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档案-命运的档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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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牧云(1944年10月3日,城固)

    云:

    来信已读到。

    昨天是中秋节,又是阴沉的雨天,我没有吃到月饼。

    有一件倒霉事:前天下午,我因心情烦闷,适逢食堂总务欺侮我,我给了他一记耳光,案子现在尚未断完,大概最轻也得记过,并扣贷金。我不怕,刑罚嘲笑不了我。

    写成一长诗《我开垦中国的牧歌》,凡九百五十行。有地方我十分偏爱,有些地方,我是说梦话。我知道写这首诗的动机,不是由樊金堂引起的,是由我自己的烦躁和寂寞的幻想所写成的。我想发掘一些人生的梦和自由,这首诗,你不会喜爱的,总共写了一个月,连抄带改。你读过是否觉得我的梦是空虚而玄妙的。或者是一章荒诞的不好的诗,来信告我。

    我费了半个月的光景,抄了四章诗。这里我分头说说这些。

    (1)《鄂尔多斯草原》,我改了几遍都不能满意,我不敢再动一句了,只得原诗送上,你以为如何,如果你能替我将它修改一遍最好。这首诗凡三百五十行。

    (2)《九月的歌弦》,我修改了一大半,前几段还保存原诗的感情和音调,中间我删去一大段梦话。我添了一些新的诗句,也许改得好了些,此诗凡二百零几行。

    (3)《长剑,留给我们》,你说不留它,大概是不太好,现在我又费力改了几遍,寄去,我十分偏爱这章诗的内容。此诗,凡一百二十行左右。这首诗刊于《枫林文艺》上。

    (4)《我开垦中国的牧歌》,首先,是不是应该选人此集,我没有主意。只是我选短诗失败,没法,将他也编在里面,不会破坏诗集的和谐和美吧。在寄书店前,你愿意抄诗的话,将他先投寄给一个刊物,赚点稿费,送你和竣德吃茶。我想这是需要的。

    (5)你那里存的《老哥萨克刘果夫》,希望你替我加上标点,可能修改一遍。

    上面的诗,总共有两千行。

    集子的次序:①《鄂尔……》②《九月……》③《刘果夫……》④《长剑……》⑤《我开垦……》集名,就用《野性的脉搏》吧!

    其实,年来,我写的长诗还有一章,《母亲·太阳·土地》凡千行。以后修改好再寄你。短诗写的比较多,有五十几首,长三千行。假如这个集子成功,我即着手整理这个短诗集,我保证它是相当丰满的。

    你可代我向布德先生致敬。

    如果可能,你可走访一次胡风先生。请他给点意见。

    如果认为没有必要出版,那么,我就再修改一次,或者添十首短诗,再设法。胡先生能替我介绍出版社,更好。请你不妨走访一次,或者先请冀访君看后再说。

    10月3日

    致彭燕郊(1946年5月8日,汉中狱中)

    燕郊兄:

    读到你的音讯,欣喜得很。虽然还是首次通信,但实在说,已经是久交的老朋友了。

    不幸得很,4月24日在城固,我因为闹学潮被捕入狱。

    你的来信是在狱中第一次读的信,使我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狱内是不自由的,狱外的歌声和进军,却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生活尚安适,可能在短期中开释,这个讯息请转告南方诸诗友,并代我致意。

    老早就听魏放兄说,你将赴沪上编一诗刊,我一定尽一切有的力量支持它,正如你说,这是自己的园地。寄稿事,因为在狱中,一切都不方便,长诗和短诗辑,出狱后,一定寄上。现在先寄来一篇短诗,是狱中写的,算作我的抗辩,也当成一点祝福的礼物。

    出狱后,我将去西安或者开封,你如果要离开桂林,亦请随时告知,写信时可寄开封黄河水专苏金伞先生转。不过,我抵汴时,恐迟在六月底。匆祝!

    近安!

    弟谷风5月8日

    [附注]十年前,诗人彭燕郊清理他多年积存的旧稿及杂物时,发现一封我写给他的信。这封信是我在汉中陕西省第二监狱被关押时写的,时间是1946年5月8日。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中,与其他文稿信件一起被有关部门抄走,八十年代平反后退还给彭燕郊。

    记得我在汉中狱中还写过不少的信,如今只保留下这一封,感到异常的珍贵,尽管文字粗糙,却真实地记录了我当时的单纯而坚定的情操。

    信中提到的魏放,是四十年代初在城固西北大学读书时结识的诗友。魏是西北工学院学生,他的诗常在当时桂林的一些刊物上发表。信中还说寄?一首短诗给彭燕郊,是哪一首已不记得?但可以肯定这首诗是在狱中写的。

    我实在痛苦到极点,我才恍然地觉得你们在关心我,正如我尽量躲避你们的鼓励一样。我不想写信给任何友人,也许你们生活在乎静中,那我才痛苦呢。不是妒怨。有些友人说我这次到上海是活受罪,我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嘲笑我、鞭挞我的人我都感激他们。因为我已找到三年来失迷在远方的真诚的生命。我是怀着多么热烈的希望走近你们,我也曾经埋怨与恨过你们,我觉得你们在轻蔑一个人。当我快要离开上海,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我的好心的弟兄们,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在这个时期比友情对我支持更有力。让我们在心里互相祝福吧!

