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文在兹-关于江淹的三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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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去年五月,为寻访战国时期著名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庄周的故里,我曾有豫东之行。那天,到了商丘市民权县,由当地学者陪同,在老颜集乡唐庄村和顺河乡青莲寺村,分别看了传说中的庄子故里遗址和墓地。初夏日长,离黑天还有三个多小时,文友们建议,不妨就便寻访一番南朝著名文学家江淹的遗迹。

    民权地处古代的济阳考城,444年,南朝·宋元嘉二十一年,江淹出生在此间的程庄镇江集村。这里离老颜集乡不远,我们上了车,很快就路经北关,来到了程庄镇,一条笔直的大道又把我们箭直引入了江集村。

    原来,江氏在这里是一个望族,在南朝,除了江淹,还有他的族侄江革,以及江总、江子一、江祏、江谧等等,都在正史里有传。只是,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多年,于今,村里除了几户江姓人家,可以视为承祧的余胤,还有那句“江郎才尽”的成语可说是家喻户晓以外,其他任何有关江淹的遗迹都已荡然无存。好在墓地还在,于是,我们在东道主的引领下,赶往几公里外的岳集。和庄子的庐墓所在存有诸多的争议不同,这里的江淹墓地,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一向为史家所公认;遗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了破坏。据说,原来的墓园十分壮观,现在仅存一个不高的圆形土冢,旁边立有一通字迹斑驳的残损石碑,为明成化年间旧物,上面写有“齐醴陵侯丞相江公讳淹之墓”字样,从字迹看,当是由今人翻刻的。

    当地民众对于江淹十分敬重,有些上了年纪的读书人,还能背诵几句他的诗文辞赋。他们听说我是从东三省远道来访的,非常兴奋。告诉我,江淹有两个头衔,一个是出色的文学家;一个是著名的清官。他在年少时,即因擅长辞赋诗文而声名卓著;后来走上了仕途,历经宋、齐、梁三朝,晚年曾担任过高官,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吏部尚书。他不避权贵,直言敢谏,对贪官污吏从严惩治,绝不手软。到了五十九岁这年,江淹对子弟说,“吾本素宦,不求富贵,今之忝窃,遂至于此”,“吾功名既立,正欲归身草莱耳”!于是,称病致仕,回到原籍养老,三年后就因病去世了。梁武帝亲自为他素服举哀,馈送葬钱三万,布五十匹,加封谥号“宪伯”。

    乡亲们概括得很准确,江淹确实有“两个头衔”。应该说,他的官还是当得不错的,可说是官声甚好。早在他担任御史中丞时,宋明帝就曾予以很高的评价:“宋世以来,不复有严明中丞,君今日可谓近世独步。”也正是为此吧,后世史家修撰《南史》、《梁书》为他立传时,尽管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十分显赫;可是,并没有将他纳入“文学”范畴。——当然,这和中国历来的“官本位”也有直接关系。这令人想起了诗仙李白。他的一生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翰林待诏,而且为时甚短,原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于世的,可是,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连他的好友魏万也不能免俗,在为他编辑诗文时,仍然要标上《李翰林集》。李白算得上哪家的翰林?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不仅此也,古人与今人不同,他们把“立德”、“立功”看得高于一切、重于一切;同样是“立言”,却一向看重以经国济世为旨归的奏章、策论,而把诗词歌赋当作“余事”,所以,韩愈有句云:“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而在扬雄的笔下,就更是直白、更加露骨了,《扬子法言》一书中,曾经自作问答:“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如何看待江淹的从政与为文,这算是头一个话题吧。

    二

    第二个话题,是江淹的文学成就。作为辞赋大家,江淹的《恨赋》、《别赋》,在中国骈文史上树起了两座丰碑,成为奠定其巍然挺立于六朝文坛之上的两块重要基石。《别赋》堪称江淹的代表作,它运用铺陈排叙、环境烘托、情绪渲染、心理刻画等艺术手法,以浓郁的抒情笔调,通过对戍卒、富豪、侠客、游宦、道士、情人别离的描写,生动具体地反映出南朝社会动乱的侧影,着意表达了下层读书士子的悲凉失意情绪。《恨赋》同样也是六朝抒情骈赋中的名篇,全赋着意渲染一个“恨”字,刻画了从得志皇帝到失意士人的诸多哀伤怨恨,概括了人世间各种人生的幽怨与遗憾。按照钱锺书先生的解释,《恨赋》的题旨应该是:“恨者,本欲为而终憾未能为”也。所以,一开篇江淹就说:“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在他那里,恨与别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正如钱先生所说的:“《别赋》乃《恨赋》之附庸而蔚为大国者,而他赋之于《恨赋》,不啻众星之拱北辰也。”后世词人辛弃疾有句云,“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同样是把恨和别锁在一起。

    江淹辞赋一个重要特色,是用词造句十分考究,富于声律之美,艺术价值颇高。与其诗“善于摹拟”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的辞赋却以“奇崛”见长,风韵清标,戛戛独造。说到奇崛,人们当会记起《恨赋》中“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这个名句。其意本于《孟子·尽心》篇:“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按照动宾短语的习惯句法,应该是“坠涕”、“危心”,而“危涕”、“坠心”则有些费解。可是,江淹却偏要把它们颠倒过来用。类似的例子,《别赋》中“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最后的“心折骨惊”,实际上是指心惊骨折的精神错乱、悲痛异常状态。看得出来,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写法了,诚如李善在《文选》注中所言:“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

