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我的阔大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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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那时期,小姑可算是家里最大的功臣,回娘家回得最勤遍,一天一次或二天一次,很少隔过三天。就小姑心中,现在娘家需要她。帮了四叔还要帮父亲,就小姑心中,她只有这个能力,钱没有,力气还是有的。因为她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希望他们都过得幸福美好。每夜小姑收拾好农具回家时,我们都随着小姑父嘹亮的吆喝,进入到另一方的世界与天空。那一方的世界与天空,是小姑的家。

    通往小姑家的乡路,树影葱葱的充满神秘。小姑家的高粱地,西红柿,黄瓜架,甚至借来的米,都渗透着甜蜜温润。第一知道小姑家有大大红西红柿的,是堂弟建。建每天帮四叔弄渡船,小姑每天在四叔家干活,由此从家里带来些红西红柿。堂弟建吃过就告诉我说:“小姑家的西红柿真大,皮折折的,吃起来又酸又甜。”谁家的西红柿不是又酸又甜的呢?可为什么听说小姑家的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就忍不住嘴流唾液呢?母亲菜园的西红柿亦红红的,却小小的,不似堂弟描叙的大,也不似那皮折。那脆口一咬的清凉酸甜,成为我们一致想去品尝的向往。

    于是就有某个夏天的午间,鹿女、堂弟建与我,顶着炎阳烈日,顺着路边的树阴走到了小姑家。小姑不在家,去割高粱了。天鹅大队的人喜欢种高粱,满村的高粱,红红的遮盖了半边天。因为高粱生长期短,可收两季,梗高须顶,即使下雨涨水也淹不着。也是天鹅大队的劳力比较阔。因为砍高粱,打高粱,收藏高粱米粒,都是需要大劳力的。就我们家若种了高粱的话,肯定收割不上来。

    那成片绯红的高粱地,真是神奇而伟大,人们在厚厚的高粱梗上,割着长长的高粱须,那是真正的艺术。加以小姑菜地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扎着架,真不似母亲的。西红柿果真大,每个都有碗口大,红红的,满身折折,好生奇怪。据说是杂交的种。味道确实没有母亲菜园里的好,我品尝了下。

    小姑听说我们来了,忙从田间回来。拿着一个瓜瓢去别人家借米,中午没有米下锅了,又来了这么些孩子。小姑把瓜瓢藏在背后,是怕我们看见。小姑炒的老黄瓜丝真好吃。小姑的小土墙屋里有个老太婆,看小姑的眼神恶毒,直说小姑生了女儿,没生得儿子。小姑边做饭边流着泪水。我们便在老太婆与小姑父的争吵中吃完了饭。

    不知怎的,小小年纪的我竟躲在屋山头哭,心里为小姑难过。屋山头有架南瓜,架上结了好几个小南瓜,开了好多的黄花。我便在那架下够南瓜花玩,把那心中的难过忘却了。鹿女也偷跑来南瓜架下哭,也为小姑难过。看见我在玩南瓜花,便跟我一起玩,也把她那心中的难过忘却了。

    小姑过的一点都不幸福。她婆家的侄媳妇都知道她不幸福,时常跑来她家吃饭,或叫小姑父去给她干活。因她自己的男人是个木匠,常在别人家打家具,没多少时间在家里。小姑父的母亲就是那个老太婆,高高瘦瘦的,二十几岁就守了寡。前面写过,她男人是在大跃进时期饿死的。个子太大吃不饱,还要囤给小孩子们吃,由此饿死了。可受苦受难的老太婆对儿媳妇并没有多少仁慈之心。总是这里那里找小姑的不是。

    二姐有个夏天去帮小姑割高粱,她家的老太婆一天里,嘴巴没停过,很琐碎的事儿也要把小姑说一顿。她就那样说个不停,直说得二姐饭都吃不进去。说真的,她就是要说得你吃不进饭。二姐也跑到小姑屋山头哭,心里亦为小姑难过。还有小姑父那个长满了麻子的大哥,每次吃饭都要过来,看见了,更吃不进去。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极喜欢去小姑家,极喜欢吃小姑做的饭,围着那大方桌。有次下大雨了,不能回家。小姑还带我们到高粱地里拾蘑菇,田地一片宽阔新鲜,田间露着又尖又长的高粱庄子,也露着又白又嫩的蘑菇。堂弟建高兴过度,一不小心就摔到了又尖又长高粱桩上,将小腿刺了洞,流了好多血。小姑吓得好久不敢回娘家。

    我们回家时,小姑交代我们,谁都不准说她婆家里的事。就是如此过着的小姑,心里每日还惦记着娘家的事。小姑在娘家也完全不似在婆家的样子。小姑父在家吃饭,也象九江叔叔那样把碗在桌子上转圆圈,九江叔叔转碗是逗孩子们开心,而小姑父是为发泄内心的怨气。有时还将碗扔在地上摔碎了,一家人在桌子上吵得不可开交。小姑也不吃饭了,抹着眼泪跑了,只剩那老太婆在屋里骂人。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老太婆为什么要骂人?都不晓得我们也是客。家里来客了,怎么还那样吵呢?想必是素日的习惯。

    说实话,我们都不想往小姑家去了,可小姑菜园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切近地面,无限的亲切。小姑借来的米煮的饭好香,菜也好吃。每次见他们吵架,心想,吃罢饭,便回家去,再是不到小姑家来了的。可刚回到家,心里又想着要去了。

    小姑在那个家没有亲人似的过着。母亲,二婶子,三婶子也从没去过她家。二婶子一开口就说小姑父是个黄腿,不去黄腿家?

    小姑说,一年上头她唯喜欢冬天。因为冬天,父亲会戴着那顶白色的羊绒帽去她家看她。小姑说,只要雪地里出现那顶白色的羊绒帽,她便知她娘家的大哥来了。她家老太婆也会在这刻对她好些。然后就是小姑无论看见谁戴着白色帽子,就以为是她大哥。搞得小姑父说:“全世界就只你大哥有那顶白帽子么?”

