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时光-春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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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来,正当彼得堡初春的时候。

    当我的航班在机场落地,便看见跑道两旁排着一堆又一堆的积雪。

    那积雪纵横着。积雪的样子,仿佛白天的时候,在飞机上看到的万丈高空下凹凸的山峦。雪下落在地面的时候,本是在地面上平静铺满了一层,当初春的雨夹着雪片落下,或是早春的风吹过,积雪的姿态便发生了变化:被雨水冲刷过的地方,静静铺满了道道纹理和沟壑;被春天的风扫过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个倾斜的平面。雪若是独立的个体——当她落在衣领上、落在手掌上,你便能看出雪片的形姿,那是轻盈的柔媚的样子。而当无数片雪花临降在大地,当她们凝聚,当她们展着宽广的翅膀如穹盖一样压在大地上,倏然间你抬头,看到这场景,那就是一片静谧,一片凄清的柔美。

    为什么我说这是静谧的场景?原因大概有两个:大地被雪盖满,已是一块浓浓的白色,而这白色在目之所及的尽头后面悄然消失;它没有杂色的点染,没有闲杂物什进入,而破坏了它整体的苍茫。

    我为这眼前的异景感到惊奇,因为啊!北京此时已经是烈日中明媚的春光了。

    景色让我回味,它引诱着我在幻想,在联想,同时也勾惹起我的怀念和相思。不久前,我跟恋人在济南趵突泉畔,泉水是那么澄净,它们是多么的悠然、怡然,因为他们的身体里,是清澈到毫无杂质。——我跟恋人是站在泉池的围栏上看它们,围栏被百余年间的游客磨得光滑。

    彼得堡是座雪城。去年年末,哈尔滨的朋友与我相邀,去看哈尔滨的冰雪节,我便推脱了。不单单因为冰雪在彼得堡极为常见,关键是,雪,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春天,在彼得堡,天气的冷热总是不均匀的,昨夜一场大雪,今晨自朝阳初升,积雪的融水就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沟坎,样子就像卫星图上的流淌于地球的江河。

    我听得见那窗外的鸟鸣,虽则身居于闹市,而几声啼叫却时常敲击在我的心坎上,那些叫声也在唤醒着我的心灵。所谓“鸟鸣山更幽”,后面若要加一句,便是:“一切景语皆情语”;鸟的叫声,确实能唤起一片明净的情绪——在我原本浮躁而茫然不知的心里。那鸟鸣,恰似肖邦的练习曲。于是,莽莽一片素淡的雪原,和这清寂的鸟叫声,交揉在一起,敲响在心里,便唯有纯净的一味。纯净得,如同生命最初的美好。

    苏东坡的诗中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是在用莽莽一片雪的世界,来喻拟人生。细想来,人生与这雪原的世界,确有几分相似,它们同样广阔、同样辽远——目光在地平线的尽头便收住,而地平线的那端永远未知。而且,人生也同雪原一样,是醇美的世界。

    我常为了生活的空洞而苦恼,茫然木然,做些寻常看来“应该做”的事情,而理性中所谓“应该”,并不能得到生命之本能中激情的认同。仿佛许久已忘却了生命中最原本的意愿,忘却了,那生活的滋味。

    我有一场关于爱情的甜甜的美梦,几回想诉说,都只在几张粉红色的信纸,几页桃红色的便笺,在几行浓丽的诗句。雪,下在春天;“春天”二字,于中国人的文化习惯看来,绝不仅仅单指一种季节,单是看着一个“春”字,心中就弥漫出无限的生机。“青春”的“春”也由此而来,它的另一种内涵是一生中生气勃勃的年龄段。“春心”的“春”也由此而来,它派生出来的含义,还有一层,就是心中爱情的萌动。雪,下在春天;是箫和埙合奏的一首乐曲,呜呜咽咽在窗外,吉他或手风琴的曲子,不是这样的质感。它拿着自己的性命真真切切天真到一塌糊涂;说它天真,是因为纯净,而且简单。

