客人笑盈盈地进来了,哦,是医生!明明知道是病人在等她,却好像是她到朋友家来做客:她欢快地和我们打招呼,拉着梦溪说见到你很高兴:又说她丈夫刚从中国回来,老友重逄似的。

    哦,找不到医院的感觉。

    她出去和另一大夫商量用药的事:一会儿回来了,又是轻轻叩门。这样地尊重病人!临走给我们一张名片,有事随时可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着祝你快乐祝你好运送我们出来:在哈佛看病,真是好运呢,真是享受呢一享受医生、护士的友爱和欢快,享受病人的自尊和自信在哈佛医院欠下的人情债。

    午夜梦溪又过敏了,而且来势凶猛,不能不去医院急诊。医院大门关着,门旁贴一条,清楚地写明要走边门从地下室入。到边门地下室,一位女警卫告诉我们,坐电梯上到三楼。果然,一到三楼,就温暖如春位值班女士只穿短袖和花裙,红润丰满的脸蛋,叫人想起草莓冰淇淋:候诊室的沙发椅旁,都堆着很多杂志。

    值夜班的医生走到柜台后填写病历:他那年轻的脸上,填写了一脸敬业显然因为过劳,他的脸色、眼睛和头发,好像一概地苍白了。他走进去,又走出来填写什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和白大褂浑然一体的苍白。

    待他又走进去时,那草萄冰淇淋对我们甜甜地奶油地说:对不起让你们等太久了。

    哦,不,人坐在这里,就有了一种踏实感、安定感。虽然我想,好像医院药房关了:那么我们怎么取药呢?

    梦溪刘终于那位男医生拿着梦溪的病历卡来了。依然苍白着。一个人疲劳成这样,是笑不出来的。但他笑个灿烂用中文讲:你们好!

    美国人爱讲,这才是(虽然后来知道他只会讲这一句中文),他笑着,好像灰蒙蒙的天空一下云开日出阳光灿烂。

    他详细地问病情:梦溪说及他用了一点护发素,可能是这引起的过敏:医生问哪种护发素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梦溪说是在加拿大买的中国的。他一下大笑起来。一般微笑嘴总是向两边咧开,大笑就不同了,也有嘴向上下咧开的:他的嘴就是向上向下咧开,咧成一个长长的椭圆,好像他那典型的美国头他笑得眼睛全没了:这果给他画幅漫画头像,只需画一个大的椭圆的脸和一个小的椭圆的嘴。

    我知道他笑什么一如果是美国护发素那我们可以索赔巨额美元:前些天我在这儿报上看到,在麦当劳一杯热咖啡泼洒了一点在一位老太太腿上,老太太索赔了一百万美金。如果我们用的是美国护发素,那我们就成巨富了:看来我们与巨富无缘了,我们哈哈哈哈,欢庆成不了百万富翁:那个小的椭圆合上了,那个大的椭圆又变回医生:他开了药,说最大的药店开着,在超市附近,现在就可以去买药。然后又关切地问:你们有车吗?

    我说我们是来访问的,没有车。他说那么叫计程车二说完一顿又匆匆出去了。

    在北京叫计程车是家常便饭,在这里必须到计程车站才能叫到车:那医生肯定为我们想到了什么。他去干吗呢?

    他拿来了几颗药,说:这里有两种药,三粒红的一粒绿的,现在就吃下,那么今晚就不用买药了:明天上午再去买就可以了。哦,真是太好了。虽然白天已经相当熟悉,可是午夜出门寻找药店,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的事。何况梦溪病着!医生又匆匆反身走出去,为梦溪端来一杯水:他为梦溪剥开一颗颗药,让他就水服下。

    送我们出来的时候,他一连说着欢迎再来一边问我们欢迎这个词用中文怎么讲?他已经累得像午夜幽魂,还想学说中文欢迎还想用最后的精力给病人多一份鼓舞和欢欣。

    在哈佛医院,前后见了三四位医生了,都好像接待好朋友老朋友那样接待我们: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他们亲热地把我们当朋友,我们看完病就走了,就好像欠下了一份人情债:在他们天天如是,对谁都如是:不会记下今天做了什么好事,不会宣传今天善待了几个病人:人本来就应该是善的,与人为善的。尤其面对病人,面对被苦难折磨的人:我不想用医德这种很沉重的词。我只是觉得那个苍白的椭圆,真可爱、真美!走出医院我心在对他说:00111吐!

    我想,一个人,如果有很多人在心里祝福他,一定会在他周围造成一个祥和的气场:这个气场,会形成一个幸运的保护层,让他一路好运。

    情人节与抽奖

    台湾一位女性教授是我家好友。初三上午梦溪打电话给她,心里想着贺新年,又觉得对这样的老朋友这么说有点俗了,于是只说节日好。放下电话说糟了,今天是情人节,台湾很重视情人节,她又悟性极好,我怎么偏挑情人节对雌节日好?

    大笑过后,腹中辘辘。我们去吃麦当劳。梦溪说人家情人节吃有情调的,我们吃麦当劳只能是中学生级别的情人了。

    麦当劳店里果然挤满了中学生情人。没想到节日里麦当劳如此火爆,看来洋快餐的优势还是难以动摇,尤其是在2月14日这样浪漫的节日。那么中餐馆为什么不大能吸引大量的情人?为什么中餐馆就浪漫不起来?难道浪漫是洋餐馆的专利吗?

    回到家发现家中原来还有香蕉,而且有一只香蕉是双胞胎。梦溪掰下那只双胞胎大香蕪,说这才是情人节的礼物。我们分吃这只香蕉,觉得事到如今,双胞胎香蕉比红玫瑰更有情人节的感觉。

    我家本来有一个女孩帮助我们,春节她休息了,我和梦溪又照旧各忙各的,到用餐时间就成了饥饿的流浪汉。初二我们流浪到一家啤酒屋吃面包,路过一家大酒店,进去问站台小姐情人节可有自助餐?回答是现在停业。我很吃惊:情人节停业?她说春节停业,情人节有自助餐。这时又过来一位酒店小姐,上来又说春节停业。然后才终于弄清楚情人节晚上是有自助。我小有不悦,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能够把自己的工作说得很清楚的。我又问情人节晚上有没有抽奖,回答说没有。我们就拜拜了。梦溪说,她们说不清楚不怪她们,我们穿得嘟噜卿噜的还来问情人节,还不把人家吓坏了。

    没有抽奖还有什么好玩的有一年我们在这家酒店和几个台湾女生一起过情人节,抽奖抽了个疯狂,老板看我们玩得高兴,临走送了我几十只气球,计程车里都放不下:从此我好像把情人节和抽奖画上了等号:可见我们的不够正宗,真正的热恋中的俊男美女谁还在乎抽奖。

    尽管如此,一到情人节还是心里痒痒的想抽奖:打电话到离我家很近的饭店,问情人节自助餐有没有抽奖?对方说有:好!多少钱一位?对方说了一个数:那么两位是多少?说就是一位的钱数乘以二:我对梦溪说,看来我得找赵本山来治病了一赵本山在小品里问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二。

    也许,人在情人节这天难免要犯点糊涂:糊涂的不一定是情人,但情人是一定有点糊涂的:晚上我们去一家有抽奖的饭店吃情人节晚餐:邻桌一位男士,把两只心形气球的带子套在膀子上,两颗大大的心从他头上飘起,他双手呼扇着作小鸟展翅状,逗他女友开心:我远远看此人这副样子笑得比他女友更开心:他一定忘了这是在众目睽睽的饭店里:然后他和女友互相在气球上认真地写着什么:我撞一定是爱的誓言:可气球是不牢靠的。但恋爱中的男女哪里会想这许多:真正的爱是说不清楚的,是一笔糊涂账:恋爱不是精打细算,恋爱因糊涂而美丽。

    我们果然抽到了大奖:不过也心存惭愧,我们的中奖一定使某一对情人失去了中奖的机会:不过,婚姻法上也没规定婚后多年的夫妻不能过情人节。也许愈是婚后愈应该创造各种可爱的理由在情人节里节日一番:好吧,明年情人节再见!

    胡同和弄堂

    我从来是能走大路就不穿胡同:常常觉得那胡同进去容易出来难:进得一个胡同口,曲里拐弯曲里拐弯的,好像能够柳暗花明穿到大街上,然而竟是山穷水尽撞死墙:终究我是上海人,搞不清那一大片胡同里的道道。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很会在胡同里找捷径:遇上大街堵车,出租一头扎进胡同群落,三下几下的就从天知道哪个口子里哧溜出来了:若是正经从大街走,好长的路呢。全北京每天得有多少各式车辆在胡同里潜来游去?

