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菊梅幺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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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婶子送葬那天,我没有去。四婶子下葬了多日,我也没去。队里人都说我这哑巴女子心肠硬,没为死去的四婶子掉一滴泪。听到队里人这样说,我再也忍不住跑到四婶子屋山头的树林子里痛哭了一场。就我有限的生命中,四婶子还当过我几个月的妈妈,我怎会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呢?

    而堂弟建在四婶子下葬的那天,却哭得死去活来,他边哭边叫喊道:“我的四叔,我的四叔,你今后该怎么办呢?”四叔抱着他哽咽道:“你别这样伤心,你的四叔会好好生活下去。”在他小小心中,他是为活着的四叔而哭。而我却是为我那温和刚烈温柔而美丽的四婶子哭的。

    四婶子死后,四叔仍弄渡船。祖母照顾着龙龙虎虎,表面看去,没有多大改变。四叔也应着他对堂弟建的承诺,会好生活下去。

    四婶子死后,小姑回娘家的次数更频繁了,为四叔农田里干活,为龙龙虎虎做些衣服鞋子,更要多多开导四叔。四婶子离去后的最初两年,四叔还想努力认真活下去的。可两年之后,四叔就不努力了,过不下去了。开始了吃喝嫖赌的醉生梦死生活。就四叔当时的条件,娶一个女人并不难。只是龙龙虎虎还那样小,祖母又还健在,四叔就不想要。

    四叔心里是恨祖母的,认为是祖母害死了四婶子,却不想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够。所以无论祖母为他做得多辛苦,他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两母子在家也难说上一句话。就四婶子未死时,母子两还有些话说,自从四婶子死后,他们真的没一句好说的了。祖母一骂他,他就跑,一跑就是几天不回家,家里啥都不管。祖母寻四叔寻不着,就寻到我们家,找父亲吵,说父亲没管得。父亲一回嘴,就把父亲骂得要死。连母亲这个闷鼓佬也看不下去,要说两句:“都是成年人了,叫他怎好管他?又不是他老婆,与他跟脚跟手的么?”母亲一说,祖母就拿起拐杖要打父亲。父亲实在没办法了,就动员全家人去村上各个角落牌场里将四叔找回来。少不了两弟兄一起遭祖母骂。

    说实话,父亲有些后悔没有听四婶子的话,将祖母与他们分开过的,也从心底也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四婶子,更对不住他死去了老婆的弟弟。母亲也常说,若不是祖母,四婶子不会死,若四婶子不死,四叔也不会那样,说不定他们家的新楼房都盖起了。说的也是啊,四婶子的能干,在村上还得数一数,没两个。这不,四婶子死了,四叔家的楼房没得砌了,四叔家的芝麻大小事,祖母都要拿上来找父亲,弄得我们家也不得安宁。正如母亲所说,四叔也是成年人,做了人父,父亲怎好跟脚跟手的去管他呢?就是四婶子不死,我们这些美好的设想也未必会现实。唯一得到好处的似乎就只有二婶子了。

    说实话,我们姐妹起初对二婶子的感觉很陌生,只记得她颧骨高高的,鼻子也高高的,个子更是高高的,不大喜欢说话,总板着个脸,对我们姐妹满是气。其实也不是气吧,是生活劳顿,哪有什么好脸色呢。二叔脾气大,还有脑膜炎后遗症。二叔虽然什么都让着二婶子,但火气上来就打孩子,就乱吼一气,二婶子都不敢回他。

    凤子也没有人带。祖母从不带孩子的,二婶子也从不多说什么,还是很好的吧。曾经二姐带过凤子一段时间,二婶子还买了段布,给二姐缝了套新衣服,可把二姐高兴坏了。再母亲住在她隔壁,总是喜欢骂我们,可二婶子却一次都没骂过堂弟堂妹。另二婶子家的晚饭也吃得早,菜园也对自己的孩子敞开。每到夏天什么瓜果蔬菜敞着吃,不象母亲茂密的瓜藤只见开花结果,却少见成熟。明明有个大大的将熟的瓜呀,盼啊望啊好多天,突然就不见了。开始怀疑是有人偷了?然后又暗地嘀咕是否被田鼠偷吃了……却不想,一日,母亲又在园子里忙碌,才发现那个秘密。原来那些将熟的瓜都被母亲埋在土里了。日子一久,母亲也记不清到底都埋哪里,结果是好些瓜熟了烂在了地里。没吃着!

