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剑-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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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2001年第07期

    栏目:警示篇

    偃老八站在自家的苹果园内,用死羊般的眼睛盯着那股不再淌水的泉眼。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山屏下,他的脑袋和苹果叶子一起耷拉着。蝉似乎不知愁滋味,咧着嘴,鼓动着那双煽情的翅膀,没命地狂叫着。他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蝉嚣闹的果树上狠狠打去,“操你妈,我让你嚎!”

    蝉们蒙了头似的乱飞,反弹回的石子正巧砸到蹲在果树下撒尿的朱厚秋身上。

    “天真的下火了,我这泡尿刚撒下去,就让土地佬给舔光了。”朱厚秋和偃老八搭着话。听自家的拴柱回来说,偃老八叔山上的泉眼不冒水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路小跑赶来了。在泉眼的旁边,她用肥厚结实的手指抠着泉眼里的湿土,一小股涓细的泉水涌了上来。

    “抠个屁,还没你撒尿的流大呢。今年等老天爷下雨吧,收啥成色算啥成色。”

    偃老八的大名叫偃玉发,相传是燕王喜的后代。在战国时期,这个村子曾是燕国辽东郡的郡址,现在叫大黑甲村。偃老八是这个村子里惟一姓偃的人,人们从来不叫他的大名,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都习惯叫他偃老八。因为他很像山里的一种叫“燕老八”的野鸟,猫在果树下,没白天黑夜地劳作,五十多岁的他,至今连个老婆也没混上。

    朱厚秋是大黑甲村的寡妇。丈夫醉酒后掉在了偃老八果园的枯井里摔死了,是偃老八发现后从井底拽上来的,帮穿的衣服,把准备盖新房的檩木给酒鬼钉了一个像样的棺材。事后,偃老八没要檩木钱,朱厚秋也没张罗给,有人说,他们私下的交情互抵了。

    由于屁股大,又出生在秋天,也许是父母对秋天五谷丰登的期盼,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厚秋”的名字,村里的人就联想到猪的那个后秋。这个厚实的名字让她伤心了半辈子。

    瘦小干瘪的偃老八在夏日的热风中,显得越发焦躁不安,泉眼的水是他一年的希望。在整个大黑甲村,他的果园面积最大,果子结的最好,年年都能卖个好价钱。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他的果园里天赐了一眼常年流水的泉眼。村里人都忌妒他,为什么那泉眼的水偏偏从他龟孙子家的果园里冒出来,树上年年挂的果赶上年画里画的一样,诱死人。

    拴柱去镇里的中学上学去了,朱厚秋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摘着豆角,虽说她已徐娘半老,但丰韵犹存。偃老八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女人,该鼓的地方鼓了,该圆的地方圆了,城里人管这叫性感。

    偃老八耷拉着脑袋进来时,朱厚秋离老远就听出了他一瘸一拐的脚步声。生产队修梯田那个年代,他年轻好胜逞大能,专门负责采石头啃硬骨头的活,开工的第一天就砸瘸了一条腿。就因为这条残腿,成了讨老婆的障碍。

    “你上村口割块肉,中午炖豆角。”

    “拴柱回来不?”

    她抬头看了一眼偃老八。在他的言语中,她听出了一种想做爱的信号,就像村后山屏上的布谷鸟,说是“布谷,布谷”,其实是在叫春。他俩做那种事时,都是选在中午,拴柱在学校的食堂吃午饭,中午不回来。他俩把做那事叫上课。他俩的课程表只能安排在午休时间。双休日休息,节假日另行安排。

    朱厚秋把摘好的豆角放在锅台上,偃老八像个跟屁虫似的站在她的身后,“快去快回,吃完饭再上课。”偃老八在她后秋肉嫩的地方揪了一把后顺从地向村口走去。

    “这扇排骨我全要了,记账。”今天出来的早,吴老二肉案上摆着刚剔下的半扇排骨。村里人吃肉通常是记账的,等秋后一起算,平时买肉,即使手里有现钱也不给。

    “今天怎么想起加料了,当心点身子骨,别掉进后秋里。”吴老二在排骨上用刀子捅了一个眼,把一节草绳穿了进去,麻利的打了一个结。偃老八边骂操你媳妇边拎起了那扇排骨,在手上掂了掂,他知道记账的排骨都缺斤短两。吴老二这个龟孙子啥损事都能干得出来。“偃老八,听说你山上的泉眼不冒水了,秋后可别黄了排骨账。”

