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文在兹-来往亭前踏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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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来到了安徽的历史文化名城滁州。在饱游饫看了名震中外的醉翁亭之后,我还利用早饭前的空闲时间,由当地一位“州官”陪同,游览了暂时尚未对外开放的丰乐亭。

    正是落花时节。东风一夜,花木葱茏的亭前,撒上了一层浅深互映、红白相间的花片,望去如铺霞缀锦,饶有诗意。

    “滁之有醉翁、丰乐二亭,如人之有眉目。剔目矐眉,而其人不全。”此言出自曾以十载之功分别主持重修这两座名亭的清代文人薛时雨,可谓恰中肯綮。亭以文传,它们的名闻遐迩,缘于北宋著名文学家欧阳修在三年多的谪滁岁月里写下的《醉翁亭记》与《丰乐亭记》。两篇“亭记”作于同一年、同一地,又于清代前期同时被选入传世散文选本《古文观止》,成为不可分离的姊妹名篇。

    不过,在当代人的心目中,无论以亭论还是以文论,二者的地位与影响都有所不同,醉翁亭及其亭记,传播得更为广泛,知名度也更高。只要来到滁州,可说是无人不看醉翁亭的。与之形成鲜明的对照,却很少有人光顾相隔不过数里、同样负有盛名的丰乐亭。结果是,一个花团锦簇,游人如织;一个却闲庭冷落,封闭在空山幽谷之中。士之遭际,有遇与不遇之别;景观也大抵如此。其间由多种因素促成,有的因素其实十分偶然,说来也是堪资感叹的。

    再说两篇亭记:《醉翁亭记》的创造性特色,尤其是那统贯全篇的二十一个“也”字和二十五个“而”字,令人拍案叫绝,成为家弦户诵的名篇。醉翁亭这一景观的“叫座”,这当是一个重要原因。其实,只要我们认真研读《丰乐亭记》,同样会为它的生花妙笔所深深折服。两篇亭记俱有特色,各臻其妙。前者重在状写景色的优美和作者陶然自适的心情,带有浓重的出世色彩;后者着意于书写人事,深沉厚重,寓意深远,通过对社会安定、风俗淳厚、岁物丰成的赞美,书写了北宋初年推行休养生息政策的成功,作者入世的情怀昭然可见。

    早饭后,当把我的观感说给文友时,有的讲,丰乐亭如何说不清楚,因为未曾到场;至于那篇带有“颂圣”意味的《丰乐亭记》,怕是没有什么看头。乍一听来,似乎也不无道理;但问题的实质,却绝非如此简单。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有言:“和平之音淡薄”,“欢愉之辞难工”。因难而见巧,更能显出作者的功力。《丰乐亭记》全文只有四百三十三字,却能层开迭宕,屡起波澜,一波三折,处处呈现出动感与张力;其俯仰今昔,感慨系之,又平添了无限烟波。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皇甫)晖、(姚)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对《丰乐亭记》中的这一段,清代评论家给予了高度评价,许之以“一往情深,是龙门得意之笔”;“数行文字,横空而来,兴象超远,气势淋漓,极瞻高眺远之慨”。而“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为通篇文眼之所在,寄寓着作者安定得来不易,应须倍加珍惜的深意。

    与醉翁亭为山僧智仙所建不同,丰乐亭是欧公亲手创建的。亭记中作了交代,他到滁州的第二年,因见“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当地还有这样一个传说:

    宋仁宗庆历六年,盛夏的一个午后,欧公邀来几位文友在家中闲谈,吩咐仆人去酿泉汲水烹茶。在归途上,仆人不慎跌倒,泉水流失,因为怕主人等得着急,遂于丰山下就近汲幽谷泉水以代之。烹出茶来,欧公品尝一过,觉得味道更好。追问之下,仆人据实以告。这样就发现了幽谷泉,遂就地建起了丰乐亭。

    亭在丰山东北麓,峰峦屏列,涧水潺湲,古木参天,山花遍地,风景十分佳丽。

    修建了丰乐亭之后,欧公又在东南数百米之外的山坡上,建了一座醒心亭,取自韩愈“应留醒心处,准拟醉时来”的诗句;并请同是散文大家的曾巩为之作记。记中谈到了此亭的特殊价值:

    凡公(指欧阳修)与州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

    在丰乐亭下的幽谷种花,也是欧公的一桩雅事。据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载,欧公请幕客谢判官种花于幽谷,以修饰亭院。谢氏询及种花的要求,欧公以诗作答:

    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

    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三年后,他调离滁州,改任扬州知州。过了许多时日,还常常忆起在此间的种花往事,怀想之殷,溢于言表。有诗曰:

    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远近红。

    当日辛勤皆手植,而今开落任春风。

    后来,他又从扬州移知颍州,仍然系念着种花的前尘往事。这时,谢判官已晋升为中书了,欧公有《送谢中书》诗:

    滁南幽谷抱山斜,我凿清泉子种花。

    故事已传遗老说,世人今作画图夸。

    欧公另有《幽谷泉》五古一首。泉至今犹存,在丰乐亭东数十米外。

    对于丰乐亭本身,欧公更是情有独钟。作记之后,到了第二年春天又曾题诗三首,名为《丰乐亭游春》: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分别抒写了诗人的惜春之意、醉春之态和恋春之情。缠绵而酣畅,具一唱三叹之致,与亭记相映成趣。

    我们那天所见的丰乐亭,已经多次重修;但绿荫掩映中,檐牙飞翘,古色古香,依然别有韵致。亭后有保丰堂、九贤祠两座建筑,共同组成一个长方形的三进院落,统一圈在围墙里。正门匾额“丰乐亭”三字,为明代南京右京都御史萧崇业所书。亭内原有两块碑刻,三面为“欧文苏(轼)字”的《丰乐亭记》,美文、美书、美景,三美兼备,允称文坛瑰宝;碑的另一面为吴道子绘“观自在菩萨”石刻像,“文革”中遭到严重损毁,现移出亭外。院墙外面,有银杏、龙柏、黄杨等名贵古树多株,其中的古银杏,树龄在九百年以上,传为欧公手植。

    往事近千年。“红树(花树)青山”仍在,“长郊草色”依然,只是“不管春将老”、“亭前踏落花”的游人不见了。由于一家公司的油库建在它的身旁,为安全起见,一直没有对外开放,致使一处饮誉千秋的景点长期地冷对空山,与世隔绝,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回应我的感慨,“州官”笑说:“相信问题会得到解决的。否则,不仅对不住游客,也无法向前贤——我的先辈‘州官’交代。”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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