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只为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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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此,必须打断下了,还因为吴汰。前面写过,吴汰出院后,住在鹿女家。病情似乎没有好转。陆仔总想把这个结果归罪于鹿女。

    年初,鹿女回乡给吴汰拜年,陆仔的二嫂便说,吴汰想到她这个城里儿媳妇家去住一段时间。说时无不酸溜溜。就那情形,鹿女心中很同情吴汰。因为鹿女太知道二嫂说那话的含义了。就是吴汰这人在哪里都住不好,住这个媳妇家认为那个媳妇家好,住那里又认为这里好。为了减轻吴汰这种悲哀,鹿女当场就跟二嫂表态:“若是事情忙完了,她身体还行,就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这下,吴汰算是圆了心愿。鹿女并没有食言。

    吴汰在鹿女家住了二个月,每天都挨着陆仔坐,而鹿女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他们看电视到啥时候,她也看到啥时候。一天里,陆仔有三次给她注射胰岛素,一次给她檫背。这天,陆仔要去办事儿,叫鹿女给她注射胰岛素,鹿女没答应。因为前两天,他们还为吴汰争吵过。吴汰住院回来,血糖降低了,可腿上的疤一时好不了,时有疼痛。医生都说了,要慢慢康复。可吴汰却很心急,每天就那个疤闹得半夜还不安生。陆仔便说要给吴汰打消炎针。一大早,鹿女就跟陆仔讨论这事,也主张打。没料陆仔根本不买账,恶狠狠的对她说:你有这么好心吗?昨天你不是说没打数吗?昨天鹿女是这样说的:现在有合作医疗,本地打可以补钱,异地打没钱补,打几针又没有效,得做长远打算,回去打,或者我们搬回小厂,这样离本地医院近些,多打些针,直到打好为止……没料这话却遭到了陆仔的强烈反击,他的理解就是鹿女不想跟吴汰打。就他心底,鹿女这些主张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的。这种主观臆想别人思想真是可恶。在吴汰这事情上,她到底该怎么做呢?怎么做也没有一个人对她好言相向。如果什么也不做呢,也不可能。因为吴汰病到今天,已没人管她了。她的另外的儿子们,自从吴汰病后住院出院到今天,根本电话都没有打一个。

    天气阴晦了好多日,从吴汰来后,他们的家就一直阴晦,时有下点小雨。从小厂回青苔不过三个月,鹿女竟多次想到小厂处的阳台与天空,还有那一湾水池里的蒲扇与穿着红衣的村妇及她的菜园;想起院墙角树枝上飞起的一群鸟儿,想起那一份清幽的宁静与寂寞。而回小厂后,天气怎么老是这样阴晦呢?时不时打雷下雨,就象吴汰在这个家,给他们生活带来的气息一样。

    前些天,大月姐打来电话,谈到给吴汰做装尸衣的事。就鹿女心中,吴汰离死还遥远,做什么装尸衣啊!于是鹿女便对大月姐说:“她老身体还好,不出意外,一时半会死不了。”大月姐便说:“不管怎样,你得把那衣服做出来就是。”鹿女说:“那好,我等会楼下去给她量仄子,不知道她穿多大码子了?”因为吴汰糖尿病后瘦了很多。大月姐便说:“随便估下,不要让她下楼去,摔死了,自会有人找你。”也许大月姐在跟鹿女说笑话。可是鹿女听了,倒吸了口冷气。因为大月姐的话,在陆仔心中永远是最有分量的。

    鹿女印象最深的是陆仔菜园塘里的那群白鸭子,据说是北京烤鸭,非常好吃。大月姐回来一次,就杀一只,回来一次,又杀一只。渐而的,那群白鸭子就不再游泳噶噶叫,全成了大月姐与她野男人肚子里的屎。(大月姐没结婚一直跟着那个男人,所以鹿女称之为野男人。)还有陆仔小时候有关船笛的记忆,那时多行水路,清晨八九点钟,船都靠在故道岸边,把笛拉得清响,村上的人便将脚踏车踩得起飞,撵死了人家门前吃早食的小鸡。而每到黄昏,那悠长的船笛声,无不成了孩子们心中的盼望。陆仔心中就有个盼望,就是每论船笛拉响时,大月姐会从船上下来,带回一个大西瓜,几斤饼干。大月姐是他们家唯一的“城市人”。初中毕业了,就在市一家线厂上班。就那时大月姐的条件是好的,可最终大月却没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就陆仔懂事起,大月姐就在城里有个男人,男人结婚了,有孩子,一直不离婚,就那样霸占着大月姐。大月姐的名字叫得不错,可人生并不如月儿一样圆满。

    吴汰要住鹿女家,她是尽孝心与义务,倒没想到其他。若吴汰真在她家摔死了,会是她的罪过与责任么?可谁又保证一个七十多岁,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的老人,不会突然死亡?还不说被摔?到时候,她是不是就得负起这个责任呢?

    听过大月的话,鹿女心情郁闷。就陆仔从头到尾的表现,依赖指望得上?想到这些,鹿女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跟吴汰注射胰岛素!若是给吴汰注射胰岛素,她突然死亡,可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陆仔的家人包括陆仔,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即使吴汰临前也并不会为她矫正。鹿女自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到他们这里,就变得这样了呢?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清白的月光,与窗内乳黄的被单,她真的贴近了孤独。想起那些古代戏曲中的大家族小家庭的儿媳命运,无不感慨。的确,如今的鹿女就是她们的写照。就如今,鹿女真回想不起,多年前,自己因什么走入了这样一个家庭?