    “我偃老八能吃得起肉就能还得起你这龟孙子的钱。”嘴里这么说,可他的心里还是怔了一下。他抬头望了望天,一块巴掌大的云彩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看见吴老二的那条黑狗在肉案下耷着细长的舌头,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拿起肉案上的一块精肉,扔到了案子底下,黑狗叼起肉一溜烟跑没影子了。吴老二心疼地骂着,秋后都算在你这死瘸子的账上。

    排骨炖豆角的香气从沟里飘到了沟外。朱厚秋已把东厢房的褥子铺好了。东厢房的粮仓,有一铺酒鬼活着时候用来养灵芝的小炕。西厢房是她和拴柱的睡房,只因墙上挂着酒鬼的遗像。他们不在睡房里做那事,害怕让酒鬼看见。

    偃老八的心情很沉重,吴老二的话萦绕在他的耳边,他思考了一路,果园是他的爹妈,他的老相好,他的命根子,没有果园就等于失去了一切,他偃老八又在村里算个屈。他倚在东厢房的门框上,看着朱厚秋把一卷5毛钱的粉红色卫生纸摆在了褥子的旁边,一个柔软的荞麦皮枕头放在褥子的中间,他对这些熟悉的上课前准备丝毫没有产生多大兴趣。

    她往灶坑内塞了一把干树枝,火苗很强烈地舔着锅底。烧二开时,排骨炖豆角的味道更浓了。她用勺子先给他捞上一块肉骨棒,抹了一点酱油塞到他的嘴里。你先脱衣服,我往锅里放点粉条,粘糊点好吃。

    偃老八像一条干鱼似的躺在褥子上。褥子是新晾晒的,有一股浓香的太阳味。他们通常是先吃饭后上课,今天例外,她要把排骨炖的烂一些,工夫长了盐精味才能炖进去,味道才鲜美。

    在排骨炖烂的时候,他俩的一堂课上完了。她把用过的卫生纸扔进了灶炕里,灶坑里传出滋滋的响声,红通通的灶火映红了她圆润的脸庞。她一点都不感觉累,她这个年龄对那事有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有时,她站在院子里看公鸡踩蛋,母鸡不管表现出什么姿态,最后都驯服地趴在地上,女人也是如此。

    偃老八没有去西厢房,怕看见酒鬼那双醉眯眯的眼睛。排骨炖的很香,可他一点都没吃出香味来。

    “上了秋,我们就结婚,摆上两桌。”

    “苹果不挂果,搁屁结!”

    “死鬼给我留点种灵芝时赚的钱,摆十桌也够了。”

    “他的钱,我一分也不花,还是给拴柱留着吧。”

    “怕啥,收回来的钱也能平坑。”

    “平啥坑,咱这地方,一吃一家子,一吃两三天,多说随你五十元。”

    他不再言语,他有点累。每次和她做那事时,总有一种大海里涮萝卜的感觉。她把一块排骨夹在他的碗里,“要不咱先打一口井。”

    “说的容易,生产队造大寨田时那口枯井深达三十多米,也没见出多少水,后来还不是干碗了。”

    她放下了筷子,有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间滚落下来。他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不该提那该死的枯井。其实,那口井曾是村子里的救命井,每到旱季,人们或多或少从井里汲些水。一个夏天人畜饮用水足够了,后来用的人多,水源枯竭了。但村里的人不这么认为,说酒鬼掉进后,井水才枯竭的。他心里清楚,下井里拽酒鬼上来时,井里只有一汪尿泡多的水和几只坐井观天的癞蛤蟆。

    她把吃剩下的排骨棒收拾得干净彻底,用铁锹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挖坑埋上了。她怕让拴柱知道,她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多排骨的。她知道儿子比较烦这个身材矮小腿又瘸的偃老八,他不喜欢他俩在一起,更不能容忍他俩在大白天做那种事。

    偃老八像一只山鸟似的蹲在泉眼边。他从朱厚秋的柴禾堆里捡出一节长木棍,竖着往泉眼里捅。泉眼很深,是斜着下去的,但不空旷,很有规格的那种。

    他取来一把铁锹,顺着木棍捅下去的方向开始挖。土是五花土,不是生土,他有些奇怪;挖下去的每一锹都很粘。他有些累,那条瘸腿又有点犯毛病。每次和她做完那事后都这个熊样,他真的不想再干了,可每次都情不自禁地准时按课程表去上课,有时节假日还不休息。他觉得,这是一种生活,男人就得为这事好好的活着。