    另二婶子家的红薯皮炸出来是黄金亮色的又香又甜,而母亲炸出来的红薯皮是又暗又苦,因为母亲把它们藏得长绿霉了。二婶子家的麻糖也白,而我们家的麻糖总是黑黄的扯都扯不白。原来白的麻糖是熬得比较嫩,我家的麻糖熬得就太老了。老了装在钵里一夜一天就硬了,我们怎么也偷吃不成啊!三十夜里用火才烤得化,当时软呼一哈哈,不多一会就又硬又黄,咬也咬不动。装在坛里,没有人喜欢吃。直到来年三四月天气温高了,有些想吃,却又整块的化在坛里了。搞不好连坛子一起扔掉。母亲的嫁妆,两个小咪壶,蛮精致的瓷器,绿白色的,上面铀着很活泼的一对小鸟雀儿。因为装着麻糖,差点被我们扳破碎啦!

    总之二婶子与母亲诸多不同。诸多我们喜欢。只是无论二婶子家的饭,还是菜,还是香甜的红薯皮,白嫩的麻糖,我们是一丁点儿也甭想吃到。倒是堂弟建无论我们家吃什么,都跑来蹭。就连祖母也说他吃食猴食养得象猴子。

    不仅仅是我们吃不着二婶子家的东西,包括外来的诸多亲戚,也甭想吃到她家的一顿饭。二婶子做的饭菜不好吃,菜色寡白,没有油,也没味道,饭也是夹生。都不知二婶子是否故意将那饭菜做得那般,好叫人吃不下去,再就不到她家去了!本来也少有人到她家去。但二婶子对春春还好,对幺婆婆家的孙子们也好。用二婶子的话说,他们是没有祖父母的孩子,作孽。象我们姐妹有那么能的一个好祖母,用不着她去疼。总之,就我们小小心底,对二婶子这人真不甚了解,觉得她很复杂。

    四婶子死后,二婶子更肆无忌惮。外加她与下乡知青玉珍结拜成了姐妹,玉珍又回城去了,似乎是有了撑腰的,再加她们都姓许,同了祖母的姓,占了势。祖母是很喜欢玉珍的,有次玉珍吃鱼被刺卡着了,还是祖母救的她。玉珍就此还拜祖母做了恩妈。由着这层关系,祖母是终身都不敢拿二婶子怎样了!

    这一说,二婶子仿佛是祖母失散了多年的姐妹,性情骨子身材都类似。只是二婶子性子更为冷淡。祖母见到二婶子总有些吓怕,就祖母心中,她若不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还真以为二婶子是她失散的妹子呢。就是二婶子要在这个家怎样,她又能如何?

    有次,二婶子因为四叔,还与菊梅打了一架。菊梅将二婶子的乳房咬掉了一块肉。

    菊梅与二婶子是邻居,与我们家仅隔着二婶子家。从小菊梅就对我们姐妹挺好的,每次路过都对我们笑,停下来逗我们,有时还给我们瓜果糖吃。大致上,我们喜欢菊梅幺幺甚过二婶子。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二婶子对她怀恨已久?