    但这次陆仔确没有因她不给吴汰打胰岛素而发火。鹿女心中却内疚,不停的说:“不要怪我,不是我不跟她打,而是不能替她打,万一……”鹿女还没说完,陆仔就挡住了,没有象平日劈头大骂,而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吃晚饭了回来打。”就走了。鹿女也深深的松了口气。

    在陆仔出去的时间里,吴汰最少问了二十次:“我幺儿去了哪里?他今天回来么?”鹿女说:“他出去有事了,今天会回来。”问过不到三分钟,又问:“我幺儿去了哪里,今天得不得回来,我胰岛素不打不要紧吧?”问得鹿女几乎要崩溃,陆仔还是我男人呢?用得着她那么操心吗?怎么说错都不叫我给她打呢?就鹿女先前的想法真的一点没错。吴汰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这世间除了相信她的幺儿,不再相信任何人。

    待陆仔晚上回来,吴汰便从房间出来,忙拉过他的手说:“快来,快,我的儿,快坐到我身边来。”陆仔没象从前那样听话,而是走到他与鹿女的房间,这房间早沉默冷寂了,很久不曾有过热吻与拥抱。看见鹿女在房间发呆,他走上前看着她说:“妻,受累了么?在想什么?”

    说实话,一天里她思绪游离,还能想什么。她说:“还好,没想什么,办事还顺利么?”陆仔说:“还行。”于是他们就抱在一起,眼泪忍不住,都哭了。就这平常的拥抱,自从吴汰来后,就不再有了。这刻,鹿女觉得哀伤离自己远远的。可吴汰却在这个时候在客厅吞起酒精来。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吴汰凭什么在她家吞酒精?

    陆仔见吴汰在客厅吞酒精,心里不好受,就对鹿女破口大骂。鹿女小心翼翼的同陆仔一起走出房间,吴汰只是拿着酒精瓶,根本没有吞。鹿女每天都如惊弓之鸟一样陪伴着这对母子。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试问读者,该如何看待吴汰吞酒精的问题呢?陆仔也由此看出他母亲的无理处闹,可就是不承认,也不向鹿女道歉。还把鹿女骂得狗血淋头……

    夜黑深沉,鹿女想起这些,心沉得发寒。她不知道二十年前,自己怎么走进那样一户农家,成为了吴汰的儿媳妇?那种记忆实在渺茫而灰蒙。以后的日子,鹿女只有靠给儿子荞写点东西,打发那些与陆仔母子同住的难熬时光。当然这些文字,若不是我被看到,写进小说,只会永远藏在鹿女的抽屉里了。

    “荞儿好,至今我才发现,与你父亲结合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尽管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同床枕。但这千年的缘分都抵不过这种错误。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与千百户农家没什么不同。二十年前的堤道上,却是阳光普照,鸟儿欢唱,堤坡上的青草携带着和风,吹在那一清爽活泼的女儿身上。天空的白云,远处的农舍,及长长的围堤,青绿的柳条儿,都将那一女儿衬托得如花儿一样,不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门前有一个宽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还有几个板凳,几片树阴,树阴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狗。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婆,她是你的祖母。一个古式杉木架子屋,屋里一屋的文盲,他们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父们。

    这一情形无不沉滞着种悲惨,当初我却没有觉察出来。只觉这沉滞古老中的神秘与魅力。那是因为这屋里有你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一清澄少年,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极尽洁爱的本事,那是古老乡村成长的男子,最初都具备的一种纯朴。这么多年了,那里的一切早固定下来,如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农村一摸一样。只是那场景中的人,至今怎样了呢?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只是个让人日益沉滞呆钝下去的陷阱呢,时光越长久,便陷入的越深。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一幕沉滞的悲凉不可释。那是不同于你外婆家的气息,不合适我的气息,而于这种气息中,我竟然生活了二十年。如今,当你的奶奶,这个仍旧肥胖而步覆蹒跚的老妇人,在我们的小镇家中,还如当初那尊地主婆一样走来走去,或凝坐不动的时候。那一幕的悲凉与沉滞,便浮上心头,勾起我那压抑的记忆。

    当你的父亲与我,因你的奶奶发生争执时,你父亲那丑陋倔强的嘴脸叫我更深刻的意识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户什么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该走入的,走入那家,都只为与你相见,儿子。因为那时我怀了你,舍不得拿掉你。你父亲那时真是纯朴的,如自然的庄稼一样。我从不祈望他能有所改变,也从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宽厚的爱。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个平常的庄稼汉,没有知识,没有营养,唯有青春年少本质里的纯朴与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穷二白,贫瘠透骨,亦是美丽丰富的。那里的爱也透着一样的纯朴与芳香。向来,我视你父亲如我的另一个儿子,面临他的孱弱与无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怜。

    儿子,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滞的图景,于我心灵是何种的压迫。当现今与之隔绝多年后,再回到心上,又有多么的恐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付梓的一切并未将那种悲哀改变,也未将那图景中的任何人改变,改变的只是我。我过着种多么不合适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清晰的看到。二十年来,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见的人,唯一值得爱与付梓的人。正因为有了你,我才将这种不合适的生活延续至今。与你父亲,与那一屋的文盲牵扯不清。

    明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将地面覆盖了。一个壮得如头水牛的女人,操着尖锐的嗓子,穿着花格子褂子,从屋台阶上走下来。她的脸黝黑的,目光如未开化的原始人,她亦是个文盲,生养了两个孩子,住在你父亲的屋山头,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该叫她二伯母。她到你父亲家来,是找他要手电筒。她说:“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独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你父亲每一听见,便慌不择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与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或其他情感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所以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一片言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是下个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又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