    父亲穿着军大衣,戴着白色羊绒帽,踩着黄色帆布靴,一看就是个公家人。小姑家的老太婆就怕小姑娘家的大哥。大哥一来,无非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又是装烟又是敬酒,完全另样。在小姑心中,她定是希望她大哥经常去她家。只是父亲一年顶多去一二次而已。

    小姑父还特喜欢喝酒,喝酒了,就发疯,又唱歌又跳舞,跳累了就在床上哭,还呕得满地都是。小姑很烦恼小姑父发酒疯。一发酒疯了,就说对不住他先前死去的媳妇子。开始大家还不知道小姑父从前有个媳妇子。难怪每年春节后,他家老太婆要在屋旁边烧纸的,原是为了小姑父那死去的媳妇子?据说那媳妇子跟小姑父有了身孕,可那人家嫌小姑父家太穷,死活不同意。女子就上吊死了。

    那时女子若是跟人怀孕了,而嫁不过去,多半是个死数。社会舆论不会饶过她,家人也不会饶过她。小姑父这样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竟然早有女子为他死过!难怪他家的老太婆那样神奇而恶毒的。

    但小姑父不喝酒时,是极爽快的人,边干活边唱歌,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还将那一锅猪菜剁得细蒙蒙。我们几姐妹没有一个剁得那么细。于是,小姑父一来了,我们就叫他教我们剁猪菜,一则,真学学,二则,小姑父一会就帮我们剁完了。小姑父边剁边对我们说:“一手将菜摁紧,一手将刀拿紧,这样一刀挨着一刀的剁下去,自然细。切忌有一刀没一刀的,剁不着猪菜,反倒剁着手。”

    小姑父说的很正确,就我们姐妹手上剁的刀印都数不清,总是要剁着手,一条又一条的,新的盖旧的,长大了,那印子也没有消失。小姑在娘家是快乐的。这些旧人旧事都让她回到曾经温暖的记忆里。尽管小姑在娘家时也并未享受过多少温暖与快乐。

    就这样,有着小姑一家以及大家的支持,四叔一家便在祖母的主持下,一日日的过下去。四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不弄渡船了,就去打牌,再不就是去搞女人,从来都不问田地的事。就小姑到他地里的次数,比他自己去的还多。有次,小姑自家的芝麻老了,还得跟四叔去倒芝麻。天将大雨,芝麻倒落在地上,岂不烂掉?一年的心血岂不白费?小姑心急的四处寻四叔,然后就在村部一个茶馆寻到了,一气之下,小姑就把四叔的牌桌子删翻了。四叔气得把小姑打了一巴掌,说小姑没给得他面子。小姑哭着跑回来,卷着衣服要走人,四叔心酸的向小姑道歉。跟小姑说了好些心理话。

    四叔好想有一个家,他想回家的,只是这个家,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也不再是他的家,这个家没有了四婶子,没有温暖。年光岁月一日日逝去,四叔对四婶子的思念一日日益深。他想起许多夕阳西下的黄昏,四婶子温驯在厨房做饭的样子,想起他打四婶子时,她压抑的哭声,还想起四婶子将那针线活做得坦然从容……四婶子在生时与他百般争吵,没有一次离开过死去的刘翠鹅和活着的四媛。四婶子百般争吵,只不过为争夺他的一个爱字。只是这个字,四叔从来没对她说过。最终他想对她说时,她已死去……

    细风细雨的忧伤,啪嗒着门窗,一如四婶子在生时。一往这时刻,四婶子总会轻轻的关好门窗,点燃油灯,坐在床沿纳鞋底。灯下的四婶子恬静温存的渴望着甜蜜。只是素日这样宁静渴望的时光,四叔多在外面打牌或鬼混。今天他是如此安静的等她,她却再也不回来了。风一会停了,灯也熄灭了,窗户嘎吱一声被打开。四婶子慢慢的走进来,点燃了灯,轻轻的叹息。四叔便说:“刘妖,你回来了么?回来了,就上床睡吧。”四婶子真的上了床,还是轻轻的叹息,望着四叔良久不能入睡。四婶子哭了,眼泪滴到四叔的脸上,凉凉的。

    四叔一下子惊醒了,原是做了一梦。

    这幽深孤寂的思念,只有四叔与四婶子心中明白。四婶子能感应,才从窗户进来宽慰四叔的!只是四叔怎么也没能振作起来,就是在他过得最得意时,也不曾一刻里振作过。四叔没弄渡船后,原回村上当会计。欠下了不少公债。

    有段时间,四叔似乎打算结婚的,对象是他年轻时的同学,叫马连珍,是父亲结把子兄弟马克银的堂妹子。那时期,四叔是快乐的,每夜都跟马连珍约会,特别是月光好的夜晚。马连珍是个没结过婚的剩女,在村上当妇女主任,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结婚最佳时机。与四叔谈到一起也算缘分。四叔喜欢象她这样单纯的女子。每次从月光中归来,都一派喜气。那时四叔住在我们家,没与祖母住一起。因为他家的土墙屋跨了,准备做新房子。四叔也不想与祖母住一起了,就搬到我们家来。

    因为祖母一拢四叔边,总要骂死了的四婶子:“哪个死鬼,死了还留这些丧们害我。”祖母也是带龙龙虎虎带累了,发发牢骚。只是要把这归罪于四婶子未免不公平。四叔不会为死去的四婶子辩护,但他不与祖母住一起,算是无声的抗议。祖母一向待四婶子很有办法,而对四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每次四叔夜晚出门,大姐总会笑着对我们说:“等不了多久,我们的新四婶子就会娶回家了。”那股高兴劲儿,就如从前四叔失踪去看刘翠鹅时一样。无疑我们都以为四叔会娶回一个新四婶子,开始崭新的生活。可四叔要是重新结婚了,能一直住在我们家吗?这是父亲那么着急帮四叔砌好新房子的原因。没想四叔的新房子砌好了,马连珍并没娶回家。