    坑挖得越来越深,斜着下去的泉眼突然变成了直线,一股阴湿的潮气从空洞的泉眼深处捅发出来。他把铁锹扔在坑里,踩着事先在坑壁上挖出的窝窝爬了上来。他在坑底听到了朱厚秋的脚步声,很敦实的那种,两个大奶子像驮在骡子背上的两个塑料桶,颤过来晃过去。

    红烧肉的肥油已经浸到了大米饭里,他剥开一根大葱往衣服袖子上蹭了蹭,蘸着她带来的大酱,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他吃得头上冒了汗,也吃出了温暖,要不是今天手里的活,他又有点那个意思。

    她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闻着新挖上来沁人心脾的泥土味。他狼吞虎咽地把所有的饭菜一扫而光,用粘满黄泥巴的手从她贴身的裤袋里拽出一团卫生纸,拎着铁锹跑到一棵果树下,挖了一个坑后,麻利地蹲下了。顺风飘来的臭气把她熏得捂起了鼻子。‘“属鸭子的,直肠子,不存财的东西,吃完就拉。”他的脸憋的像母鸡下蛋,吭哧声传到了山屏下。

    毒辣的太阳滚下山的时候,山屏下变得阴凉起来,蝉和山鸟们都闭上了嘴巴,一只猫头鹰的幼雏蹲在一棵老果树的枝丫上,把坑底的偃老八当成了一只正在打洞的老鼠。

    偃老八从朱厚秋家的东厢房里抱来一捆酒鬼曾经捕鸟用的竹杆,用她新捻的麻绳一节节捆绑了起来,不停地往泉眼里续着,接了足有40多米时,捅进去的竹杆不动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了。她取来卷尺,按着竹杆的长度一步步量到了果树北面的山屏下。这山屏下是背北朝南的开阔地,现如今都让他种上了果树。惟独卷尺量到的地方空闲了一块下来,是偃老八在苹果熟了的时候,搭简易马架子看秋的地方。她收起了卷尺,说广拴柱下学快回来了,收工吧,你也该回去做点饭菜,当心点身子。”

    拴柱领着黄狗从沟下往山屏上走。她离老远就看到了,忙把收好的卷尺扔给了他,匆匆忙忙迎着拴柱回去了。

    那卷米尺从他的脚下滚到了刚刚挖好的坑里,他紧跟着也跳进了坑里,他心疼那卷一筐苹果换不回来的米尺,跳得过急,那条瘸腿塞进了泉眼里,当他把那条瘸腿拽出来时,小猫头鹰在枝丫上对他笑了两声。泉眼下面的流沙和淤泥被他的瘸腿豁了一道水沟,水沟的下面是一排垒砌整齐的青砖,甬道。

    当朱厚秋再一次来到偃老八的果园时,果园里挖泉眼的土坑已被他平整和原先的一个样子,就连泉眼也让他用一块生产队曾经用来喂马的石槽子盖上了。他把准备在山屏根底下打井的事告诉她时,她有些不相信,山屏下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有点怀疑他的脑袋一定是让大黑骡子踢过,要不就是让马蜂给蜇过。

    城里来的果贩子把偃老八果窖内的苹果连筐带篓全都端走了。他有些心疼,挑肥捡瘦不说,价钱压得太低,低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对“国光”这种品种失去了信心,同样是苹果,人家辽南产的“富士”就能卖个好价钱,而他果园内的“国光”虽说在村于里是上等果,可每斤卖不上大棚土豆的价钱。他也曾拭过嫁接÷些苹果梨,可结出的果子不是个味,他曾想把山屏下所有的果树全砍倒,改种其它经济作物,可枯竭的泉眼让他心灰意冷。他的内心被矛盾包围、着,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的劳苦莳弄,可腰包总是鼓不起来。

    这段时间他没有按课程表准时去上课。去过朱厚秋家皇次,是专程为了3000钱。拴拄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是村里惟一考上县高中的学生。从他和朱厚秋的感情上来说,也应该表示一下。他把卖了60筐苹果的3000元钱,在拴柱不在家的时候,塞给了朱厚秋。她推托了一阵子后,还是把钱收了。她坐在炕沿上看着酒鬼的相片流下了眼泪。

