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祖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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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七年春,我们大家庭的成员又少了一个。

    本来小姑家的情况就不好,一年只罩着一年。这不倒堤了,生活就只靠着做小工度过。到好院落帮忙人家摘棉花挑堤,还挣得了两百块的过年钱,另还杀了头年猪,比起往年也不算差。

    按迷信的说法,是小姑父的阳寿满了?再不就是他那个吊死的女友,找他索情债来了?本来大家过年好好的,小字辈的都给小姑父去拜年,小姑父甭提多高兴,又是杀鸡,又是买酒,还高声叫喊着我们的小名儿。招待的场面盛大,夜晚我们在小姑父家玩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大家就到了鹿女的家。陆仔也热情盛大的招待这些亲人们。但小姑父却没来,因为他在家时跟大家打牌,输掉了家里仅剩的两百块钱。小姑就此跟他吵架了,并未见吵得多厉害。小姑父生来就气大,便不去陆仔家了。

    小姑父素日难得与大家聚聚,都换上了生平最喜欢穿的那套浅灰色西装。小姑父内心里其实非常想同大家一起玩玩。素日与小姑这样小吵小闹的情况也常有。坏的是小姑那天在鹿女家玩到天黑才回去。吃晚饭时,大家又没去叫他。就因为这个,小姑父可能真生气了。

    小姑回家后,小姑父就把她恨恨的打了一顿。那天他们邻居家的男人正好过生日,看见小姑父一个人在家,便叫他过去喝酒。小姑父已多年不喝酒了,也由着酒精的作用,才有胆子那样打小姑。小姑身上被打得青绑紫肉的,也没有哭,没有闹,她知道小姑父内心里憋气,又喝了酒。可小姑父打完小姑后,就跑了,夜晚也没回来。小姑怕他吃醉了酒,摔倒在外面,就派他的侄儿们去找,找了一夜,未找到。

    第二日清晨,他的一个侄儿去黑鱼浃挑水,刚出门,就望见黑鱼浃畔的废堤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忙丢了水桶,跑到小姑家去问:“小婶子,我的小叔昨晚回来了没?”小姑疲惫的答:“你小叔昨晚没回来。”他侄儿便哭着说:“小婶子,我们去把他接回来,我知道他在哪里!”小姑一听,也哭起来,跟着他侄儿去了黑鱼浃畔。小姑父如一个活人一样,吊死在只有手臂一样粗的树丫上,样子恬静的,仿佛进入了梦乡。

    小姑父是在温暖平静的酒香中死去的,或临前,他回味到的是他嘴里醇厚的酒香,而并非这人间的贫寒与苦楚。是年公元一九九七年正月初五,清晨。小姑父刚满三十七。

    送走了小姑父,大家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岗位。母亲也搬离了天鹅洲去青苔。九六年的洪水,将父亲留下的橘子园全摧毁了。母亲在此也没啥念想了。还因一次,母亲在菜园里被蛇咬了一口,差点死掉。又有一次,母亲病了三天,没人发现。后还是二叔来借东西发现了,送的医院。由此,母亲的生活状况也让人担忧。于是姐们决定让母亲搬到青苔去随弟弟住。那时弟弟刚师范毕业,被分配在青苔镇中学教书。

    母亲告别前,鹿女与我去看望母亲。在母亲宽敞的禾场里,母亲对我们说:“还拿些柑子回去,过年了,我便不在这个家了。”柑子金黄的,阳光底下看着嘴巴都酸。我们拿着柑子,想到过完年,再回这儿,就看不到母亲了,心情不仅悲伤。来年春天,母亲的家便空着了,成为村上众多空屋中的一间。围绕母亲房屋的或许就是旺盛的荒芜,而不是这亲情的温暖。想到此,我们心情更为低沉,有气无力的回了家。

    年后不几日,村上的那台拖拉机就将村里的人都拉光了。乡路上日夜行走着外去打工的乡亲们。他们背着大包裹,夫妻相送。九六年的洪水,将之整个天鹅洲变得面目全非,家将不家。小姑也由此成了寡妇,那年她才三十五。