    原是菊梅打的破漏。把马连珍约去说了些话,说的马连珍就不跟四叔来往了。都不知菊梅跟马连珍说了什么?四叔结不结婚关她么事?搬都搬走了,还是如此讨嫌。菊梅心中是想四叔永远不结婚么?那么说,菊梅对四叔有着真爱?后父亲跟马克银做工作,马连珍回心转意了,而四叔却又不愿意了。四叔的意思是,几句话都能将她吓跑,往后还要面临那些多现实的问题,他不能再连累马连珍。

    四叔自四婶子去世后,唯一一次的真心恋爱就此告终。

    四婶子死后,四叔曾在队里当过几年队长,也还为队里做过一些事情。在父亲的支持下,将前面的旱田改成了水田。乡里不是有句俗话:“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对于从前饿怕了的乡亲们来说,粮食是多重要的东西。

    父亲很支持四叔的事业。一是想四叔在家乡有所建树,希望他能就此混成个国家干部,二想四叔精神上有所改观。只是四叔心情从未改观,也没人提拔他去当国家干部。从马连珍后更是心如死灰。但四叔仍是风流潇洒的,从来就不缺女人。干活时,女人们因四叔争风吃醋吵架的次数都数不清了。四叔只管让她们吵去,自个躲开罢。若是四婶子在,这些事儿但不会发生!四叔的小家庭生活不只过得有多快乐而幸福呢,只是四婶子在时,他们过的也并不快乐幸福。但这种盼望,一直存在。只待祖母哪天离去,便可现实了。但就四叔这平凡的人生,似乎看不到这种希望了。因为祖母一时半会死不了。

    就在我们长辈的人生轨迹不断发生偏差时,我们这些小字辈的人生轨迹却在一日日的向前。姐们依旧那么淘气漂亮,母亲照旧那么喜欢骂人,我们家的气氛仍旧热烈。

    因着姐妹众多,队里没人分得清我们家,谁是老大谁老二或老三。就连母亲也弄不清楚,若是做事,总会叫上一大串名字。什么玉英,兰二,贵二,平二,鹿儿啊,几乎叫遍了所有姐妹的名字。

    这不问题就出来了,于是姐妹们就你推我攘的:“在叫你吧,叫你呢?”这样大懒使小懒。母亲叫不来人,就破口大骂:“砍脑壳的化生子们,耳朵都长到后襟窝去了,听不见吗?”于是有个非常不识相的跑上前跟母亲说:“妈,你在叫大姐?还是二姐?”大姐忙上前去:“妈,不是叫我吧,我又不叫鹿女”。母亲听着这些申辩,气坏了,不仅大骂道:“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婆花子们,我叫你屋里的先人,叫你们做点事,就这么难吗?世上哪里没有走人瘟啊,怎么不走到这里来,瘟死你们。”骂得句句吓死人了。听到母亲这样叫骂,姐们就都不吱声了,只管做点事去。

    后父亲回来,姐们将此事跟父亲反映。父亲便对母亲说:“不能全怪孩子们,你也有错,就确定叫一个,不要连串的叫一大溜子,叫着谁了,谁敢不来么?问题很简单的,搞的那样复杂,孩子们怎么弄得清,你到底在叫谁呢?”

    可母亲并没有听取父亲的意见,还是那样叫,一叫就是好多年,一世都没改掉。

    大姐那时在监利读卫校,有了些城市气息。放假回家,总不习惯家里的东西乱扔一气。于是就搬个凳子坐在那里当总指挥,个个排着任务。什么檫窗户玻璃啊,收拾禾场,台坡下锄草,清洗桌子板凳,晒衣服等等。几乎每次回家,都要清洁大扫除。直把个屋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三叔回来了,都夸奖我们:“这状况要一直保持下去,天天如此。”

    开始大家还听大姐的安排,这样几次之后,大家就不再听了,开始不安分起来。老二对老三说:“贵子,你去檫窗户玻璃吧。”老三回过头来十分惊讶的望着老四说:“鹿女,我腿疼,你去把地打扫一下吧。”老四侧过身子对我说:“哑妹子香平,去把禾场扫了吧,等会我去锄草皮”。还是这样推来搡去的,没有一个得动。大姐坐在凳子上看《收获》,突然觉得气氛不对,于是抬起头来观望。此刻,祖母来了,看见状况,总是说一样的话:“你们现在的生活,真是比过去丁地主家都要好,怎么做点小事这么难呢?那会我与你们的大姑去丁地主家做事,他们家的千金小姐,也没你们现在舒服。”听过祖母的话,姐们无不相互指责。老二说老大光只当指挥不做事,老三又说老二只顾安排她而自己又不动,老四更是要说老三,反正世界上都是别人懒。于是祖母就说:“你们真是大懒使小懒,懒得拉稀喊,等会余秋香回来了,看不骂死你们?”姐妹们听了祖母的话,都不做声了,自干起活来。

    那年间,母亲三十八,父亲三十五,他们已经有了七个女儿,却仍没有儿子。在父亲心中,是非常想生一个儿子的。祖母的心情也一样。每年都要跟着父亲挑一担橘子去上面拜访。父亲年年担橘子去,年年路过肖伯母门前。每次我都呆在肖伯母家的厕所里拉屎,因为我家里的人太多了,等不急。每每便听肖伯母问父亲:“又上面去么?”父亲便答:“是的。”肖伯母在村上已不当妇女主任了,是财经主任。听过父亲的话,于是很慎重的对父亲说:“会有的,你去吧。”

    一往肖伯母与父亲说这话时,太阳都偏西了,夕阳透过肖伯母的土墙壁映照到她的厕所里来。厕所外一望便见她屋后的一片树林,云哥在树枝上荡秋千,知道我在厕所里。还将树林里的一卷青草扎成蛇样,扔进厕所里,吓得我尖叫。这时我似乎可以发出声来。云哥听到我尖叫,无不惊喜的朝厕所里望,边望边问:“香平吗?原你不是哑巴,哑巴还叫得这么大声吗?”于是他就向我家奔告,说我会说话了。可等到大家来看时,我却是说不出来,还是个哑巴。这真是很奇异的事。更奇异的是有天我在肖伯母厕所里发现了一封信,开笔就是:“夫君,你好。”真是把人吓一跳。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称呼自己的男人?不知是谁写的,除了三姐,我真想不出第二人来。

    那时还不大懂事儿,有段时间父亲母亲与我们一起吃饭。父亲总是边吃边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然后对母亲说:“秋香,你看把谁留在屋里好呢?”