    我一直在失业,海华的事情也被敲碎。那女中里她是唯一的外省人,而且她又是一个不会恭维人与解释自己的人。我们在这里小型的流浪,目前住在一个已关门的小书店里,一个没有窗户的黑屋。海华又临近生产,我们心里很焦急;这里的友人十分帮助我们,不然恐怕要更惨淡些。本来想着,我可以经常寄点钱给你们,这个心思,我在上海早已打定,然而我已没力量了,甚至托你们购买书的力量都没有。我和海华,虽然整天沉浸在大的动荡中,但倒比以前泰然多了,海华说:“这是克利斯朵夫支持我们生活。”回来后,我已经读完四册《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给予我同样的生的力量,使我第一次走进声音的宇宙(更确当些说,是人的宇宙),一个我从前未曾知道的世界。罗兰为我开了门,我走进去,我是一个后来者,一个最弱的生灵。然而我也终究又跨进几步路,这不是一道门的距离,而是两个世界(两种生命)的分界。这里书很多,只少了一册《弥盖朗琪罗传》,你们如有钱替买一册寄来,我没有钱寄给你们,等以后再说。也许找到工作后,可以有很多余款。《时报》”

    篇幅缩小,人事有瓜葛,副刊不能接编,其他工作,正在进行中,因为在寒假中,学校极少变动。

    在上海写的那些诗,我想撕毁!本想给你们寄,中途又失去信心,等几天,我修改好再寄来。我正在开始构思一首长诗。已经零零碎碎地写出一点。题目拟定为:《在大风暴的鞭击下》。还写成几首短诗。

    这个时期,是我写作过程中,亦可说人生进程中的最苦痛与烦恼的时期,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要摆脱开从前作为我的生命的痛苦与欢乐,甚至我以为:我在重新孕育自己,仿佛我是自己的母亲一样。多么奇怪的生命体验。我得将自己爱过的“生命”一齐掀翻,但即使那是罪恶的“生命”,也是非常不易一下解脱了的。有如约翰,克利斯朵夫,失去奥里维时,他疯癩了许久,差点也跟着死去。得到容易,得到再抛开,尤其我,生性硬直,更是一件烦难的事情。好的友情,应该给予我更多的鞭击。我是多么需要有力的真诚的人性!

    也许在十天内有一个新的决定,那时我或许要去故乡的东南角,友人们呼唤我,我想就去,我正在考虑中,无论如何,我有什么动向,都要告诉你们。

    樊先生尚未来汴。

    寄来的相片收到。我照成了一块肉。

    常来信吧!我们该做饭了。

    性忠兄毕业后计划如何?念念。我很怀念他。他的面孔像贝多芬,而我刚读完后者的传。其他朋友都代我致意。

    好!

    2月6日

    致郗潭封、逯登泰(1948年2月29日,天台)

    潭封、登泰:

    三天前寄去一封长信,想已读到了。来这半月多,为何信也不来一封呢?你们是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如何寂寞和烦闷,多么想读一封信!天又落雨,械斗还未停止,枪日夜响。最近,这两个村子还嫌斗得不凶,不够取乐,他们把几百年前祖先们留下的土炮也搬出来!装上火药,轰然一声,俨然是大炮。据说这炮是打不死一个狗的,不过藉此可以增加点娱乐性而已,真是好玩!县长也不知道晓不晓得?这两天有人说要“协商”哩!那个死人还暴露未埋,又传说这个村子的人将河那岸的一个村民打死投人河水里,尸身顺水而下被人捞起,于是战况又鏖廛不息,有持续态势。

    学校仍未开课,学生是一个两个的来。

    这儿麦子是一石一百捌拾万元,还惬意。我计划过几天支下几石来,便可寄去一点钱,决不食言。《文艺信》的出版事宜有何新发展?加点油,能出几期算几期。一个拳头也可打死一个敌人的。虽然别人的大炮是一轰千里,而杀人如草的,但我们有一个拳头也是骄傲的。对吗?

    来此后写成(改成)一章诗《彩色的生活》,约四百行。

    我认为较前有点长进。因此,我便缮清寄给胡先生了,请他看看。我实在懒得再抄一份寄你们,而且稿纸也用罄,泰如去胡先生那里,可顺便取上。你们读后有何意见,也请寄来。翘望之至!

    这两天想修改一首诗《诞生》”,亦是一首三四百行的诗,但又疲困无力。过几天想可改好,一定寄你们那里。

    上海近来有何新闻?文艺动态里有什么噱头没有?陈性忠那个回合进行得如何?是否打出第二拳?前几天《电影与戏剧》上有一篇杂文,写什么罗丹的《巴尔扎克像》,我读了以后,觉得有许多暗箭射出!不知你们读过没有?我觉得,你们应该也写点东西,因为这不是冀访的个人战争,而且他一个人也势必不能打死敌人的。他们是最顽强的一班子。要一天打死这些人,把他们全部推到读者面前,一齐扫光,决不能。他们和冀访跳起舞,来来去去,他们是希望如此的,不死,他们还可喧哗一阵。我希望你们可以合起来挺身迎战,打击那些人的办法多得很,很可以用座谈会的形式集体剖杀他们,一根贼骨头不能留下。但是我担心没有发表的地方,《文艺信》如能赶快印出,便应首先做起。

    致鄂潭封(1948年4月12日,天台)

    潭封:

    游西湖的信,已读。毛毛已病愈,病后大不如前,变成一个扭捏的小姐了,但较这里的几个小女孩还是粗野甚多,尤其胆量。天水家里来信,诉苦一遍,自诩酒仙的爸爸确实让我关怀,三弟不幸染肺病(一期初),已休学调养,但像我那个穷困如洗的家,哪里会让病人调养?母亲一向自做杂拌烟卖,形同一个女工。两年前我回天水时,家里破污得使人痛苦,两个弟弟,一条油渍斑斑的被子,他们比我受的苦难尤多。三弟咳嗽的原因,据母亲说,是在定襄时充役而致的,因为没钱雇人,三弟便当作工人去筑路,墙塌压到胸上,一直没有复原。我的家,能以惨淡支持,全是我的母亲一个人的生命肩着的,她老人家雄强不弱,生性狂暴,一生没示弱过。前年到汉中看我时,我流泪了,她还说我:“哭什么呢?长得不怪好吗!”她一个人南行,行李不让挑夫拿,她荷着,而且是十分舒快地走。我送她走时,她也并没流泪,还是用眼盯着我,慈祥而悲凄地笑着。她总是咯咯地笑,愉快地走。她曾经夜里怀刀去谋杀省长,而又被逮捕唾骂当作疯子的情景还在我脑子里发光,她呼啸西关的农民们包围拦截向省长跪诉,大声控告的情景,我还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我也是跪在太阳下控诉的人)。母亲的生命是光彩的,她曾跟着三舅的囚车一直到太原,而且如《复活》中聂黑流道夫的爱人一样,自己也几乎被人捕起来。我的家可以说是母亲一步一滴汗地肩负过来的。昨天我给家里寄了三百万块钱,心里感到沉痛,是一生第一次寄给家里的几个钱。大舅的儿子牛则璜去年考入清华,他是一个需要我帮助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我们能不悲愤吗?你的父亲是死在太原还是定襄?你母亲的生活比我母亲的生活还要惨淡,儿子们都不在身边,我们不会忘记这一群屈辱的人们,只有,只有这一条路,在四处嚣声和笑声中(别人的)默默地行进,我是决不会甘心倒下的。有时夜里睡不着觉,想着,想着,全身冒火星子,真想变成雷电扫击这暗黑的密云天,我是愈活愈暴了。这些时,精神还是恍惚不宁,就如火焰一样灼热而摇动着。真痛苦。暑假我是要走的。xx浪漫,在城固时,我与藩封就说过他,那时他要去新疆干开垦。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比我们好,但到另一个世界,他或许要自行倒下,虽然他是一个“骑士、英雄”!!暑假我们如北上,势必还得去找他设法。胡先生说他很有办法,很活跃,请找他。

