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途中路过涅瓦大街，叶卡捷琳娜雕像旁边，沿着广场两侧，搭起一个个小售货亭，外面画满了一棵连一颗的圣诞树，还有飘散在圣诞树上面的方棱状的雪花。小亭的屋檐上横搭着一串连一串的彩灯，红色黄色交替闪烁着。路灯那一两百年前的老样式，挂满了图案漂亮的霓虹灯。小路的头上是一只金属框架外层覆满一缕一缕灯条的小熊，好像我在圈楼的橱窗里看到那玩具小熊的样子，然而这里的玩具小熊座的这样的巨大，可爱的样子坐在那一家一家画满圣诞树和雪花的货亭前面。

    圣诞树，又要到新年了吧？俄历的新年总在圣诞节前后，圣诞与新年总是那么不离不分的，何况，圣诞的狂欢与新年在时间上也总是粘在一起。回想起去年的新年，市中心的街巷里家家店铺门口摆满了圣诞树，还有彼得要塞围墙上扩大的祝贺新年的标语。当然，还有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写着祝贺新年的霓虹灯。走过它们，这些城市的语言告诉我，这座城市里有了节日的气氛。这一年中我遇到了很多的朋友，望着去年街头圣诞树的时候，我们心里的距离还很遥远，现在，又到新年了，他们是我心里甜美的念想。他们也像一盏盏灯，当这个城市都是沉寂的时候，他们的语言告诉我，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暖融融的快乐的气氛。一年又一年的过着，春花秋月何时了，时间是最好的老师，然而它只能让自己的学生明白自己的生活，却并不曾把那同样的彻悟的程度教给他们，有赖于每个人的境遇和心智了。

    涅瓦大街上那座通体紫红色的钟楼都缀满了黄色的霓虹灯。晚上从学校出来，忽然听见从不远处的那钟楼里钟声奏成的曲调，一支祝贺新年的旋律。顿然觉得那新年的一股温暖的气氛，就在这钟声响动里，弱弱的在我的心头颤动着了。

    圈楼门口摆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那样高大的到几乎同圈楼的高度相当。又是缀满一圈又一圈的彩灯。旁边的扩音喇叭把声音传给涅瓦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客：无论您是彼得堡人，还是居住在彼得堡的居民，你们在新年里快乐吧。

    大年夜我去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食品店买啤酒，售货的姑娘说，你跳一支舞，我就把啤酒给你。我说我不会跳。她带着新年的兴奋跳起一支舞蹈来。狂野的俄罗斯人，新年又是个宣泄在压抑的天气和生活里抑郁感情的机会。

    其实走过摆满圣诞树和光辉撩目的彩灯的店铺橱窗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到那个大年夜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暖融融的餐厅里在圣诞树旁聚起一堆又一堆碰杯欢呼庆祝新年的人。新年里张满城市的炫目的霓虹灯和圣诞树上挂起的撩人的灯荧，那灯光的下面，有寻常俄罗斯居民狂野的狂欢庆祝，有飘荡在这座城市中找不到故乡的人的失落，也有穷困变成延续着生命中唯一一口气息的人的无助。雪地里站着一个乞丐，很无奈的象一个又一个过路人要着零钱。他向我要一棵烟，要一支打火机点着火，含着苦笑礼貌的向我一遍又一遍说着谢谢，说祝贺新年。晚上依旧在飘着雪，我听得到噼噼叭叭的雪片的声音打落在身上。学校门前的人行道上积雪还没有来得及被人清理，没过脚踝的雪地里跌跌撞撞走过来。在风雪中站着两个乞讨的伤残军人，企盼的眼神望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对他们来说，新年意味着什么呢？生命的炽痛在时间里一年又一年流淌着，一个人生命中的一年流淌在时间冥芒浩瀚的敞阔里，像一滴水珠蒸发在空气里，世界张开的眼睛看不到他们生命痕迹的形影，也不曾张开一只聆听他们生命流淌生息的耳朵。时近新年，彼得堡天天都在下雪，积雪厚厚的堆在行道两边，空气里还荡着散漫的雪片。

