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四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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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世的第五年,既一九九六年。故河口缺口了。那时它早不叫故河口了,叫天鹅洲。一九九三年因流浪他乡的麋鹿返回故里,放养到了天鹅洲故道河滩上,由此河口乡改名为天鹅洲开发区。

    缺口那年,六妹子正好订婚。一大家子好久没有这样喜庆过。村里村外的人都来看热闹。自故河口以来的风俗就这样。每每谁家来了新人,都要去看。大人们带着孩子,在来了新人人家的门前,看看人家门前的树枝,猪舍,牛圈,然后再看看人家的主人,最后才看看新人。主人无不无比恭敬的拿来烟或糖,给来人抽或吃。孩子们则高兴的喊着有喜糖吃咯有喜糖吃咯。大人们无不边抽烟边用挑剔而欣慰的眼光看着新人。新人几乎被全队的人检测过了,好与坏自由他人评说。父亲去世了好几年,六妹子的婚事是母亲自主的第一张事。由此家里老老小小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家里屋里屋外真是热闹非凡。

    突然三婶子与二姐开着车回来了。这是有些不平常的。二姐与三婶子都回来了,大姐与三叔咋还没回来呢?

    二姐与三婶子下了车,进了屋,然后大姑也从车里出来了,进了屋。大姑都来了?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不想二姐叫住我们说:大家先得有个思想准备,我这里有桩大事情要宣布…特别是祖母,您须得要冷静……

    看二姐不温不火的样子,我们很着急,都不知道啥事。难道这个事比六妹子的订婚仪式更重要吗?

    那未你先别说事,只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鹿女不耐烦的打断二姐。

    怎么说呢?可以说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那可神了,到底啥子事?

    二姐却买关子,不宣布了,说,等会大家就知道了。这不立马三叔与大姐也开着车回来了。两人两人的开一辆车,岂不浪费?不想车上下来的不只三叔与大姐,还有……一个头发稀疏的瘦子,穿着套灰色西装;紧接着的是一个微胖的女人,挺着大肚皮,牵着一个女孩子……

    起初大家还没看清楚,不知道下车的是何些人,还以为是来庆祝六妹子订婚的亲戚。不想待我们仔细看,才发现那穿灰色西装的瘦男人,居然是四叔……

    我们潇洒倜傥壮实的四叔怎成个小老头了?难怪二姐说,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的。四叔离家出走五年回来了,当然是好事;而四叔这个模样,肯定过得不大好。还有那挺着大肚皮的女子,手牵的孩子,咋回事?

    但四叔出走五年,毫无音信,突然回来。无疑给全家上下注入了一包炸药。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伙不知怎地都知道了,呼啦呼啦的来与四叔攀谈握手。四叔一下子成了村上注目的焦点。方圆几百里都沸腾着热气。四叔成了新闻人物,四叔带回一个女人与孩子的事,在村庄上立马传得飞扬。就如当初李歌满死后,有关我们家与他的秘密传得飞扬一样……

    四叔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很苦,出门就病了,碰见了新四婶子,与她风雨同舟了五年,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又怀上了。四叔本不想回来,是新四婶子硬要回来。一则听说倒堤了,二则四叔的两个儿子龙龙虎虎都长大了,想带他们出去打工。三则这么些年没回来,她又怀上了,总是不安心,想回来看看。也让亲人们见证下她这一新成员吧。

    这些年来,是祖母撑着四叔的家,养着四叔的两个儿子,四叔最应感谢的人是祖母。但流浪在外多年的四叔,并未从痛恨中解脱。尽管祖母听说四叔回来了,故意躲在屋子里,希望他进门能叫她一声娘,说声您辛苦了。但四叔走进门时,并未叫一声娘,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对祖母冷眼看了下,就出来了。祖母气得大哭。