    学进在汉口困居二月,泽杰已教英文,老金亦任教(月薪一百七十万),但待遇只合一石米,糊口而已。学进根本还未找到事,来信总是悲愤一通,不屈地挣扎。他说如果事不成,则离汉他去矣。我觉得这倒是一条路。他没给你信吗?

    时间过得真快,挥手间来此已过两个月,暑假马上就到,我们期待着流火七月。最近有许多友人由陕南下,都是一群彷徨无告的悲愤的人。有几个妻子带着儿子去找丈夫爸爸。他们也许要集体“逃荒”去!但不是“白俄”,逃香港去。棍土》读过。并不算好,尤其末了那几篇散文与小说。

    还是不及成都那几种年轻活泼。

    克从事情找到没有?碰到他后替我问好。登泰不另。

    心位兄好!

    4月12日

    致陈思(1951年3月8日,沈阳)

    陈思:

    很久未读到你的信。听吴平说你下厂工作,但也应该写信来。太懒了不好。徐放来沈一趟,关于北京朋友们的消息谈得不少。你最近写了些什么东西?诗写得多吗?我在北京《人民日报》读者之页上读到你的《工会的儿子》一文,很高兴,写得很精小细致,但描写太客观,过分着重叙述,主人公的内在感情没有透出来。因此,文章的情绪谈些,感人的力量不雄厚。我个人有个看法,写任何作品(诗尤其重要)仅仅反映现实是不够的,要创造与推动现实才成,要跨过现实一步,马雅可夫斯基是坚持这一原则的。就是说,不要局限在现实的细节的描写里,那会变成自然主义。当然你这篇东西是好的,但有这一偏向。我认为你的思想和工作上也一样存在这个缺点,突击跨越的干劲弱,而你的情感很热,但并不集中,因此,不够猛烈。你的思想倒是走在行动的前头,我有这点感觉。希望你在生活工作与写作上,应实实在在注意到这点。你最近不正在搞恋爱吗?

    我很关心你这问题。我真诚地希望你成功,不要拖长,因为看你几次的失败了,其实都是由于上述缺点所致。实践战斗的劲儿差,容易陷于纷乱的情感里,失去果断突进的力量。思想上真诚与诚实,如不能贯彻到实践里提高与发展,那么真诚与成熟,还是虚的,不实在的。你这次的爱情问题,应该力避此点,要解决了才算成功,不要再多情的恋了一顿,弄得心情动荡,结果影响了自己的进步。干脆果断,解决问题。不只是看你怎样深思熟虑,而且看你怎样英勇的行动。也只有在行动中才能产生信心,思想只是一个起点。

    我这样写,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是经过这十年对你的感受得到的这点体会,恐怕在世界上,了解你这样长久与亲近的人并不多。当然,你有才能、智慧,有做一个诗人或文艺评论家的条件,但你缺乏思想上与行动上的魄力,什么感受你都在思想上体会到,而且很细致,但在行动上你却比人少走了一步。注意这一点!我的老朋友,尤其你这次恋爱问题。我再不愿看见你的半途而废的毛病。你写诗也是如此。比如你从前写了十个美丽的题目,但你一首诗没写成,对吗?也许现在已克服了这点。这和干事情一样。

    我最近正在写两首长诗,共约二千五百行一三千行。

    第一首(一千五百行)已大致修改好,正抄写。短诗没写,好像情感深人到历史深处了。来信吧,给我提点意见。《彩色的生活》我喜爱,比《祖国》好。因为这里有一个真诚的生命。看到的血伤与痛苦是我的,也是千万人的,也能看到我的挣扎和成长。它是我历史上美好的一段。我现在还能从这个诗集吸取不少力量。

    我的情况,徐放知道。来信。把恋爱问题也谈谈。

    1951年3月8日

    致陈思(1952年2月?日,沈阳)

    陈思:

    去年12月25日写的信,昨晚才读到,太慢,大概是因为我们搬家无法投递而延误了的。吴平这半个月又没写信,十分纳闷,不知出了啥岔子。读过信以后,才舒展了。

    吴平这次生产,又提前了半个多月,孩子一定很瘦弱的。希望你得空常去看看她,同时可以帮忙她处理一些必要的家事。劝她多吃几只老母鸡,订牛奶喝,不要太穷酸,自己身体不好,孩子身体就不会好的,这是最典型有机联系了。我总不放心她这一点,对自己太苛刻。

    大约在去年12月28日,我寄吴平(交大)一卷诗稿,共六百五十行,七首。内有一长诗《塔》。我已函告孝鹤去取,送徐放处。但不知结果如何?这一次的诗,我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但还不太满意,比上次的或许要完整和浑厚些。

    你和徐放研究修改一下吧!我最近总想在写诗方面要创造些什么,总想写些短小精练的、真实纯朴的抒情诗,就如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出现了的那些感人的短诗,把大的革命旋律和个人感情的脉动相融合,更高的凝结起来。在自己的斗争过程中,反映出整个时代斗争的风貌来。中国现在正缺少这种纯真的诗。我是想用苦功夫创造一些诗。但我知道,并不见得能够写成功。

    但无论如何,在真实的工作生活中,在改造自己的过程中,同时改造与提高自己的诗。一些人是把它分开的。诗人,一定是真实与勇敢的人,诗才能感动人。道理很平凡,谁都能讲通,但做到却实在不易。

    我这次寄去的信,你可询问吴平,也许孝鹤已取走,稿子如果修改,以后请你替我抄一清稿,把原稿存吴平处。不知道你有无时间,好好修改修改。这些诗,希望能发表。人民文艺、人民文学或其他较严肃的报刊,能发几篇算几篇。

    从前我是无意把诗送《人民文学》的,如投去,也不会登不出来的。发表总比不发表力量大些。在群众中考验诗,比咱们几个人的力量大啊!