    比之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短而窄而少包容量和神秘感:上海人很能包容比自己现代的、富有的、洋气的,不大有余兴接纳比自己落后的、贫穷的、土气的,务实而少虛妄之想:大而广之的北京胡同,孕育着大而华之的行为方式:北京人雍容大度来者无欺土洋皆宜,还有讲大话尚空谈的雅兴。

    胡同群落里,四合院复四合院,胡同套胡同,一圈圈,一层层,织着唠唠叨叨、融融自得的京味儿。胡同里的人一家家一代代搬进了高高的居民楼:离胡同远了,住胡同生煤炉上公厕的诸多不便淡忘了,那联系着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前辈自己的根的盘根错节的胡同,便激发起北京人密密层层如陈年老酒越久远越醇厚的感情:于是电视上有没尽没头的胡同里的故事,报纸上有没完没了的胡同里的味儿。

    上海人喜欢海味,从大海彼岸来的味儿。海风很容易灌满短浅的弄堂,弄堂里的人阿拉阿拉着男人嫁外国女人,女人娶外国男人,好像哪家都在国外有娘舅爷叔继爹阿娘,好像谁谁都有办法留洋。上海的很多时鲜故事发生在留守女士和留守男士一族。上海有多少弄堂人家的后代是洋生洋长的外国人。

    上海人身居弄堂心怀天下,北京人住在高湖不失胡同古风。于是都能自得,都能自豪:无从自得的是北京籍上海人或上海籍北京人。醬如我是上海人眼里的北京人和北京人眼里的上海人。叫我写胡同,写写就写进弄堂去了;叫我写弄堂,写写又绕进了胡同。

    5月12日和5月

    在5月12日的前一天,我是说,2008年的5月12日。这一天,5月11日,我终于杭州回北京的飞机。所以说终于,因为不管多累,我终于写完了采访的初稿,在机上的一个半小时,可以放松放懒放开了睡撒开了干,对,我打开当日的《杭州日报》,读到杭州市挪迪拜剧啲縫細不由又撒开了写那块小桌社涌动訾决乐和美丽。后来想想,如果不是日大体写完,再晚一天,12日就写不出来了……

    第二天,5月12日中午,我迷迷瞪瞪地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后来才知道,这声音是从四川的汶川传来的。

    12日我还不知道汶川这个地名。等我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从此,我天天锁定的是,地震的滚动报道。杭州的快乐和美丽,都好像塞进了远远的记忆。国难当头,豪气当歌!泪水飞洒,为何为何?

    写于2008年5月12日之后

    11日

    2008年5月25日下午,我忽从电视里听到琅琅的读书声:忆江南,唐,白居易。我心里一热,一震,那是震区的孩子们!那是断墙上萌生的嫩叶,是残垣上淀开的新生。白居易3首《忆江南》中,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这两句我最喜欢,常常像念儿歌那样放开了嗓门:现在,眼看复课的孩童念唐诗如念儿歌,大声再大声,我却嗓子嘶哑了,是痛苦的高兴还是高兴的痛苦?在最叫人揪心的那方土地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听到的第一首诗词,是关于江南,关于最美丽的杭城……

    另类写作间

    前方到站:德州,准点:5:00,上4:10。

    这是软卧车厢门口上方的滚动显示:坐在车厢过道的折凳上,不用看手表,只需看看滚动显示,就知道时间了。

    过道很窄,我把双腿高高举起,两只光脚交叉顶在我那间车厢的门上,再把稿纸铺开在斜面一样的腿上:我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很不错的写作间了。

    写稿免不了要修改、粘贴,两面胶早已是我的出门必备:只是这个写作间里,除了双腿搭建的斜坡,再没有可以放任何东西的平面。我只能把一卷两面胶套在左手腕上,倒也多一分自得,不明白为什么另类时笔的人儿就想不到用两面胶做手镯呢?

    这是从青岛开往北京的列车:我们全国政协视察团从山东回京了:视察团圆满完成任务,可以在火车的摇晃中睡个好觉了:可是我外出采访(考察),从来喜欢最后一夜把初稿写出:因为一回京,又不知道有多少信息会扑面而来,甚至把我席卷而走:可这一次,是坐火车,这最后一夜是在车厢里:我一定是心里有事,凌晨一点半就醒了,清醒得像清晨六七点钟的天空。我得把这次山东之行写下来,又实在不忍心惊醒同车厢的朋友:那么,只有拉开车厢门到过道。

    凌晨软卧车厢的过道,静得如同无人之境:我的写作间虽然未必尽如人意,我的写作姿势尽管有点另类,我的双面胶帮我扮酷尽管无人喝彩,但是,此时此地,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天马行空写山东。

    突然有了一个声音:大作家!我一抬头,一位男士站在我右边。我一惊,我全然不知道有人从右边走来。而且,他是我很尊敬的长者委员:突然一身睡衣睡裤,而且,当然,是起夜。我一看我那双光脚还搁得老高地挡住他的去路。我想起河南函谷关那个一夫当关的窄小口子。

    我赶紧改建写作间比双脚各就各位,把右腿搁在左腿上,把稿纸摘在右腿上:而且尽可能地把身子贴紧车厢窗边,使一夫可以当关的过道,变成同时可以容纳两人。

    两点、三点、四点,起夜的人越来越频。他们看到原本空空的过道猛地出现一个另类写作间,有点槽1*11懂迷迷糊糊。白天视察各地时,他们一个个或是智慧,或是活跃,或是儒雅,或是风度,或是有形,或是有派或是一看就与众不同。但此时,都是寻常半睡人。有的梦游般地行走,有的和我说句什么话,有的看看我在写什么。第二天我对他们说:我想起《东方快车谋杀案》那个电影。如果要破案的话,大侦探波洛就要叫我回忆昨晚每一个人是几点走过的,说过什么话,穿什么衣服。可我什么也记不住,说不清。于是波洛首先就要怀疑我。

    我到底在青岛开往北京的东方快车写完了初稿。猛劲地工作以后不是疲劳,是轻松,是决乐。我抬头看车厢门口上方的滚动显示:列车抵达北京时间:10:21。

    春节在哪里

    三只小狗狗,围着一根肉骨头。

    那肉骨头,是煮好的咸肉骨头。咸肉要切成一片一片的冷盆,待客。那骨头上的肉,妈妈必定会弄下来塞进小狗狗的嘴里:小狗狗就是我和我的两个弟弟。现在有句常用的话,叫做:适当的人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当妈妈取出咸肉骨头,我们三只小狗狗,必定会出现在适当的时候。

    当此之时,那根咸肉骨头便是我们视象里最美的享受。我们一个个摇着尾巴张着嘴,等待着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妈妈把肉撕下来塞进三只张开的嘴里,又轮流塞进三只嘴里。直到那根骨头变成光光,我们才甩起尾巴走开。满城尽是咸肉香!

    小时在上海春节待客,必定有冷盆咸肉:待客前的那根咸肉骨头,便是春节的前奏,便是春节的序曲,便是春节交响乐的指挥棒,便是春节将到未到的临界点美感:对小狗狗,有咸肉骨头,才有春节:咸肉,或许就带上了节日的欣喜,过年的乡情,客至的热气,母亲的爱心,于我,便是一切菜肴中最好吃的永久好吃的。

    春节的又一个载体是年糕。初一早上吃松糕,初二早上吃猪油年糕,初三早上吃糖年糕:初一、初二和初三,就是这样物化为松糕、猪油年糕和糖年糕的:有一年春节,我发烧到391,起不了床,说不动话。客人来了也只能斜倚床头漠视众生:妈妈给我端来一大盆热热的猪油年糕(那一定是初二了我吃将起来。我的一个比我只大四岁的小姨,站在床头愣愣地看着我吃下整盆年糕:她那惊愕的表情,不替是我吞下了整猪整羊。只有妈妈知道,我说不动话起不了床,但有一件事我是一定做得动的:吃年糕。

    任何的节日其实都是要物化的。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种物化法:我们在上海老家的春节,就物化为咸肉和年糕。