    吃午饭时,你凤子姨妈来了。凤子姨妈给你祖母一百块钱,我们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她就将那钱搁在沙发上走了。凤子姨妈刚从外打工回家,因为儿子考上了高中奥赛班,与你那时考的一样好。让我帮她在学校处租了套公寓,我给她找好了。这一百块钱实是对我的谢意。就凤子姨妈本人,是个钱都捏得出水来的人,本来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恰好遇见你祖母病了,就给了这一百块钱。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的坐在沙发上,我在厨房洗碗,望着客厅那一幕,实在有些闷气。仰望窗外,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菜地,由此的狭隘想到小厂的一望无垠,心里便如隔了两层天。小厂的无垠主要表现在精神及身体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与身体都不是自由的,掌管在你父亲与你祖母手里。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在一起,对我说出的话却装聋卖傻。因为我在厨房里,就这一百块钱对你祖母说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只当没听见,贴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剥她的小指头。你父亲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她说:“您就收下吧?”于是你祖母就将那一百块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你父亲那恐惧哀怜的表情,我亦有看见,他是怕我气恼的,但他却于我先就气恼了。一贯他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至今认为嫁给他,是我人生最大错误与失败的原因。他就此掩饰什么?掩饰他母亲与他骨子里同样的贫瘠。在我认为,你祖母就是贫瘠的。怎么能当着她儿媳妇的面,靠在她男人的肩膀上,而对她的话只当耳畔风?她是在挑唆这对年轻夫妻的婚姻年寿么?

    在此,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父亲与你祖母的意思,那只是独我的深沉的哀伤,他们永远不懂的哀伤。这些天来,他们亲如恋人或一家人的漠视与排斥,已经让我习惯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拥有妻子与家庭。更谈不上如何爱护自己的女人及孩子。

    “还有你祖母那双眼,就象贼眼,坐在沙发上,总不断的往我卧室里瞄,瞄什么呢?这时她肥胖的身子充满了机警,特别是那双老眼,都闪现出年轻时的机警与灵活,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瞄得我脑子都不在自己身上了。不知是羞涩,还是愤怒,总之在这个我自己筑建的房间,我找不到自己,丢失了自己。时有当我注意她在偷窥我房间的时候,她便低下头,故意拨弄那双早已布满皱纹的手,情态类似年轻女子,有些娇羞似,见着真是让我羞愧。”

    只在我关了房门,听那类激情而忧伤的曲子时,神经才得以放松。就她偷窥,我有多么的压迫,谁知道?谁懂?此刻你的父亲突然闯入,将房门打得开开的,都不关。我的一切又完全暴露在她眼里。这于我真是种深刻的痛苦与压迫,而你父亲并不懂得。

    时有你祖母洗澡了,还穿着件宽大的短裤,打着赤包,在客厅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你父亲与你祖母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样子呆在一起,又情何以堪?尽管你父亲是她生的,他的裸体她并不陌生,她的裸体,你父亲还是陌生的吧。因为那时他还小,不明白裸体的意思。不知道世间有一个母亲,竟这样来爱自己的儿子。就我,儿子,无论我多么爱你,但乎不会这样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不是爱,而是无知与愚昧。

    因为长期以来的呆滞与麻木,已经淹没了她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情感,一切感觉,唯对你父亲,她还能感觉。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只吃过她的奶。他已是一个男人,我的丈夫,你的父亲。但就你的祖母到死,也不会懂得这些,或懂得而装不懂?我很理解她是怎样悲哀而可怜的度过了这一生。她远没有你外祖婆的那种胸襟。只是你外祖婆的这种胸襟,在我四婶子,你四舅婆那里也就泯没了。从此,我深刻理解我四婶子因什么而死去。儿子,我却因你而活到了今天……

    “儿子,我无处求助,给你大姑打电话。这世间,我的声音那么哀弱,孤单。没人同我一起呼吸,没人知道我心底的陷阱,和那冰冻的寒气。你大姑当然是跟你祖母站一边,直觉得我对你祖母不好,直问你祖母什么时候回老家。在小镇街道旁的唯一菜地上,猛烈的太阳照得我浑身是汗。电话里,你大姑不懂一个已婚女子为人妻为人媳的哀弱,她的爱被她男人的母亲完全侵略了的哀弱。因为你大姑没有生养过孩子,没有结过婚,没有成家,没有公婆,也没有公爹,她怎能理解?可这世间,她还是我唯一的求助与安慰,毕竟我还可以对她说一说。就深更半夜,你祖母该不该推开我房门呢?她说她脚疼得厉害,便来拍打我的房门。我与你父亲都不是医生,怎么能解除她腿上的疤疼呢?她半夜里拍打我的房门,真是让人生气。你父亲也很生气,但还是起床到她卧室去问讯。白天亦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这点疼怎么都是有的,一时药也不能消除,只能慢慢好。”

    半夜里,她却对你父亲说,她要疼死了,青喊鬼叫的。那情形似乎是把你父亲搂在怀里睡,才不疼。这是我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怎么也不会判断错误的。只是你大姑并不理解,直说我也是养儿养女的,知道长辈对子孙的爱。就我作为长辈,断不会如此来爱我的晚辈。儿子,我爱你,只想你能自在快乐,不予你一丝的约束。