    这两次寄的诗,尽量发表,最后,你们可以编成集。有办法出版更好。但亦不必太急。我想,以后还能写出较好诗来的。如出版困难,即过一个时期再说。写得更多些,可多选拔些。“沙里澄金”,当然希望一字就是“块金”,但不成块,亦起码是一粒“金沙”才成。

    把你的意见(对这次七首诗)写给我。

    你最近写了些什么?不能不写,抓紧一分一秒钟的时间,一粒金,即是金,不写,这些金粒会顺流(生活之流)而下,变得无影无迹。写一点算一点。不怕写不成功,不好,慢慢写好,写诗,也是一种劳动,不写,就要生疏了,退化了,不能说没有时间,或心情不集中,真要有诗,无论如何,是可以凝结成诗的。尽管这是很困难的,需要有魄力才成。

    徐放那首《为了祖国,为了孩子》,前边很空,但后边还是抓住了真实的东西,比起他以前的诗(《野狼湾》)是一个转进,当然,一下就全好,那还不行,但读到这首诗,也是一种喜悦。有了生机,有了力量。总的说,是一首诗。

    1952年2月

    致苏金伞、青勃(1980年12月27日,北京)

    金伞、青勃二兄:

    久未通讯,常常思念你们。读了二位不少诗,给我莫大的鞭策与欣慰。总想写点与中原有关的诗,寄给(奔流》,一直没有写出来。这两年,我只能“反刍”,把在五七干校笔记本中记下的许多草稿整理出来,那五年流放生活是难忘的。

    我自小生长在农村,因此到了湖北咸宁之后,一下子就觉得回返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我陆续整理了十几首,不算好,笔意非常呆滞,许多流动的诗情,一旦落笔到纸上,就凝固了起来。《诗刊》那三首不好。最近在《文汇增刊》第七期有一小集诗(《山野小集》)稍稍深入了一些。金伞离京时劝我大量寄诗到报刊,我只能几首几首地,甚至一首一首地寄出去。写得较慢,只能在深夜挣扎着写写。明年一月号的《艺丛》(湖北)可能刊用我的一首较长的诗,全诗不完整,有几节我倒是倾注了不少心血的。明年一月号的《长安》也有两首。我向二位汇报,说明我没有忘记了二位去年文代会期间给我的鼓励。你们看过这些粗陋生涩的东西后,有些什么感觉,盼告知一二。我还寄了一些诗给别的刊物,说是用,但已有几个月还没有动静。我知道,我的诗的情调可能有些陈旧了,人家不欣赏。但我很固执,还是唱自己的歌。

    青勃在《北方文学》赠我的诗,我昨天看到,诗写得清新,我读了之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许多战友。青勃在解放之前就曾“悼念”过我,那篇文章我是1950年看到的。我深深感激老友对我的关心。让我领情之余,努力写点诗来酬答青勃。青勃的诗,近来我看了不少,风格清丽可喜,不像一个年近半百、历尽沧桑的人写的,这种感觉十分强烈,青勃的诗,纯净如小溪流。我的诗,从来没有纯净过,尽管显得奔腾,却总是浑浊不清。

    绿原与我应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倡议,选编了一本1955年“分子”们的诗,共二十人(阿垅、鲁藜、彭燕郊、孙钿、冀访、杜谷、胡征、绿原、曾卓、芦甸、徐放、牛汉、朱健、鲁煤(牧青)、钟瑄、朱谷怀、罗洛、化铁、方然、郑思),选集名《白色花》,凡人千行,每人作品之前附了简历。说是年底之前发稿,明年5月可能出书。这是落实政策的意思。我与绿原花了三四个月才弄了出来,但仍然不满意。这20人是定成了“分子”的。有些老前辈的诗没有选,我们不能把他们拉到这个并不光彩的行列之中,直到如今仍有人咒骂我们。

    书前有绿原写的序文,《当代》要发。这本诗选,可能会起点作用,至少能告诉年轻人,四十年代也还是有不少人写过诗的。现在有人是不承认四十年代的。我与青勃是四十年代初开始发表诗的(青勃或许比我早几年)。

    真想自己弄一个“诗丛”,但没有出版社敢答应。没有自己的一个诗阵地,写起来常常是不紧张的,有了一个阵地会催人逼人的。

    河南文艺界似乎有几分沉周(我的印象可能主观),我经常到出版社资料室看《奔流》,编得并不算差,也有好诗文。但总还感到不如另几个省的刊物。邻省湖北就好一点。西安也可以。河南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金伞的诗选,我几次催刘岚山,他说等等再安排,不会不出的。但时间拖得太久了。我还要不断地催他。最近出了公刘的诗选,叫作《离离原上草》,我觉得编得庞杂,良莠不齐,其实还不如少选点。你们如能来京,真想深谈深谈诗歌创作上的问题。

    再谈致

    著安

    牛汉1980年12月27日夜

    致姚锦(1981年6月13日,北京)

    姚锦同志:

    你好!来信及克异同志的悼词和追悼会情况的文章,收到的当天就请纪朵带给老徐。我以为应当写些悼词里没有写到的重要事迹。克异同志是东北几千万人民的坚贞的优秀的儿子,他的一生,没有辱没那片浸透了血和泪的广阔的大地,他没有辜负庄严的历史。他的战友,他的朋友,将永远在心里记着他的憨厚而壮实的形象。他是一个有深厚潜力的、聚集了很大的才华的坚强的生命。在近二三十年中,他在极大的苦闷与压抑中,从没有放下自己的笔。他的才华终于突破了冷冰冰的地壳。他留给我们的作品,肯定会得到广大读者的赞美。他的生命还在发热发光,他的生命还在他的作品中搏动。