    大姐二姐不能留的,想留也留不住,未来的公家人,怎能招女婿呢?走出去还抬得起头么?就我,三姐,鹿女之间选择。六妹子是个好哭佬,瘟死雀,留在家里还不把母亲急死。七妹子更不如说,还小。等到七妹子长成人,父母早归西啦!可鹿女却说:“屋里就是有万贯家财,也不留,都在这个屋里过了十几年,难道要过一辈子?这事儿在鹿女这里,想都不用想。那就只在我与三姐之间选择了。三姐腿不便利,很小就不读书了,又喜欢弄花弄草,将菜园一年四季打理的花香聚齐。性情倒是最合适。所以父母最终决定把三姐留在家里。”

    那时乡下缺男子的家庭都兴招女婿,男人先往女家住个两三年,然后再结婚。

    熊美光的外侄欧阳华在队里做泥水工,老家在湖南水田乡里华容万宇,家有四弟兄,同意招女婿。

    某天黄昏来临,三姐便穿着那套红色的西服去了熊美光家,三姐脸上并没有幸福的光色。因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马守军,就是马客银的儿子。一个储着长头发,会画画的男孩。可父亲与祖母都不同意。父亲说:“画家不会养家,你腿又不方便,怎么过日子,还不说他母亲不同意。”祖母也说:“你父亲说的对,有个手艺往后可当饭吃,画画是玩意,不能当饭吃,你父亲替你挑选的没错。”

    三姐是个孝顺而温和的人,听到父亲与祖母的话,就顺从了。三姐去熊美光家前,躲在房间哭了一下午,把马守军送给她的肖像呆呆看了半天。那是一个雨天,三姐去他家时,他给她画的。那是三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他家。他家住在废堤梗上,三姐打着小花雨伞,穿着小花色裙子,温柔漂亮。也就是那次,家里的人才知道他两在谈恋爱。于是便有马守军的母亲,那个半神经跑到家来对父亲说,不同意他们的事。还在上学路上碰见鹿女直问她:“鹿女,你三姐的腿得不得好啊,以后在农村过生活,腿不方便怎么行啊,我们家是百姓人家,养不起那样的儿媳妇啊……”父亲与祖母都很生气,鹿女才多大年纪,怎还将这事跟孩子们说?象什么话?往后去了她家,会怎样结果,可想而知了。

    由此父亲才下定决心给三姐招门女婿。怕三姐因腿不便,到别人家受气。欧阳华在我们队做了多年的泥水工,人勤快,人缘也好。对我们家的三姐也早垂涎三尺。就那时期,哪家的男子不对我们家的七仙女虎视眈眈?父亲在菜园栽种了果树,还养了些花草。就父亲心里,是想三姐向农艺方向发展。学门手艺,当一辈子的铁饭碗。

    没想父亲决定招门女婿的当儿,母亲怀上了。据说是儿子。祖母为此到柑子树村下去了好几趟,向柑子树村的菩萨求来的。一家人都很欢喜,我们也盼望弟弟早些来到人世。

    弟弟出生时,七妹子六岁,我与鹿女十一二岁。三姐十五岁。这是我们姊妹中间隔年岁最大的。天下着小雨,早春二月,还有些寒。父亲不在家,母亲喊肚子疼。姐们忙去叫祖母,祖母才上来,肖伯母已将母亲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有七八斤重。喜得祖母忙进厨房,给母亲及肖伯母各打了一大碗荷包蛋。一碗足有十个。还杀了只鸡炖给母亲吃。听母亲说过,她大小坐了十个月子,祖母从来没有安置过她一次,这次算是沾了儿子的光!

    弟弟上午生的,下午雨就停了,出了太阳。我们得了新弟弟,十分的高兴。

    阳光照常从肖伯母屋后的树林洒进她的厕所里。我照常在肖伯母的厕所里拉屎。云哥蹲在他屋山头撒尿,直嚷着看见我的“小逼逼了。”我听了,便把厕所里的一个碎砖头片向他扔去,他笑着勾着腰跑了。

    为何我总要跑到云哥厕所里去解手呢?不全因我家的人多,厕所不得空。而是他厕所的墙缝里夹有许多粗纸,那时粗纸就如今天的卫生纸一样,月经大便都用它。我喜欢用他家的粗纸搽屁股。父亲也很喜欢云哥,就父亲心中,他是想把我许配给云哥。云哥是父亲看着长大的,我嫁过去,父亲很放心。云哥与肖伯母也会意,总以为父亲把我嫁给云哥是迟早的事。

    每每父亲回家了,肖伯母就打发云哥来叫父亲去她家吃饭喝酒。肖伯母打来白酒,叫云哥替父亲樽上,云哥对着父亲叫:“叔,您喝。”父亲盛情难却,就喝了,直喝得天黑了,才回。母亲从地里拉回一捆捆的豌豆梗,将它们一个个骡在屋山头,都骡成了一个骡,父亲才过来帮忙。就我们心中,父亲是家里的客,即使回家,也极少干活。不是父亲不想干,而是他身体干不了重活。母亲骂我们总连着父亲一起骂。但父亲从不回话,只是温润的笑。肖伯母亦在一旁温润的笑,边笑边还对我们姐妹说:“看你母亲多能干的,骂起人来,也是多能干的样子。”说得姐妹哭笑两难。母亲一往这个时候,会自个笑起来,不骂了。