    清明、中秋等等节日都是文化的传承。那么于我,咸肉和年糕便是春节的载体,是春节文化的传承。这次春节前要去上海,接我的朋友在电话线那头问我行李多不多?我说去时的箱子是很空的,回来的箱子是很重的:事实上,春胃把咸肉和松糕实实在在地塞满行李箱,心里就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把一个年装进了箱子,从上海运回北京了。

    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了。但是,于我,春节是什么?依然是咸肉加年糕。当然,还有,除夕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会。好看不好看且不论,是不是眼睛一定盯着电视机看也按下不表,反正到时候电视机是一定打开的。听到电视机里边在喊: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我就知道春节联欢晚会要开始了。可能我初一上午又要写作了。但,一个除夕,是一定不工作的:因为,常常,很多年来,我的春节已经压缩到一个除夕了。除夕过完,春节宣告结束。

    因为,比起乾隆皇帝,我出人太方便了,我是常常下江南的,就常常带回春节我是说咸肉和年糕。小狗狗吃肉骨头的时代已经翻过:但是小狗狗吃肉骨头的美感已是永恒。春节已经并不让我觉得一定是多大的节日(北京人喜欢讲大过年)。节日的快感,节日的心情,是自己创造的:是不定哪一天都可能创造的。一如不定哪一天都可能吃咸肉和年糕。

    春节在哪里?在咸肉里?在松糕里?在春节七日游里?在电视机里?写到这,忽然想,好像跑题了?跑出春节了?。

    不管怎么说,每年总愿意在年夜前,把该做的事做完。然后等着电视机里响起那熟悉的调门: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

    世界无奶日

    哦,今天没蛋了。我说。再一翻冰箱,居然从塑料袋下发现一只。那种快活,好像从老母鸡身下摸出一只热乎乎的蛋。

    否则,早餐时梦溪会问:今天没蛋?我照例会说:今天是世界无蛋日:梦溪就像什么也没听到而且什么也没问过一样:他已经听惯了我的新闻发布:今天是世界无蛋日,或者今天是世界无奶日。总是因为不到吃的时候,就想不起来买。

    我家的早餐,是牛奶、面包、鸡蛋,或者鸡蛋、面包、牛奶。如同三件套的衣服,一旦少了一件,就好像有裙子有外衣无上装,或者有外衣有上装无裙子。

    梦溪身上压迫着太重的学术课题和由学术派生出来的非学术事项。他那中国文化研究所要调人,我家的大门,像旋转门似的,一会儿转出一位丽人,一会儿转出一介书生。然后就得为新人租房。我们搜罗了不少登着租房信息的报纸:给租房公司打电话已成为我写作之余的第一特长。我对公司说,等我们头回来再决定要不要你们那套房:我觉得说我们头,比说我先生,显得正规一些。对方问小姐你贵姓,我说姓刘。我又觉得说梦溪的姓,比说我自己的姓更公事公办。我昨天插空打几个电话,今天再打几个电话。突然对方说:刘小姐,昨天你不是来过电话了,你们头不是说了不要吗?也有几次租房公司来电,梦溪拿起话筒,说:对,我们要租房。什么刘小姐?我是姓刘,我这声音是先生还是、姐你听不出来?

    我跑到他三间工作室的一间里,他已经摆下电话又在与书奋斗。如果我家还有更多的房,也会变成他的第X间书房,也会从地到天顶着书,也会地上一堆堆礁石样的书。在书房里行走,经常得左转右侧地摆动腰肢,要不就会触礁。人倒不会被淹没也无须打捞,但是那礁就会散成一地的。在两人世界里,这一个要是接受那一个,就得整个她接受,包括把家变成X间作坊,包括经常发布关于今天是世界无蛋日或世界无奶日的新闻。

    发现的快乐

    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吃晚饭,把天气预报也看完了,晚饭就吃完了,下一个程序是洗碗。冼碗前先打开收音机,随便听点什么,终归开机有益。

    收音机里说,5月18日是世界博物馆日,今年的主题是发现的快乐。我一听就快乐起来,真的,还有什么比发现更令人惊喜!发现了一件好看的衣服,发现了一个科学的定理,发现了一个迷人的所在,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创意。

    下一条新闻说,卡通博览会昨天在杭州开幕。卡通博览?在杭州?昨天?亏得我这个时衡先碗,发现了这么重大的事!不大有人知道我对卡通的着迷,我小时候有个伟大的愿望:把全世界的童话书全买下来。那时家里没钱,我考一个5分,妈妈给我5角钱,我就往全世界跑一我心目里的全世界,就是我家附近襄阳公园门口那个小书亭,我以为那就是全世界的书!

    年年者在考5分,年年都在买全世界,只是我的藏书量不见怎么增长。同学老跟我借书,借的时候我知道是谁借的,然后就不记得了。然后我的书负增长,我完全不明白我的全世界哪里去了,或许是躲进我的身体各处和我藏猫猫了平时不觉得什么,但是我的视野里一旦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可爱的卡通,他们就会在我身体里跃动起来,敲击我的胸膛,叫我快看快看,于是我发现,于是我快乐!

    让我想想,现在是5月16日晚,赶紧给杭州的朋友们打电话,打听博览会开到几日朋友们都说,现在已晚,明天上午上班后打听了告诉我。买18日的机票就是,我想,万一,博览会开的时间不长呢?无论如何,能不能想办法今晚就打听到?终于有朋友来电,说博览会在杭州世贸中心,展期到19日,那么,我17日下午或晩上飞去即可。

    第二天,17日8点多我就买了17日下午4点来钟的机票,回到家,才知一位杭州朋友来过电话,说因为看的人少,博览会提前于今天闭馆。天!那我不是看不到了吗?那就下飞机后直奔世贸中心,哪怕在他们拆柜台的时候去看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进去!哦,打电话问人还有没有上午的票。有?11点的,好!现在就走。

    丈夫正在生病,刚才我买了机票就去买酸奶和馒头,他说,你吃杯酸奶再走。不,一切都来不及了,洗脸都来不及了,匆匆把衣服、洗漱用具往旅行箱里扔,哦,还有一只洋娃娃,装上,我送朋友的。

    终于在机场改了机票,提前一小时就到了换登机牌的柜台前。轮到我了,一只手把机票交到柜台上,那只手不是我的,是另一位女性的。她本来在我后边,后来好像站到我旁边,后来她就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于是她就到了我前边,她穿一件钩织成网眼的外衣,我不知为什么,就盯着她的网眼衣看。她后脑勺上的眼睛不安地然而又坚定地盯着我,就是说,她是坚定地要插到我前边的。

    我说不出什么来也不想说什么,总共才那么几个人,时间又早着呢。但是我是地痛苦,痛苦!不是因为她耽搁了我两分钟,而是因为,不明白她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地巧。就好像她那件钩织成一个个网眼的衣服,为什么要这样做人呢?

    我没有看她的脸,不想看,或许,我爱看童话,就太不愿看到非常不童话,看来,发现有时候是快乐,有时候是痛苦。

    减法时代之冬季穿短袖

    首先说明,我不是日历汉里的白领,冷冷的冬天,暖暖的日伍忧,穿件短袖羊绒又自然又时尚。

    我家的冬季,比一般家庭都冷:因为我喜欢开窗,外边的冷空气把室内温度拉了下来,只有十六七度:去年初冬,我对女友说:我这一冬只穿短袖。女友说她只穿裙子,看谁能坚持到底。

    我说的短袖,是真正夏天穿的那种丁恤:我在短袖外,加一又长又厚的男式长袖衬衫当外衣,外衣上再加件背心,行了,可以抵挡十六七度了:出门的话,脱去背心穿上短外套:总之,室内室外都不能超过三件。

    我没有想到我在冬季减去了毛衣:身体不再被毛衣束缚,更不用被保暖衣包裹,真觉得大自在大快活。

    当然,冬季穿夏季的短袖T恤,不是我的发明:前两年冬季在北美住的时间长,看到北美的孩子雪天在室内还是宽大的短袖,出门套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里外加起来,两件:或者中间还有一件运动衣,里外顶多三件:当然,他们家里、学校里的暖气足:我就想,我回北京后,是不是也可以坚持冬季穿短袖呢?

