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展览至今日执笔写文章起时隔一年了。展览原是为纪念这位水彩画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诺维茨基去世十周年。我会惊讶,一个俄罗斯画家竟会有这样逸气的东方人的品相。散散漫漫的笔触,摆在水彩纸上,有点像梵高那种平摆的笔触,暗合之中也有点水墨画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味道。一种同俄罗斯画派画风迥异的语言。他活着,只是个孤魂野鬼般游离在俄罗斯各种派系之外的艺术家。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即便活着,也如游离在各种文化定式间的幽灵,死后,灵魂依然是找不到文化体系归属的野鬼。我看得出他身后的寂寞,没有学院派把他认作自己脉络的传承,非官方艺术也没有认可他的独创性而为他腾出一席之地。非但自己,连他的亲人,也得不到他艺术的荣光。依旧是孤独,孤独,没有被社会认可,没有被艺术圈子接纳。她的遗孀,甚至会用这种方式来寻访亡夫的知己。我在展览厅内的书摊上发现一本他作品的小册子,展厅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为我介绍他的画作,介绍这次展览。指着册子上用区别针别上的一张小纸片,我忽然发现纸片上诡异的印着一条电话号码。工作人员说,这是他遗孀的电话,如果你想跟她成为朋友,可以打电话过去跟她交流。
买下他的画册。不只是因为绘画。也不只因为纸片上遗孀的电话号码。画册的序言里,记取他的身世。
他出生在诺夫哥罗德。不幸的,正是在弹火硝烟的卫国战争中的一九四一年。出生前,他的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两岁的时候,战火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十五岁,他进入诺夫哥罗德的美术学校学习。之后,在彼得堡的一所杂志社的编辑工作里度过一生。世界面前平凡的一生。
我喜欢那首俄罗斯歌曲,《凋零的枫树》。叶赛宁的诗歌谱曲而成。这首诗在刘湛秋的中译本里译作《像枫树一样的凋零》。曲子是一首幽幽咽咽的旋律,原是为配合那首诗而写成的。对我来说,那首诗很像我现在的心境。我曾经对恩多说过,俄罗斯诗人里有那么多人都在写离别,写飘零。比如叶赛宁的这首,还有莱蒙托夫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帆》。
恩多说,他喜欢那首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又是离别,又是飘零。
恩多是我在师大美术系的同学。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想拍电影,讲一个生活在幻想里的孤独者,幻想里那些美丽的故事。像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改编成的动画片《荒唐人的梦》。他是我在这边为数不多的志趣相投的朋友之一。他喜欢诗歌,我们谈过东西方诗歌的差别,谈到过自己欣赏的诗歌流派,忽而又扯到电影,一跃而谈论自己喜欢的故事片,忽而又会说到彼得堡的自助餐厅。海阔天空吹着自己喜欢的话题。我记得他对海子那些诗人的看法,他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有种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明天起,我一定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但是,明天永远不会来临。
一个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一定是美好的。然而,未来的美好什么时候会来临?我们的生活真的会一直是孤单和迷茫么?
我曾经听很多写文的朋友发过这样的牢骚,自己看不到未来的位置,那是文艺腔的无病呻吟。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前途,即便考虑,也会时常给自己些自欺欺人的借口来开脱,在这样平凡的生活里,无奈的间隙当中,我们很生动的在运转自己的欢笑,与其说是乐观,不如说是种麻木。
那天跟昱翔在俄罗斯博物馆看画。看到中途,忽然对我说,他最近在构思一张创作,独木桥上,一个独自向远方前行的人,双手一边提一个沉重的包袱,两个包袱都非常沉重,然而哪一个也不能放弃,以保持独木桥上身体的平衡。独木桥的远方,是像黑云翻墨一样的阴霾。他说,这样的画面构图,是有前途渺茫和价值观选择迷茫的寓意的。
我知道,这就是他现在的心境。
素描课后,学校的画室里,俄罗斯人零零散散的走了,只有我跟昱翔坐在那里,看着他速写本上的草图。他指点着本子上那张创作的几个构思,于是我们当场勾来勾去,交互着关于这个题旨互放的思维。我忽然发现他草图的下面用中文和英文写了几行字:迷茫,压迫,看不到未来。
很惊异,我的很多朋友都会有迷茫苦闷的感觉。这其中很多人不免有些无病呻吟的味道,然而这样的心境总是免不了的。我听过很多的朋友都在向我抱怨,自己带着希望,然而时间过去了,依旧是个庸庸碌碌的人。比如恩多,他对我说过,他希望学到更多的东西,让自己变成一个优秀的人,然而现实跟自己的希望总是有差距的。还比如说昱翔。向着美好的未来望过去,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没有归属感的人,心灵总是在漂泊。更何况,在国外这样的环境里,总不免让我们有些身世漂泊的伤感。
跟佳佳聊天的时候,曾经听她说起过,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坎坷,所以开始时总是抱怨自己,慢慢开始为自己开解,人也就坚强了许多。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作为一个关怀我的大姐,她是不会把苦闷的心情强加在我身上的,她只会用积极的人生态度来感染我。她只是无意中说过,她厌倦这个城市。她想必也会有自己的伤感,苦闷,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一二。深蓝色的夜空中,一颗寒星向我眨着眼睛。
我的窗前有棵枫树。秋天,我望得见它的凋落。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这不免总要让我想起叶赛宁的那首诗歌。
光秃的枫树,结了冰的枫树,弯着腰站在白茫茫的风雪中。
“我碰见过柳树,也和松树打过招呼,在暴风雪中我给他们唱过夏天的歌。”
“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枫树,不是光秃秃,而是绿叶满枝。像楼着别人的妻子,我紧紧拥抱着白桦树。”
寒冷的夜色里,窗外下着雪。我在房间里读着叶赛宁的诗句。纷乱的雪片和诗句,像一团冰冷的迷雾向我覆盖下来。
谁能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寂寞惆怅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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