    “中午我给你送饭,当心点身子,要不从村子里求几个壮劳力帮你弄。”

    他没有吱声。他不想看到酒鬼那双醉眯眯的眼睛,从东厢房找了一捆绳子后头也不回一瘸一拐走了。

    她并非是因为全村的好人都站在井边上看热闹,惟独一个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自己的酒鬼丈夫从井底下拽上来,而去感激他,要跟他好,要跟他睡觉。她是看上了他的聪明、能干,对感情专一。美国轰炸南联盟的春天,人贩子从贵州贩来一个17岁的姑娘,只要他出4000元钱,人就归他了。他和人贩子讨价还价花了3500元把姑娘买到了手,那晚他在骡子圈的骡槽子里睡了一宿,憋了半辈子的老光棍连姑娘碰都没碰一下,还拿了500元钱,让她把姑娘送到了火车站,起了票,买的衣服,还带了10斤苹果在路上吃。那一年,他一瘸一拐算白忙活了。

    偃老八泉眼不冒水的消息不如要在山屏上打井的消息传得快。村长毕耀臣顺着山沟向山屏走来,他对偃老八的瞎鼓捣有些不满,村里人红白喜事起屋盖房包括老娘们生孩子这些屁大的事都要和他打声招呼,而这偃瘸子是空棺材出葬目(木)中无人,连打井这么大的事都没向他请示。在山屏下打井,等于修第二条红旗渠。他爷爷解放后当村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在山屏下打口井。请了风水先生;挖了无数个井眼,也没成功;轮到他爸爸在生产队当队长时,雇了外地来的专业打井队,杀了一头年猪宰了两只羊,好酒好肉地侍候着人家,就差让娘们陪睡了,也没打出井水来。

    在沟坎上,朱厚秋拎着一个柳条篮子从山道上下来,和村长打个照面。

    “拴柱考上了?”

    “昨天到县里报的到。”

    “应该摆几桌,中状元了。”

    “上大学时再摆,请您村长。”

    “老八在山上?”

    “在山上忙呢。”村长有点明知故问,一双老眼在朱厚秋的胸脯上瞄了瞄。他发现她上衣的第二个钮扣扯掉了,他知道偃老八的腿瘸,手却没闲着。她和偃老八的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背地里人们也没咋议论。这事在村子里已经不算啥事了,村子里的姑娘去城里当三陪小姐的足有一个加强连。猫叫秧子,鸡踩蛋,都司空见惯了。农村和城里都一样,重点抓经济,如今,破鞋烂袜子的事有事也没事。村长毕耀臣就是这么认为的,对红杏出墙的事一概视而不见。这是大气候造成的。管住嘴巴不乱说,他能管住,管住手头上不乱摸,管住裤头不乱脱,就连自己也管不住。

    他背着手往山上走,他知道这样很累。在村民面前背惯的原因,不管怎么累,他要把手背到山上,背到偃老八跟前。这是一种威严,就像城里的一些干部下乡来时都习惯披着大衣。他不时回头瞟一眼朱厚秋下摆的屁股蛋子,“这娘儿们真肥实,也够偃老八那小体格受用的了。”

    偃老八在山屏上打井之前,首先盖起了马架子。今年盖的马架子和以往不一样,是间大平房的规模。面积占的大,举架挑的高,空心砖是用大黑骡子驮上来的。黄泥勾缝。檩子是给酒鬼做棺材时剩下的几根,苇帘子是朱厚秋帮着编的,就等上盖了。

    村长毕耀臣气喘吁吁地背着手走到了山屏下时,偃老八已经用大黑骡子把枯井的井架子和轳辘把一股脑地搬了上来,为新井的上下拎土做着准备。他不吸烟更不喝酒,从果窖内用草帽兜出十几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几下,给村长递过去一个。村长咬了一口,牙花子被苹果硌出了血,“咱这破苹果再莳弄也是这个熊样,永远也赶不上辽南果受吃。”话没说完,就把那半拉苹果扔到山屏下的雨裂沟里。两只正在交配的野兔就惊扰了起来,拼命地朝山屏上蹿去。他有点心疼那半拉苹果,等村长走后,他一定要把它捡回来。没了泉水,打井又八字没一撇,今年再结这样的果是够呛了。他心里有些不满意,脸上堆的笑很难看。

