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生漫笔-凋零季节的野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朵奇异的花

    当我们从浓云沸腾的五老峰,一溜小跑到得山下(其实还在山上,不过给人的感觉已经从高峰落脚到山下),回头仰望来路,满眼翻腾的云雾,那五老蜂仍隐在神秘的云雾之上。暴雨显然就要来了,云雾湿漉漉的,可以抓住拧出水来。但是,我们当时一点不慌,仍然兴致勃勃,一路上欣赏着阴森森的狮峰口。

    同伴中有的人眼睛真尖,走到路边潺潺的山涧边,从杂草丛中摘了一朵黄色的野菊花,闻了又闻。我对他说:“这花太普通,不好看,我昨天在龙首崖那一带的陡壁上采到了一朵奇异的花,当时让人要去了。

    我明天一定再采一朵。”他没有说话,似乎不大相信我真能找到什么奇异的花。

    我说的千真万确,那花,有几分似喇叭花,又有点像倒金钟,蓝里带紫,花瓣很坚实,如玻璃雕刻的一般,有弹性,发着莹莹四射的光芒。难怪在庐山上这么浓重的雾和暴风雨中,它仍然开得如此从容鲜艳。什么样的山上就有什么样的花,庐山上的云雾里的花应当是坚强的花。听说西藏高原的雪线以上,茫茫的雪里有一种花开放着,叫做雪莲,不论色泽,还是形态,都是独一无二的。据说那雪莲散发着奇香。我在龙首崖陡壁上采到的那朵花,可惜当时没有闻闻,我想一定也有奇香,而且人世间绝不会再有另一种同样的气息。

    第二天,我们再游龙首崖时,我为了找那朵花,一路上到处觅寻。奇怪,再没有发现一朵。难道全庐山上就只有那一朵,而且可巧让我见到了?我十分懊恼,好像说了谎话。

    这一两年来,我一直思念着那朵奇异的花。不论到哪个秀丽的山野,哪个城市的花圃,总惦记着找到那种奇异的花,一直没有见到一朵,连类似的都没有。但迟早要觅寻到一朵,我就不信,人世间只有那么一朵?

    梦境

    当我们正在含鄱口山上一个茶馆里,全力以赴地烘烤湿衣裳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志跑进昏暗而阴冷的茶馆,狂呼着:“快去瞧,鄱阳湖现出来了!“真是白日做梦!这么一个浓云沸腾,风风雨雨天地黑透了的日子,哪里能望见什么鄱阳湖?几个打扑克的压根儿不相信,仍然专心致志地玩牌。

    我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受到我的鼓舞,有几个旅伴,不约而同地跑出屋子。哎哟,仍然是云天雾地的一个混沌世界,可是那个女同志却指着远远的不可知的地方,说:“看,那里,不是一片蓝蓝的湖水吗?那儿还有几座小岛,喏,喏,看清楚没有?那是几艘渔船,啊,居然还有五六只老鹰在飞哩……”她讲得活龙活现,不容有任何怀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女同志固执地自信地指着一个地方:“顺着我指的地方仔细瞅……”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不错,那里像拉开了幕布似的,真真切切现出了一片美妙的湖山,我们禁不住地高呼起来,“真美,真美!”奇怪的是,我仿佛看见在那蓝蓝的湖水上、几座岛屿上、飘飘荡苗的渔船上,还闪烁着金黄色的阳光,而那阳光,又似乎跟平常的阳光不大一样,有点像梦境里的恍偬的感觉。梦中所见的阳光山水景物,正是这么渺渺茫茫的情状。没有做梦,完全清醒,却看到了真的梦境。这还不是奇迹吗?是什么神奇的手竟然能把千层云雾撕开那么大一个破绽,而且正巧让我们看到了鄱阳湖。庐山难得一见的奇景,在几秒钟之间显现在我们的面前,真正是一生的幸运。淋湿了衣裳,浑身发冷,肚子饥饿,都算不了什么!

