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文在兹-泉路何人说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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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杭州,正值梅子黄时。当时撑着一把布伞,漫步在丝丝细雨之中。这里靠近“门前春水碧如天”的西子湖,是古临安的著名街巷,据说当年朱淑真的旧游之地桃村就在这一带。

    女诗人的《断肠诗词》里有“东风作雨浅寒生,梅子传黄未肯晴”的锦句。今天看来,除了物候大致不差;其他一切都已经满目皆非,地面上的楼台、屋宇,不晓得已经几番倾圮、几番矗起了。一般的景观我无心过问,只是关注着那些被写进诗词的“东园”、“西楼”、“桂堂”、“水阁”、“迎月馆”、“依绿亭”,想从中寻觅到作者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痕足迹。结果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据说,我们的现存古籍多达六七千万册;单是南宋以降的史书、笔记,即足以“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可是,翻检开来,关于这位了不起的文学精灵的兰因絮果,竟然统付阙如。不妨追问一句:那些连篇累牍、不厌其详地记载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物事?怎么就偏偏悭吝于这样一位传世诗词达三四百首的旷代才人!操纵在男性手中的史笔,那些专门为帝王编撰家谱的御用文人们,他们的心全都偏在腋下了。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提起唐琬来,人们无不为之伤怀悼惜,尤其是那位陆老诗翁数十年间痴情未泯,咏怀忆旧,叹惋不置;可是,大约同时期的朱淑真,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又有谁为之深情悼惜,或者愤慨不平呢!说来也是很可悲的。

    二

    童稚时期读过蒙学课本《千家诗》,在二百二十六首五七言律绝中,有朱淑真《落花》、《即景》两首。“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每当春困难挨之时,脑子里便会涌现出这两句诗来。

    有一次,我在雨中贪玩,竟然忘记了吃饭,耽搁了上课,塾师带着愠色,让我背诵《千家诗》中咏雨的诗篇。当我吟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等令人赏心悦目的清丽诗章之后,老先生轻轻点了一句:“朱淑真的诗,你可记得?”我猜想指的是那首《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因为觉得太感伤了,有些败兴,便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勉强,只是轻叹一声:“还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人生、懂得性理了。”说着,老先生就讲了朱诗的风致之佳,体悟之妙,还简单地谈了作者的凄凉身世。于是,这位女诗人在我那小小的童心中,除了赢得喜欢,赢得仰慕,又平添了几分怜惜、几丝叹惋、几许同情。

    及至通览了《断肠诗词》之后,确认了老师的说法,诗境果然是苦涩而凄清: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秋雨沉沉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

    断肠,断肠,断尽愁肠,道尽了人世间椎心泣血的透骨寒凉。

    为《断肠诗词》作序的魏仲恭曾下过如下的断语:

    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朱淑真的生命结局备极凄惨,而且扑朔迷离。辞世之后,一种说法是“残躯归火”。其根据来源于“魏序”:“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说,“投身入水”,毕命于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传说,她入水之前曾向着情人远去的方向大喊三声。真乃“重不幸也。呜呼惨哉!”

    三

    随着年华渐长,世事洞明,我的感知又出现了变化,也可以说获致一种升华。由童年时对朱淑真的无尽哀怜,转而为由衷的钦佩,赞美她的胆气、勇气、豪气,服膺其凛然无畏的叛逆精神。

    对于女性来说,爱情不啻生命,她们总是把全部精神生活都投入到爱情之中,因而显得特别凄美动人。古代女子尽管受着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重重压榨,脖子上套着封建礼教的枷锁,但从来也未止息过对于爱情的向往、追求,当然,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当命运搬了道岔儿,“所如非偶”,爱情的理想付诸东流的时节,大多数女性是把爱情的火种深深埋藏在心里,违心地屈从父母之命,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地打发流年,断送残生。再进一层的,不甘心做单纯供人享乐的工具,更不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混账逻辑,便暗地里进行抗争,偷偷地、默默地爱其所爱,“红杏”悄悄地探出“墙外”。而更高的层次,是勇敢地冲出藩篱,私奔出走,比如西汉年间的卓文君。