    怎么说呢?二婶子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在众人面前,真实袒露自己的心情与想法,说起话来,做起事来,也是说一不二,人人都得听她的。很早前,她就对四叔三叔把握着这种权利,包括父亲也要让她三分。至于母亲,她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隔引的,毕竟是一个娘家里的人嘛。

    菊梅有一幅水蛇腰,走起路来四肢摇摆,甚过杨柳摇摆。肤色白净,眼睛细小,有着一幅衬托她水蛇腰的好嗓子。走起路来,唱起歌来,总是与乡间的女子诸多不同。四婶子死后,菊梅就与四叔好上了,这是二婶子不能容忍的。还不说菊梅有前科,二婶子一直不喜欢菊梅,邻居好多年来,都不大说话。那可是跟母亲与肖伯母做邻居大不相同。金兰死的那会,二婶子就出来打抱过不平,还放出话来:“要是她招惹了我家的哪个,看我不剥了她的皮。”就村上的女人,真没几个见到菊梅是喜欢的,也没一个不想剥她的皮的。

    六月天的太阳出得火辣,知了叫得欢畅,而大树阴下的农家照旧沉寂空旷,似无风的水面,静得如一面镜子。而菊梅的水蛇腰,便让沉寂的农家刮起了一阵风,让行走在路上的人,也感觉来了一阵风,水面就不平静了。还不说她每摇动时,还要哼歌,嗓音也随身子的摆动发出相配的音符,那姿态是比樱桃还要妖艳,比樱桃味还酥甜。炎热沉寂的乡间小路上,因她这一摇摆,似乎增添了许多春意、凉意。慵懒的庄稼汉打着呵欠从竹床上起来,勤快纳着鞋底的农家妇,忙收起鞋底谨慎的望着门外。菊梅大摇大摆的打每家门前经过,擦着胭脂,抹着口红,扎着红丝绸锻子。菊梅其实不会打扮,胭脂没抹匀称,口红抹得太浓,红丝绸是小女孩子才扎的吧?她本白净的皮肤,厚厚的嘴唇,乌黑光亮的头发。由此一摇一摆的,还真没有几个男子抗得住。

    四叔从前太忙,没时间顾及菊梅,四婶子死了,因着二婶子管着渡船上的钱,四叔总不三天两头的要到二婶子家一趟。由此两人很快就勾搭上了。

    这村庄上的男子,没几个不同菊梅上床的,村上的女人也没有一个不怕她。只有二婶子不怕她。有次她亦这样摇摆的打二婶子门前经过,二婶子就将她劈胸一揪,打了起来。菊梅也不是个马虎的,也一把抓住二婶子的胸口,反扑过来,将二婶子的乳房隔着衣服咬了个洞。全队的人都来解交,只是解不开。后来四叔跑来了,才将她们拉开。

    二婶子乌黑着脸,没掉一滴眼泪,把自己的乳房脱给众人看,二婶子的乳房挺紧凑的,很好看。人们见了,都骂菊梅这烂婆娘缺德,哪里不好咬,要咬人家的乳房?真不是个好东西,骚货。

    四叔见着二婶子胸前模样,脸也乌黑的。从此就与菊梅了断了关系,路上遇见,也不说话打招呼,不认识一般。

    菊梅虽然风骚,但人勤快,家里做着高楼,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整齐。菜园里也是大白菜小萝卜一样不缺。说来也怪,菊梅的菜园就跟她身子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个路过她菜园的人,都忍不住站一会。顺便也把菜园的瓜果什么的摘一个来吃。菊梅在这方面从不小气,谁路过,只要想吃,没有吃不上的。有的男子就这样一搭一吃的,吃到她床上去了。

    菊梅跟过许多男人,大多在田野路边大树下。人家男人的老婆撕破她裤裆的都有,可她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更为胆大。在自个房间开了张大花床,铺上了红色丝织被单,房间空阔亮堂,一年四季风就往里吹。年轻力壮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被那花被单与床垫吸引。但谁都知道菊梅不只睡过他一个。

    金兰为什么投河自杀,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菊梅可是比她大了十岁,她男人怎么要去找她呢?金兰就是投河自杀,又未必想得通!