    “两个人住完全施展得开,上秋和拴柱娘把事抓紧办了,我给你们撮合一下。”村长背着手站在房架子里,一股热风从山屏上吹下来,大热的天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顺手把喷出的鼻涕抹在了偃老八房架子的柱脚上。

    “拴柱这孩子不同意,嫌俺丑,配不上他娘。”

    村长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偃老八,“都说你是燕王的后代,我看你当燕王的太监都不够格。”对村长的污辱和奚落偃老八敢怒不敢言,脸上堆的笑有点像哭。他朝平时舍不得吃一个的苹果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果浆溅到了村长的脸上。这个苹果很甜,有一股泉水的味道,偃老八无比痛快大嚼着苹果,内心算是有了一丝自我安慰。

    村长用脚踢着地上的排骨棒,排骨棒上的蚂蚁不情愿地散去。

    “还是肉骨头好吃啊,有个娘儿们疼也是你偃老八的福气。”村长有些妒忌,再次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排骨棒。几片打卷的苹果叶飘到村长的头上,他无奈地看了看天,“老天爷不撒尿,我这个村长也快当不成了。”他有些抱怨地直了直腰,看了看大黑骡子背上还没卸完的井架子,“老八,别压坏了牲口,快卸吧。”呆了半天,总算说句人话,偃老八心里暗自骂着。“老八,新井的土没用就来回填枯井吧,当心谁家的爷儿们掉进去,扔下的娘们又得让你这瘸子捡便宜。”

    房子上盖的那一天,朱厚秋从村子里请来几个壮劳力,偃老八破天荒地喝了二两酒。酒是村子里小酒厂烧制的,喝着有点上头。几个帮工都是朱厚秋的亲戚,干起活都很卖力,酒足饭饱后,哼着野调子揣着偃老八的苹果下山去了。房架子内只剩下偃老八和朱厚秋。他们现在自由了。自从拴柱上了县高中住宿后,他们的课程表就宣布做废了,他们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这时的朱厚秋却偏偏对那事失去了兴趣。她从偃老八近段时间的劳动中,看出了一些神秘兮兮,就连做那事时也不太认真了,他的心好像山屏上的野草,有点疯长。

    她仰头躺在蒲草垫子上。望着自己编织的苇帘,那精美的图案,铺在房架子上的确有些可惜。他坐在一旁走了神,死盯着门外大黑骡子刨土的蹄子,一蹄子刨下去,为什么地上立即出了一个坑,蹄子上带的土甩了出来,怎么都结成了土疙瘩。他的屁股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你相中那匹骡子明天就和它过吧,我不侍候你那份了。”偃老八被踹的回过神来,猛地扑到了她的身上,像一只黑蚂蚁趴在了一只豆蝈蝈上。房架子在动,那匹大黑骡子在动,山屏上的野草在动。

    偃老八开着农用三轮车一颠一蹦地来到了小黑甲村胥麻子的铁匠铺。他的那条瘸腿踩离合器摘挡时,整个一面身子也跟着倾斜了下去。这个动作引来铁匠铺周围一些孩子们的哄笑声。

    胥麻子打了半辈子的铁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工具。偃老八设计这样的工具是根据大黑骡子刨土的蹄子得出的创作灵感。半圆的长形铁筒,里面是透空的,铁筒上面有一个安木把的裤,下面的圆头打磨得很锋利。这种工具插在地上时,一个土柱正好结实地撮进铁筒里,拽上来倒掉筒里的土,反复地往地下撮,把杆有多长,撮下去的竖坑就有多深。

    胥麻子忙了一上午,总算给他赶制出这么一个骡蹄不骡蹄、马蹄不马蹄的工具。用它找水源,胥铁匠有点不相信。这种工具如碰到岩石就发挥不了作用,他对偃老八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很是赞同,但这骡蹄似的工具好不好用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给钱,我给你做。

    偃老八从集市上捡了一个装日光灯管的纸盒,正好把骡蹄铲套了进去,放在了三轮车底座下面,又从卖农具的摊位上挑了一根3米长的蜡木杆。

    井架子、轳辘把架好的时候,偃老八想在村里找个帮手。在村子里,他一向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除了朱厚秋,他再也没有信得过的朋友了。因为他的残疾和长相经常受到村里人的歧视。他离群索居,长年劳作在大山里,即使冬闲他也不去靠墙根和村民们聚堆打闲嗑晒太阳。在祖上的瓦屋内守着那台用40筐苹果换回的21英寸彩色电视,除此之外,他就按课程表去朱厚秋家的东厢房里上课。冬天拴柱放寒假,他就成了老豆角,干闲(线)着了。