    我真想不到克异同志这么突然这么静静地离开了人间。他自己没有一点准备,朋友们也没有任何预感,他是活活地劳累而死去的,仿佛让一阵旋风吹熄他的生命。

    今天下午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比较安静。我想起不久之前,克异就坐在这里——我现在写信的书桌边,跟我谈了近两个小时,那可能是他临终之前的最后的社会活动了。

    他进办公室之后,有点发喘,第一句话是:“你这里可真难找,找了好半天。”我让他坐下,正好我刚刚泡好了一杯茶,很酽,是一个朋友送我的安徽绿茶,清淡可口,克异接连呷了好几口,等他休息了一会之后,我俩几乎是头顶头地低声谈了起来,那天办公室里人较多,我们的声音不敢过大。他谈了改稿的情形,说改得很艰苦,环境不好,前不久青年出版社有人(行政方面的)在屋里大声说话,“还不搬走”?等于逐客,但是出版社领导说没有那个意思。但他心里是非常难过的,写一部稿子,这么难啊!随后,我跟他商量,如果那里住不了,我给文学出版社领导谈谈,把他接过来,他说第二部可以考虑给人文。看来青年的编辑对改稿子没有太大的帮助,想不到一块儿。但他是个忠厚人,不能不讲信用,不能决然把稿子抽出来,那太不讲人情了。我同意他这种态度。他说还有一部写杨靖宇的小说,稿子在广州。我说希望他把这部稿子给人文,我好有理由向领导提出弄一间房子的事(克异一走,我就立刻找江秉祥,让他们赶快找韦君宜)。他们第二天就找了,主要是找一间可住一家人的房子,据我知道,行政部门已经在设法。通县有,我说不行,只能在北京城里。他还谈到我的一个老朋友——张羽,是我先问他认不认识这个老青年出版社的人,克异说认得,于是他又谈了一些张羽受迫害的事情,还谈到肖也牧平反的问题。我跟他都非常气愤。肖也牧是个作家,从小在解放区,有什么大问题?!青年分了两派,他慨叹了一阵,说:“这种斗争真可怕!”他为那些无辜的作家抱屈,鸣不平。他是个具有正义感的人。后来又谈到我的复查问题。我送他到外面,下楼时,他对我说(在办公室里不好谈),“真想不到,我的档案里装了许多黑材料,说我是国际间谍,这个黑锅我背了半辈子”。我说赶快找《工人日报》去,让他们说清楚,不能马马虎虎,看来,他这个人太憨厚太单纯了,他活了半个多世纪,经过了那么多斗争、运动,还不知道那些黑材料会给子女亲属带来什么灾难!我说这问题可不能听之任之,自己不催,他们很可能不管。我送他到南小街口,又聊了一阵,他腋下夹着我送他的《新文学史料》第三辑,慢慢地横过马路,我记得当时还想到,克异的头发那么长了,不去理一下,他也不嫌热?还有,他在南小街口,大大地夸奖了你们的女儿,说她十二岁就独立生活,照顾全家人,非常懂事,坚强,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个女儿,生活更不堪设想。他说女儿到广州教学去了。他深深地感激你们的女儿!

    希望《历史的回声》在你的努力下,全部改好。《杨靖宇》那部稿子你如能改出来,就交给人文,我早已跟出版社讲过了。为了纪念克异,他的作品应当全部设法印出来。

    生活如何?我是很惦念的。过些天,我会来看望你们的。

    向沈阳同志夫妇问好!

    字迹潦草难认,请原谅。

    6月13日

    致邵燕祥(1981年9月7日,北京)

    燕祥同志:

    来信及路翎诗一首收到,这首诗不是由我转给《诗刊》的,可能是绿原交给荻帆的。我手头也有路翎寄我的一束诗稿,准备选一些寄到外地的杂志试试。路翎年轻时曾写过诗,后来专写小说。前不久,我见到他时,他说有些生活感触只能写成诗,但近二十年他没有看过谁的诗,他只是率性地写成他认为是诗的东西。因此,不论形式,还是语言,都显得“与世隔绝”,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不至于流俗。他是一位很有才华的作者。

    你寄赠我的诗集。早已拜读过,谢谢。我仔细看过,很喜欢其中一些篇章,那首短短的序诗,看了觉得非常亲切,它概括了与你有相似经历的一代文艺工作者的遭遇,容量大,构思新颖。是从生活的深渊中汲取上来的一勺清泉,虽经时间的积沙过滤了,还带着历史的血泪。屠岸同志也说喜欢你这本诗集中的一些诗,可惜现在手头无书,不能一一举例。

    艾青同志那本诗集,不算好,浮泛轻飘,感动之作不多。

    我是学他的诗成长起来的,但这本诗集实在令人失望。

    我的工作繁杂不堪,几乎没有时间认真写诗。因此近年来写得都不行。

    匆匆,祝

    近安

    9月7日

    致艾青(1986年2月2日,北京)

    艾青同志:

    先向您拜个早年。

    前几天,在《中国作家》拜读到《诗论》与周红兴的访问记,心里十分高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引起许多美好的联想。1942年前后,我在西北一个闭塞的山沟里读《诗论》(记得是刊登在一份叫做《诗》的薄薄的刊物上,桂林印的),我与几个朋友把它抄在本子上,一直随我奔波了许多年。

    我一向不大读理论文章,但糖萃的诗话却非常爱读。我的创作,几乎可以说是一生,都是在您的诗的光照下逐渐地接近了诗的情境。

    《中国》使我经历了许多苦难。今年略有转机。但我不能长久地不写诗,刊物一有了基础,就想把具体的编务交给比我年轻的同志们。还得趁精力好的时候,写点东西。我没有放松自己,我要努力写,多少还有点对那段历史的反击的心理。