    因装尸衣的事,你父亲竟然说不关我的事,何必麻烦我之类的话。为着凤子姨妈那一百块钱的事,你父亲说我不是个东西,是这世界上最丑陋的人,还用这个世间我难以听到的言辞,把我大骂了一通。我很噩然,他竟比一个女人还会骂人,还要尖刻。我很失望,他原来怎么会是我的男人,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就这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我发现你父亲与你祖母才真正是一家人,他们骨子里惊人的相似。尽管我与你父亲生死相依二十年。但也不抵他母亲。这么说,并不是说你父亲不应该对你祖母好,而是他们应该以种合适的方式,应该尊重顾及到我的感受。毕竟这是我的家。就这个家里,我是谁,她又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我不在你父亲身边时,她才最幸福。若是哪天我不在家,这天将是她的节日了。

    她对儿子的爱,这样?没有丝毫扩展,甚至不爱她的儿媳妇,与别个陌生的女人,却又无限的亲密。仿佛这女人与她儿子有着暧昧。你祖母就是如此的一个人,活到今天。我可想象她在你祖父出去玩女人回来后的那幅愚钝而呆滞的相。她有分辨与争吵的能力吗?那样蜷缩着无限的寒冷,却又有无尽的温暖似,此处,她的爱确实伟大温和,因无能无知的伟大温和着。因她根本识别不了。你祖父面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能爆发吗?原不是她背叛了他,而是他背叛了她。可你祖父还是爆发了。就她心中,她哀弱的忍受了一切,怎地还会受到他的怒吼呢?她脑子因此失去了辨别与思维。

    西天的日头渐下,门前的柑橘树慢慢失去了阴影。她肥胖笨重的身躯在屋外移动,这个家的温馨与夜来的饭香,都由这一愚昧的女人撑着。这片天空下的孩子们长大了,永远也褪不出这一样愚钝的颜色。因为他们的实质是贫瘠的,怎能滋润富裕自信的种子?那里只有懵懂的知觉,终被麻木痛楚而掩盖的事实。

    你祖母的一生是悲哀的,至老那种悲哀的印象,更为加深了。就你祖母一家人都是这样,你父亲因为一件小事将我赶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圈外。只为那贫瘠的气息与那贫瘠的爱能继续散发下去。你大姑因为昨天我告诉她,你祖母与你父亲过度亲密而让我不高兴的话,都不大愿意跟我说话了。她一个没为人妻人母人媳的人,怎会懂得这些细微呢?我一个正常的人,都被他们如此的反应,弄得不太正常。

    躺在宽大的床上,沉沦不来,也不想面对外面的日光。就这样沉沦至死吧,本来这里的一切于我就是嘈杂而喧嚣的,而这唯一供我清静自由的房间,又被你祖母日夜窥视着。它们使我失去了起来的勇气,失去了包裹羞怯的能力。就这样裸躺在床上,她也一样会偷看,时隔不一秒钟,就会窥探下。这种失却羞怯的被辱,让我几欲自杀。这里,我才明白我娘家的四婶子怎么要自杀的?

    而你父亲,他是你祖母的亲子,他不在乎他母亲对他所有生活的偷窥。他能在他母亲的眼皮下跟我做爱,而我不能啊。这个世间竟然有这样的母子,这是儿子还是母亲的失败呢?我为此感到羞辱。至此,我痛恨你的父亲,他没有保护好我,把我供手于人,这种类似的羞辱,让我痛不欲生。毕竟她不是生养我的母亲,就生养我的母亲,我断也不会将我与你父亲的生活,全部暴露在她面前。这世间如此的一对母子,我生命将亡在他们手里不远了。你父亲对你祖母的所作所为,纵容、视而不见,而对我,却一再严厉,再严厉,一丁点都不放过。哪怕是一句并不侵犯他们的正确言辞。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将延续多久。你祖母的归期似漫无尽头。因为她是你的祖母,我的公婆,你父亲的母亲,她特殊的身份,可在我们家永久的住下去。而这样下去的结果,将是你父亲与我越行越远。

    “你二伯母的尖嗓门,透出树阴传下来。她屋山头的那垄菜地上长满了青菜,结满了果。她厨房的后走廊,长长的连着菜地,一年四季的宽广。她家的地板,扫得如水洗一样,那树枝摇摆的发着绿光。她的家在农村来说,是上好的,她的人也非同一般的勤奋善良,为人也非同一般的热情。对每一个来到她家的人,都极尽款待,她秉承了千百年来农人的质朴。”

    最初,我到你父亲家,就是你二伯母接应的,煎了一碗你父亲刚从潭里捉来的鱼,炒了一盘小菜,一盘鸡蛋……你二伯母手艺不错,你祖母手艺也不错,她们两在厨房饭桌上对我望,对我笑。纯朴得如栀子花香。这里,我是多么的沉醉。

    你祖母家只要来了客人,你二伯母总是要下来帮她做饭,因为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做饭会很累。那十米来宽的小道上,布满了你二伯母忙碌的身影。那短暂的路途,野草灌木葱郁,没过了她的头。她的花格子褂子在绿意中闪烁,她清朗的嗓音,亦在绿意中闪烁。就她那形象,是最寻常的农家主妇,她的心肠也是一般的村妇,她的小心眼亦是一个农家的。只是如今,你祖母老了,她家来客人了,她就跑到她家吃饭。你二伯母看见了,就恼火。就说了她两次,就说:“您老就不要上来吃,我们给你端下去?这么多客人都没位置坐。”

    你祖母便怀恨在心,就向我诉苦:鬼叫她瞎了眼,跑到我家来的,不知道我年轻起,就一直病着么?做的饭,我吃不得吗?以前都吃了我家多少顿饭。这话你二伯母听了,会怎样想,我都不知道。