    去年入冬后,我穿着短袖一天天地适应越来越低的温度:好像母亲抱孩子,从孩子生出来抱起,一直可以抱到两岁、三岁、五岁:适应能力是一点一点增强的:穿惯了短袖,就不愿穿长袖丁恤,就觉得多两只袖管对胳臂就多两道束缚,就非得减去两袖。

    我和女友打了个平局一她把裙子坚持到底了,我把短袖坚持到底了:这是不约而同地在追求一种简约生活。

    好像,一个发展的时代,从身到心都在追求新的思维,新的格局,新的突破。

    今冬么,于我还是短袖的世界。只是短袖外的衣服,不一定是单一的男式率彬了。我不买毛衣,不买舰衣,也砂买长袖恤。穿着短袖再混一冬,好不快活!

    写这些文字又是一-年了。想到以前过年大家拜年来拜年去,后来改成打贺年电话,再后来贺年电话也不打了,更多的是话都无须说的电子邮件和短信。生活走向简约时代减法时代。省下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让身和心在更宽松的舒展、发展,多好!

    哈佛:图书馆和复印机

    在哈佛燕京学社当访问学者,有两件乐事。一是每次去书库挑书,善本不善本的全部敞开,随你借阅:而且每次借多少本不限,或者用我们的话说,叫做上不封顶: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杜维明讲,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所以这里任何书都开放。

    梦溪每次去借书,便带一购物车。轉们去图书馆才是血拼我们北京家里,书堆到天花板又堆满一地:有一次我在外地打电话给梦溪说过几天我要回家了:他说你可别回来,家里地上全是书,他一个人走来走去还勉强,两个人怎么走路?我说,会不会,有一天,再增加一本书,我们的房子就塌了?他说大概还不会吧!我说这种事很难讲的,有时候房子的承重,就差一本书的分量。但我知道,一切都阻挠不了他对书的需求。有一次我陪他去北京大学找书,得穿过一个学生阅览室,才能进到一个教师阅览室,然后才能查阅善本。梦溪不是北大的,也不带任何证件。只是他一进图书馆的那种如鱼得水,那种得水之鱼的悠然和自得,竟然就无一人栏他,就一路畅通、长驱直入地去看善本也。

    梦溪常常叹日读善本难。因为从我家到北大,那是从北京的东头到西头。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也是梦溪常唠叨的:这次到了燕京,觉得此地才把这句话兑现了。

    燕京图书馆的书库,只要按一排排书架的电钮,书架就成排成排地移前移后:梦溪在两排书架间一站老半天,我急了只好按电钮,看书架移动玩一当然这些文字最好不要给燕京图书馆的女士、先生们看见,他们实在是一些非常敬业的好人。

    记得我刚去图书馆没两次,馆长拿来一摞十几本我和梦溪的书,请我们在自己的书上签名。这些书,是我们的,但又不像我们的每一本都变成了精装本,都做了硬封面。原有的封面贴在硬封面上,那么不着痕迹,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你还有两本让人借走了没还来,一本是《青春的证明》,一本是《让我糊涂一回》。二位图书馆女士对我说。我拿起一本本熟悉又陌生的书,明知这些书我早就看不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签名。

    于我,那是过去,是过程,一本本书是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阶梯。抽掉那些书,我就会落空,但是面对这些书,又觉得真不好意思!过去,过去了的,并不值得回味。至少是无暇回味,没有兴趣回味。我只想做我现在要做的事。如果有一天我开拾,开始写回忆的文字,那我就老了。我很难想象我会写这样的文字,总觉得回忆与我无缘。

    我有时间就在图书馆阅读或写作。古朴、典雅的阅览室,每次都给我充足的灵气。梦溪最高兴的是拉着购物车,载着一车借来的公器回家一我们住的花园街29号。当然在书库血拼只是一个序幕,真正的血拼,是深夜、凌晨的阅读。

    在燕京的另一件乐事是复印。访问学者每人每月可以免费复印1000页资料。燕京学社楼道里,供学者复印资料的那台大复印机,便白天黑夜地为学者们工作。夜里学者们也轮着复印,好可怜的复印机呵!梦溪反正夜夜在善本书里血拼,倒是不怕晚。我们离开哈佛前,干脆午夜才去燕京学社。踩着雪,拉着我们的血拼车,装着要复印的资料。哈佛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深夜凌晨,嫩黄的路灯,把冬雪染成暖色调。黄雪红墙,那么温暖而浑然。偶有风雪夜归人走过,多几下皮靴採在积雪上的声响,使这幅暖色调有了音响,有了动感。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彼得和狼》的主旋律,那么简括,那么富有弹性,又那么欢快悦耳。这里没有狼。我是说,没有坏人。多一道踩雪的声响,如同多几行《彼得和狼》的欢乐弹性的音符。

    那一次,我和梦溪在燕京复印到凌晨4点多。然后我们拖上沉沉的血拼车走向雪地。这个时候,全世界都睡过去了,这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踩雪而行,竞有一种踏青的快感。开春去扬州、杭州踏青,本是人生至乐。但是冬夜在哈佛踏雪,享受那黄的雪和红的墙,感觉那没有狼的《彼得和狼》的天真快乐,得意那一车雌来的么喷舰沉甸甸,这份多滋多味的充实和美丽已之上了。

    我们去北美近半年,回国时多了一个大纸箱,里边装的不是家用电器,而是天下。

    我在海上拉响了汽笛

    我上到拖肖5高层的右边,趴在栏杆上看海。栏杆宽宽的,我完全可以从栏杆里钻出来蹦极。突然,船左右摇晃起来,好像想把人从左边抛向右边,再从右边抛向左边。有人拨拉了我一下,于是我不知怎么的就在左左右右的晃荡中,被人轻轻拨拉进了驾驶室。他用一个最简明的动作示意我呆在室内。那动作简明到我都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了。我跌向椅子,又跌向墙边。他还站在驾驶室门口。如果我从室内跌出去,他也会拨拉把我再拨拉进室内。

    我们一队北京人,一起在山东省日照市上了这艘船。我和很多同行还不怎么认识。醤如把着门口的这位大汉。我扶着什么物件站稳后,我对他玩笑:你不会掉下海吧?

    我笑笑地望着他。但我吃惊了他为什么脸红?哦,他不是我们北京人?他就是上的?我居然还问他会不会掉下海,这叫人怎么回答?他不知怎么回答,就脸红了。后来我看到,他不脸红的时候也是红脸大汉。

    我再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船长刑。我只看到船长的背,他那穿着灰上衣的高高大大的背。他正在把自己的拖舟?去顶住一艘巴拿马船,让那肖整到和航道一个方向。我好像觉得他是用自己的灰色大背在顶住巴拿马船,好有力量。

    灰色大背身后,有一把高高的木椅,好像饭店里为幼儿准备的高椅。红脸大汉或灰色大背都不理会我,干站着又有点乏味,我于是干脆坐上了这把高椅。坐在驾驶室里唯一的这把椅子上,可以看得很远。我双臂往椅子扶手一搁,顿时产生一种伟大感一有一次在颐和园,我往慈禧太后坐过的椅子上一坐,双臂往椅子背一搁,在照相机镜头前做出了太后状。可是那天我穿一件绿底白块的恤,照片出来一看,整个儿一蛙太后。

    无论如何,坐在灰色大背身后的高椅上,有一种安全自得的快乐。这时就见灰色大背用右手拽住屋顶上的木把,拉了两下,拖船响起了两下汽笛声。那么响,那么远远地铺开在海面上。我跳下木椅,走到灰色大背身旁,看着屋顶上那个奇妙的木把。我多想多想拉一下。我用手指头轻轻碰一下木把。我用手又摸一下木把。你拉一下吧。红脸大汉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硬硬实实的,叫我想起山东的煎饼。吃煎饼长大的人,人也瓷实,心也瓷实。

    我怯怯地看一眼灰色大背。他没说话。我也没看见他的脸。只是感觉到,他用沉默的背,表示我可以拉一次。我伸出右手拉了一下,不响。再拉,还是拉不动。我使劲使劲拉,我整个人我全身就吊在右手上,吊在那个木把上了。我的身体晃来荡去的。

    不不,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想象中夸大了的感觉。我第三下拉响了汽笛。我把很大的声音放在很大的海上。我在很大的海上放上很大的声音。哦!我一職老高。

    我忽然想,我的伤怎么好了?来日照前还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今天上船的时候就觉得行走自如了,而且禁不住地老想笑,找茬大笑。要是在房子里,这样的旁人是一种騷扰。但是在海上,面对这么大的大海,还有什么可称大的?如何地笑,也被一阵海赌走了。海风卷去的,连同我的病痛。

    我多想说,给我一片海。我想,红脸大汉会硬实而简明地说,拿去吧。或许,我已经拿了一片海了,在我拉响汽笛的时候。

    迪斯尼的鞋兄鞋弟

    让我想想,我是在洛杉矶,在迪斯尼。然而怎么一眼望去,白晃晃的阳光下,一地白晃晃的白网球鞋?与我脚上的鞋一模一样,只是大些或小些。我的鞋,是在国内买的,我从小穿到现在。这些年,女鞋年年有时尚。总有人相劝,你怎么还穿这种鞋?你也可以换成旅游鞋,好看的旅游鞋多的是!