    您多次谬奖我的近作,心里是感激的。我知道,我的诗是您的诗的血亲,您的赞许比谁的赞许都珍贵。

    近六七年来,我除编了一本《温泉》之外,又编了两本,一本是寄来的《海上蝴蝶》,相当单薄,不好,还有一本分量较重一些的《沉默的悬崖》,交北京出版社,已发排。这后一本我觉得比《温泉》要有深度。《温泉》是干校写的诗的一部分,有更多的诗没有整理好,有的情绪太悲悒,或太狂奋。

    当时不能发表,现在仍心有余悸。

    我自觉还能再写几年。但写上去极不易,我只企望把自己胸腔里的血气都倾出来,一点不剩才能瞑目。

    西安的沙陵同志赠您的诗集,也奉上,他也是您的一生的追随者。

    真想来看望您一趟,安安静静谈谈心,谈谈诗。

    敬祝

    年安

    1986年2月2日

    高瑛同志同此不另。

    致苏金伞(1996年4月9日,北京)

    金伞老哥哥;

    我遥遥地呼唤你的名字!

    我每月只去出版社一两回,信寄到好多天我才见到。

    我的确记起你今年九十寿辰,与海华还谈过。但这两个月来我一直闹痔,住了一个月医院,作了手术,近一个星期才大好。我们全家都尊你为人世间的好人、亲人,一生忘记不了。196年到1947年你对我和海华的救助,使我们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我从中学时就十分喜欢你的诗。你的诗对我有过深深的影响。1943年通信,1944年冬,在西安首次相会,那情景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还一块去拜见了郑伯奇先生。随后你随河大师生去了宝鸡附近的一个地方。

    那时你正当壮年,走路一阵风(一个肩头有一点倾斜,总觉得你脚下的路不平坦,一脚深,一脚浅,但是你一边走,一边唱河南小曲,面孔红扑扑的)。1946年夏到开封之后,我是你家的常客,老嫂擀的面条,特别有劲儿,每回我都吃两大碗。一年之后,又在正定见到你一家人。1949年,还记得在王府井南口与你邂逅,你豪情满怀地说要回河南写作。

    再后来我们都经历了几十年的灾难。我们的命运如此地相似!也许是由于命运,使我们的诗也有了相似的气质,都有浓重的泥土的气息,和不屈的筋骨。你是我的真正的兄长,亲人,在中国的诗歌界,你和我的友谊最为悠久,最为深厚,没有一点点距离,真正地亲密无间。在情感上,你比七月派的几位诗人还亲!(还有青勃兄,我不会忘记他的纯朴而真诚的人和诗,以及他特有的温和的谦逊的声音。在1944冬,我们三人在西安一块见了面,后来青勃到了汉中,他和塞风等还到城固西大找过我。)啊,金伞老哥,我们有长长的半个多世纪的美好的友情,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忘记了你,更不会背叛了我们的友情。你的生命是中国诗人中最强旺最纯正的一个,你的诗里直到今天还搏动着一颗纯朴而毫不衰老的孩子般单纯的赤心。我敢说,没有哪一个年近九旬的诗人有你这么强健,这么纯洁,你纯洁得如孕育过伟大历史人物的泥土,坦坦荡荡的,没有一点虚伪、浮躁、轻薄、卖弄和诡诈,你是真正透明的,谁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你那颗赤诚的心。因此你也最容易被蒙受创伤(你不会隐蔽自己),这一点我的性格与你也十分相似。我这一生,因为有了你这个亲爱的兄长(你比我的父亲只小三岁),使我活得才更为充实和不孤单。我们的血亲般的关系,不必用多少道理来检验它的本质,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中国诗歌的土地上,从外形到内脏,是可以一目了然被看作是兄弟。我多么高兴,多么感激这长长的人生,有幸与你结合在一起的伟大的充满友爱的人生!痛苦已经过去,有毒的迷雾已经消退,丑类也已被历史识破、埋葬,我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活了过来。虽然我们身上心上还有许多无法消失的创伤,每根神经,每根肋骨,每个血球,都还有些疼痛,还隐隐地能看出过去的变乌了的疤痕,让历史去检验我们的一生吧!我们无愧!我们将得到永生!我语无伦次地随心所往地写下这封草草不恭的信,请你谅解。你看不清,请孩子们念给你听!金伞老哥!我永远在你身边,永远是你的弟弟!

    我亲吻你的人和诗!

    向你全家老小问好!

    牛汉1996年4月9日

    致梁志宏(1996年6月21日,北京)

    志宏诗友:

    你好!谢谢给予我的信任,多次催促我写出点关于大著《华夏创世神歌》的评述文字,评论写不出,只能尽力写点读后的感想。迟迟未能奉答,十分抱歉。去冬今春我一直在患病,住医院做了痔疮手术,折磨我整整两三个月,春节前夕,才从医院回到家里,虽然太好,身体却伤了元气。还未休息过来,又赶写了几篇文章还债。《神歌》正在阅读之中。艾青师(1938年在西安跟他学过短时期的画)溘然长逝,几家报刊约写悼念文章,催得火急,五月中旬,刚刚为《诗刊》赶写了一篇,紧接着上海的《收获》也催稿,写得非常艰涩,前几天才寄走,人已疲累不堪了。我所以在这里唠叨个不停,腺请你谅解外,还有另一层意思,让你不要把我“估价”太高,我不会写文章,而且最不会写评论诗的文章,多半写不出什么道理来。两年来已发誓不再写评论文章,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昨天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读完(有来客打断了情绪),读得并不轻松。因为带着任务须边读边思考。尽管你的语言朴实,但由于我对中国古老的神话、寓言以及诸多有关的文献,没有多少知识,从来没有认真研习过,因此,虽虚心阅读,也难以真正地完完全全地进入诗的情境,只好又读几遍(重点地)。下面就将我想到的一些写下来,供你进一步思考。