    朱厚秋是他最好的帮手,但他有些心疼。她现在在名份上还不是自己的老婆。拎土拽筐的活是苦差事,他索性想自己干,可爬上爬下那条瘸腿真的有些吃劲。她领着黄狗来到山屏下时,偃老八正用他新打的骡蹄铲,不停地在房架子里面的硬土地上朝下撮着,一柱柱夯实的五花土柱散落在地上。她对他的干法感觉好笑。黄狗闲着没事,在山梁上追着野鸟嬉戏,几只野鸟故意在狗的头上翻飞盘旋。朱厚秋说你就像那条傻狰一样,忙不到正点上。他的铲子向下撮着,她看偃老八干这活要比在她身上千那活卖力得多。骡蹄铲撮下去将近两米的时候,拔不出来了。

    太阳高悬在山屏上,一点风丝也没有。他的喉咙里干渴得像山屏上的荒草着了火。他猫下腰蹲在水桶边和如同在沙漠行走多日饥渴难耐的骆驼一样,一头栽到水桶里,一阵痛饮。喉咙里的火被熄灭了,操铲的手又增添了几分雄劲,他要在她的面前表现出男人的雄劲不单单是光打那个眼上。他使出了雄劲把骡蹄铲拔出来,当他铆足雄劲再次把螺蹄铲撮向地下时,3米长的骡蹄铲消失了,他望着潮湿的空洞,变得有些亢奋,一把搂住朱厚秋肥厚柔软的后腰,抚摸着她上翘的后靴,趴在她的耳边低语,“老朱,泉眼找到了。”

    朱厚秋把自己编的猪腰子筐搭在了大黑骡子的背上,在板柜里翻出一包年久发黄的蜡烛,她看了一眼酒鬼的照片,那双眼睛依旧是醉眯眯的。她牵骡子的手变得有些哆嗦,她担心自己害病了。这段时间已经三个月没有来月经,也许更年期真的提前了。

    井架子空荡荡地立在房架子的东边,没有井绳的轳辘把成了山屏下一道原始的风景。偃老八在房架子的地上,用她新捻的麻绳麻利地捆绑着软梯。软梯中间的横棍都是新剪下且粗壮的果树枝干,完全可以承受他和朱厚秋两个人的分量。

    朱厚秋的手还在哆嗦个不停。她想解手,但蹲下去又解不出来。

    “骒马上套,不是屎就是尿,老娘们就是完蛋操,上不了大场面。”偃老八平生第一次骂她,骂的是自己心爱的人儿。她没有还嘴,手捧着那捆蜡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洞口边发呆。

    房架子的顶棚被超长的蜡木杆桶了一个脸盆大的窟窿,泥土和碎苇掉在偃老八的头上、肩上,蓬乱的头发如同一个没絮好的鸟窝。骡蹄铲打下去的竖坑,被偃老八扩展开了,容得一个人轻松地爬下去。软梯顶头拴在了房檩子上,另一头放进了洞中。偃老八让朱厚秋把蜡烛点燃,连同那个猪腰子筐一起放下去。

    她感觉自己像个望风的贼,长这么大她只偷过一次生产队的花生。那时家家都穷,肚子饿得受不了,为了填饱肚皮活条命。房架子里闷热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阴湿的霉气。她走出房门,在外面透口新鲜空气。她发现,外面的人不走到房子的近前是看不到偃老八在房架子里鼓捣什么。从这一点,再一次验证了偃老八在全村是最聪明的男人。这次的聪明是带着阴险、鬼诈和贪婪,朱厚秋有点后怕。

    黄狗追完野鸟又追野兔。在一无所获的时候、斜腿在井架子上浇了一泡尿。她瞅了一眼偃老八遮人耳目的道具;开始,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偃老八下去足有半个钟点也没见上来。她开始有些担心。她想爬下去,但望着黑洞洞的竖坑又有些恐惧。她害怕自己有个闪失,拴柱可怎么办,酒鬼在阴间是不会答应她的。尿意又来了,而且来的很急,她蹲在坑口旁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提上裤子时,她感觉到了一种轻松与解脱,她相信女人的尿可以驱邪镇鬼。黄狗用眼睛斜视着主人,不停地翻卷着舌头,对地上的潮湿显得有些惋惜。