    我相信,黑透了的天地间,常常有奇异的梦境出现。

    但是,有几个游人还是表示怀疑:“真的是吗?”后来茶社的一个女服务员,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只瞄了一眼,就笑笑说:“不错,是鄱阳湖!”经这位含鄱口的人证实,大家才去掉怀疑。那几个牌迷,刚出来要观赏这个梦境,却一下子幻灭了,他们后悔不迭。那云雾的幕布又拉上了。

    满天的云雾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浓重,一场暴风雨就要袭来。

    赶紧下山回旅社吧!

    在悬崖边

    我久久地兀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观赏着暴风雨之前五老峰顶上的雄浑气象。有那么几分钟,四周突然云消雾散,开朗了起来。我朝身边环视了一下,哎哟,几乎把我怔呆,我原来一直立在万丈悬崖的边沿。如果往边上再走一小步,就必然掉下去粉身碎骨。有云雾时,莫侧高深,一点不怕,等到看清楚,才感到真正的后怕。我的胆子自小很大,好冒险,逞英雄,但是,发现自己真的立在万丈悬崖边,却现了原形,脑袋不由自主地晕眩了起来。虽然并没有退缩,躲开那悬崖边,然而,只朝下望了一眼,就不敢再多望,那深不见底的峡谷,那么森人,那么阴郁,仿佛对我张开巨口,使劲儿地吸我。我的身子,禁不住地朝万丈深谷倾斜,我使出全身勇气才稍稍稳定点儿,没有继续朝悬崖下倾斜,但浑身已经冒出了虚热的汗。记得罗丹雕塑过一尊坠落深渊前的人,恐怖永远凝固在青铜里,让人颤栗不已。

    五老峰上的万丈悬崖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一个人还不知道已立在悬崖边的时候,身心能够平静,一旦发觉身边一步远就是万丈深渊,就再也无法平静。但是,也正是这个关头,可以锻炼人的勇气和胆量。悬崖并不可怕,无需躲避它,只要晓得不去找死怕个甚?家家冬天有炉火,有谁伸手进火里去?这并不是胆怯。生活里的悬崖峡谷很多,往往是被人推下去毁灭的。

    含鄱口

    冒着暴风雨,我们终于登上了含鄱口,但已经是饥寒交迫,精疲力尽了。浑身湿透,脸色冻得发青。有谁低低地说一声::真亏啦!”我感到异常惭愧。因为我与一个同志撑一把伞,而我又不像他湿得那么全面彻底。我没有尽到责任。在雨伞下面,我们商量好(其实是我的主意):回到旅社,有人要说:“这么狼狈?为什么非要登上五老峰?”“看,把你淋得可怜煞人!”诸如此类的言语,我们决不显出疲惫或后悔的神色,只说“不游五老峰太亏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吃亏,不但登上了五老蜂的顶点,而且观赏到满山飞云,满天混沌,平生未见过的大自然的奇景。直到今天,我还认为,那次游庐山最尽兴最满意的正是上下五老蜂的那段艰险的经历。那种震慑魂魄的磅礴气势,一生中很难遇到第二次。

    但是,我们确实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上到含鄱口那个阁楼,同伴问我,“有什么吃的?”我说:“有。”摸了摸挎包,还有一个芝麻糖饼,一个馒头。我把糖饼递给他,他没有客气。我非常后悔,早晨为什么不多带几个馒头?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那点仅有的食物,太少了。

    在茶社遇到几个熟人,他们正围着一盆炭火玩扑克牌,见到我俩湿成那个惨兮兮的样子,热诚地让了座。我和家骧(已故翻译家王家襄。)力劝他到隔壁一间空屋,脱下湿衣拧拧干,他倔强地不说一句话。后来还是脱下褂子,我帮着在炭火上烘烤,烘烤了好久好久,还是那么湿,烘烤湿衣的同时,也烘烤了我们的手臂和前胸,身上渐渐有些暖和了。

    时间匆匆地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论在五老峰上,还是冒雨下山,已经没有一点寒意,全部经历变得极其温暖,似乎当时游山不是深秋,而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浑身的冷雨,已经由于不断地回忆,烘烤得一丝不剩了。