    先谈两点感想。首先,读者如进入了诗的情境,并不觉得这是写荒古年代的事,没有时间的隔膜和距离感(我是读了诗的大部分之后才生出这个感觉的),因此没有陈旧和过时的那种先验的预感产生。这也许正是你这部长诗的一个成就,它不是仅仅转述尽人皆知的那点虚幻而神奇的故事,而是一次创作,将那些符号一般的三言两语的神奇话语,变成为具有生命感的诗意的完美境界(世界)。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出现,显示出原始的神奇与伟大的创造生命的氛围。

    本来是混沌的遥远的飘忽不定的影子,经过创作变得敞亮明晰了起来,有了可触可视的形态与动态。这点感悟不知说明白没有?第二点感想或感悟是,即使写的是代代相传的神话寓言(有文字记载),诗人,也以自己纯新的审美观点与情趣去进行诗意的开创性的写作,在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一种二度创世。其实,创作任何一首诗就是一次“刨世”或创造一个诗美的生命。这几年我痴迷地写作童年,就不是只凭回忆可写得出来,并不是回返到童年,而是进入一个永恒的童话的童贞的世界。你的《神歌》的境界,也不是仅仅让人回归到那个神话的境界,而是一片新的世界。它不在时间的背后,而是在前面或我们的周围。这点感悟不知有否道理?经过以上这些思考,我认为诗的新与旧(题材更不必说),主要由诗人创造出的意象和境界,以及诗人自身的情操来决定,绝不是写神话或历史,境界一定是陈旧的,而写当今的人生,写出来的一定是新的诗。三十年代废名先生就有过这个观点。本来还想写点具体的评述,但时近黄昏,赶紧邮出,以后如写出,一定补寄给你。(信的前面本有进一步评述的意思,没有完成任务,请再次原谅。)上面写的话,一定没有说清楚,更没有说出什么道理。

    匆匆祝

    文安

    1996年6月21日

    致沈奇(1997年2月1日,北京)

    沈奇:

    春节就要到了,向你全家祝福!

    约稿函件收到,犹豫了好久。因为我并非评论界人,没有写过什么真正的评或论的文章;偶尔从创作体验(个人的)生发出一些近似评论的感触,但也很少形成完完整整的理论性的文字。有少数几篇引起诗歌界的重视,如《诗的新生代》,这篇文章写得苦涩,只因为提出了一个新发现的创作现象竟然当作一个诗歌创作发展阶段肯定了下来,还写进许多文学史之中,如刘登翰、洪子诚的那本新诗发展史就措用了这个提法。其实文章写得平平。1985年冬,《文艺报》一次座谈会上我就提出了这个现象(与朦胧诗相比较),次年初,我写了《诗的新生代》一文。这次在行文上我作了少许修改。第二篇文章是与郑敏的通信。这篇通讯里我写到文字(语言)与诗创作的互动作用——种诗的生命体验,引起一些人的兴趣。至少有一部分诗人赞同这个观点,郑敏首先赞许。但作为理论,是远远不够的,只是一点点的感触和体验。但这种把诗视作生命形态的个人体验,却是我创作的主要追求和特点。世界上也有不少诗人有如是观。第三篇是《诗探索》上的那篇较长的随感性的文字,说来说去,也是有关诗的生命感的体验。这三篇文章,第一篇重要,却平平。第二三篇,是写了一些诗的生命感的体验,虽不成为理论,却是我的真实的创作心态与追求。请你考虑。

    近半年,我一直努力地写点东西。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我的两种选集:诗选与散文选,已交稿。安徽的一个出版社约我编一本论诗集《XX论诗》十万字,正在赶写。这套书是刘湛秋编的。大陆与台湾各三四人。从下半年起,我集中精力写自传,作家出版社约稿,30万字,我已答应。我将拼老命把一生的经历(人的,诗的)写出来。因此这两年,我必须潜心写作。只是左眼的视力不行,只靠一只右眼写。

    太苦。

    向西安的诗人(伊沙等)

    问好

    1997年2月1日

    致吕剑(1999年2月27日)

    剑兄如晤:

    近好!二月十四日手书已收到许多天。几个月来先后诵悉(友人来信,我一向不是无声的阅读,总要念出了声,而且还调侃地学写信人的声调),我兄数信,早该回复,总是获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时间,还有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人活得支离破碎,写一封信往往要拖一两天,跟写一首诗或一则随笔相较并不觉得轻松。杂驳的事务须尽力排挤到一边(它们还虎视眈眈地窥视我),好清出一片安静的只属心灵的境地。太难太难。这正说明我这个人极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如今“破五”已破了几天,我却仍没有从困境中突破出来。每次写信照例先宣泄一点真实心情,否则如何“如晤”呢?

    作协交下的那个五十年诗选的事情,几乎占了我一个冬天。本来每年严冬,缩在斗室,总要靠着暖气,浴着阳光,写几篇随笔之类的文字,今冬交了白卷。人冬之后,我苦苦地研读了近两百本诗集(有些还得多方寻觅)。当然,有一些集子读得并不觉苦,而且还让我真正地理解了这些诗人的心灵和品性。而且一边读这些诗,一边思考近半个世纪的严酷的历史,深深地思忆到了我们的这些为诗献命的人们生存的境遇,中国伟大新诗的存在与发展多么艰难啊!

    付出的代价太大,有泪,有血,但也踏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我深知哪些人是如何倒在棒喝下的,也深知哪些如今走红诗人当年的种种行状。我读到了五十年新诗的一页页史迹。或许我的这些感受与想法已成为落后的东西,如今一些评点诗史的大家,我真怀疑他们并没有认真读文本,真正进入历史的内腔。我希望他们比我更清醒,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不是不动感情。事实上我的确也看到少数选家的相当严肃的选本。不多,但不是没有。

    这是我的想法,事实证明这是近于天真,近于迂阔的设想。五十年诗选的选目,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完美纯正。