    即使这样,素日,菊梅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淫荡气色。我们姐妹小时候还很喜欢她,只要她打门前经过,总会感觉村子突然间年轻了许多。很坦然的说,她是不同于村子的颜色。有一股灼热奔放原始的欲。她那丝织包裹花妖似的身子里,显示出一种原始饥渴的力。让人看见,心生吝惜。这苦闷沉寂的村子,还有菊梅这般精心打扮施展欲望的女人,真是令人感动。她是在用心享受生活。因为村子除此之外,对女人来说,似乎不再有别的享受了。也只有她这个不同的女子,还想享受这种男欢女爱,而并非仅仅家庭琐事与田间劳动。

    她的男人就是个武大郎,三寸钉。菊梅初嫁时也不见得多妩媚,又矮又瘦,家庭条件非常差,可是有些营养不良。不想嫁过来后,倒长高了很多,有了股妩媚。菊梅很久就与武大郎分房睡了。但武大郎只是个头矮,做事还是把手。加以菊梅划算好,家庭情况在队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好人家。不管是不是武大郎的种,她还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所以,无论菊梅与别的男人如何风流快活,人家总是抓不着把柄。无论家里的女人如何吵闹,也没人忍得过三天,就又去找她了。

    时间久了,菊梅在村上就有了个臭名声。这是二婶子要打她的原因。二婶子说:“这种烂货,我见一次,打一次,别是坏了地方上风气。”大家也说二婶子打得好,这样的烂货怎么生在我们队里?自从二婶子打了她后,她倒是收敛了些。

    祖母也非常不喜欢菊梅。但她却会讨祖母喜欢,农闲下雨时,她总跑到祖母家帮着纳鞋底,帮龙龙虎虎缝补衣服,那情形似乎有些母性的温存。她心底是真的同情四叔。四婶子死后,她还说过这样一段经典的话:“刘妖儿真是傻,像园丘的那样男人哪里去寻啊,她是遇到了,不晓得珍惜,没哪个福分,看我家那武大郎,我不是要死一百回么?”

    四叔便是如此的沉沦,祖母还有什么话好说。二婶子也不将渡船上得来的钱归公,也不拿来跟四叔分。自己攒着做青砖蓝瓦房子。四叔当然不敢说什么,祖母更是敢怒不敢言,还在二婶子做房子时,每天跑去帮她做饭。用母亲的话说是:“狠的遇见更狠的了。”祖母这生没怕过人,就怕二婶子。

    早在二婶子砌新屋的前两年,我们家就砌好了新房子。有四大间加一间厢房。做屋时,乡亲们都对父亲说:“都是些女儿家,都要出嫁的,做那么大的屋干吗?”可父亲说家里人多,这样才显得家大口阔,大家之家。

    父亲开始砌屋时,手里只有二百块钱,那时砌一栋熟墙屋得上三四千块。等砌到屋脊时,没钱了,学校就送来了一千块钱。待又砌了几日,学校里又送来了一千块钱。二叔每来我们家帮忙,望着父亲若大的青砖蓝瓦屋总是感叹着说:“大哥真是呼风唤雨,想要么子有么子,要是哪天我砌房子,也有这么多人帮,多好。”

    屋面做起后,乡亲们都跑来看,从那众多的房间里走不出去,大间小间的多得象穿梭。于是乡亲们对着父亲不断的感叹:“看你都养了七个仙女,做那么大的房子干吗,往后都嫁人了,大屋子不是要空着么?”学校的老师们也抽空来看父亲的新房子,都这样说。

    那时人家砌新房子,亲戚朋友都会去看,顺便也就带些烟酒送去。好给做房子的师傅小工用。算是对屋主人的一点支持。

    就父亲心中,从未那样想,只想自己家大业大,发家致富,房子当不能小。只是父亲没想到,他的女儿们长大了,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他的家大业大的梦想不能现实。

    到粉刷墙壁铺地板时,父亲弄不到一分钱了,想着让大姐出主意。那时大姐在监利卫校读书,离大姑家比较近。改革开放后,大姑在前进农场种了几十亩地,包了几十亩渔场,收入好着呢。于是大姐就给大姑写了封信,说父亲做房子挪用了公款,急还,否则,工作将不保了。