    爱情是纯美的,是净美的,纯净而美丽得就像初春时节的莽莽雪原一般。它们,就是这春天的雪原中唯一的一点充盈。

    她在北京清美的校园里背着书包,穿着洋溢着青春的服饰;待到学校及北京文化公司的高层会议、论坛上,她穿着黑色端庄的礼服。她用柔软细腻的嗓音语调研习这世上最浪漫的语言——“浪漫”一词最初便是来源于她所研习的罗曼语所作的小说。曾经,她在中学时,是同学眼中的好学生,乖女孩;大学,到了恋爱的季节,她寻到了一个可以用全部精神和心血疼她的人。她跟恋人自从初识,便将恋人称作“灵魂的伴侣”。雪花落在我故乡首都的时候,她在机场迎来了分别许久的恋人,她用拥抱来温暖我,于是返途的劳尘尽散,而男朋友在俄罗斯四个月来日夜的思念,便仿佛一段凝着灰白色调的无色默片。回忆的镜头摇回去,恋人便坐在彼得堡的日租房里,在写字台前——那天空总是灰白的,那画面上划着一道又一道旧电影胶片的划痕;那雪时而落下时而不落下,平分了俄罗斯的冬色。

    自雪的精魄落在她的故乡——那中部的省城,她的思绪便也在那里,她把一条条问候折成视频里的电讯信号,折成手中牵着的恋人的一只溢暖的手;我们的火车驶在雪霁后暖日下的铁轨,在太行、吕梁间原谷上的城市,她把感情带到了那里,于是汾河的水便是蜜也似的,柳巷中的商业街也是蜜也似的,武宿和太原火车站的灯光带着留恋。当恋人的手心相扣,指尖若环似的盘绕在一起,眼神便是迷离的醉态,迎泽大街的车流、建筑便都是迷幻的朦胧,朦胧中的甜腻。她的魅力让我把她的故乡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我依稀记得确切:那里人话语的抑抑扬扬的调子里,那里的街巷,都那么耐看;那里的云朵,都那么好看。

    岩井俊二的经典电影《情书》结尾,渡边博子在山坡上对着山间积雪而形成的莽莽雪原,呼喊恋人的片段,已经成了经典中的经典;你的心随着电影的情节走进画面,走进去又走出来,于是在你的心里,“雪”这一物象,就转化成了情思。

    于是你心中的镜头摇进电影,再摇出电影,摇进现实。

    此时正当我故乡的雪花初霁,而细粉似的白雪,并不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她的路途初至,正当未央的午夜泛紫,长庚伴着一缕下旋的弯月。她把爱情的誓词用口中的话语写在硬币,投进趵突泉的泉池。在济南的泉池畔,在喷涌出的泉水所汇集的护城河畔,她会惊异,她惊异于那泉池和护城河里的水为何那样澄澈,为何那样透明见底。泉水碧绿色的,然而是透明的绿,是翡翠的色泽和水晶的通透融合在一起的样子。她在泉水和石板路间奔跑,她挽着我的手——依旧地;她在鹅卵石上雀跃;在泉水飘着清凉的风的山石上,静静伫望,她是这样深情——她的目光,她注视这片土地、这座城市,她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甚至连她的目光都如春雪,那是纯净的颜色,是娇艳的媚姿,是如春雪一般的情怀,游移到心中,透过目光所折射出来的情怀。

    早晨的汽车穿过街道,午后的阳光是散漫的,像一层模糊的雾气,覆盖在整条街道的视线之中。眼前这场景,仿佛樱花谢落下来的季节,樱花在漫天飞舞,樱花下落形成雨片一样的美感。樱花的色彩是粉嫩的,而日光的颜色是黄白色的,可无论如何,我们走进那街道,走进那城市,却都是淡淡的忘我,淡淡的陶醉。

    而她的目光永远是温柔的,她的话语,也永远是甜蜜而温存——如今每当我忧愁或伤感,或是劳顿于一半归于身外的营营,每当我的心自身外归来,每当看到自己心中的一片期翼幸福甜蜜的终极渴望,她的心便紧紧抱着我的心,她会用话语关怀我,给我心中最最甜蜜的慰藉。她的吻和拥抱在微信和信息里飞舞,它们是如此的娇艳可爱啊!它们穿过乌拉尔山的高峰;穿过宽广的伏尔加河、列拿河;它们越过四个小时时差的时空。纵然有时空和几千公里地域的阻隔,我的爱情会把它们消解——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微不足道,哪怕,是上天安排的难于更改。它们只是细细的一片水滴,只是几秒钟或几分钟,只是方寸间的距离。我向着它们胜利地微笑,这世上,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这神圣的爱情。