    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私奔,一向被视为奇耻大辱甚至大逆不道。而卓文君居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心爱的人司马相如毅然逃出家门,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约束,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追求爱情的幸福,不惜抛弃优裕的家庭环境,去过当垆卖酒的贫贱生活。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那要终生承受着周围舆论的巨大压力,不具备足够的勇气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当然,较之她的同类,卓文君属于幸运之辈。由于汉初的社会人文环境比较宽松;不像后世礼教网罗的森严密布,她所遭遇的压力并不算大。再者,在旧时代,女性原本是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无法得见天日,而她,有幸投身于一个著名的文人,结果不仅没有遭到鞭笞,反而留下一段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

    应该承认,从越轨的角度说,朱淑真同卓文君居于同等的层次,可说是登上了爱情圣殿的九重天。这里说的不是际遇,不是命运;而是风致和勇气。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她不仅肆无忌惮地爱了,而且,还敢于把这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张扬在飘展的旗帜上,写进诗词,形诸文字。这样,她的挑战对象就不仅是身边的、并世的亲人、仇人或各种不相干的卫道者,而且要冲击森严的道统和礼教,面对千秋万世的口碑和历史。就这一点来说,朱淑真的勇气与叛逆精神,较之卓文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她所处的时代条件的恶劣、社会环境的严酷,那要超出西汉不知多少倍。

    爱情永远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于心灵,从来都不借助于外力,只从心灵深处获得滋养。这种崇高的感情,只有开始而没有结束。爱情消灭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具有永生的品格。叛逆者的声音,敢于向封建礼教宣战的激情,无论是获胜了或者招致失败,都同归于不朽。

    四

    按照学术界的考证,也包括本人诗词中所展露的,大略可知,朱淑真少女时代的闺中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有一个情志相通的如意情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封建道德文化对女性的桎梏与其渴望张扬个性的矛盾日益凸显,这在她的诗词作品中也都有充分的反映。在她刚刚步入豆蔻年华时,萌动的春心就高燃起爱情的火焰,虽是少女情怀,却也铭心刻骨。且看那首《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常见于唐诗,大体上指女子爱恋的男子。看得出,出嫁之前,她就已经意有所属了。未来情境,般般设想,诸如诗词唱和、一门风雅等等,大概都想到了。正由于心中存贮着这样一位俊逸少年,一位难得的知音,因而生命中的磅礴热情一直在高燃着。那首《清平乐》词,就把这种少年儿女的憨情痴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在含烟带露的黄梅季节,她来到湖上与恋人相见,一块游玩;淋着蒙蒙细雨,两人携手漫步,欣赏着湖中的荷花,后来觅得一处极其僻静的去处,坐下来,窃窃私语,亲密无间。娇柔妩媚的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爱火撩拨,索性不顾一切地倒入恋人的怀抱中,任他拥抱着,爱抚着,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如痴如醉地饱饮着美好恋情的香醪。

    可是,由于“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这场自由恋爱的情缘被生生地斩断了,硬把她嫁给了一个根本没有感情、在未来的岁月中也无法去爱的庸俗不堪的官吏。这使她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诚的爱恋行为一旦发生,就是说,如果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就会在心灵深处留存下永难磨灭的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地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五