    大姑收到信,吓死了,忙带着八百块钱赶回娘家来。

    大姑背着个烂麻袋,杵着一根木拐棍,站在小河教育组的门口,问着父亲的名字。教育组门房的老头望见大姑,直赶她走。边赶边对大姑嚷:你个叫花子找陈章蓝搞么子?大姑说,我找陈章蓝有事,我是他的大姐jia子。门房老头听了就更高声的对大姑嚷嚷:你个叫花子还不赶紧走,再不走我叫派出所了,还冒充陈章蓝的姐子,你这姐子要来,你弟咋不知道……大姑便说:我没通知他,现在天黑了,我找他跟我一起回家。可是门房老头怎么也不肯开门,不让大姑进去。大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门内走出来一个人,是章莆叔,(祖父去世时,章莆叔见过大姑。)章莆叔那时已是教育组的组长了。对大姑左看看,右看看,不仅大吃一惊,忙喊:大姐子,你咋来了,咋这个样子啊?说着忙把父亲叫出来。父亲一下子也没认出大姑,也不知道大姑咋地哪个样子。等进了父亲寝室,大姑把那烂麻袋往桌子上一搭,说是麻袋里装了八百块钱,怕是被人盯着,才……

    父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大姑把小时候的那套都用上了,给大姑洗吧手脸,换了衣服,一起回家去。

    那是大姑第三次回娘家。

    父亲的房子正等着呢。八百块钱就把整个屋里屋外粉刷得洁白平整,富丽堂皇的了。

    父亲还请木匠做了两套家具,打了几口书柜。我与鹿女分得到一个小小的书柜与写字台。见到父亲的新屋,大姑非常高兴,父母也很高兴。那时期,只要回家,就能发现父亲与母亲在那屋子里微笑的商量着,为着如何让我们在这个家过得舒心快乐!大姐二姐她们也各自分有自己喜欢的家具。总之,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欢喜自由异常的气息。大姐将昭君出塞的连环画贴在洁白的墙壁上,每次从梦中醒来,便见昭君在湖边洗浴,那情形就如到了仙境一般。

    祖母每次见着,总是感叹:“真是比过去丁地主家的生活都好多了,过去即使大员外的千金小姐,也没过过你们这号生活。”

    祖母说的没错,光只那橘红色的写字台上插着洁白,黄色的菊花,飘着暗香,迎着阳光,就知道有多少快乐与幸福藏在这里了。鹿女与我一往都将地板檫得泛光,然后坐在那插满菊花的写字台上写字,谁也不享的幸福安宁。菜园里不仅有橘子吃,更有花可赏。走在那长长的后走廊,望着满园的果树花香,听着母亲不断的呼唤,吹着院间徐徐清风,那种开阔真是无以言表。

    在父亲心中,这才是他作为一个男儿,家大口阔,家大业大的家。那时父亲每天总是早早就回了家,与三姐在菜园里架结果树,栽黄杨。就父亲心中这园子是他养老的根基。老来的靠山。只是这些果树常青,果花常开,果子年年结,而父亲却早早的离开了它们。

    二婶子砌房子的第二年,四叔也砌了新房子。当也是青砖蓝瓦房,只不过那些砖都是父亲从窑厂赊来的,是大姑的血汗钱,四叔自己没掏一分钱。看见我们的新房子做起了,二叔的新房子也做起了,祖母每天都找父亲吵,父亲只要一落屋。祖母就杵根乌黑色的拐杖上台阶来了。每每一上台阶,就骂道:你们大的二的都住新屋,我个老鬼就该死,住破屋,想必哪天不被塌死……