    是的,很多,太多,多到人皆有之,人皆穿之,我就不大想穿。当然,严冬天寒地冻,两只脚穿上旅游鞋,如同住进两幢保温的房子。但寒风一过,我的脚就从旅游鞋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看看外边还冻不冻?可以出来了吗?可以了,可以了!两只脚从旅游鞋里一跃而出,跳将起来,搬回心爱的老巢一一白网球鞋。啊!这样地鞭、白洁、简练,每走一步就传递着白网球鞋特有的节奏和韵律。走路有弹性,心與也年轻,行动更简明。

    这样健身健心的鞋,为什么叫我不要穿?因为大家都不穿?大家都穿的鞋我也穿,我不就成了大家了?

    我的鞋,也习惯了在多种公众场合的形单影只。在迪斯尼突然面对着一地的白网球鞋一地的同类,反而蒙了。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北京还是在洛杉矶?在北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女性穿一样的网球鞋;在迪斯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第二天去好莱坞,又见一地的鞋兄鞋弟,好像四海之内皆兄弟。后来才知道,美国女性这两年时兴穿白网球鞋。哈,我生出来就穿这鞋了,我的鞋率先时奪了,原舰以为我的鞋自甘落后呢。

    我得意地在洛杉矶走来走去,就像一导女鞋新潮流的胃大王。

    女人怎样爱自己

    7尺,冲下来,前后左右。每到午夜,我把自己交付给那个几十元钱的国产喷头。

    7欠们快活地鲜活地扑腾过来,争先恐后,在淋滴尽致的服务中,把我的疲劳带走。我想起《飘》的原名随风而去,我这是随水而去。

    这是我告别每一天的最后一个乐章。朋友问我女人怎样爱自己,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一点说不出女人怎样爱自己。使劲儿一憋,想到了午夜的淋浴。还有些什么呢?给自己买小玩具。还有呢?

    也许,也许我需要爱的人,需要我爱的人,实在叫我不太有工夫再去爱自己了。这个还需要什么,那个又需要什么。爱需要力量,去奔波,去投入,去付出。爱是生命的支点,是生存的实感,是心灵的阳光,是青春的歌唱,是无边大海的汹涌,是山间濮的流淌,是田野小兔的奔跳,是草原驶马的长啸。

    爱使人生辛劳又甜蜜,丰厚又滋润。就像李玟唱的《好心情》:有你就有好心情,好像夏天吃冰淇淋。

    如果说,青年是一个年龄段,更是一种心态;那么女性是一个性别,更是一种心性。女人是善良,是爱情,是快活,是天真,是宽谅,是柔韧。女人怎样爱自己?

    人生没有下脚料

    我没有想过要当作家。我没有想过要做文为生。我是说我海读中学的时候。

    那时候,我第一想当的是篮球运动员。酷夏的星期天,我常常一个人翻进一楼的体育教研室,抱起篮球,又从窗口翻出来。然后奔向操场。操场好像被烈日晒化了,晒得什么都化掉了。只剩下一个我。

    还有天上的一只火球,和地上的一只篮球。

    那时的女生都梳两根辦。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把我校的辫子篮球队带到我家,用我家的一把剪刀,我们互相剪去了二十多根力辦。妈妈下班回家,迎接她的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头发。和一个叫她目瞪口呆的短发女儿。

    妈妈立即展开了与满屋头发的大战。她顾不上说我一句一不不,不是顾不上,是她本来就不射兑我。我喜欢麟,那就姆吧,那籠发吧。我为篮球狂,一直狂到病倒休学。

    妈妈天天照料我,还是没说我一句。或许我不过是充满激情地投入一项热爱的运动,虽然有点奋不顾身。激清是不需要被指责的。

    篮球打不成了,我开始移情别恋,爱上了英语。到高三,我一心想当的是英语笔译。我给同学们起了很多可笑的英语绰号,我填写的高考志愿一律地是英语。那时可以填14个志愿。我只填6个。

    因为,那还用说吗,考英语我是稳拿,填那么多干吗?但是,没等高考,上海戏剧学院派人到各中学来物色新生,用现在的话,叫做星探,叫我去上戏。我做着我的英语梦,自然不去。直到中学团支部找我谈话,直到我在上戏报考单上绕开表演系写上了戏文系。

    没有想到我被录取了。更没想到,莎士比亚的诗意和激情,是这样地震撼了我这17岁的心灵。我读译本,读朱生豪读方平。我要读原文,抱着字典一点一点啃。大二开始翻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大三跑上海图书馆,抄录全部英文的有关莎士比亚评论的题目。我想全部读完!

    事实上,我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老跑上海图书馆去读资料,只是我以为我能做到。我至今保留着爸爸给我的两本字典一英汉和汉英。已经给翻得书页都脱落了,好像老人松动的一口牙。我为英语狂,我为莎士比亚狂的时候,爸爸妈妈一直支持我。倒好像我的每一,-是对的。

    我出生以来一直体弱多病,但是爸爸妈妈的呵护,使我的好奇心、我的想象力一直不弱。大学时我的好奇心驱使我要去读完关于莎翁的英文评论。中学时候我的想象力使我毫不怀疑我会成为上海女篮的中锋,我也已经走进上海市队打过中锋,只是在市队要给我发球衣那天我已病倒在家了。我想到的这两件事,我都没有做到。但是,有想象力有好奇心,就有动力就有激情。

    我的想象力够不着的,是后来我的工作是专职作家。所以突出工作两字,因为我没有想过要当作家,如同我没有想过要进戏剧学院。1980年底,我奉命写一出大戏。我用7天写了一个五幕轻喜剧。在北京的西单剧场演出时观众从头笑到尾。当时的北京人艺和中国儿艺来抢我,相持不下,有关领导干脆把我调进北京作家协会。

    这么多年我写的一直是散文和报告文学,直到21世纪才突发奇想地要写小说。一写,竟是像一个剧本。有人称之为视听小说,有人称之为跨文体小说。我心窃喜,我想我的舞台剧本行还没拿出来呢。

    一到足球世界杯或奥运会,总有些人约我写稿,总觉得我爱运动爱写运动。我想诸位不知道我可真的有一-球史,至今想到上海体育馆篮球场那锃亮的糊板,看到我自己雕投篮的背影,心痒呢。

    我很痛惜的是我的英语,六七十年代的横扫一切把我的英语也扫掉了。本世纪初我运动过激眼睛动手术,闭着眼睛涂写一些人生快乐之事,没多少文字,交给了当时在华艺出版社的金丽红。有天晚上10点半了,金丽红不期而至,要我槪抵本小书的中英文。面我不行的。她说你行的,明天中午12点后交稿。说完她就走了。

    好像灰姑娘害怕午夜12点15,我一想起明天中午12点,觉得那么恐惧!她怎么会说我行?我怎么能行?我在灯下摊开那中英文,摆上英汉和汉英字典,校对起来。我怎么会校对了?到第二天中午12点,我好像刚刚上完英语补习班处了考卷。

    过去的人生经验,都是今后人生的原材料,或者是能源。没有下脚料。

    尤其是,在上海图书馆抄录英文目录的贪婪时刻。尤其是,天上一只火球地下一只篮球的激情时刻。

    我说的话我自己都不信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说的话我自己都不信了。我说,我亲近的人都不信了,然后,我自己也不怎么信了。我再说这话的时候,那口气,就犹豫起来,游弋起来,站也站不稳,靠也没处靠了。

    即使这样,我说的时候还是真心的。我是说,这一段忙完后,我可以休息-下了。

    这句话,现在说来有些删改。原先是说一定可以休息一段了。语气就尤其给删改了。原先是丰厚而响亮而多声部合唱似的。现在,高音部删去了,中音部删去了,只剩下一个低音。单单地,弱弱地,或如无奈的萨克斯。去年我辛苦。去年底宣布今年要休息一段了。然后,这个宣布挪到了今年5月后。再然后,又挪后3个月。