    就你祖母,这个世界上,谁都对她不好,谁都虐待过她,她的眼泪挺不值钱。就中午跟你大姑通话好好的,也要哭一场,似乎在这里受尽了委屈。就你父亲无论怎么对她好,她永远都不满足。她又怎么知道,她是如何影响破坏了我的生活?她个人以为,你父亲是她的儿子,她便有权利拥有他,哪怕把他从床上,我身边拖下来,也是她的权利。只要你父亲在,她总要夹在中间,以个小女人样。或你二伯母讨厌她的原因,并非她吃得了多少饭,正是她这种侵犯她位置的小女人样。

    望着窗外,回想往事,你二伯母与你祖母审视我的最初一幕,满是温馨朴素,怎知会有今日的凄惨?那被幸福浸透的年轻肌体与头脑,满是芳香。那一青色流动的绿意,参合着古老的纯净,如梦般呓语。做梦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当你祖母臃肿的身体,在我房间不受任何约束穿梭时。我便成了个囚犯。这种颠倒的生活,你父亲从来没有任何察觉。从初婚到现在,你父亲最深爱的女人是你祖母。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家庭,同一种氛围。还由你祖父对他们无情的伤害与背叛,使得他们母子情深的不能分辩。在此,我永远抵不上你祖母,尽管与你父亲生活了二十年,他人生的精彩都是与我一起创造的,我经历过他人生中的点滴,为之由一个天真浪漫才情的少女,变成一个满含伤痛的徐娘。他亦没有接受我,他心中只有他母亲。”

    也许在你祖母面前,他亦是这样维护我的吧。只是今生的岁月似乎看不到。一个老太婆,竟然能够制造这么大的一个痛苦,紧紧盘绕我,甩都甩不掉。是谁的错?或你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只是独我的痛苦。他们母子两构造的大网,让我惧怕,我亦进不去。这里,你父亲是残缺的,不是个男人。由着他畸形的爱,散乱的爱,乡村愚昧的爱,毁灭我。毁灭我在这人世对男人的盼望与幻想。也毁灭他自己。得到永生的是你祖母么?不,是他们毁灭了这个世界。

    儿子,我断乎不会这样来爱你,将你毁灭。你亦不会接受这样的爱,母子之间是有间隙的,就是夫妻之间也是。更何况一个母亲在儿媳妇面前。但你祖母,她永远不知道这点,永远也不知道错,永远不知道她曾给她的儿媳妇,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与痛苦。是我不正常吗?还是他们不正常?

    “空旷的堤道上,暗黑的风吹拂,江面银光闪烁。儿子,一往这样的黄昏,我与你父亲都在江边散步。在空旷开阔无垠的自然享受种精神无以约束的放旷。虽是短暂疾驶的,却记载着幸福曾经来过。如今这样的散步,幸福依然来过,只是被掩埋在头昏目眩中。你祖母的愚头愚脑,已让我们这家人都变得愚头愚脑了。首先从你父亲变起,然后由你父亲波及到我。这样生活下去,不出多少天,我们都会变成与你祖母一样的人。你父亲现在就与你祖母一模一样。真是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啊。这么快就被同化了。而二十年来,我因与你父亲没有一样的血,而终成陌路。”

    清晨的窗外,菜地上的豆科生长得旺,不知那个时节的莴笋正在幼年。还有蜷缩的白菜,在阳光中更白。万物清新开阔的,我的人生却陷入了万劫不复。

    你祖母坐在沙发上,依旧剥着她的小指头,脸上满是幸福清澈的笑,那笑中透出婴儿梦幻般的纯净。见着让人心碎。她是如此爱一个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是她的儿子呢?曾经我为她感到不公,感到痛哭都不能了却的抑郁。可是她怎么就不知道,她如此爱着你父亲,会给我欲哭无泪,死而不想生的苦痛?她边剥着小指头,边对你父亲说:“我要洗头发,你给我热点水?”你父亲听过她话,就给她热好了水,我正上楼晒衣服。无论多少大的伤痛,都是不能面对世面的伤痛,生活的表象还一样要维持。晒完衣服下来,你父亲正在给她洗头发,见我便说:“你给母亲洗罢头吧。”

    今天你父亲似乎变化了很多,因为昨晚我们在江边散步时,我一直语无伦次的说着这事。说你祖母打破了我的宁静,掠夺了我的爱,损害了我的心,欺凌,蒙昧了我。因为你父亲毕竟是我的丈夫,怎么能这样寸步不离的霸占?甚至连唯一的空间房间也不放过?因为昨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你祖母突然闯了进来,问你父亲要药膏。你父亲才陪她去医院买的药膏,她这一上楼,就不知道放哪里了?其实药膏就拿在她手里。

    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朦胧哀伤的寻不到家,寻不到岸。漂浮孤零的,寻不到安置自尊与脸面的地方。我不愿起来,面对你祖母毫无歉意与顾及的侵犯。你父亲才回来,才进房间,才吻了下我。你祖母招呼都没打,就直接闯了进来,吓我们一跳。我还半裸着,她怎么能这样贸然闯入我的卧室?