    父亲便说:那怎么办呢?我们现在都没钱。

    祖母便骂:你去找你大姐子商量商量不,你做房子不是借着八百吗?叫长儿也给老四借八百。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这样死骂活骂的,父亲被骂得没法,原叫大姐给大姑写了封信。于是大姑又于一个漆黑的夜从前进农场赶来娘家来。有了这八百块钱,加以父亲赊到的砖,四叔的房子就开始砌了。砌起了,没钱搞粉刷,大姑又送来了四百块钱。祖母不仅不感激,还不满意,还想着大姑送点小用钱。大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对祖母说:姆妈,你就真的只有儿子亲,没有丫头亲,这房子一共才用去多少,我一个人又拿了多少,我自己还有家,还有儿女,还要我怎样,你都看我穿了件好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盖过一床好被没有,积积攒攒这两千多块钱,不是都跟你大儿子小儿子做房子了么,你个姆妈就这么狠心,看着你的外甥子们住露天铺里,你们却住宽大屋子里,还要我怎样……

    听到大姑这样说,祖母才不做声了。也不留大姑多住几天。也就那几年,大姑回娘家紧密些,一年里有二三次。等到四叔的新屋做起了,祖母也不吵父亲要大姑来家商量了。也不管大姑过得怎样,问都懒问得。大姑从此回娘家的次数又稀了。

    二婶子因为这个,对大姑很有意见。大姑给我们家的钱,父亲还没还。又给四叔借八百。用二婶子的话说是,父亲,四叔的钱还给大姑,她就还父亲的渡船钱。连母亲也范糊涂,说是二叔四叔的渡船钱还我们了,我们就还大姑的钱。若是二叔四叔不还呢?父亲每听母亲这样说,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在父亲心中,不管四叔二叔的钱还不还他,他是一定要还大姑的钱的。大姑也没多言,望着父亲的新房子与那些乖巧而漂亮的外甥女,微笑。那开阔放旷的故道,就是大姑的胸怀。用大姑的话说是:“这些钱,我既然拿来,就没准备拿回去,等到你的外甥儿子需要的时候,再还吧。”父亲听了大姑的话,并不答话。两兄妹似有着非凡的默契。就他们心中,艰辛的童年与苦难的岁月终于过去,他们的子孙后代终于过上了幸福美好的日子。他们就最高兴了。

    但二婶子却一点都不高兴。她的意思是大姑也得给她八百块。二婶子总在祖母面前说大姑偏心,谁都偏,就是不偏二叔。祖母便说:“你大姐是明白人,你大哥跟你们还了渡船钱,现在这渡船不是你们用么?你大哥又没有分你们一分钱利。老四他是没了老婆,你大姐支持他,你也有想法吗?”二婶子便说:“那是两码式,反正大姐就是偏心。”

    往后一辈子,二婶子对大姑都不热乎。大姑便说:“她不热乎我,我便少去她家,再说,我这辈子又有几次回娘家呢?”二婶子听了,更是气愤,几乎记恨在心了。

    其实二婶子不仅渡船股金不出,还落存了渡船好几年渡来的钱。就她种那么点田地,能那么快砌青砖蓝瓦屋吗?只是大家都不去揭穿她吧。她倒好,还反搭一耙。

    堂弟建倒是向着四叔,每天放学,都去码头帮四叔弄渡船。来宝跟着他。来宝似乎挺老了,走路没从前一半精神,但更有人性,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需要。建去了渡船码头,一般晚上回来,来宝可跟他打个伴。就建的小小心中,是想替四叔排除些孤独的。

    四叔掌舵,建收过渡费。时有江中遇见一两只渔船,将那船梢的板上敲得清响,他们便弯到别处去。对岸的杨柳总是青绿温柔的,似无垠的家。人们从船上走下来,走进杨柳林间的羊肠小道,如走入了家。杨柳林间长满了青草野花儿。建下了船,在那草地上躺会,仰望那一片碧净的天空,江面也无比的碧净蔚蓝。四叔便到岸上胡老板家吃饭喝酒。就四叔单身的渡船生涯中,似有着种极深辽阔的宁静,那或就是孤独。