    母亲生了弟弟,大姑从前进农场赶回娘家来,高兴得合不拢嘴。替我收收打打的洗了个遍,还将我头发辩得好好的,扎起了两个羊丫巴。害得三叔回来,不认得我了,直问大姑:“这是谁家的丫头,生得这样标志?”大姑便笑说:“这丫头,你不认得,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三叔说:“你老家的,不是我们家的?我乍见过似?”大姑便说:“你哪里有见过?见过乍不认得?”听三叔与大姑这样说话,我得意兴奋的在板凳上摇晃着身子,笑得要死,头上那两个羊丫巴笑得一摇一摆的,上面各还扎着朵小花儿呢。三叔见我一笑便说:“这个丫头我认得,是大哥家的平丫头,看她笑的样子,我就晓得了,大姐原来在蒙我。”于是大姑便开心的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平时你大嫂没时间管这些丫头,这不我将她们洗出来,个个都水灵水灵的,漂亮着呢,都洗黑了两盆水。”三叔听了,也哈哈大笑,直说大姑说的好夸张,怎么会洗黑两盆水呢,又不是煤矿里挖出来的。

    平时我的确很脏,看来小蓝看见我的黑爪子,不跟我踢毽子是有理由的。父亲回家那忽,似乎也不大认得我了,大姑也就此跟他谈笑了会。

    弟弟送竹米哪天,可热闹,父亲单位上来了很多人,担着米,包着蛋,一段一段的布匹在阳光下闪光。还有很多“北客”(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或家乡人)都来了。祖母望着那些布匹,眼睛发亮。那时送竹米就行送那些。共有五十段布,多少担米,多少个蛋,多少只鸡,真不记得了。只记得祖母说,母亲一餐可吃下二十个鸡蛋,一只鸡。别看母亲个子小,可饭量大。母亲底子太虚,生过十胎从未坐过一个月子,也没吃什么,这次要把它们补回来。祖母也乐得每天给母亲端上端下。代价是母亲的五十段布就被祖母自做主张,卖的卖,送的送人情了。气得母亲要死。

    弟弟出生后两年,三姐也成婚了,父母真招了门女婿。鹿女与我那时进了城里高中。云哥却不读书了,去学无线电修理。每次从学校回来,他总在船码头接我。堂弟建碰见了,就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就堂弟建的心中,我的姐为什么要你去接?

    堂弟建那时也有十四岁,懂事儿了。码头渡船胡老板的女儿长大了,直想说给他。于是在我们上学去的某个晴天,二叔与父亲商议去请个媒人,到胡老板家提亲。

    胡老板,我们都叫他胡叔叔。胡叔叔的女儿叫红夏,长得胖胖的,性格活泼。据说那次媒人去过后,胡红夏还来过二叔家,只是我们上学去了,没看见,怪可惜的。后建亦到她家去过两次,照说事儿已没有什么悬念。可两个人这样来往来去的,不知怎的都不说话。不久,胡叔叔便将二叔家送去的那幅大扁送了回来。那扁是四婶子在生时,绣了准备挂在自己新屋里的,这不送到了堂弟的媳妇子家去了。那扁上锈着大富贵的牡丹花。二婶子看见扁被送回来就说:“这样富贵的牡丹之家,都不晓得要,是她没福气了。”于是边说边就将那扁挂在自个堂屋中间了。

    可队里的人却说二婶子小气,送亲家一张死人绣的匾,能将亲事说好才怪。乡下人都是很忌讳这点的。都不知胡叔叔家可是忌讳这点,说不成的。

    就父亲叔们心中,堂弟建是陈家长子,陈家的啥东西不是他的?渡船虽卖掉了,但渡船执照还在,父亲又买回了一只船。堂弟不读书了,就在家弄渡船。

    好在堂弟建长大后,并不象小时候那样贱,很会治国安邦似。小小年纪就把个渡船开得稳当了。每次我们上学都搭他的渡船。看见他掌着驼把乘风破浪的情形,心中就格外的佩服而感叹。就我们少年心中,那亦是了不起的。何况建是陈家长子,二叔的独子,集千百宠爱一生呢。能有这样艰苦朴素的主事精神,真是我们陈家的福了。

    后来胡红夏不知怎地回心转意了,找人来想说回那门亲。二叔人老实的,也没多大意见。但堂弟建却不同意了,他说:“那女子啥都好,就是太胖了。”原来堂弟心中不喜欢胖的,喜欢如他母亲一样高瘦或如祖母一样高瘦的女子么?后也确定建的确喜欢那类女子。因为往后他娶的老婆杨梅,就是那样高瘦的女子。皮肤白,个子高,性格冷漠。与二婶子也似姐妹。

    说起堂弟建的婚事,还真是有故事。

    其实堂弟建内心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胡红夏走后,他就要我帮他去追他心上人。拿走我的新笔记本,还叫我写了段非常好听的话。想来,那可是我今生唯一写给女人的一封情书。大约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苗条淑女,君子好求之类句子。没想那女子早有意中人,把笔记本退回来了。堂弟原将笔记本还给我。恰巧,她意中人是我同学,一次又看见这个笔记本,笑得要死。

    后来,我跟云哥产生了情愫,鹿女也与陆仔相好着。堂弟建想女人的心就一日一日的涨。每次碰见,就叫我与鹿女跟他说女朋友。一次还动了感情,说乡下乏味死了,不说个女朋友简直活不下去,他想早些结婚,人生不就那么回事么?再不有事无事就把林翠萍的那首《爱情的苦酒》挂在嘴唱得好不凄凉。

    于是,鹿女就将陆仔队里的所有没有对象的女子都约来,没想堂弟一眼就瞧中了,身穿红花格子的女孩杨梅。说实在,那是灯光的错误。杨梅小学没毕业,从未出过门,只是脸比较白净,细眉细眼并不好看,脾气还特别坏。别是建看走眼了,还有几个好性子的呢!可建就是喜欢。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二叔与父亲去求亲。还给杨梅写了封自认为很得意的情书。

    说起这封情书就好笑。写了好些天,没敢拿给杨梅看,也没敢让别人看。事成之后,堂弟拿给我看,且严肃地告诉我,就是这封情书起了主要作用。情书里写什么,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有这样一句:我堂堂一个高中生,向你一个小学生求亲,已是很折面子,很低架子的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呢?(都不知道他何时读的高中。)

    哪有情书这样写的,好在杨梅是个小学生,又不常看书,只看堂弟还写出了几张材料纸,父亲与二叔又三番二次往她家去求亲,感觉挺有面子,且我们家世还好,就答应了。后来我问过杨梅,她说:哪个看了那封信,都是我母亲做的主。

    想想时光过得真快。与堂弟建在河滩上割草,看牛,在路边上玩狗尾巴草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晃,这不,他都要成人,说媳妇子,成家了呢!