    然后。又挪-。终于,我再宣布的时候,还要加上一句:不过没有人相信我了。再终于,再再加上一句:我自己也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了。说起来,我今年忙的书之一,是一本我做的洋娃娃的服装书,96款服装的闪亮登场。而这闪亮背后,是暗无天日的制作,好像所有的黑夜都变成了涅瓦河畔的白夜,一天24小时都供我设计供我制作。也供我娱乐。

    今冬服装的时尚是,大一号,这实在是个很可爱的概念。工作这个概念,也很可以大一号。又想到和谐这个词,有时候没完没了地黑白颠倒,也是一种和谐。因为这是一种生命的需要,一种生存的符号。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没有人翻信我的。不过,我觉得这其实是我的和谙生活。

    我没有从独木桥掉进岷江

    此刻拿起这支笔,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可就是想拿起笔,就是想写什么。

    刚才从《羊城晚报》上读到一则腿: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索欄垮,全国生物教师夏令营四人死亡一人失踪。他们是前往卧龙山五一棚时经过岷江支流的。我的心,像索桥那样颤悠着,嘣地断裂了。我想我应该走过这座桥的。只不过他们是一个团队,我是个人采访一实地采访卧龙保护区的看林人。我自己得有个五一棚。记得快近原始森林时看到一堆野猪屎,或是一堆野牛屎。如果野猪来了怎么办?我问看林人。他说他在山林30年,他从不伤害动物,动物也就不伤害他。我记得过独木桥时他拉着我,那实在不能箅桥,那只是一棵树随意地搭在河两岸,树下是湍急的河流和直冲而下的如房子那么大的巨石。

    我没有从索桥上掉下去,我尤其居然来回走树而没有从独木桥掉进岷江去。或许终是我们人少,并不会惊动这无人之境。

    或许,这样的自然保护区,本不该有很多的人去惊扰。自然保护区,其实也几近是无人区。这里只保护自然,不保护人。自然本来是最美丽丰厚的。但是如果人类非要按自己的意志改变它,人要是激怒了它,那么大自然的脾气也餓灭性的。

    就想起大约十来天前从报上看到,在四川窦圇山双峰间的铁索上做高空表演的勇士不幸跌落。天!我的心一下随他跌入山谷。我曾经像小孩子崇拜战斗英雄和他攀谈过。我在窦圃山顶看他表演,用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看的。看完他的表演后大家看我我满脸是泪。我不忍看,不愿他天天用生命去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他站在山顶间的铁索上,他比山还高。现在,山还是证明了山比他高。

    人类和自然的相处,也要睦邻。大自然这位芳邻,为人、空气和千姿百态的美丽。可是人类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

    我生出来的时候,很瘦,妈妈不敢碰我的手指头。要是一碰就断了呢?我一直生病:这天医生又来了,说不用给这孩子看病了,救不活了。我是喝药长大的。一两岁时要喝水就喊药,药。妈妈喜欢看电影,她抱我去电影院,就怕电影中有人喝水。人家喝水我也要喝,我就指着银幕喊:药!药!

    上孝后,常常生病。我一人躺在床上,看石灰剥落的天花板。我从那斑斑驳驳中,看到童诗中的宫殿、王子、公主,看到窈窕的身材、撑开的大裙,看到王子和公主的美丽的故事。每次生病,都有王子公主陪我。

    假期里,爸爸天天早上教我和两个弟弟背古诗。我家住在三楼。夏天打开门,坐在楼道口很凉快。我和弟弟都坐在那里,扯开嗓子读诗。任何人只要一进我们这幢楼,就会听见我们三个6岁上下的孩子,用老辈人的拿腔拿调背祖先的祖先的诗文。

    白天功课多,玩的时间少。我和弟弟相约,等爸爸妈妈睡着了,我们再爬起来玩,把白天拉长。爸爸妈妈是中学教师,没钱给我们买玩具。我们的玩具是自己攒的,醤如各种纸盒,最多的是装一块上海药皂的纸盒。夏天的夜晚,有月光,有星光。我们毋她上,用纸盒搭汽车。其实不是汽车,是连接起来的一幢幢奇特的房子,不过可以开动。我们用想象把这串房子开得呼呼的。

    我有一个伟大的心愿:我要把全世界的童话书买来。我的全世界就是上海,就是我家附近襄阳公园前的一个小书亭。我每考一个5分,妈妈给我5角钱。我每次考试后可以拿到一点钱,全部用来买书,从来没有在买书之外花过一分钱。我到底把这个小书亭里的童话书全部收集来了。后来,不知怎的一本-本都跑了。我一不记得是谁借了我的书。

    我把生活也当做童话来读。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她是老虎变的。我转身就逃,逃进另一间屋,顶上门。那样子,大概像卡通片《鼹鼠的故事》里的鼹鼠,两只胳臂向前,两条小腿跑得飞快。弟弟笑我,他们不相信妈妈是老虎变的。

    我攒很多透明糖果纸。先用水浸透,然后贴在卫生间的瓷砖墙上,抚平。干了就揭下,平整而美丽。有一天我又是一人在家生病,坐在沙发上看书。忽然听到卫生间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弹手指甲,噗、噗的。我缩在沙发里大气不敢出。妈妈决回家吧!妈妈下班回来了,我说妈妈卫生间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弹手指甲!妈妈说什么呀!你自己贴一墙糖纸,一张张干了,噗噗噗的都翘起来了。

    我相信所有的童话。这天我放学回家,进门就告诉妈妈一个新闻。我说老师说的,美国可穷了,美国的椅子,一坐面。

    快咩毕业了,老师让我们做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我想,我11岁了,上了中学就是大人了,我大起来要当女拖拉机手。老师说,苏联有很多很多拖拉机,苏联是最了不起的地方。

    后来又后来,我都长到16岁了,妈妈常常用英语逗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陈祖芬。16年前,她从一只垃圾箱边走过,听到里边哇哇地哭,她就把小姑娘抱了回来,那小姑娘就是你。你不是我生的,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我急得哇哇乱叫,不让妈妈说下去。我一定要是妈妈生的,不是垃圾箱里捡来的。

    可是妈妈每过一段又要用英语逗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

    16岁,那多大啊

    女孩是什么?女孩可能在明星演唱会上,冲着明星哇哇大哭,倾诉那其实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清。女孩可能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带着太太呢,女孩说:早知道你带着太太,我还不如去自杀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红着脸送来的红玫瑰一-!果觉得这个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话。女孩不想迁就别人,也不想迁就自己。女孩可以门门功课都考全班最好,虽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韧劲,还多一些什么。臂如多一只锁上的抽屉,里边放着用啐写得密密麻麻的日记。还可能多几件妈妈买的衣服,不过她不一定喜欢。她喜欢自己看上的衣服,价钱不贵,但是洒脱清纯与众不同。如果第二天发现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样的衣服,那么,这件已经不是与众不同的衣服,在她看来已是俗物。

    天,当个女孩多好!即便没有牛仔裙,没有从,没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时,我照样快活得常常张开双臂原地旋转,旋出了转出了宣泄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级,妈妈用手工给我缝制了一条下摆宽大的花格裙。我咯咯地笑着在学校楼道里原地旋转起来,让女生们看那转得越来越大的裙摆。六年级的时候,妈妈也给我缝制过一条花格裙,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天穿着它上学时的那份洋洋得意,虽然实际上那条裙子大得要命,大到我结婚时还穿着它。这两条裙,我穿着上高中、上大学、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儿子,才忍痛把裙子变成了尿塾子。

    爸爸妈妈平时不给我零花钱,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零花钱,倒也从来不觉得缺少什么,从来快快活活。不上学的时候,喜欢到中学斜对面的一个小书亭看书。书亭里只能放下一只椅子,只有一个卖书的老伯伯。老伯伯把书递给脖子伸得长长的我。我垂着大脑袋一站半天看完书还给老伯伯。老伯伯有时要到公园里厕所,叫我进书亭坐在那把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椅子上,这是我最快活最伟大的时光了。

    大概,我的潜意识里很清楚那些书不是自己的书,所以看书的时候非常小心,看过的书简直如同从未给人打开过的新书。至今我的书,大都如同从未翻阅过地薪新。八九十年代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如何颠簸拥挤,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拿着书读。实在太挤,把手从人缝中穿插过去,凑到车窗前,凑着窗前的亮光。偶尔看到一车厢的人被夏天的毒日头晒得都像开始融化的奶油蛋糕似的绵软,而我身子挺直着脑子更挺直着正猛劲儿在吸进书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觉得真像吮吸可口可乐那般提神呢。

    我想,每个女孩都有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好或不爱好。我从小不爱用雨具。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只对我发过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宁可两只布鞋全湿透。那时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欢冒雨行。当然,我还是乖乖地听了爸爸妈妈的话,雨天穿雨鞋打雨伞了。不过一到了北京工作,远离了爸妈的视线,我就尽情地做雨中游了。几次瓢泼大雨,积水没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将起来,只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独行。看看前后,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到80年代看了部美国电影《雨中曲》,喜欢得不行。为什么喜欢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嘛。

    当个女孩多好,有一些说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说不出原因的任性,还有一些也说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着晨雾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约10多岁的时候,一本连环画,上边讲到一个16岁的俄罗斯女孩。我怎么也不明白,16岁了怎么还能箅女孩,那多大呀!