    夜间堂弟建也会替二叔去看渡船,住在船上。从四婶子死后,二叔就不上船了,也不在船上过夜,倒是四叔开始了以船为家的生活。但渡船上得来的钱,却是二婶子把握着,又不拿出来分。被她一个人吞了。四叔早不想弄渡船了。还与父亲商量过。父亲想把渡船给二叔四叔其中的一个人单独来弄。二婶子是分也不肯,自个也不做,也不给四叔做。就这样拖着。父亲也没有办法,四叔便只有继续撑着。四叔田地活多是小姑回来帮忙做,一来了,就大呼小叫的要我们去四叔的田间帮忙。父亲回家了,自己家的活都来不及管,也要管大的小的去给四叔干活。我们打小连自己家的田都不晓得,倒是四叔的田我们都晓得。母亲从不让我们下地干活的。但为了四叔,我们都得下地干活。

    那时母亲养了两头猪,吃的甚多,野地上的野菜都被我们寻来给它们吃。大姐常在晚饭之后,还在厨房剁猪菜。二姐便将那只锈有精鸡的枕头拿来铺在写字桌上,那一方方地盘便显示出无尽温暖的风采。常有夜深了,我们都睡了,大姐还在剁猪菜。我与鹿女便扑在那精鸡枕头上睡,似闻到一湾田野的清香及人间的温暖情意。

    朦胧中,便听见小姑与小姑父赶着牛,拉着车,吆喝着回去。也将我们从梦乡中吆喝醒来,此刻,夜空已是星光灿烂。小姑父的声音洪亮穿越夜空,树尖上歇息的鸟儿也被惊动了,它们不知这深夜赶回家吆喝的农人是何人?

    四叔做了新屋后,想开始新的生活,硬是不渡船了。二叔一个人又弄不好,由此渡船便被停在故道码头上了。

    二婶子说:“要弄就都弄,要不就都不弄。”就二婶子心中,生怕好事四叔。四叔倒是不怕好事二叔,只是二叔一个人弄不好,他一个人总不能老这样拖在船上,只做事,又得不到一分钱。拿什么养家糊口?

    渡船在码头上停了一段时间,父亲便与大家商量把它卖掉。这样放着不用,总有天会被偷。渡船卖了一千二百块钱,机子卖了八百块,凑齐了二千块。还贷款正好。暂时给祖母保管。二婶子也要保管,只是大家都怕她有进没出,没答应。没想祖母藏在被子里的钱,不几天就不见了。让人好找。

    祖母说:“奇了,怪了,怎么藏在被子里的烂袄子里,也被人发现了呢?”二婶子便对祖母说:“素日除了菊梅上你家找园丘,还有谁去过?”

    二婶子的意思是菊梅偷了,不仅偷四叔的人,还偷了他家的钱,祖母那样宠四叔,是活该。菊梅却说没有偷,是二婶子偷了,还否认与四叔有来往!

    于是菊梅与二婶子,两个妇人拼死命的吵了一架,还打得稀烂。老死都不相往来了。

    就此,四叔与菊梅也彻底的断绝了来往。菊梅也不再出现在我们家人的嘴里。就四叔心中,他真不知道钱是谁偷了?我们也不知道。但从此,队里的女人都对菊梅不满,遇见了,就指桑骂槐。菊梅气不过,就搬了家,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但队里的男人们大多猜测,钱不是二婶子拿了,是祖母自个瞒实了,反正是出了家强盗,至于菊梅拿的可能性并不大。他们对菊梅那样不堪,都因他们的老婆不喜欢这个人的风骚劲。还有一说是肖伯母偷了,因为渡船卖掉后,只有肖伯母亲眼见过祖母的钱,曾找祖母借过两百钱。然后就去了肖立红哪里,玩了好些天才回来。

    总之,无论怎么丢的,都与我们家比较亲近的人有干系。俗说家丑不外扬,父亲也没有深究,此事就此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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