    “事到无为意转平”。初始,她也曾试图着与丈夫加强沟通、培养感情,并且随同他出去一段时间,但是,“从宦东西不自由”,终因志趣不投,裂痕日深。及至丈夫有了新欢,她就更加难以忍受了,规劝过,抗争过,都毫无效果,最后陷入极端的苦痛之中。于是,以牙还牙,重新投入旧日情人的怀抱。那般般情态与心境,都写进了七律《元宵》: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当时,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过着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元宵节盛况不减北宋当年。她曾有诗记载:“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就在这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她同旧日的恋人别后重逢,互相倾诉着赤诚相爱的隐衷,重温初恋时的甘甜与温馨。正是由于珍惜这难得一遇的消魂时刻,也就顾不上去赏灯饮酒了。谁知明年又会是什么境况,能不能同游共乐实在难说。一种隐忧,自始就潜伏在短暂的欢情里。

    一年过去,元宵佳节重临。可是,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对景伤怀,感而赋《生查子·元夕》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中的感情是那样地真挚,让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伤情。此时的元夜,虽然繁华依旧,但是,“揭天鼓吹闹春风”的温情却不见了,留给她的只是泪眼哭湿的春衫双袖。这种无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肠寸断。与她热恋过的那位青年,许是慑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家长的阻挠,终因意志薄弱而被迫退缩,此后再不敢或不愿露面了。

    对于昔梦的追怀,对于往日的恋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疗治眼前伤痛的药方。且看《江城子》词: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从眼前的孤苦忆及当日两情相悦、恩爱绸缪的情景,再写到离别时的悲伤;最后因相思至极而梦中相会,醒来一片茫然,婉转缠绵,缱绻无尽,而结果是绝望,是怨恨: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为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将矛头直指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责问它为什么要把不相配的人强扭在一起?在《黄花》一诗中,她借菊花言志,表达了自己绝不苟且求全的态度:“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同样是一种决不妥协的叛逆行为。她日益感到人事的无常和空虚。据当时人的记载:她“每到春时,下帏跌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盖断肠人也。”

    《减字木兰花·春怨》中是这样描述的: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六

    有宋一代,理学昌行,“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残酷教条,禁锢森严,社会舆论对于妇女思想生活的钳制越来越紧。当时,名门闺秀所受到的限制尤为严苛,“有女在堂,莫出闺庭。有客在户,莫出厅堂”;“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窥必掩面,出必藏形”。逼使闺中女子完全处于封闭、隔绝状态。对于那些无耻的男人,不管你把形形色色的淫猥秽乱描写得多么不堪入目,依然难以穷尽他们的丑恶。而完全属于人情之常的妇女再嫁,却会招人咒骂,更不要说“偷情”、“婚外恋”了。什么“桑间濮上之行”,什么“淫娃荡妇”,一切想得出来的恶词贬语,都会像一盆盆脏水全部泼在头上。

    作为一个爱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娇痴的奇女子——据说她是那位理学大师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居然造反造到尊亲的头顶上,全不把传统社会的一切规章礼法放在眼里,不仅毫无顾忌地做了,而且还以诗词为武器,向封建婚姻制度宣战,公开对抗传统道德的禁锢,热烈追求个人情爱与自我觉醒。其结局,不仅自身不容于社会,遭迫害致死;而且,连累到那些掷地有声的辞章也惨遭毁损,付之一炬,致使“传唱而遗留者不过十之一”。

    那首《生查子·元夕》词,竟至聚讼纷纭,从南宋一直闹到晚清。有的把它作为“不贞”的罪证,对作者加以鞭挞,承认“词则佳矣”,但“岂良人家妇所宜邪”?有的则出于善意,为了维护作者的“贞节”之名,说成是误收,而把它栽到大文豪欧阳修头上。在纳妾、嫖妓风行的男权社会中,尽管欧阳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却没有任何人加以责怪。偏偏在一个女子身上就成了大逆不道,岂非咄咄怪事!