    尽管你祖母是你父亲的生母,对你父亲有着无尽的爱,但这爱却是丑陋委琐的,她只在践踏我这善良的尸首与将死的心灵上存在。我委屈的哭了,你父亲见我如此伤心,还需要我满足他的性欲,才有所收敛。其实他心中还是爱我的吧,只是被他母亲呆滞的模样愚钝了。那是很沉重的一种呆滞,每到一处,都会将之四周愚钝下去的呆滞。这便是你祖母这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因为这事,你父亲对她开始有些反感,才叫我给她洗头发。

    我听过你父亲的话,便过去给她洗,她却站在那里不肯低头。这样子怎么好洗呢?水往哪个方向流呢?世界上哪个人是站着洗头的?你祖母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但她那隐藏幽暗的失落,还是被我察觉了出来,犹如某个对恋人的要求,遭到了拒绝而失落的哀痛着。

    难道儿媳妇给她洗头,不幸福吗?她为什么要排斥自己的儿媳妇呢?她已将对你父亲的爱完全扭曲了。唯你父亲才是她爱的,她但愿每一件事都由你父亲亲手做。她享受在你父亲身边的每刻每秒。因为你父亲现在有时间了,不用再去拼命赚钱。这一段休闲时光,本是我们养精取锐的时光,全被你祖母占领打乱了。

    从前,你祖母一年没有两次到我们家。因为那时忙,家里养了猪,开了米厂,做了门店生意,每天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祖母一来,就生气,说我没有准时搞饭吃,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吃,她就是懒做得饭,才来我们家的。她没想儿子媳妇这样忙,可是帮他们做一餐饭呢?而是吃过饭后,看我们忙,就自个收拾些破铜乱铁回去了。这破铜乱铁可买得三五十块钱,然后看打过什么新米,就用包裹包些回去煮粥吃。若不是为着这些,她断乎不会来我们家。向来她都没跟我们家做过一餐饭,还只怪我的饭不准时。就是那些洪水滔天,我们死命奔逃的时候,也不见她这个当母亲的来关心过问下。

    而如今却来如此侵犯属于我的一切。这种痛苦,你父亲一点都不懂,只当极为正常。你父亲没跟她洗头,她就生气委屈的藏在房间哭,不洗了。似乎是遭受了极大的不幸与遗弃。这便是你的祖母。这个时候,你父亲就迁怒于我,说我假心假意。再不,就是自我感觉欠了你祖母似的难受起来。就此,你父亲永远不像个男人,不能够做一个家长,更不会做一个大家长。他是你祖母生的,这种呆滞的基因生不出优秀的儿子,他潜藏着如她一样的愚昧混沌。且由她将之完全引发了出来。

    就这洗头的事,到底谁错?我给你祖母洗头有错吗?故意刁难我不说,你父亲怎么能迁怒于我?就此可知你祖母与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只是想到你,儿子,心底就宽厚温暖,尘世的任何烦琐都没有了。只要你在某个地方快乐实在的生活学习着,我的心便是幸福而温暖的,它如一个宁静的港湾,让人休憩。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应该就是这样。它只是个感觉,能感受到,就足够了。怎么能那样深刻的影响或毁灭他的人生与生活?我只在那港湾望着你的一切,而不去侵扰。这才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晚上与你父亲散步回来,你祖母穿着短裤打着赤胳膊坐在沙发上。坐在素日我坐的那个位置上。至你祖母来后,你父亲所坐的位置没有改变,而我所坐的位置却早改变了。见你祖母这个样子,你父亲没敢坐在沙发上,而是回了房间。你祖母洗澡了,总是喜欢这模样坐在沙发上。她那幅赤裸的老相无需形容,只是我真为她羞愧。或许这么多年麻木呆滞的生活,她早不知羞愧为何物了。也或从前那种赤裸贫困的生活,已使她失去了体验正常生活的感觉。一年四季风吹不衰的原野中的那个家里,她便是如此的生活着。我不知该从自然大美中来欣赏这种赤裸,还是从人性的丑陋中鄙视这种赤裸。但我却记得在你还未成年时,我上厕所未把衣服穿齐整出来,你父亲都教训我:“你怎么不注意点,儿子都一天天的大了,见着了多不好。”这里,他为什么会这样清晰?就我的行为与你祖母相比,简直不可一提,可论到他自己的母亲,怎么就不清晰了?

    或许你祖母这样只是习惯,但这习惯真不好,需要改。你祖母已经七十四了,她的裸体已经没有任何美感与诱惑可言。但赤裸着在自己儿子面前,到底是出自种天然该得到宽容,还是种无知该遭到唾弃呢?我真不知道。

    但作为我,儿子,我断乎不会如此形容出现在你面前的。

    有关你祖母与你父亲的一切,我都难以启齿,深感羞辱。或这也是你的几个伯父母不能容她的原因。这次她病了,谁都不管,就只我与你父亲管。她自己也说:“若是幺儿不管我,我就自寻短路死去。”就你祖母这样的话,一年都说三遍,已没有人相信了。

    有次去你二伯家,你二伯母的禾场扫得干净,门前围墙上放着白色菊花,开得清新幽静,那长长的围墙外是无边无际的田野风光。你祖母见我去了,便从屋里走出来,到你二伯母家门前。当时她坐在门前的姿态,一下就把我雷住了。这餐饭,你二伯母肯定不会弄给我吃?果然,你二伯母没有弄饭,而是阴沉着脸,去菜园忙去了。大家也许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是你祖母的姿态刺痛了她,因那姿态在告诉大家,她才是这屋子的女主人。这本无可厚非,但内里还透着一股蔑视这家主妇存在的情绪。这个细节,外人也许永远也体味不出。这餐饭你二伯母没做给我吃,我并不怪她,我深知那种情绪袭来,会是怎样的深痛。你祖母从来就不知道这种深痛。