    一段神秘的路

    我们五六个游客,被暴风雨滞留在含鄱口上。天越来越晚,大家焦急万分,都来到等汽车的地方。风斜雨急,大家都打着伞,立在一个牌坊下面默默无语。有人说,时间已太晚,又遇到这么大的雨,汽车不会来了。如果没得法,徒步回牯岭,像我们这一千人,得准备走两个钟头以上。这个现实问题把大家弄得十分不安。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含鄱口有两位卖菜的妇女下山,见了我们,很关怀,说她们马上回牯岭街上,我们可以跟她们一路走,并且说只要四十分钟。她俩每天一早来含鄱口,下午四五点钟返回去,风雨无阻,这一带的每条捷径,自然是最熟悉的了。大家有如遇救般欢喜。

    不过我心想,走四十分钟就要到牯岭,或许有点夸张吧。昨天我亲自问过一个旅社服务员同志,他说上含鄱口看日出,一趟要走一个半钟头,还得赶着走。现在路如此泥泞,怎么时间倒可缩短?心里自然有点疑惑,也不好多问。一会儿,那两位妇女到公路边一个屋子里去呆了一会儿,出来每人撑一把伞,还挑了副担子,尽管担子不重,但比空手要累赘。四十分钟?我看一个半钟头也不止!

    她们走在我们前头。我们这一千人就像一支游击小队般,一个跟一个默默地在后边行进。走的是一条好像已荒废了的小道,贴着山脚,曲曲弯弯的,但并不难走。我一向是以快腿出名的,个子大,跨距宽,但我那时非得加劲迈步才能跟上。

    一路上,大家没有话说。我在后边望见我们的带路人在队列的前头,挑着担子,步态从容,没有一点赶路的样子。当我们真的已经走到牯岭时,她俩喊了一声:“到了!”

    我看看表,几乎让我惊呆了,一共才走了二十八分钟。怎么会有这么快?仔细回想一下,真也有点莫名其妙。只觉得当时一路上什么也不想,甚至什么也不看,只顾朝前赶路,一会儿穿过一片灌木丛,一会儿翻过一个山丘,还跨过一次公路,不是走下山来,简直是飞下山来的。……让我一个人再走回去,就毫无把握了,如何走法都忘记了。

    我一直纳罕,为什么我们当时能走得那么快,而且走的当时,并不觉得太累人?直到现在,我还不解其中的奥妙。

    从此,我相信,人生漫漫途程中,的确有捷径。

    凋零季节的野花

    我知道这一带的山野上,什么地方有最美的花。我不告诉任何人。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干校连队假日,我“死鬼作乐”,一个人去采花。秋天的山野上,千百种花已经凋谢了,幸而还有不下几十种野菊花。我走向一个不常有人去的荒寂的山丘,在羹羹莽莽开始显出败相的灌木丛之中,远远地就嗅到了浓郁的清香,立刻看见了繁星般的菊花。就像仰望夜空时,乍一看只三三两两稀稀疏疏的星,但是定睛细看,啊,那么多,简直像星海。秋天山野上的菊花也是如此,只要你深深地垂下头看,越瞅越多:

    蓝的,黄的,绿的、紫的,五光十色,闪闪烁烁,正像满天明亮的星。

    菊花是山野上一年之中最后的花。深秋,它们不怕夜雾侵蚀,冷霜狂风也摧不败它们。当村口那几株高人云霄的枫树遮天蔽日的红叶,在几次秋风中凋零殆尽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长久匍匐在枫树下面的野菊,却傲然地默默地开着小小的花朵,它们开始拥有了天空。

    在几个山丘上,我踏遍了丛莽,手掌被荆刺划了许多伤痕,冒出了血珠。我采了几种蓝色的野菊,有深蓝如湖水的,有淡蓝如晴天的:还采了几株金黄的,那么晶亮,那么高贵,细长的花瓣,形成一圈阳光。白菊花又那么素净,紫菊花格外地别致。花,正像人一般,都有各自的风度与性格。当我在一片灌木林里寻觅,突然远远地望见了一穗一穗的红玛瑙般的珠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地吸人灵魂,我狂欢地奔向它。它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是密集的圆粒的果实,却又奇妙地显出了花朵似的风姿。我猜想,这可能就是《红楼梦》里的绛珠仙草,绛珠,不就是红珠子吗?当然,它曾经一定开过花,但那花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我毫无所知。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它的花朵可能是非常平凡的,并不引人注目,多半没有什么芬芳,可是,这种花,往往能默默地结出非常珍贵的果实。我想折几穗,它的茎细长,并没有自卫的利刺,但却异常有韧性,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折断了它。断口处流出了几滴汁液,竟然也是红色的,十分浓,像人的血,连它的茎叶,也都是红色的。