    我几乎又要辞职不干!两年前当鲁迅文学奖诗歌评委时,我愤而辞职过一回,后来得到一定的谅解,但心里留下了沉重的阴影。这一次,我忍着了,没有发作。但我更深地理解了人生的复杂,以及我个人的弱点。总之,选编得远不满意,可以说相当令人难过。我对不起历史,对不起我热爱的一些真正的诗人!是诗之外的因素所致。但愿历史能在将来弥补这个遗憾。我相信会实现。我拟定的选目经过一次严格的论证与审查,有十来个有实力的诗人诗评家参加,虽然是个应有的过场,却也并非马马虎虎。我很认真地听取不同的意见。对一些重要诗人提出我个人的评价,认为过去的评价不完全准确。有几个诗人(如陈敬容、昌耀、西川、欧阳江河、张烨……)我第一次深入认识了他们的诗。有几位影响大的诗人,我过去的认识不全面,人家还是写出一些精美的好诗,并非没有一首好诗。而另一些(不多)过去评价高的老诗人,我却觉得陈旧(比起年轻一代的诗人),我几乎一个诗人一个诗人地抚摩了他们全部的诗句。我真切地看到有些诗人的高尚品德,也看到了另一些诗人虚伪。我也痛苦地看到我自己的许多貌似刚强,实则软弱的表现。

    人们以为我很顽强,实际我常常处于胡涂的不清醒的状态中。有时我表现得很不冷静、租糙、不成形。我这一辈子已不可能修炼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我的诗也如此。但是,我所承受的这些苦痛,我生命中形成的无法愈合的无以数计的创伤,我的单纯的愚昧、美丽的幻想,我的这一切一切,正可说明历史和人生一直如此严酷和真实。我的值得自慰的“美德”是没有回避与溃灭,为此我承受了极大的灾难。而痛苦与灾难,却多情地教化了我,使我真正地重新获得一个人应有的品性,“重新做人”,多么快活!上面这些感悟准备另写一篇文章,题目就拟定《重新做人的快活》。谁知道能否写成。

    今年(1999)我有两件大事,一是我与武汉出版社订了合同,写一本散记,主要写牛棚到干校的这十年的经历,要细细地忆述几位人物,如雪峰、老聂,还有郭小川,还有另几位作家.当然主要写我个人的经历。我有信心写好。另一件事是,答应河北教育出版社编我的“文集”,初步想编成四本或五本:两本诗,两本散文,一本诗话诗论以及其他。我这一生写的太少,十分愧疚不安。自传远远还没有完成。

    希望今年我不生病,顺顺当当完成上述两个人生课题。

    听到我兄不久前又病了一场,心里非常惦记。只愿我兄的身体和心情平平安安,不断地写出新的文章,还有诗。

    越写越乱,就此打住。

    祝春天快活!

    愚弟牛汉1999年2月27日

    致艾砂、乙亚(1999年2月2日)

    艾砂、乙亚诗友如晤:

    近好。

    本月23日手书收悉。《香稻诗报》收到已有多日,编者和作者里有不少熟朋友,看了倍感亲切。当今的诗歌界正缺乏你们这种朴实纯正的创作风气。诗报此刻不在手边,记得刊有王尔碑、木斧等的小诗,见诗如见人,真切地听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声息。我怀念这些久违的远方的诗友们。诗本该是心灵之间的交流。

    《牡丹》近几年没有见过。刘以林文未读,不敢妄加评说。与刘文同时刊出了我去年在一次诗会上的即兴发言,文本无误。“爆发”一词是唐晓渡先我而讲的,我赞赏这个具有强烈动感的词。这个词,并非“后现代”诗人新创。从古至今,不论中外,有不少诗人的创作实际显示的势态,都能从“爆发”一词去联想和把捉其艺术个性。它,就我的体验来说,是从里到外,从下到上,从近到远,有时什么都不顾的狂奋不羁的那种诗情。杜牧序李贺歌诗,说李诗“鲸吸鳌掷”、“牛鬼蛇神”,李诗创作的奇特的情状,似与“爆发”的内涵相近似。法国诗人瓦雷里称之为“精神振荡”。不知二位有何看法?我的一些诗(不是全部),就是从内心(生命深处)突然爆发出来的,是久久沉聚和冲荡在胸间的无法再抑压的情绪,它多半是地火似的灼烈。不可能一丝一缕吐诉而出,是不由己(诗人)的一次性发作。过去在一些说诗的文字里,我表白过我的这个创作经历。有一个难以说清楚的问题是,发自生命的创作的爆发点是如何出现的,须进行深人的审美的探究。我不谙理论,我只晓得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的难点。

    我的《华南虎》《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麂子》等小诗的创作过程,与上述的情况非常的一致。有些诗,有些诗句、情境与词语的出现,不是作者技巧地思考出来的,它们仿佛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第一次听到的共鸣,大概就是常说的“神来之笔”吧?

    以上这些随想,仅供诸位参考。我常常说傻话,这次又很痴傻。

    视力极差,字迹不清,请见谅。

    春安

    牛汉1999年2月27日

    致韩小蕙(1999年12月15日,北京)

    小蕙:

    你好!

    好久未向《文荟》投稿,有愧。

    今年一直过得不轻松,编了三本诗选:两本为五十年诗选,一本是《新诗三百首》。作家出版社那本五十年诗选已问世,编后不顺心,该人选的佳作奉命删汰,而不该人选的劣诗却塞了进来。但有三五个人的诗我坚不收入,最后向我让步,他们深知我的脾气,看来脾气不能没有一点。其实,这绝不是什么脾气,是一个严肃的是非问题。另一本五十年当代诗卷正在写序文了,一时尚不能问世,这套书总主编是季羡林前辈,我为诗歌卷主编,这本诗请林莽、刘福春担任副主编,在三本诗选中编得较为满意。《新诗三百首》是我与谢冕充任主编,有二十几位编委。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印行,下月10号可问世。序文是在三五天之中赶写出来的。写得过于“个人化”,与常见的大型选本之序文的规矩相去甚远,我不善于写那种具有权威性与教化意义的大文章。但我自认为写得真诚,尽力排除了流行的正确的套话。

    真希望这篇序文能在你主编的《文荟》刊出。这序文我以为并无什么违碍的地方。请你审正。如能采用,盼能尽快见报。不用,请退还我。

    这序文十分不好写,采用随笔来写,也是一种“狡猾”的手段。但文字并没有直接批评那些仇视当前新诗的人;可也不能写一句违心的话,只能说真话。

    匆祝

    文健牛汉 1999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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