    不知什么会将你祖母变成这样?或生来她就这样?那个在娘子湖打鱼沉思的女人早不存在。那个故河口街精明的老板娘也早不存在了。她所生的那个时代,的确让她受了许多苦。可那个时代的人,哪个又没有受苦呢?就我的祖母,你的外祖婆受的苦并不比她少,只会多,就我的母亲,你的外婆,受的苦也不会比她少。可她们在孩子们面前从不这样,她们对孩子的爱,可以舍去自己生命。即使我祖母晚年对我四叔的爱,也不是这样。

    二十年前,你祖母就这样。二十年后,她形容也没有多大改变。她貌似愚钝呆滞,却又充满着婴儿般的恬静,她是将她哺育儿子的表情,再在儿子面前表情下,曾经这个男人吸过她的奶?谁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装着什么?也许她心里除了这丝对儿子的愚昧的爱之外,不会再有什么。而这种爱,却是不合时宜的,已不被人所需要。愚人的爱也悲哀,也会被子孙后代所抛弃。起码,我不会让这愚钝的爱浸染你。儿子,你尽管是她的孙子,但我不会让她这样来爱你。

    你祖母见你父亲与我都不出来陪她坐,自个赤裸的在沙发上坐了会,就回房了。又藏在被子里哭。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泛滥。很难想象你的祖母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决没有老年痴呆。这样做,只是故意?

    千百年来的劳苦已将她炸干了。不久,你将放假。难道我能让你见到这幅容颜的祖母么?她是不会有所收敛的,若我说她,她又会哭,寻死。看她在房间里哭的多委屈,是因你父亲没有与她坐一起而哭。素日他们两总坐一起,我都得靠边去。只是这种形容,怎好面对他成年了的儿子的?

    你父亲对我说:“我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你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只是这些牲畜都懂得的道理,她居然一点都不懂?但你祖母绝对也不是那种心怀叵测的人。想来,乡村与苦难包括爱情的荒芜,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对这深仇苦恨中而来的你的祖母,我深怀同情。这种人怎也活到了今天?还予自己后人如此多的羞辱与践踏,而自竟还一无所知。

    这样下去,家里肯定有人会疯掉。你父亲没有意识,不会疯掉,你祖母正在享受,也不会疯掉,是我将毫无躲避的疯掉。早知你祖母是如此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给她儿子。

    二十年前,倘不是那场大雨,那乡野浩瀚的柴林间迷了路,或许就不会有你,我也不用嫁进那一户人家了。

    你祖母喂了两头猪,家里贫穷,猪们没有粮食吃,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就要我带你父亲到柴林间去寻菜。三四月吧,柴林的燕子花开得颜,红绿一大片。我与你父亲拿着镰刀,篮子,十六条麻袋,一张板车出发了。柴林间的燕子花长得象麦子一样,一会儿,十六条麻袋就割满了。没想艳阳高照的天空,突下起暴雨。我浑身湿透了,望着风雨中纤细的我,你父亲终于忍不住……就在那场暴雨中,有了你。只是如今,柴林已开垦成农田,年年四月盛开的燕子花,却不见了踪影。

    其实从前乃至现在,那里就一直充斥着一股沉闷异常的迟钝,包括那里的树木也如此。它们都被你祖母的沉滞与迟钝浸染了。那里没有一丝自由的呼吸。那时真是被你父亲灿烂的爱困惑了,真爱会让一个人的四周变得耀眼闪光,它淹没了一切别的气象。我在你父亲浓厚的爱中,失去了体会悲剧的知觉。

    如今,当你父亲与我渐行渐远,形同你祖母时,那悲惨的一幕,才那么清晰的彻底的呈现在眼前。从来它就是存在的。闻到你祖母身上的气息,看见她的神态与肖容,想到你的大姑,小姑,你的二伯父,二伯母,他们都在这样的一个家,本来都好好的,如今却都那么神似了。悲悯让我忍不住痛哭。那里的气息永不变,你父亲从那里走出了二十年,仍没有丝毫改变。

    窗外鸟儿轻渐的叫着,天气总是闷热得很。二十年前的悲惨影象,一再清晰闪现,对现今形成强烈的讽刺。我为自己这生感到不值,那种错误深刻的印在心灵。倘不是为了你,儿子,断乎我头脑会清醒些,看得清楚些的。

    “又是个阴雨天,白蛾在菜地轻慢起舞,豆角藤清嫩的绕着树架。那一丝嫩,如抹在天空的流云彩。有个季节的莴笋老得黑籽了,有个季节的才长出细叶子。就这样站在窗下,望着窗外,心绪迟钝呆滞,如你祖母一样了。”

    自昨天你父亲说叫你祖母回去起,她就开始大呼小叫,这里那里都疼,疼的程度是一大早就来敲我们的房门,还将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将厨房放成了河。她不断叫唤你父亲起来给她煮面汤喝,说她的饿病犯了,饿得很。你父亲累得实在起不来,就对我说:“你去给母亲下碗面汤吧。”于是我便揉着眼睛,给她下面汤。看你父亲没有起来,再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你祖母说:“这饿病也是从前饿很了,落下的,一年才发一回,没想今天发了?”似乎感觉自己的确有些过分了。

    四五月间的气候温暖适宜,四点钟正是好睡,吵醒了,再就睡不着了。她自己睡不着,也要闹得别人睡不着?