    其实,《断肠诗词》原本是十分娴雅、优美的,完全不同于那些淫媟污秽、不堪入目的货色。但在那些道学先生眼中,却通通成了罪证,他们一色的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语)也许正是有鉴于此吧,作者才写下那首反讽式的诗,以“自责”的形式谴责道学与礼教对女性的禁锢,抒发其感时伤世的愤慨之情: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数百年后,清代文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里呢?一是鄙弃八股举业,粪土世俗功名,说“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二是敢于向封建权威大胆地提出挑战,在文字狱盛行之时,竟敢公然反驳钦定的理论标准——“四书”的朱注;三是敢于依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诗经·溱洧》一章讲的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属于淫乱。四是,他不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还能身体力行,在游览姚园时,竟坦然地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得目眩神摇的人,大笑着,情驰神纵,惊世骇俗地走了一里多路。那些真假道学先生为之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那么,若是将这位“奇男子”同理学盛炽的南宋时期的那位“奇女子”比一比呢?无论是勇气、豪情,还是冲决一切、无所顾忌的叛逆精神,两相比较,又是如何呢?

    (2006年)

    附:

    一场虚拟的叩访

    一

    您对我很陌生,先自我介绍两句——耍笔杆的,记者出身,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访问过许许多多文化名人。访问的形式多种多样,有的是对话,有的是问答,有的是纯粹的纪闻——他说我记;唯独这一次例外,变成了记者的独白。

    作为访问对象,您原本应该坐在记者的对面,然而,此刻您却没有到场。我的身旁只有这本《断肠集》,封面上印着您的名字:朱淑真。这倒真的用得上老杜的两句诗了:“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杭州,正值梅子黄时。当时撑着一把布伞,漫步在丝丝细雨之中。这里靠近“绿水逶迤,芳草长堤”的西子湖,是古临安的著名街巷,据说当年您就曾居住在这一带。地面上的楼台、屋宇,不晓得已经是几番倾圮、几番矗起了。一般的景观我无心过问,只是关注着那些被您写进《断肠集》的“东园”、“西楼”、“桂堂”、“水阁”、“迎月馆”、“依绿亭”,想从中寻觅到诗人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痕足迹。

    您的诗集里有“东风作雨浅寒生,梅子传黄未肯晴”的锦句,今天看来,物候大致不差;只是,毕竟八百年过去了,一切一切,都已经满目皆非!由于多年来一直结记着您的旧游之地,现在得便身临其境,也就执着地向往着此间的一切。结果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当然,最令我愤懑不平、恨填胸臆的,倒不是因为地面上的遗存没有了,这完全可以理解;而是关于您——这位了不起的文学精灵的兰因絮果,竟然片言只字不见于史册,一切都统付阙如。我们的现存古籍,多达六七千万册;单是南宋以降的史书、笔记,也足以“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了。可是,翻检开来,看看那些连篇累牍、不厌其详地记载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物事?怎么就偏偏悭吝于这样一位传世诗词达三四百首的才女!操纵在男性手中的史笔,那些专门为帝王编撰家谱的御用文人们,他们的心全都偏在腋下,竟把您的芳名,连同血肉、带着诗情,一股脑地轻轻抹掉了。

    对于您,早在童稚时期,我就萌生了一种美好的印象。那是在读过蒙学课本《千家诗》之后。这部古书收了五七言律绝二百二十六首,除了两首偶然杂进的明人诗外,均为唐宋名家作品,其中您入选了两首,而大名鼎鼎的李清照竟然一首也无。小时候的我,由于记熟了您的《落花》、《即景》两诗,便穿越时空,遥接百代,想望风采。特别是每当春困难挨之时,脑子里总会现出那句“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来。

    有一次,我在雨中贪玩,捕鱼捉虾,竟然忘记了吃饭,耽搁了上课,老塾师带着愠色,让我背诵《千家诗》中咏雨的诗篇。当我吟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等令人赏心悦目的清丽诗章之后,塾师轻轻点了一句:“朱淑真的诗,你可记得?”我猜想指的是那首《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我当然记得,早已倒背如流了。但因觉得有些伤怀、痛心,便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勉强,只是轻叹一声:“还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人生多艰、世事无常了。”当晚回家,当我把这番话说给父亲时,父亲告诉我:老先生的爱侣,十年前在警察署长家充任家庭教师,因为遭到东家的奸污,不堪羞辱,便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含愤跳进了辽河。