    因为小姑父的离去,四叔又将龙龙虎虎带走了。祖母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往无比坚强的祖母友打卦就此病倒了。就那时,她身边只剩小姑与二婶子两家人。堂弟建与杨梅由着倒堤,去了市窑厂做工,不在家弄渡船了。因为故道入口筑了坚固的大堤,没几个人过河了,村里也没几个人在家。

    但二婶子向来与祖母不和,小姑又刚失去丈夫,谁忍心让她忍受这种摧心的丧夫之痛来照料祖母呢。

    祖母得的是下不得床,却能吃能喝的脏病。用现在的话说是拉痢疾。乡下人都说,只有前生做了孽,或跟下辈人过孽的人,才会得这种病。祖母是前生做了孽,还是来世,跟下辈人过不去呢?或是跟二婶子过不去?

    母亲搬走了,房子并没搬走。二婶子就将祖母留在母亲那五间大空屋子里。日夜与荒芜的灌木野草为伴,每天送点饭菜去,任她如何叫喊,也是不理。也不管她拉屎拉尿,被子干净不干净,热乎不热乎。小姑时有回来看见祖母这样,忍不住就失声痛哭。就小姑心中,她们母女实在没做什么缺德事,一生为着这个家,为着这个家的人,怎么命如此苦呢?边哭边替祖母搽洗身子,换洗垫单。乘着一个大好晴天,晒干了,换上了,再回去。

    就这样,父亲当年做的大房子,就成了祖母等死的地方。祖母在那若大的空屋子里,一躺就是一年有余。期间,母亲从青苔镇回来看望过祖母两回,有一回还照顾了祖母一个星期。就母亲心中,祖母亦是个苦命人,一个好人,一个坚强无畏英勇的女人。母亲从心底佩服祖母的。

    大姑也回来住了一个月。一个月里跟祖母端上端下,浆衣洗裳。极尽尽孝。只是祖母并不感谢大姑,还将大姑一顿顿骂得要死,那情形跟大姑小时候与祖母在一起的情形没多大改观。二婶子也来气大姑,还是从前的旧事,无不就大姑给父亲与四叔做房子的钱说了一遍又一遍,说是祖母死也不关她事,这辈子她们娘三就没对她好过,啥啥啥的……大姑自己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哪里经得住,差点没病倒在娘家里。就算大姑真病倒在娘家里,也没有父亲来与她贴心的交谈了。三叔工作忙,不得回来。无不给二婶子一些钱,希望她能代替他们给祖母尽孝。二婶子拿着那些钱,不仅一分不用,还说大姑没有跟祖母贴得钱。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姑实在气不过,就回去了,也不再管得了祖母的死活。

    二婶子从不给祖母一个好脸色。她的理由还有一样的,一开口就对祖母说:你到死都只维护你的大儿子,小儿子的,没有维护你的二儿子。你小儿子不在家,就到你大儿子家里去死吧。这是二婶子要把祖母放在母亲空屋里的原因。

    祖母听了,就叫住二婶子说:“培秀,你个没天良的,到底我维护过你没有?这辈子,我恭你敬你,都因你先生了个儿子,现在你也娶了儿媳妇,也做了婆婆的,你对我怎样,你儿媳妇都看着呢?”祖母这样说,二婶子心底更有火,就几天不给她饭吃,也不理她。这不,祖母再见到她,就低声下气的说:“培秀,我的好媳妇,你给点我好吃的罗,对我好些罗,我死了,跟你送孙子来的,保护你兴旺发达罗……”这么说,二婶子脸上会有点笑容,就送点饭菜给她吃。吃过之后,又不管了。祖母吃过的碗,从来都不洗,就这样一餐接着下一餐。吃得碗里都结了镐,气味大得很。于是祖母就不想吃了,绝食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祖母躺在母亲那空大的屋子里,那潮湿而阴暗的床板上,孤苦伶仃的死了。那夜的风雪极大,淹没了祖母高声的叫喊。祖母躺在潮湿的被子里,只觉得李歌满拉着牛驼子,唱着歌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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