    终于有一年,我也16岁了,好像,自己也还是女孩。然后26岁了,36岁了,超过46岁了。这天与丈夫一起去北京大学图书馆查资料。我背着可怜的帆布书包,丈夫挺着伟大而庄严的肚子。丈夫通行无阻地从学生阅览室走进教师阅览室又走进善本室。而我在学生阅览室就被喝住了,学生!把书包放下!我乖乖地把书包放到学生存包的架上。老师把我当了女学生?当个长不大的学生多好,当个长不大的女孩多好。

    女性,都曾经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长大,一直是女孩?

    爸爸

    护士说,只有亲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抚着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这是1974年7月25日早上8点。在这以前,爸爸大约已经有两周滴水不进,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人,和此刻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觉得他或许还活着。

    我帮他合上的眼睛,刚才还是清纯的。快60岁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圆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闪。眼睛只会正着看人,眼角不留余光。只有一次,他头不动斜过左眼睛看我,使劲眨着、扭挤着眼睛,示意我警惕、镇静。那是1968年的5月的一天。我挺着9个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发上。只听一-梯响,红卫兵押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围,已经肿成一个大黑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难开始了。押解的红卫兵宣布我爸爸是美国特务。这时妈妈回家了,拿了只新买的小奶锅,是为我那就要出生的婴儿准备的。红卫兵说妈妈很可能也是特务。薔如买这只奶锅是想干什么?

    兵开始抄我的家。爸爸已经数天不归,我们是有了准备的。我们把爸爸在各国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照的那几张。莎士比亚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但是这种照片留下来,爸爸必定和莎士比亚有什么单线联系。撕!

    除了照片,再无其他。不仅没有物证,就连爸爸的思想,也没有残存一点美国的影响。爸爸是个国粹派。在美国留学几年回来,一样也不买,只带回一小笔美元。美元都放在一只不锁的抽屉里。亲戚朋友保姆随意出入不久就发现抽屉里的全部美元不辞而别。是谁拿的?爸爸不愿意把人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想这种事不是因为觉得想也无用所以不去想,而是这类事本来就不在他的心上。

    在我的记忆里,家境从来没有富裕过。亲友邻人的孩子,凡对围棋表示出些许兴致的,爸爸来教,教到把手头仅有的棋子棋盘送给,然后再买一副,然后再教一个,然后棋盘棋子又随学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参加围棋赛,日方常送他高级的棋盘棋子,他无一不上交给国家。祖德这个全国围棋冠军的家里,便没有一副像样的、更没有一副有常性的围棋。有朋自各方来弈棋,一看棋子没了,爸爸又去买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铺开一张纸棋盘。

    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常有学生来家请教,爸爸滔滔讲来,乐此不疲。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很认字的时候开始,爸爸天天早上给我们讲解诗经、唐诗之类。我小弟在这方面最有悟性。他6岁时看到雪花飘飘,随口就是小诗一首:窗外在下雪,屋内在吟诗。吟诗是何人,诗人陈祖言。后来,我家这位唐代诗歌的传人与国家共命运,15岁高中毕业后10年不沾书本一种地、筑路。直到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复旦大学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考者纷纷,大都是文科毕业生。中榜者却没有读过文科,压根儿10年不得读书,考分偏比第二名多出20多分。外人觉得大惊。我知道唯祖言得到了爸爸的真传。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们姐弟三人近乎条件反射地一个个轮着站到他跟前,飞快地背诵他早上布置的我们其实不解其味的诗词,乃至整篇的《古文观止》、《史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项羽本纪》和《滑稽列传》。前者因为是我们背《史古》的第一篇,觉得长;后者因为觉得好玩。

    假期里,有时爸爸叫我们姐弟上公园去玩玩,但回家时必须各人带回一首《十六字令》什么的。家中来客,客人走后,我们又被迫一人填一首《菩萨蛮》,写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带上我们三人去看京剧。看到精彩处,爸爸的叫好声气盖全场。妈妈最怕京剧的开场锣鼓,她酷爱电影。爸爸晚饭后打开报纸,说一声:有啥影戏看哦?(老上海管电影叫影戏)全家雀跃。爸爸一看外国电影,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常有次重量级的鼾声输出,直到电影散场,他很满意地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读过外国文学,连西菜他都不吃。家里抽水马桶的水箱上,古文书籍如同手纸一样不可或缺。爸爸积肥(他一向把上厕所叫做积肥)时,手不离卷。中国的文学和历史,给了他取之不尽的兴味,哪怕他活一千岁!

    但是,我们的全盘国粹的爸爸无可幸免地成了美国特务。后来,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读古文。后来,他不大能说话了,右手的食指,总还在空中书写着毛笔字。

    爸爸去世了,周岁59岁。

    爸爸的眼睛,是我给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张着,再合不上。这是我难过极了的。爸爸有话要说吧?爸爸最后要说的是什么呢?他的遗言,在去世前两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跟着医院推死人的车走。人死了,什么都完了。随便医院把我扔哪儿好了。火葬场,不许去。骨灰,不许要。不许为我费什么事。我生平就喜欢两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继承了。文章,你们两个(指祖言和我)继承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就是,如果我活着,可以帮你们做些家务事,经济上还可以补贴些你们……

    这个你们,恐泊首先指的是我。当时,两个大学毕业生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给父母寄生活费,两人还要抚养一个孩子,相当拮据。当然也能活家不都这么活吗?我在爸爸遭劫的时候生的孩子,妈妈卖了大衣柜来贴辛哦。我还是没有钱顿顿吃个菜。当时我在文化馆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种会议结束前,假装上厕所,其实是溜到单位食堂买一只贴饼子之类,啃了,然后又麦清正常地坐回到会场里。等会议结束别人都打饭回来时,说小陈你怎么不吃饭,我说吃过了。我不愿别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愿别人由此又联想到我爸爸被关押……

    爸爸的嘴终于没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们。他未必再有什么遗愿,社会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宏愿的。他落拓一生,作诗填词题对联编谜语,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数人,才干。都是同事朋友,只从来没有学校领导级人物。于是从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被贬,竟至到了一个县里的中学。一再被贬,倒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怨言。总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来,总是常有他的学生到我家来。明明当个大学教授绰绰有余爸爸教县中学照样津津乐道。来兴致时,和同事朋友们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记得爸爸有一次干脆脱了鞋袜光着脚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慑力量的。有时他和两个儿子一起到上海的兵兵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胜负。偶尔兴来,说去襄阳公园。我们一家5人,走进公园不到20来米,爸爸说兴尽了,乘兴而行,兴尽而归吧。爸爸活得洒脱。每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他总是我们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个穿短裤的人,而乱是纯白的短裤。爸爸在家洗澡,从来不关卫生间的门,他:乃开门整风。

    从50年代的整风到60年代的文革,爸爸没有不挨整的。一个群众关系极好而不会和领导理顺关系的人,只能挨整复挨整。纵然才学过人,偏偏不事权势。知识没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红卫兵关起来以后,被打,被假活埋,被宵达拉板车,被告知出校门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挂的黑帮牌。

    爸爸被红卫兵押走后,有一天,我正午睡,只听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梦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褴褛,揣着一块叠起的黑帮牌。他说,红卫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围棋书带给他们。当晚我发疯似的找棋书。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书架前乱翻。窗开着,风直冲我吹来。我知道月子里不能这么吹风。但我近乎半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想关窗只想找书,找更多的棋书,去送给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还是爸爸,只讲了关押时的几件事,不无幽默地、画外音似的说:爸爸排解得开!