    那天,老先生专门讲了您的诗词风致之佳、用情之深、体悟之妙,说是“韵味与诗境可以概括为‘凄美’两个字”,还扼要地介绍了您的凄凉身世。这样一来,您在我那小小的童心中,除了赢得喜欢,赢得仰慕,又平添了几分怜惜、几丝叹惋、几许同情。

    后来,有幸通览了您的《断肠集》,更印证了老师的说法。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秋雨沉沉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

    断肠,断肠,断尽愁肠,道尽了人世间椎心泣血的透骨寒凉。记得为《断肠集》作序的魏仲恭对您下过这样的断语:

    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您的生命结局,说来也是够凄怆惨痛的。一种说法是,辞世之后,“残躯归火”,其根据得之于“魏序”:“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说,“投身入水”,毕命于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传说,您入水之前曾向着情人远去的方向大喊三声。不仅人死于非命,而且,诗词文稿又被父母付之一炬,因此,传诵而遗留者不过十之一。真乃“重不幸也。呜呼冤哉”!

    二

    按照学术界的考证,也包括您的诗词所透露的,大略可知,您的少女时代的闺中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有一个情志相通的如意情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封建道德文化加于女性的桎梏,同您的渴望爱情、张扬个性的矛盾,日益凸显,渐趋激烈。这在您的诗词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您刚刚步入豆蔻年华时,萌动的春心就高燃起爱情的火焰,虽是少女情怀,却也铭心刻骨。且看那首《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常见于唐诗,大概即是泛指情郎吧。看得出,在您出嫁之前,就已经意有所属了。未来情境,般般设想,诸如诗词唱和、一门风雅等等,您大概都想到了。正由于心中存贮着这样一位俊逸少年,一位难得的知音,因而点燃起您对未来生活的磅礴的热情和殷殷的向往。那首《清平乐》词,就把这种少年儿女的憨情痴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在含烟带露的黄梅季节,您来到湖上与恋人相见,一块游玩;淋着蒙蒙细雨,两人携手漫步欣赏着湖中的荷花,后来觅得一处极其僻静的去处,坐下来,窃窃私语,相亲相爱,如胶似漆。娇柔妩媚的您,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爱火撩拨,索性不顾一切地倒入恋人的怀里,任他拥抱着,爱抚着,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在默默不语中,如痴如醉地畅饮着人间美好恋情的甘甜蜜液。

    可是,后来的结局却十分凄惨——由于“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这场自由恋爱的情缘被生生地斩断了,硬把您嫁给了一个根本没有感情、在未来的岁月中也无法培植爱的种芽的庸俗不堪的官吏。

    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诚的爱恋行为一旦发生,就是说,如果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就会在心灵深处贮存下历久不磨的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地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当然,开始时您也曾试图与丈夫加强沟通、培养感情,并且随同他出去一段时间,但是,“从宦东西不自由”,终因志趣不投,而裂痕日深。及至丈夫另觅新欢,您就更加难以忍受了,抗争过,努力过,据理力争过,都毫无效果,最后陷入极端的苦痛之中。于是,您以牙还牙,重新投入情人的怀抱。那般般情态与心境,都写进了七律《元宵》: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当时,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过着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元宵节盛况不减北宋当年。您曾有诗记载:“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就在这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您和昔日的恋人别后重逢,互相倾诉着赤诚相爱的隐衷,重温初恋时的甘甜与温馨。正是由于珍惜这难得一遇的消魂时刻,也就顾不上赏灯、饮酒了。明年不知又会有什么情况,能不能同游共乐,尚未可知哩!似乎您在欢情中已经预感到一种隐忧。

