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文化，常在我的仰慕之中。虽然我没有亲身在湖南的大地上生活过，多少次我在南下的火车上，途经湖南，车窗外紫气蒸腾的山岳，与北方拔山倾海的山势迥异的意趣。在它们面前，我常会联想到屈宋笔下吟咏过的诗境。
它们——便是千载风华的见证者。
湖湘文化，那原本并不只属于某一个地域，它已是深深嵌在整个东方文化的飘逸与柔美中了。久已沉淀的故乡的幻梦，便在这逸曲曼歌的飘动里，渐渐在我们的心里荡漾着了。
梦回湖南。梦回那潇水湘水里流淌着的风流千古的血液。
我的故乡并不在湖南。乡意乡情，在陋巷里石板路上的厚重，在午后蒸腾的炎炎阳光下一片柳荫一把蒲团扇的悠然，在闹市里傍晚间一杯酒赤坦胸怀的炽热豪情。赵孟頫《鹊华秋色图》里明湖濼源烟涛涤荡憾振的春梦。辛稼轩三十九年尘劳里吴钩拭遍青山望穿梦绕魂牵中的祖地。
趵突泉畔，三股泉水，“四时常吼半空雷”，前后七子浙西词人诗海韵林里一张口吐就半个北国的风雅。我常记起趵突泉畔沾满明清文客韵脚与文雅标签的祠堂。祠中供奉的是舜帝的两位妻子——娥皇、女英。
泊荏同我谈及湖南——那是他的家乡。提起家乡君山上舜帝二妃的坟冢。故乡之上趵突泉畔几百年间供奉的女神，拈起一缕千古风流的标识。想着家乡，想到趵突泉畔的女神，我也常常想到她们的归属。
舜帝归天，二妃追之未及，空怅望，茫茫云梦，烟波浩淼，阻挡了二妃追寻舜帝的路途。然而她们终于没有追及，望着舜帝远去的步伐带起的风尘，只是默默地流泪，流泪。终于郁郁而终。
于是，在一种神话版本的考证里，她们化作湘江的水神。她是屈原笔下的湘夫人。于是“帝子降兮北渚”，等待的目光同湘水的波涛一起，悠长冗绵，没有尽期。
爱情的虚无与茫幻纵然看遍，我心里依旧保存守护着这条爱情的经典。虽然我知道她们的生命和她们的故事可能只是虚度中的神话。然而见过这样的感情，在一个人生命的长河里，也就丰富了爱情的纯净。
闻一多先生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便是诗人的气质，“屈平词赋悬日月”，那个潇水湘水汨罗江畔行吟的潦倒落拓的身影，家国伤怀的孤愤，在中国文化千古风雅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数百年后屈子行吟过的湘水之滨，多了位客殇之士凭吊的足迹。贾谊的诗篇倾洒在这片土地上，于是山川草木，重又为感怀伤世家国之痛的孤寂所浸染。
潇湘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潇湘水云。四个方块字。湖湘之地，湖湘文化。汤汤荡荡雾霭迷离的山河，连同这大地上瑰丽灿烂的文化，便都在意境之中。屈子泽畔行吟披发的落拓如在望中，崇高悲壮的楚辞异响，如在耳边。
潇湘水云。任由这意境在脑海中蔓延伸展，畅游在联想的迷幻里，一幅湖湘大地上氤氲柔润的秀色，在眼前铺展开来，汨罗江在望中，八百里洞庭在望中。在我的眼中，那里——是屈子贾谊的诗赋，董北苑的南宗画卷。
梦回湖南。梦回那洞庭湖上霏霏的淫雨，浮光跃金的千里皓月。汀兰岸芷。九嶷山上迷蒙的雾云。
想着湖南的大地，想着湖南大地上的景色，我脑子里总会想到董源的那张《潇湘图》。画面中以水墨间杂淡色，点子皴法，几乎不见线条的刚硬的勾勒，以墨点表现远山的植被，模糊而富有质感的山型轮廓。墨点的疏密浓淡间，是山林的深蔚，烟水之微茫。山水之中又有人物渔舟点缀其间，赋色鲜明，刻画入微，为寂静幽深的山林增添了无限生机。
南派北宗的山水画，并不以画家诞生的地域而得名。乃是笔下的山峦河川，或近北地，或近南域，由此派生出画法刚硬与轻柔的差异。我在想，湖湘大地山川高旷的烟岚气象之景，才会引得董北苑描绘出淡墨轻晕之美感。
在那湖南的大地上，我想着她在烟水茫茫山林淡远的迷幻，长烟一空郁郁青青的山川草木。
我常觉得，这张南宗画派的开山之作，为宏朗开阔的宋元山水开响第一炮的《潇湘图》，在国画历史上孤篇横绝，便将潇湘之地在中国漫长的版图里永远打上了千古风流雅致的意韵。
湘水之滨，嫋嫋兮秋风，荒乎远望，流水潺湲，屈子的神灵，瑰丽荣华的幻境，家国之痛的哀怨失意，在其间奔驰。九嶷山上，可怜无数的云朵，缭绕着的遮住欲穿望眼的云雾生出，有郭沔心中的故地。洞庭波兮木叶下，互答的渔歌声中，常存下范文正公旷然心胸中挺立千载的信念。
潇水、湘水，两条流淌贯穿在湖南河山之上的巨川大渎，那里面流淌的，都是祖国文化里深沉宏雅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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