    那时我与云哥的感情还在朦胧阶段。与木鱼关系也极好。每次放假回家了,都要去她家玩。可每次,木鱼都心事重重的躺在床上,不大与我说话。有次下雪了,云哥叫我去打雪仗,我叫木鱼一起去,可她怎么也不肯去。我便披着云哥的大衣,与他及他妹妹云妹在沙滩上玩雪人,打雪仗。沙滩上白雾茫茫,一片浩淼。云哥将雪人堆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再堆,情绪波澜。我也有些乐极生悲,玩过一会,就回家了。到家时,肖伯母早为我们煮好了酒糟加鸡蛋汤,清香香甜的好吃极了。我不想吃。队里有个叫高幺的妇人在肖伯母家玩,边烤火边纳鞋底,边看着我说:“这女子几时长得如此清秀美貌了,你母亲替你煮好了蛋汤,你就乘热将它吃了吧。”听着真觉奇怪的,几时肖伯母成了我母亲呢?

    回家与鹿女说到这个,鹿女也觉得好笑。我自躺在床上想心思,鹿女也在床上看叔本华的《爱与生的烦恼》,不知不觉中,我们都长大了,有了些心思。云哥打发云妹过来看我在做什么?云妹看见我在想心思,鹿女在看书,于是便回去对云哥说:“平姐在想心思,鹿姐在看书,似乎都不高兴。”

    我是不大高兴,不知为什么?鹿女为什么不大高兴呢,我更不知道。

    有时星期天回家,我会去屋后田间看云哥,云哥的田就分在屋后,可感觉却似乎挺遥远。我把脸檫得白净,穿着件白色里带着红圆巴巴的汗衫,来到云哥的田间。云哥与云妹在田间锄小麦草。见我来了,便停下锄头跟我说话。(云妹很早不读书了,在家里干活。)她说她喜欢种地干活,不喜欢读书。田间麦子听到我们说话,发出快乐的呻吟,迎风摆动着翠绿纤细的身子,柔丽得如一湾流动的溪水。云哥很忧伤的望着我的脸说:“你是那么的白净,我却是如此的黑……”云哥长得比较黑,很结实,看似一个土憨巴。于是云妹就在田间笑说:“一个这么白,一个这么黑,怎么能相配呢?哥哥,你就不要想那种心思了。”这难道也可成为不般配的理由么?然后云妹又取笑我说:“不知某日某人在屋檐下,镶嵌草帽子的边干吗?难道不是为了戴着它,遮挡太阳么?那么白净的脸,也不是自然得来的?”这样正反两边说的,把我与云哥都说红了脸,似乎是不久的将来,我们真会成为夫妻呢!

    那时大姐也恋爱了,带回一个又高又大又帅气的男子,比大姐还小两岁,叫陈浩。大姐推着自行车从船码头下来,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大姐的脸羞红的,神情妩媚。陈浩便抢过大姐手中的自行车把手说:“看你怎么推得起的,怎么就不要我推呢?”故道江面上便影出一对俊男靓女的倒影来。

    陈浩与大姐回家了,在母亲的灶头做饭,二婶子便从她家拿来几个鸡蛋对大姐说:“你母亲不在家,没什么菜,这些蛋多做碗菜罢。”

    二婶子是极喜欢大姐的,大姐入党那会,单位上来人到家里考察,母亲不在家,祖母也不在,是二婶子从田间跑回来接应的。给他们一人打了一碗荷包蛋,还去村上称了瘦肉,做了肉汤。那是乡下最客气的招待。当然有老母鸡最客气了,只是白天老母鸡都放出笼了,四处野散的,怎么捉得到呢?

    大姐单位上的人还以为二婶子是大姐的母亲。原还不知道二婶子比我们自己的母亲还亲我们呢。母亲在田间干活,知道大姐单位上来人了,却只顾忙着干活不回来。母亲说:“要入党就入,我们穷人家,有啥好考察的,清白得很。”可二婶子说:“人家都是公家人,难得来我们乡下一回,不能让人家打空肚子回转,再不,吃饭总不是都要吃的,能不吃饭就走吗?”

    后来大姐真入了党,入党后,大姐再回家就给二婶子买了件新衣服。当然家里每个人都有份。也不是专门为二婶子一个人买的。还单独给了二婶子二十块钱。二婶子甭提多高兴了,把钱拿在手里说:“这衣服我穿着,这钱我留着,日后你单位上若再来人,我还去买瘦肉打肉汤给他们喝,这政府培养出来的人就是孝顺。”就我的母亲余秋香,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块来,即使想到,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大姐与陈浩谈了不到两个月,就吹了,从春天谈到了夏天。春天来时,春光明媚的万物万新,而到夏天炎热时,他们只顾各回了自家的门。

    因为父亲与祖母都说同着一个姓了,从前四叔的陈小妹也同着一个姓,没成。就四叔那年代,这个同姓不能成姻缘的说法有,而在大姐这个年代,这个说法似乎有些说不通。家人不同意的原因,还不如说是私心。

    就父亲,大姐刚参加工作,好不容易培养成今天,能说嫁就嫁吗?心底还是希望她能在家里多留些时间。或还想大姐能够为家里分担些什么。平时父亲就常对大姐说:“你一个月六十块钱的工资,不低了,都做什么用了呢?俺以前二十块钱一个月,养全家呢。”父亲是想大姐把钱分些出来与他共同养家,这个家当然多指四叔。

    就四叔的家,没底。就是全世界的钱拿来给他,也不够。因为他压根底就不把钱当钱用,当性子使了。打场把牌,输个几百的时候多的是。至于过年肉鱼,孩子平时读书啥的还是小事情。有家里这些人跟他撑,四叔自还过得潇洒快乐。只是想起了四婶子,心里不舒服,就去牌场子里麻木自己,一输就是上百上千的钱。大家都拿他没有办法。