    这种事例,在后代的诗文创作中是屡见不鲜的。比如,杜甫的《秋兴》诗第八首中“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原本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可是,他偏偏要倒过来说。结果,这么一颠倒,变叙述句为描写句,侧重于也突出了香稻与碧梧这两个主体,使审美意义与节奏意义大于语法意义,这样就不同凡响了。再如,杜诗中有“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一联,就语序来看,也似乎不顺,可是,若从体物深细,令人注意“绿垂”、“红绽”之下究竟要说什么的角度来思考,又确实觉得高明。它们都体现了杜诗“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崛沉雄为贵”(明人王世贞语)的特点。

    当代国外文艺理论家有所谓“陌生化”的说法,就是使审美对象陌生化,触发艺术鉴赏中的理性激动,从而延长审美感知的过程。鉴于一切熟知的事情,正由于它是熟知,人们往往以为理所当然如此,因而轻忽了它的存在,放弃了深度理解;所以,他们提出:“要把熟悉当作陌生,要把习俗当作不可思议,要把平常当作惊异!”当然,江淹也好,杜甫也好,他们构造奇崛的句子、沉雄的意境,其出发点不止是标奇立异,或者单是引人注意,也反映了他们胸中存有一种郁勃不平之气。

    三

    至于说到“江郎才尽”,后世更是聚讼纷纭,争议不休,主要是集中在江淹是否真的“才尽”和如何看待“才尽”这两个焦点上。这就进入了第三个话题。

    现在来看,江淹的那些名篇力作,确实都产生于青年时代,特别是遭到贬谪期间;中年以后,随着名位不断增高,官声日益显赫,文学创作便逐渐走向了低潮。《南史》本传中也是这么说的:“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那么,原因何在呢?长时期以来,人们都把它说得很神秘。最早给出答案的,是与江淹同时代而稍晚的南朝·梁文学批评家钟嵘。他在《诗品》中说,有一天晚上,江淹夜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江淹听了,便从怀中取出五色笔来,还给了那人,“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这种说法,影响颇大。以致到了唐代,史学家李延寿撰写《南史》,还把它收入江淹传里;并且踵事增华,添枝加叶,又塞进去另外一个故事:江淹曾“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存),今可见还。’”江淹从怀里掏出几尺残锦还给他,“此人大恚(埋怨、憾恨)曰:“那得割截都尽!(怎么弄成这样破破烂烂的!)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赠给你)!’自尔,淹文章踬矣(一蹶不振了)。”

    庙堂之上富贵安逸的环境,盘根错节的矛盾,使得江淹专注于仕途经济,而于诗文创作着力无多,自然就佳作见少了。他在齐武帝永明初年所作的《自序》中,已经流露出满足于荣誉、地位而不思精心创作的情绪:“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清代文学家姚鼐认为,江淹并非真的才尽,而是后期“名位益登,尘雾经心,清思旋乏”所产生的必然结果。我觉得,这也是很自然、很正常的现象。即便是诗仙李白,尽管他有天纵之才,如果一直在朝廷里出任高官,安富尊荣,封侯佩印,恐怕最后也会诗才大减的。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说过:

    亏得李白政坛失意,所如不偶,以致远离魏阙,浪迹江湖,否则,沉香亭畔、温泉宫前,将不时地闪现着他那潇洒出尘的隽影,而千秋诗苑的青空,则会因为失去这颗朗照寰宇的明星,而变得无边地暗淡与寥落。这该是何等遗憾、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明末文学家张溥,同样不以“才尽”论为然,他从一个新的角度予以阐释:“江文通(江淹字文通)遭逢梁武,年华望暮,不敢以文陵主”,“而蒙讥‘才尽’”。意思是,他入梁之后,遇到了博学多才、文学天赋很高却猜忌心重的武帝萧衍,不得不有意识地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并非真的“才尽”。宋代诗人徐钧写过一首七绝:

    生际河清献颂文,尤工乐府丽春云。

    人言才尽何曾尽,深恐名高上忏君。

    说是题咏鲍照,实际上,与之齐名的江淹,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这么猜度,并非全无凭据。宋孝武帝时,王僧达文才超众,声名显赫,孝武帝便找个借口将他除掉;还有沈约,原为梁武帝的得力重臣,曾经协助他篡夺齐祚,可是,由于有人告发他与武帝比赛学问时故意认输,武帝觉得丢了面子,勃然大怒,甚至要杀掉他。

    稍后于张溥的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则认为江淹“脉脉自持”,以清标独赏,“不屑尽其才”,与时人争一日之短长:“文通于诗,乃至不欲取好景,亦不欲得好句,脉脉自持,一如处女,唯循意以为尺幅耳。”还有人认为,江淹的诗作遒劲古峭,跟永明体的诗风相隔甚远,致令当时评判、鉴赏者感到不习惯,遂有“才尽”之讥。

    当然,支持“才尽”论者,也大有人在。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明代著名学者、文艺批评家胡应麟。他反对那些惝恍迷离的传说,而是从生理学的角度做出解释:“人之才固有尽时,精力疲,志意怠,而梦征焉。”光绪年间进士江云龙,同样认为江淹晚年真的是“才尽”了,只不过找个体面的说法,有诗曰:“郭仙雅意怜才尽,早索江淹彩笔还。”郭璞是晋代著名文学家,又是道学术数大师和知名的术士。江云龙的诗意是,索还彩笔,这体现了郭大仙(实际是《诗品》作者钟嵘)怜爱江淹的一番雅意,一篇遁词。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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