    当然龙龙虎虎对他们的父亲是陌生的,对他们的母亲,更陌生,这不,往后要是离开了祖母及大家的庇护,跟着四叔出去打工了,命运更在不测之中。但这些现实的问题都被那股狂热淹没了。大家都只顾拉着四叔的手问这问那,来不及想现实里的事。

    真奇怪,四叔竟然不记得自己出去了多少年?总说自己出去了六年。头脑在一时间似乎恢复不了清醒。四叔从这头走到哪头,同这个人握手,同那个人握手,神情陷入种极度的亢奋,而又似羞愧的状态。似竭力在掩饰什么,又或在竭力树立一个强有力征服众人的形象,可又被自己的现状阻隔了。

    所以四叔的表现,让我们觉得很可怜。也很痛惜。

    从前我还小,不懂什么。只晓得四叔没有了妻,不晓得这没妻的苦痛。记得读高中二年级时,四叔曾拿着一叠稿子给我,叫我给他写个他的《我的前半生》。

    我说:四叔,你又不是个啥大人物,写什么前半生啊?

    四叔:也不是写我的前半生,是写你的四婶子吧。

    是组日记。里面写满了他对逝去四婶子,及从前那个女知青刘翠鹅的思念。而这两个女人都已去世了。日记里有篇纪念逝去四婶子的文字,至今印象深刻。

    “天气变了,风吹得门窗直响,天黑了,关好门窗准备睡觉。朦胧中,门窗似乎被打开了,她轻轻的进到房间来。我说,刘妖,你回来了?她不说话,只是轻轻的叹息。我说,刘妖,你回来了,就上床睡吧,天气变了,把门窗关好。她便把门窗关好,轻轻的上床来,我搂紧她啊,搂紧……才发觉原是做了一梦。起来点亮灯,看见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这个情形,前面写到过。那是四婶子死后,四叔做的一个梦。写那字的最初印象也来自四叔的这叠日记。这样的梦,四叔不知做了多少回!四叔的情绪在四婶子离去后,总是反复,总梦到四婶子在世时的一些镜头。我们都很同情四叔。也希望四叔能早些找到新四婶子,现在还好,找到了。

    只是眼前的四叔,怎么都无法跟从前的四叔联系起来。虽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西装,但也掩饰不住流浪的苍凉。头发都掉光了,本不高的身材,因消失了结实的肌肉,更加弱小。脸也变得黝黑而尖小,神态超出寻常的敏感。

    我们自家人没有机会接近四叔。便同大姑,小姑,三婶子一起在厨房说话。祖母用存好的树兜,燃起了火,一大家子围着火炕,边烤火边望着门外的四叔……

    “喂,你们不觉得奇怪,你们的四叔才出去五年,那女孩子都五岁,十月怀胎呢?”三婶子首先提出了疑问。“兴许碰见时,已怀上了?”我们猜测。

    据说新四婶子也是苦命人,前夫又赌又嫖还偷盗,一次偷生产队电线时,被电击死了。是怀那个孩子时,她男人刚死吗?四叔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再说她现在已经怀上了四叔的孩子。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四叔才有时间跟我们坐一块,大家围着火坑谈了一宵。其实天并不冷,围着火坑,只表示亲情的浓烈。四叔仍跟从前一样健谈,还教导我们晚辈在家里家外,如何待人处事,如何孝敬父母,养育儿女。只是四叔的这些话,已失去了说服力,他自己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养育儿女么?