    呆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天亮了,你父亲刚起来,她又说自己腿上的疤会疼死。你父亲黑沉着脸,忙带她去医院。他黑沉的脸,并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长时间没睡好。就你祖母在这里两三个月来,她没有一天里让我们安宁过。你父亲是个不吃饭可以,但不睡觉绝对不可以的人。看这些天来,你祖母都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家不仅有人会疯,还会有人死。

    平时你只要跟她有所交流,她就只会说那些儿子打媳妇,公婆如何开心的事。每说到某家儿子把媳妇会打死这样的词时,那表情比吃肉都还快活。就哪个将自己媳妇打得满地爬的大儿子,都说了无数遍。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样打自己的媳妇呢?”你祖母说:“是他姆妈心里不舒服,想儿子打媳妇,儿子可听他姆妈的话,就打了。”然后就打得那媳妇跪着对他说:“我会对你母亲好的,你不要打我了……”等等。

    记忆中,这样的故事她总说不厌。听了无形中让你感到压迫。

    你祖母的思想里,甚至整个生命,收集起来的资料,就是儿子打老婆的……在此,我很理解你的伯母们为什么不理她,不喜欢她的。这样一个呆钝的老太婆,嘴里吐出来的全是骨头,敲得人死。不说给她端上端下,也不说每时每分都要承受她那肥大身躯的压迫,倒只听她这翻话,不把人气得七巧生烟么?

    医院的医生都说,她腿上的疤早好了,不需要再治疗,若真是非常疼的话,多只在一种心理。可你祖母总是说疤没好,里面的肉在烂,疼得要死。里面的肉在烂的话,医生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她是不想回老家去,想到一个人孤单需要自己动手的生活,幻觉发生了。那个幻觉就是,只要我的疤没好,他们就不敢送我回家。一早晨从医院回来,见人就说:我腿上的疤,怎么得好啊?过二天,我就回去的……人家听了,无不对我说:鹿女,你公婆都那个样子了,你还叫她回去,多不孝。

    她是向全天下的人,宣布她的儿媳妇不孝,赶她回去……她哀怜的相,真是一幅小女人样,可是谁知道房间里,她是如此的歹毒。不是歹毒,而是天性的愚钝。

    二十年前,你祖母与你二伯母在那低矮却温煦的厨房给我做饭吃的时候,我就该看出你祖母身上沉滞的古老的悲哀。那时你祖母就已经呆滞的不知何为笑了,只是不断的问我:“孩子,你有饭铺没有?”她那时是真爱你父亲的,希望他找个如我一样的女人。我怀你在她家时,她也是沉默迟钝的,每天去田间干活,回来做饭。那种沉默中流淌着爱,这爱我亦能感觉到。那时她爱你父亲,甚至也是爱我的,那爱的程度是如同我祖母一样的可忘却生命。

    都不知现在,她年事已高,却糊涂自私起来。是岁月将这愚钝的人掏空了,不留一丝善良?这岁月也日渐掏空了你父亲。时常我深刻的感受到这种丑陋的压迫。如此丑陋的爱,竟在我们家延续着。这是我最终要离开你父亲的原因。我不得由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这种气息,流传到我的子孙身上了。不想在我后辈的家庭里,闻到这气息。

    “明天,你祖母就要回老家了,都不知道这两天,她怎么想通了。这全归功于你父亲,你父亲不怂恿她,她就自觉没趣,想着回去了。想到明天她就要回去,所有过往的气都消失了,原来距离就是美。想到她明天就要回去,不与我住一起了,心情无限的舒畅。这舒畅将之从前的不快,吹拂得一干二净。”

    明天,我将同你的父亲,祖母,大姑一同回老家。看看那几经变迁仍旧沉滞古老,却又安静清新得有些失意的老故河口,现天鹅洲。那是你父亲与我一同生活打拼过的村庄,亦是你祖母生养你父亲的村庄。那里的大树,仍在葱郁生长,那里的风一样柔丽,静谧沉滞的吹拂。只是那里面隐藏着什么?与从前有何不同?这种细微不亲临,怎能体会得出?就算亲临,也不见得体会得出。就像你祖母给我的感觉。乍靠近,还充满神秘古老,时间久了,就感觉到沉滞凝固的悲凉。你会从她苍老的容颜,看出最古老沧桑的温情。可太过靠近了,便会被那种沉滞古老压得窒息。

    那就是二十年前,我嫁入那户人家的最真实的悲哀。那特有的呆滞与迟钝,是你祖母的气息,或也是原先故河口与现在天鹅洲的气息。

    我敢说一个长久生活在此的人,不会幸福。喜欢它,但不要长久生活在那。只当远离它,再回去探望,感觉才是亲切、美妙。尽管每次亲临它,并非美妙,但想象与向往中总是美妙。就如同你祖母即将回去给我的感觉一样。她若回去了,偶尔去探望下是美妙的。

    你二伯母门前依然别有洞天,青绿的橙子树,飘逸的窝竹,光洁的地板,依然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普通农妇的干净能干。嫩香的玉米棒子,喷香的籽鸡子炒青辣椒,仍旧显示着她作为一个农妇的热忱,老家的热忱。

    二十年前那一户农家透出来的气息仍旧神秘。

    你三伯母门前一览无余,仙人球与狗咬三七在一个墙角落兀自的生长,却不及那么旺盛。你三伯母家的后院有条长长的走廊,十分奢华。后院满是果树,果子清香飘逸,使得这方天地格外凉爽。一停下,便如抹春风细水。这乡间果子遍地,清新四溢,真乃天堂。只是这天堂的人在人间是最底层的。你三伯父病重了,很长时间没下地,做饭油烟子都熏不得。你三伯母一个人起早摸黑的干活,二十亩地的棉花长得非常好。即便如此,她厨房仍有炖香的排骨汤,伴着清脆的老黄瓜等着我们回来喝。

    这村庄上的某户农家仍旧如二十年前,充满古老温馨与神秘。悲惨仍旧隐藏着,一样也没改变,也一样不能让人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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