    我至今始终不忘她在济南时的背影,早晨起床,刚刚睁开眼睛,眼中,她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她在给我做家乡的面食。在北京,每日上学或上班的告别,她的背影走向门口,总是在再次的回眸中,给我一个甜甜的微笑。在北京,她的吻,就是日日唤我起床的信号。

    我心中常常觉得我为这感情所付出的,并不是生命的全部,这常常使我伤感,使我心底浮起一片异样的哀愁。那哀愁的况味,浮在心底,就如同冰皮时冻的湖水上浮着的一片血红色的残破的落英。

    我常想念英王乔治六世的爱情故事,我也常常羡慕他。英国皇室让他在继续执政和爱人之间选择一个,如若坚持跟王后继续爱情,就只能退位。于是结果是大家知道的,他选择了爱情,而甘愿退位去跟爱人做城市的公爵。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政治生涯耿介得一塌糊涂,从而为我们打造了一段“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佳话。在我的心底,总有一种恰似臆想的冲动——纵然我知道这冲动只在激情的决绝里。我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不必再看上一眼,不必再去留恋,再去徒劳地珍惜。因为,在生命里我拥有一个世上最美丽最善良的恋人。

    人生命之中精神的家园不外三种:有人将生命归依到宗教;有人将生命归依到自然;有人将生命归依到童年的天真。我时时在想,爱情何尝不可以作为一种信仰呢?看呐!爱情——她的身形如此之美,她给人的快慰,比得上一切宗教给人的安慰;她的美丽,比得上一切造化所赋予世界的美丽;拥有她,拾取童年的天真快乐,便如同摘取一棵小草一般的简单。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叶赛宁说:“假使天兵向我喊道:请进入天堂,离开俄罗斯;我要回答:我不要天堂,请把我还给自己的祖国。”这描述的是眷恋祖国的挚痛的爱;我心中对爱情的信念,不亚于此。假使这爱恋的情绪让我深处水深火热,我为这份爱情,心中所怀着的炽热,依然不会改变。自我跟恋人初识到现在,最初时的激情,它延续到了如今,它依然是如此的强烈。我听得到我这颗心跳得活泼,它跳动的声音,仿佛春雨中唤起一切生机的隐隐雷声。当我听到它——我为了爱情而激越的心跳,我便意识到我的生命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我在“生活”,我在领悟着生命存在过程里的生机;而不是仅仅“生存”着,仅仅让生命存在。

    这份爱情,让我看得到它是如此之精美绝伦,我拥有它,我的生命便不是生物的“存在”着,我生命的实体不只是行尸走肉;我的生命中自从有了这份爱情,便有了无限活的趣味,有了感官的生机。

    于是,春天的雪融化了,黑白色的天空不再,黑白色的雪塬不再,而春雪的色彩留在每一张信笺上。每当分别,在她的家乡,或是在故国的首都,她总是赠我一本写满情书的日记。春雪过后,想必又是开满春天之花的季节了。那花开得灿烂,开得陶醉,它们忘我地盛开,仿佛一颗颗挣扎跃动着渴望生命之醇美的心。伦勃朗的《花神》,是以自己的妻子为模特,他把春天盛开的一朵朵花插满自己爱人的发髻,画中的女孩身体微微倾斜,倾向注视她的画外的观众。春天,我想对你说,如果你赠给我开满天涯的绚烂夺目的花朵,我都要在心里把它们送给我的恋人,我要把那些无比璀璨的花朵都采来,用来修饰我无比挚爱的恋人的美丽。我甚至想用每一朵花装点她的发梢。这世上的全部美丽,在我心中,只是她美丽的装点,装点着她——我挚爱的小太阳、小女孩,也装点着我们无比美丽的爱情。

    有时候,我会向赠与我生命的造化自然发问:你在创造我一生的时候,把我的幸福放在了哪里?我想,造化一定会如此回答:我把你的幸福和你生活的甜蜜,全部放在了你的爱情里。

    在春天北国的雪花里,我时时走过,日日走过,当雪片这自然里的室外乐变成室内乐,心中的雪花飞舞的时候,倏然间,我要问一问承载我的生命,你的依托在哪里?我笑了,它,在我挚爱的恋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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