    大姐的这个男朋友没有谈好,尔后很多年,一直不谈男朋友。直到了三十岁也没结婚。中途大姐还是谈了一个男友的,比她大十八岁,是个瘸子,说是革命志士。真是把祖母与父亲气死了。当然最终家庭阻力太大,也没成。

    再其间,三叔病了,全家人都去看三叔。在三叔家附近的餐馆吃饭。七八个人就吃一盘菜。六妹子说:“都不记得是盘么子菜,反正就是八个人吃一盘菜,三婶子原是要炒菜的,但三叔要动手术,需要钱,加以心情不好,所以能节省就节省。”大家吃着那一盘菜,并没有啥不开心的。吃完就去医院看三叔,没有一个有怨言。

    实则三婶子这人太懒,年轻时的毛病一点都没改。不愿在家做饭,也不愿用钱在餐馆给大家吃。也还有点嫌弃三叔这边全是农村人。素日,小姑若是到她家去,每次开门都是一条缝,从那缝里问:“你来做什么?”小姑便说:“我来给你送棉花被子的。”这样的话,三婶子就开门让她进来,否则的话,就是:“你三哥不在家,我不会做饭吃,你还是走吧。”门都不让进。小姑时有气得哭,发誓再不去了,但过不了一年,她总是又要去。

    三婶子这个人并不坏,说白了,就是没多少人情世故,不谙人情世故。又懒。

    “那一盘菜,八个人乍吃的?”鹿女无比好奇的,一大家人围着一个大桌子吃一盘菜的情形是如何的呢,又是什么使那一大家人聚居在那一盘菜面前呢?六妹子说:“你说八个人吃一盘菜,哪里有吃的,根本就是吃光饭嘛。三叔都要动手术了,大家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啊,心里都急死了。父亲根本就是在叹息,没有吃。”

    三叔是胃出血,要动手术,要输血。医院的血太贵,也没有合型的。大家真是急死了。三叔动手术那天,四叔,二叔,父亲,大姐都去了。留着三婶子一个人在家泪水长流。三婶子本也要去,父亲不要她去,在家照顾她的女儿群群。群群才被他们从乡下接回来。有段时间是祖母去招呼的,与三婶子住一起。祖母看不管三婶子,诸如不吃现饭,不洗衣服,不收拾家里等等坏习惯,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后来群群就在乡下跟龙龙虎虎一起由祖母照顾。回去后,也不叫三婶子妈妈,真是把她气死了,性格也是自闭得很。这样一个孩子,父亲病了,没母亲在家照顾,怎能行?(那段时间是四婶子感觉很幸福的一段时光。因为祖母没与她生活在一起了嘛。四叔也很快乐,时常在地里都将四婶子抱在腿上,两个一起坐在棉梗上望天上的太阳。幸福便透出田野的风吹来,然后又被吹走了。因为祖母不久就回来了。后来母亲都说:“你们的祖母还只跟你们的四婶子一起住得好,要不,跟谁住得好呢?其实大家都知道四婶子与祖母也是住不好的,只是怎么就没有人救救她呢?)”

    但三叔的手术找不到合适的输血者,真令人忧心。好在夜间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血型。三叔的手术非常成功。大姐也回家给家人把平安信。正值七八月间,田间的豆子成熟了。大姐回家时,太阳已偏西,乡亲们都在收割豌豆小麦黄豆。大姐心情很好的,就去田间帮母亲扯黄豆,扯着扯着两眼发黑,浑身流虚汗。母亲见状,不知道大姐咋的了,还以为是感冒了,叫大姐先回去。也顺便用扁担挑两捆黄豆回去。那时我们家的黄豆扯了,就一捆一捆的捆着,然后一担一担的挑回来。因为我们家没有牛,板车,也没有劳力。只有这样。

    乡间小路两旁,一旁是小沟,一旁是人家菜园的篱拉。菜园的瓜果藤都爬过篱拉伸长在路上,小沟里杂草丛生,十分的荒芜而又十分的繁华的样子。大姐只觉得乡间如此美好,太阳如此光华,她回家的路,却是如此遥遥。她走不回去了,昏倒在路上。劳作的乡亲忙去田间叫母亲。母亲这次没有无所谓,忙从田间跑了来。因为乡亲们对母亲说,大姐死在路上了。就大姐那乌青的脸,真如死了一般。母亲嚎哭着将大姐背回家,将大姐放在床上。就母亲心中,怎么也想不通,刚才还好好的女儿,怎会突然死了呢?祖母听罢信,也急急的从家里赶来,给大姐卡人中,按太阳穴,熬红糖汤给大姐喝。大姐才醒过来。母亲问大姐是乍的了?大姐先还不肯说,但见祖母一幅为难的样子,母亲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三叔那个合适的输血者不是别个而是大姐。就大姐给三叔输血的事,大家都晓得,只是瞒着母亲。父亲也不是硬要大姐给三叔输血。因为他们兄弟的血不合,而大姐是O型血,当时情况也是万分危机。只好输大姐的血了。当时父亲也挺矛盾,最终对生命的敬畏占了上风,还则大姐自己坚持要输。

    大姐输过800cc后,就请了半个月假回家休养。三叔的病情也日益好转,不几日便可出院了。

    父亲回来后,从来不因家庭的大小事跟父亲吵架的母亲,这次却跟父亲很激烈的吵了一架。就母亲心中,女儿不如弟兄,而父亲又是怎么回答母亲的呢?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了。

    谁说母亲不会心疼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母亲从不在小事上计较罢。任意孩子们生长。而作为输血这么大的事情,母亲能不管么?