    今年冬天的雪比我在彼得堡三年以来往年任何时候的雪都要大。从喀山教堂后面绕过积雪的堆积而沿一条一条在广场的积雪堆里铲出的一条积雪稍薄的小路走来，那广场上的积雪可以没过脚踝，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学校，积雪上的足迹转眼之间就被疾风骤雪覆盖了。校园里草坪上踩踏出的小路隐隐约约现没在积雪的下面。今天是平安夜。在这夜里我再次走过圈楼门口的圣诞树，巨大的圣诞树，上面的灯荧在瞬息熄灭而又闪现间。在灯荧下遇到一位盛装与朋友结伴联欢的中国人。陌生人对过问候，道过节日愉快。“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圣诞节雪夜中的相约，走在一棵又一棵圣诞树和霓虹灯前，然而这要心理年龄绝对的年轻而且激情。灯火未阑人倦。那些封闭中的人们却依旧运转在各自忙碌的世界里，激情和兴味在年复一年的雪落的城市里隐没，雪片在涅瓦大街钟楼的钟声奏成的祝贺新年的曲调里飞舞，涅瓦大街繁复的路灯两旁建筑上为这新年而布置上的霓虹灯前陆离斑落的散开，欣喜和欢腾在人们碾压过的深深的雪痕里。

    拭拭那冰冷的积雪吧，抚摸吧，那漫天大雪纷飞中栖息在我们额上的寒意的精魂。雪片在散乱的发梢上驻留，凝结，而后消融。城市的飞雪在圣诞夜里的彩灯下散开，散开来而又聚合，封闭了那城市一扇扇望过两三百年时光的窗扉。城市如旧，飞雪中年复一年的新年如旧，只是两三百年间城市中的人，都在飞雪掩盖的城市的街巷里，不知不觉的消散了。

    圣诞树和装点的灯荧把新年的喧嚣和氛围都给了繁华的大街，小街里只是些把积雪层层堆积的丘壑。在小巷子里的卷饼店吃过午饭，卷饼店里同样空荡荡的少了热闹的光顾，站在卷饼店门口的雪地里，路边停着的汽车上落满了厚厚的雪层，道路中间被行过的车辆压出一道窄窄的可以容车辆开过的痕迹，道路的其余部分全部压在积雪的下面。我平日里一向觉得巷隅的阴冷和僻静，是城市中孤单的角落，这角落在落雪的堆积里尤其隔膜和封闭。零星的几个行人，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深灰色或者黑色的羽绒服里。积雪的间隙里露出人行道的深灰色。望中的尽头弗拉基米尔教堂几个深黑色的圆顶，灰黄色的墙面，被雪斑斑驳驳的覆盖着。望中，行人淡漠，道路淡漠，教堂淡漠。

    我问过自己的同学，大年夜里准不准备庆祝一下？他们很多人根本没有节日的心情。手头一堆无奈的事情把好奇和兴奋都吞掉了。然而新年在眼前流过去，心里总会有些不甘的。我跟一个中国同学到酒吧里喝一杯啤酒。出来在略带阴沉的小巷子里，我分明还看见一个在大年夜里喝到大醉而栽倒在雪地里哭泣而没有人搀扶的俄罗斯中年女人。

    平安夜这天的深夜，我的中国同学打来电话，我问他平安夜有没有好好庆祝一下？他说正在赶一大堆考试的作业，没有心情过新年。但是，新年毕竟还是要过的，我们应当充分享受节日的快乐，而且，节日里每一个人都应当快乐。我要想到那些在新年里被一大堆无聊而重要的事情吞噬掉节日欢悦的心情的人，新年的气氛冲不破他们在无奈生活中的枯涩的运转。时近新年的许多个夜里，依旧在无奈的忙碌。然而我相信，他们并没有真真正正的麻木掉，新年的气氛在城市中划过，他们的心里也会暗暗地企盼那气氛也是属于自己的，只是一大堆无奈把这样的心情吞噬掉罢了。我仿佛看到他们在新年的夜里张着的一只只无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他们的一只只眼睛也像一盏盏灯，同繁华的街市上布置上的霓虹灯一起，点缀着这座城市里新的一年开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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