    我们敬重四叔的,可又对他有些不满,不满却又无从说起。

    关于新四婶子肚子里的孩子,家里分成两派。一派是大姐与三叔,主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因为四叔的孩子足够多了。这边两个,那边两个,这样一个组合家庭有四个孩子,不能再生了。祖母,大姑,小姑一派,当然希望生,还是多子多福的老思想,也不知道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抓得多紧。我们小一发的,就弃权不问。

    新四婶子比大姐还小一岁,宽面大耳,身体健壮,正是生育的好时节。当然舍不得打掉孩子。但新四婶子满脸的雀斑,都在诉说她那坎坷崎岖的人生。比实际年龄看去长十岁。

    四叔回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去拜访些友人,去看望中学读书的虎虎。与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

    龙龙早不读书了,在三姐夫手下学做泥水工,小小年纪早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个头长得比四叔还高。四叔还生孩子真犯不着。四叔这次回来,定要带龙龙出去。听新四婶子说,四叔有次梦见龙龙与虎虎,在人家菜园偷黄瓜吃,被人家捉住了,打得头青鼻肿的。四叔心疼的从梦中哭醒。从那之后,四叔也渐生了回家的愿望,就四叔内心,他一辈子都不想回来。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等祖母死了,再回来。大家都知道四叔为什么要等祖母死了,再回来吧。

    但现在的四叔,已不同往日。龙龙做事带回了点钱。我去母亲菜园摘菜时,发现他在向龙龙要钱,然后还问他在三姐夫那里存了多少钱?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四叔还向几岁就被他抛弃的儿子要钱?那一刻,童年心中的美好四叔彻底倒塌了。

    堂弟建说:“四叔回来了,只不过没死吧。”

    听过一想,的确如此。四叔给大家带回来的欢心鼓舞是短暂的,带回的实际问题才是漫长真实的。

    “都一把年纪了,还让人操心。”大姑如此说了一句。

    “唉,以后就当讨债鬼一个吧。”三婶子气哼哼的。

    要是四叔回来,发了大财,带回笔款子,给大家一人分一点,又不惹大家麻烦,会多好。只是四叔这样,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大家你几百,我五十的,给了近四千元钱。四叔停顿了几日,便满载而归了。走时大姐一再交代,千万要将新四婶子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要不真的非常麻烦。政府罚款都不说,关键是以后怎么养,现在乃至今后,大家的情况都是如此平淡,没有人支助得起他们。

    四叔走后不久,却将孩子生下来了,还是对双胞胎。有次鹿女与我回娘家,祖母高兴的嘴都合不拢,直说这两年祖父的坟长大了很多,坟上树木也发了很多,终年青绿旺盛的,原是要发了,这不就发了个。为着四叔这迟生的一男一女,祖母又感觉到种希望与幸福。她老人家就盼着儿子儿孙多,也不再恨四叔,也觉得自己多年所受的苦值了。

    可好景不长,四叔因超生被关进了派出所,要钱取。新四婶子回来凑钱,夹着那新生的小儿子,瘦巴拉肌的,看去就象块尿片,天生的营养不良。据说生下来时只有两斤重,医生怕活不了,用温箱养了两个月。姐们看着也心疼,少不了又一人几百的给。新四婶子拿了钱去取四叔。四叔只在里面哭,喊着想要吃肉喝酒呢。

    新四婶子走后,便进入了腊月,天也下起了小雪。由此乡亲们说,下点小雪好。所谓瑞雪造丰年,还没听说下小雪有什么好的。但人们被九六年的洪水吓怕了,就说雪下小些,冰块会小些,河水也会小些,年成再坏,也比大水冲跨长堤与淹没田野家园要好。只是九六年,天鹅洲缺口并非水太大,而是疏忽大意。这个将在下部《天鹅洲》里详细记载,这里不叙。

    望着窗外飘落的小雪,想起父亲去世的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下了整整二十天。我们的父亲隔在前进农场回不来,心里不免孤寒。而如此大雪中的农家,却无限温暖,一家子围着火炕烤火,蒸豆子吃。香喷的豆子米勾起大姑与父亲饥饿的童年,勾起大姑忧伤的回忆。大姑想不到父亲会死在路上,若是这样,她该送他一程的……

    大姑每每想起这,就心痛。怎么兄妹人生一世一夜之间就永隔了生死呢。

    五年过去了,四叔回来了。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知四叔落魄到了如此光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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