    一年过去,转眼间又到了元宵佳节。可是,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对景伤怀,感而赋《生查子·元夕》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词是很有名的,因为其中的感情是那样地真挚,让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伤情。此时的元夜,虽然依旧热闹,依旧繁华,但是“揭天鼓吹暖春风”的热意却不见了,留给您的只是泪痕湿透的春衫双袖。这种无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肠寸断。我们有理由推测,与您热恋过的那位青年,许是面对社会舆论的压力和家长的阻挠,由于软弱而退缩,此后再不敢或不愿露面了。从此,您从日日夜夜的热切企盼中,转向消沉,深感失望:“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

    这样,忆昔追怀,便成了无可选择的唯一的方式了。旧梦重温——对于往日恋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无疑是疗治眼前伤痛的并无实效的药方。且看《江城子》词: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云水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对尊前,忆前欢”。从眼前的孤苦忆及昔日与情人两情相悦、恩爱绸缪的情景,再写到离别时的悲伤;最后,因相思至极而夤缘相会,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又由喜而悲,婉转缠绵,缱绻无尽。这样一来,结局必然是绝望,是怨恨: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为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将矛头直指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责问它为什么要把不相配的人强扭在一起?在《黄花》一诗中,您借菊花以言志,表达了自己绝不苟且求全的态度:“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说自己宁愿独守终身,也不再随便凑合。这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同样是一种决不妥协的叛逆行为。您日益感到世事的无常和情感的空虚。那种情态,正如当时人所记载的:“每到春时,下帏跌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盖断肠人也。”

    您在《减字木兰花·春怨》中,也曾写道: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三

    文人的心,是相通的。在我由少而壮,世事渐明之后,我的感知又出现了变化,也可以说获致一种升华。由童年时对您的才情钦慕、无尽哀怜,转而为由衷地敬佩,激烈地赞赏。您可能会问:敬佩什么?赞赏什么?答复是:敬佩您的胆气、勇气、豪气,赞赏您的凛然无畏、冲决一切的叛逆精神。

    如果说,男人生命中离不开爱情的滋润;那么,对于女人来说,爱情简直就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一位西方哲人说过,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为爱情。古代女子,尽管受着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压榨,脖子上套着封建礼教的重重枷锁,但她们从来也没有止息过对于爱情的向往、追求,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

    在旧时代,当命运搬错了道岔儿,“所如非偶”,爱情的理想付诸东流的时节,大多数女性是把爱情的火种深深埋在心里,违心地听从父母之命,委屈窝囊地遣送流年,直到断尽残生。再进一层的,抱着抗争的态度,不甘心做单纯供人享乐的工具,更不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混账逻辑,于是,偷偷地、默默地爱其所爱,“红杏”悄悄地探出“墙外”。更高的层次是勇敢地冲出藩篱,私奔出走,比如西汉年间的卓文君。

    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私奔,一向是被视为奇耻大辱,甚至大逆不道的。而卓文君居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心爱的人司马相如毅然逃出家门,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约束,勇敢地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幸福,不惜抛弃优裕的家庭环境,去过当垆卖酒的贫贱生活。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那要终生承受着周围舆论的巨大压力。不具备足够的勇气,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当然,较之她的同类,卓文君属于幸运之辈。由于汉初的社会人文环境比较宽松,不像后世的礼教罗网般的阴森密布,她所遭遇的压力并不算大;再者,不同于其他女性,有幸投靠了一个著名的文人,结果不仅没有遭到鞭笞,反而留下一段千古风流佳话。

    应该承认,从越轨的角度说,您同卓文君居于同等的层次,可说是登上了爱情圣殿的九重天。这里说的不是际遇,不是命运;而是风致、豪情和勇气。您,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不仅肆无忌惮地爱了,而且,还敢于把这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张扬在飘展的旗帜上,写进诗词,形诸文字。这样,您的挑战对象就不仅是身边的、并世的亲人、仇人,或各种不相干者,而且要冲击森严的道统和礼教,面对千秋万世的口碑与历史。就这一点来说,您的勇气,您的叛逆精神,较之卓文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您所处的时代条件的恶劣、社会环境的严酷,那要几倍于卓文君的。