    后来三叔自觉得不好意思,叫三婶子送来八十块钱,当作补身体的费用。母亲不要哪个钱,母亲说:“若是为了钱,我玉英怎么也不会给老三输血的,这么多血,养来要好多年,只要老三好了,玉英也好了,就都好了。”可三叔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都说:“大嫂若不收这个钱,就是我老三永远对不住大嫂,对不住玉英。”为了减轻些三叔心里的内疚,母亲就收下了钱。只是母亲心中这个事真如割了她肉一般,一个伤口永远在那里了。毕竟大姐是她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给人输血,咋么不通知她呢?她心疼她的女儿的,心疼她的血,因为血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就大姐给三叔输血后,身体就一日日的跨了,由原来圆胖的脸变成了一个削长的脸,酷似父亲。人都说玉英长大了,怎么那么快就变了脸型,跟她父亲一个模子刻的。这话无不深深刺伤着父亲与母亲的心。从那之后,大姐也不再提自己的婚姻大事。父亲与母亲也不敢提。大姐年底会交几百块钱给父亲,还给我们这些小的买新衣服。每次回来了,还学着城里人做馒头面条给我们吃。

    有次大姐忙了一夜,将一锅面条弄得又粗又短,味道又咸又甜,吃得我们直吐舌头。若是街上开面店这个水准,那大可关门大吉。大姐做面条的水准也太低了吧,怎么把面条做得象馒头?当我们得知大姐做的面条真是馒头改来的,心里不知多惋惜。嘴上大呼:“好个大姐,你真是个傻瓜,就留着那一筲箕碍馒头也好啊,都让你弄糟蹋了。”

    大姐做的包面吃了第一餐,不想吃第二餐。还以为天下的包面都那么咸。因为大姐包面包的是腊肉,母亲的腊肉咸的程度,是大家不可想象的。

    有次,我与小姑上街,落了三婶子娘家的一个嫂子家。三婶子的娘家嫂子是卖包面的,在横市镇开有家包面店。小姑边吃边叫我也吃一碗。我死也不肯吃。小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吃,小时候我与祖母去卖红尖辣椒时是很喜欢吃的,怎么突然不吃了?小姑挖挖的问我,我才告诉小姑:“那包面咸死了,怎么好吃啊?”“咸死了?你没吃,怎知道咸死了?你吃一口看,一点都不咸的,可香了。”小姑边说边将那碗包面汤喝得清响:“这么好吃的,你就尝一尝,尝一尝”。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说:“那舀一调羹,试试看。”小姑便给我一小调羹汤,可好喝了,一点都不咸。真是把人后悔死了。从前好多次吃包面的机会,就这样丢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姑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说我是拣来的,而横市镇上做包面的那妇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自己的母亲是养母。因为我小时候不好养,亲生母亲就把我甩在江边上,养母就将我拣回家了……譬如鹿女,玉英,兰二贵子这些姐妹,其实都不是我的亲姐妹。

    这于我真是晴天霹雳,无论小姑怎么说,我都不相信。小姑最终说:“你看你那么多姐妹,都能说会道的,为何单单你哑巴?原来你也并不是哑巴,就是你亲生母亲把你放在江边雪地里冻成哑巴的,你不记得你曾经害了好长时间的病,差点把给人家了吗?自那病后,你就哑巴了……”

    是啊,我是记得我曾经害了好长时间的病,母亲天天背我去打针,还有路上那条乌麻狗老是想咬我们,还有一个小女子老目送我们远去。祖母也说我会把给人家做丫头,病好了,我就哑巴了。可祖母并没说我是从雪地里拣来的啊。

    于是我不断的跑到二叔家向二婶子、堂弟建求证,我不是拣来的。可最终我只有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是拣来的。我的亲生母亲就在故道对岸横市镇卖包面。卖包面不算穷,为什么要将我甩掉?果真是我病了,不能好了,才扔掉的?就象那时农家养的猪仔,不好了,就扔在野外,有的在那天光日月里游来游去就好了,而有的就死在了野外,也没人晓得。养孩子怎能跟养猪一样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从那刻起,我那从小无限阔大美好的家,一时显得陌生起来。而河那边我的亲生父母更是陌生,却又让人充满向往。

    一个下雪的天,大雪迷漫了家乡那条通往横市镇的路,我背着包裹,独自在漫天飞雪枯草连绵的河滩上等船。一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嘎渣嘎渣的声响。类似小姑九江叔叔他们当年踩在雪地的声响。只是那雪声中充满亲情与欢快,不似这雪声中忧伤。第一次,我决定只身去寻我的亲生父母,刺骨的寒风刮得我浑身发抖。家乡的那条老渡船,终于从白雾般的江面徐徐驶来。风雪仍在飘扬。可渡船的老头子,怎么也不让我上船。姐们也找我到了船码头。我啼哭着不肯回家,我似乎可发出声来了,哑巴就此好了。姐们惊奇的望着我说:你能说话啦?你是我们的亲妹子,我们就是你的亲姐们,小姑是逗你玩的。母亲与小姑也来到了河边。小姑说:“那做包面卖的妇人,是你三婶子娘家的二嫂子,怎么会是你的母亲呢?我是说着玩的,没想你个死女子,还真相信了。”母亲也说,我是她的亲生女儿,都是某年某月某日,什么天气状况下生的,若不是亲生的,怎会将我生日记得那么清楚?

    想想母亲是在撒谎,她生了那么多孩子,又是个干活如命的人,才不记得自己的孩子是什么天气状况下生的呢。无论她们怎么说,我就是不再相信,尽管同她们一起回了家,但从此却不把他们当一家人了。我那幸福美好的阔大之家,就永远成为了我心中的回忆。

    父亲也是从哪时候起,渐老了。往常,父亲是不老的,总是那样年轻潇洒,温文尔雅。从乡间小路中翩然而来。父亲哪时候的老,也只表现在一脸的盘山胡里。几日不刮胡子,就有了个老人的相色,若将那胡子刮去,父亲便还是年轻的。这形象似乎是回到了李歌满年纪时。与李歌满熟识的老乡亲们,每看见父亲,不免惊一跳,都说:“章蓝,你还是将那满脸的盘山胡子刮去吧,看见了,就似看见了李歌满一般,这大白天里见鬼了。”

    乡亲们这样说,是有些不好的预兆吧。就我们心中,做梦都没想到父亲会那么快离开人世,离开我们的。自父亲逝世后,我的那阔大之家也日渐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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