    朱厚秋点燃了一根蜡烛,她把剩下的蜡烛和火柴揣在了口袋里。脚底登在软梯的横木上时,横木和绳索一起在摇摆。她对自己捻的麻绳心里有底,那是三伏天沤的麻披子,结实得能勒死一头耕井。

    在空旷的坑底,偃老八举着燃烧大半截的蜡烛正在浏览墙壁四周的画。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壮观的画。妩媚的女人抛着媚眼,反弹着琵琶,丰乳肥臀,载歌载舞,所有画上的女人腰都比朱厚秋的腰苗条,他顺手摸了一下女人的腰,阴湿润滑,如同打了一层油膏。他看得出了神,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忘记了坑上面还有一个腰粗的女人在为他担惊受怕。

    这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墓穴。偃老八果园里长年流淌的泉水就是古墓蓄满山水后溢出来的。墓顶呈穹窿状,几只朱雀鹤在上面盘旋飞舞,四壁用柏木房镶嵌,柏木发出的木香沁人心脾,美女们在柏木的芳香中长空舞袖,妩媚动人。在墓穴主室的石床上躺着两具发黑的尸骨,没有棺椁,那节找泉眼时捅进来的竹杆正巧顶在了一具尸骨的骷髅上,朽腐的头盖骨被竹杆顶的粉碎,两个深凹进去的眼洞似乎惊魂未定。偃老八摸着竹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无误的。

    朱厚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画上的女人要比城里的三陪小姐娇艳得多。她狠狠地在偃老八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对他的逗留表示不满和抗议。拧完了,他的胳膊又死死地拽着她的胳膊,他俩从主室绕到了耳室前。西侧的耳室内摆放着一具战马的尸骨和一堆朽烂变形的马鞍子、马蹬子,一把长戟已经折断,锈迹斑斑地倒在战马的尸骨上。听老年人讲,有马鞍子的古墓,他的主人一定是一位骁勇善战的武士。

    东边的耳室有一扇石门,他用力拉动石门上的石环,一股刺鼻子的热气迎面扑出来。这股味道有点像马路上新浇的沥青味。一盏青铜灯在神龛前微弱地燃烧着,铜灯的样子很像一只叼着火把的朱鸟,鸟的肚子容量很大,像怀孕的妇女。在神龛上的墙壁上供奉着一尊神像。这个人很面熟悉,他好像和这个人天天见面。朱厚秋往后拽老八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我看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你……”

    偃老八的身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顺手从神龛上把那盏青铜灯搬了下来。在铜灯的底座下露出一个方洞,一把制做精美的匕首剑藏在里边。他拿起剑,在烛光前照了照,剑背上有一行字,他不认得上面弯弯曲曲的鸟文写着什么,只看出第一个鸟文和自己的“偃”姓很像。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把铜灯、青铜匕首剑,连同神龛下散落的金银玉器统统地堆到猪腰子筐里。这时,从墓顶上开凿的洞穴处吹进了一股山风,青铜灯鸟嘴上的火苗突然熄灭了,朱厚秋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裤腿下冲上来,她一哆嗦,手中的蜡烛掉进了耳室地下的淤泥里。

    偃老八把朱厚秋从耳室扶进了主室,眼前的一切让他俩大惊失色。主室四壁上的美女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剥落的彩漆沉积在墓室的泥水中。

    当他们点燃第二根蜡烛时,黄狗在洞口拼命的狂吠着,墓顶上的青砖在一块块脱落。朱厚秋抱紧了偃老八瘦小的身体,俩人躲闪着突如其来的砖头石块,她听到了他心脏狂跳的声音,他俩蜷缩着,颤抖着,惊叫着,就在他俩抓住软梯向上拼命地爬时,整个穹窿状的墓顶坍塌下来,房架子也跟着坍塌下来。转瞬间,山屏下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井架子和无井绳的轳辘把在大地的振颤中摇摆着。

    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人员在清理古墓时,发现了两具现代人的尸体,两具尸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男的叫偃玉发,女的叫朱厚秋。

    村长毕耀臣在尸体认领单上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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