    爱情永远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于心灵,从来都不借助于外力,只从心灵深处获得滋养。这种崇高的感情,只有开始而没有结束。爱情消灭了时间、空间的限制,是永恒的。在这里,叛逆诗人以其豪迈的激情、悲壮的歌吟,向封建礼教勇敢地宣战,无论其为胜利,或者招致失败,都同样不朽。

    有宋一代,理学昌行,“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残酷教条禁锢极深,社会舆论对于妇女思想生活的钳制越来越紧。当时,名门闺秀所受到的限制尤为严苛,“有女在堂,莫出闺庭。有客在户,莫出厅堂”;“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窥必掩面,出必藏形”。对于闺中女子来说,是一种完全封闭的状态。

    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在那些无耻的男人身上,无论你把形形色色的淫猥秽乱描写得多么不堪入目,依然难以穷尽他们的丑恶,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人去谴责,去唾骂;而完全属于人情之常的妇女再嫁,却会招人诅咒,更不要说“偷情”、“婚外恋”了。什么“桑间濮上之行”,什么“淫娃荡妇”,一切想得出来的恶词贬语,都会像一盆盆脏水全部泼在头上。

    而您,那位儒家的大管家、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居然造反造到他老先生的头顶上。作为一个爱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娇痴的奇女子,作为一个不满于封建婚姻、对抗传统道德、热烈追求个人情爱、自我觉醒的勇敢女性,全不把传统社会的一切规章礼法放在眼里,并以诗词形式进行大胆的描写,质疑妇女的传统生活方式,向往闺阁庭院以外的世界,再现了个人理想的挣扎,执着地追求生命中美好的情感、精神。由于您的思想、行为与世俗成规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所以长期以来被视为“另类”,牵累到您的诗词也长期受到不公平的评价。

    那首《生查子·元夕》词,竟至聚讼纷纭,从南宋一直闹到晚清。有的把它作为“不贞”的罪证加以鞭挞,承认“词则佳矣”,但“岂良人家妇所宜邪”?有的则出于善意,为了维护您的“贞节”之名,说成是误收,于是把它栽到大文豪欧阳修头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纳妾、嫖妓风行的男权社会中,尽管欧阳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却没有任何人加以责怪;偏偏在一个女子身上就成了大逆不道,岂非咄咄怪事!

    其实,说到家,也无非是这么一点春心撩乱,根本谈不上什么“淫乱”。试问,那时节哪个文人没有这种出轨意识?所不同的只是您把它写进了诗词,却又写得十分娴雅、优美,完全不同于那些淫媟污秽、不堪入目的货色。但在那些道学先生眼中,却通通都成了罪证,他们一色的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先生语)大约也正是基于此吧,您才写了那首反讽的诗,以“自责”的形式,谴责道学对女性的束缚,抒发对封建礼教的愤慨之情: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咏月吟风”的结果,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旷代才女,被活活地逼死了。

    在您身后几百年,清代文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里呢?一是鄙弃八股举业,粪土世俗功名,说“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二是敢于向封建权威大胆地提出挑战,在“文字狱”盛行之时,竟敢公然反驳钦定的理论标准——“四书”的朱注;三是敢于依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诗经·溱洧》一章讲的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属于淫乱;四是他不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还能身体力行,在游览姚园时,竟坦然地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得目眩神摇的人,大笑着,情驰神纵,惊世骇俗地走了一里多路。那些真假道学先生为之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那么,若是将这位“奇男子”同数百年前理学盛炽的南宋时期的这位“奇女子”比一比呢?无论是勇气、豪情,还是冲决一切、无所顾忌的叛逆精神,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正是出于一种由衷的敬意,于是,我有了这次虚拟的叩访。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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