    从爸爸上次被押走后,我一直哭。妈妈说,你就要生了,你这么哭,对孩子不好。我顾不上,我顾不上!我心里已全无孩子,只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这件事了,所以连生孩子时的痛都感觉迟钝了。月子里,妈妈说我老哭眼睛要哭坏的。我还是哭。哭坏就哭坏!这次爸爸回家了,讲了假活埋什么的,我倒反而没有眼泪。爸爸把所有的劫难都淡化了,还带上淡淡的幽默。

    这次劫难,是要横扫幽默的。这个社会,是不让人活得洒脱的。回想起来,爸爸的癌症,从虹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时候,面下了。

    我没有办法使爸爸张着的嘴合上。护士们就开始给爸爸换上干净的白衣。护士都对爸爸好,因为爸爸太为别人着想了。爸爸去世前一两个月,已经不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了,都是我们扶他起来,搬他起来的。有时我们倒班的间隙,他不巧要上厕所。护士们一再和他说过,一定要打铃叫她们。护士也一再和我说,你叫陈老师别客气,这是我们的工作。他要摔了可怎么办?有些病人大事力傳的打铃找我们,陈老师从来不打铃,这样的病人真没见过!但是爸爸还是不打铃。一个自己坐不起来的人,居然能硬撑着站起来,硬撑到厕所!极壮实的人,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身飘忽的病号衣。

    去世前两周开始,他每讲几个字,都要费好大的劲。我们往往只能根据他的口形来猜测意思。往往猜到他说的就是这两个:回去!他老觉得把我们都拖累了。他宁可一个人在医院受罪。明知日子无多了,谁不想多见见亲人!可他天天撵我们。有时我从他的奢情看出他真是火了一一如果我还不走的话。

    我在爸爸病床前,7个月了。单位里一再来信来电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经被大会批评了。可以批评我,可以处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只要不被开除,其他怎么都行。我因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体内有爸爸的遗传因子,离权势者远而敬或不敬之00多年后我在东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见禄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样,太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任凭十二道金牌来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学、无穷智慧,尚且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30岁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资聊以糊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业业教学,他的报酬是整、是关、是癌症。我是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把自己缩在家里,去爱我的亲人们。

    -脱的结果是十年荒芜。爸爸洒脱的结果是完全不谙中国的政治,终被政治吞吃了。

    在1974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进医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担心自己的病情会影响祖德7月在成都的全国围棋比赛。爸爸平素糊涂,这次用尽力气打起精神和祖德说:等今年秋天日本围棋代表团来,你陪他们到上海时,我们再好好聊聊。祖德从医院回到家里说,爸爸真是糊涂,他哪里能拖到月啊?祖德离沪回京后,爸爸说: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时我会出毛病,影响他的全国比赛。现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后绝不要告诉祖德。等他比赛结束后再告诉他。

    7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夺得全国冠军。可惜赶不上告诉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国围棋赛结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后,穿上了妈妈为他新买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没有一件毛衣。只一件儿子穿过的、上面印着一少体字样的天蓝色球衣。以爸爸之洒脱,毫不在乎五六十岁年龄和一少体之间的反差。他少送两副围棋子,也就可以买件毛衣的。他只是所求无多。只要少一些整风之类,他本也可开口诗文地活得成仙了。我望着爸爸的遗体。我想,如果科学再发达,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可以使时光倒回去看见自己已故的亲人们,或许又能看见爸爸?或许爸爸的物质又可以重新聚合起来形成爸爸?我这个想法一经产生,越想越觉着可能。以后在半年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企盼着爸爸在我眼前显现,倒也屡屡显现了,好多年后还屡屡显现,不过是在梦中。最常见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没去看他,我怎么可以不去爸爸身边哪?我这个难过、这个自责啊!

    1974年7月25日,这一天结束了。爸爸从这个难得洒脱的人世中解脱了。

    附:1850年,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简称哥大)的校友在加州认识了一个叫丁龙的中国来的铁路工人。这位美国哥大校友,雇用丁龙到他纽约家里做仆人。不知道是不是丁龙被这位雇主身上的哥大气息所感染,去世前说他只有一个心愿,一辈子积攒了12000美元,想用来捐助建学。丁龙的雇主,又被丁龙感染,捐助了更多的钱。一位中国移民和一位美国雇主,设立了丁龙讲座教授的款项,后来就成为具有盛名的哥大东亚系。

    五四时期,胡适、许地山、徐志摩都来哥大东亚系留学。后来又后来,哥大经济系有一名满腹经典、一身才气的中国留学生。不过他的才气都在文学上,对经济一无兴趣。他常常在图书馆打工,挣点生活费。再后来,他的女儿长大了,她看到的爸爸无时不在读古书,抽水马桶上边永远放着古旧的书。爸爸只有睡着说梦话的时候,才亮出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语。至于经济学硕士生的痕迹,女儿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到了六七十年代,他的哥大历史成为洗刷不清的历史问题。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是我爸爸!

    爸爸去世后半年内,我天天梦到爸爸。我天天想同一个问题一人死了,骨灰会不会、能不能拼起来,又组成一个爸爸?

    一直到爸爸去世,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中文比爸爸更有才情,英文比爸爸更漂亮,为人比爸爸更宽厚,心性比爸爸更幽默。当我也走进哥大的时候,我一阵酸!

    我们是离开哈佛后,从波士顿驱车直奔纽约,到哥大东亚系做短期访问的。梦溪得一和不(授做访谈、交流。我么,对哥大有一种亲密得心酸的面……

    北大少年班一名差50分的学生

    我给洋娃娃傲了三四百款服装。我常常白天做正业。一到午夜12点,我的屋子里,好像点击了一下刷新,我的另一样的生活开始了。我铺开一屋子的布头和服装辅料,用足尖在布堆里走动。我好像穿上了芭蕾舞鞋的灰姑娘,走进了灿烂的宫殿。灰姑娘是在午夜12点要逃离王官魏回去的。而我是在午夜12点走向王宫走向灿烂一那满屋子满地的布头、辅料,在我是难以想象的美好!我无法表述我为娃娃做服装的快乐。我不由同情全世界不会做娃娃的人!我多希望我可以不吃不喝尤其是不睡,就这样给娃娃做服装,一直一直做下去。缝制一个个创意,缝制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美丽。

    我在写了很多很多别人以后,写了本小说,洋娃娃是主角,写到为洋娃娃立法和成立爱与快乐研究所。北大教授孔庆东说,这部小说是我的原形毕露。说如果不是看到我的名字,他一定以为是又一个少年作家新鲜出炉。他会对北大有关人士讲,要注意这个人,少年班招生时,即使差50分,也招来。

    张颐武教授说,是这个时代,提供了寻找优雅、寻找纯真的机会。我真高兴我有望进入北大少年班,虽然差了50分。关于北大少年班一名差50分的学生的故事,先讲到这儿吧。

    路沖我大喊

    忙一天,到晩上10点来钟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轻松一下的随便什么节目,广告也行。打开电视机,不意看到《董存瑞》的片尾。董存瑞就要用身子、用手臂撑起炸药包炸敌方的桥了。董存瑞大喊:为了新中国,前进--

    这部50年代的影片,我是在50年代看的。看完电影下雨了,我和爸爸坐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三轮车前有一幅防雨布帘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车外的雨。挡不住的是车内的雨一我一路大哭,哭董存瑞。正是夜晚,那幅防雨布帘子遮掩了整个世界。独独瑞一路冲我大喊:为了新中国,前进一一直喊得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

    被我忘却的,是扮演董存瑞的演员张良,直至后来我在《雅马哈鱼档》、《特区打工妹》等反映改革开放的影片介绍中,看到了时隔20多年的他。我仔细辨认照片,是他,是董存瑞。不过,比董存瑞老了许多。我真希望张良永远长不大,永远是董存瑞。不过如今这个张良不也在为了新中国的新生呐喊吗?还需要呐喊。

    记得《董存瑞》的结尾了。这次一看到董存瑞把炸药包一举大喊,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独自抽泣。我没有想到新中国解放这么多年的今天,我还会因为一声为了新中国,前而抽泣。

    没有想到。连董存瑞自己也没有想到。所以,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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