    桂林的大蟒和老虎

    游完七星崖出来,我们三个人已疲惫不堪。通过一段开阔地带,烈日当头,无法躲藏,人真像在蒸笼里被蒸得半熟。好容易走到一个有点树荫的地方。一进入荫凉,立即得救似地想坐下来。正好,有两个长条石凳。两个当地孩子在树荫里默默地玩蛐蛐,可怜的小动物,圈在一个很精致的竹器里,头顶头地在争斗噬咬。四周静得昏昏欲睡。

    在我们的斜面是桂林的动物园,同伴小卢毕竟比我和方君有生气,提出往里面去看看。我说桂林可能有大蟒,倒该去见识一下。或许因为无聊之故,三个人真的走向动物园。

    没有一丝风,还没走人动物园,已经后悔了。可是小卢似乎很有兴趣,我与学究方君只好奉陪。我想起庐山动物园,见过几只会说人话的鹦鹉,对着游人直叫:“斗私批修!”“X

    x X万岁!”还有一只满脸胡须,面庞圆胖而红润的大猴子,别开生面,看了还觉得没有虚度时间。我断定桂林地处亚热带,理应有一些可看的动物。

    动物园里简直没有几个人。不出所料,先见到了蟒,在一些小屋子里蜷缩着,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堆灰暗的泥土,既无美感,又引不起什么趣味。我用石子对它们接连打击几下,那蟒还是颓然不动,真正是堆泥土。只好向它们告别。

    在空旷而寂寞的园内,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个牌子,上写一个字:虎。真找到个有生气的动物!于是我们振作起精神,去看这只桂林的虎。走近一看,确实在铁栅栏里面,卧着一只斑斓大虫,看去根美,真希望它睁开眼睛。等侯很久,大虫却纹风不动。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喊了几声,希望惊醒这只昏睡的大虫,毫无反应。性急的我挡踏地敲了几下铁栅栏,仍不见动静。我扔了几块石子,希望它睁开疲惫而灰暗无光的眼睛,立起身来,在柵栏里走动走动,听一声凄厉的虎啸。那愤怒的啸叫即使是冲着我们而发的,也无妨,只要能把这只昏沉沉的天地惊醒过来。但它不但不动一下,而且索性把头背转过去,不再看我们一眼了。我们在炎炎的阳光下熬不住了,那老虎把四只蹄腿舒舒服服伸开,挥动华丽的长尾巴,撵走几只苍蝇,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这畜生分明在撵我们走,正打算走开,我无意中看见这间狭窄的虎屋的水泥墙壁上,有几个长长圆圆的深坑,显然是这只老虎在早先什么时候,用它的利爪抓的,或者是用虎牙咬的。深坑的四周,染着斑斑点点的变成紫黑色的血迹,仿佛一首绝命诗题写在墙壁上。再仔细看看那四只虎爪,全都是破裂的,是它绝望地在墙壁上抓的。也许虎爪是管理员剪掉的,就说不清了。不过我不大相信有谁竟然忍心地把虎爪剪掉,还有虎的牙。难怪虎如此地憎恶人!

    当我们离开桂林动物园,这只虎,给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是:一只残破的虎。……然而又是多么令人感佩的一匹不甘寂闷的困兽,一个在命运面前顽抗到底的生灵,它一直背着我们,用钢鞭似的尾巴一挥一扫地要撵我们走开。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几条盘曲的泥土似的大蟒,本来没有给我留下深的印象,当我们匆匆地离开动物园,路经大蟒时,不愿再瞧它们一眼,而它们也始终没有看看我们这三个落荒而去的游人。大蟒一样地憎恶人,我不得不这么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