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意思呢?还不知道评比的结果怎么样呢!”赵家鸿脸上露出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样子,嘴上却一点不松劲,连核都懒得吐。“你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呀?”几个人一听全都笑了起来。赵家鸿看了他们的脸色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包葡萄不是慰劳,而是犒赏。
一班在班刊上终于扳回了一城。于是,在三项新生比赛中,三个班各得一冠,算是打成了一个平手,自然皆大欢喜。——这也是辅导员王红军最希望的结局。当然,如果硬要分个高下的话,一班竟然后来居上,因为他们在其他两项比赛中全都屈居第二。——可惜,全年级只有他们自己这么想。
现在,赵家鸿脸上的疙瘩和心中看不见的疙瘩同时平服了下来。他的心情一好,连金哲也变得顺眼了许多。同样,压在全班心头的乌云散去了,连牛芳兵也高兴了,当她看到班刊里将她的贵姓嵌进“牛郎织女配成双”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逃过了一劫。她并不知道,那是赵家鸿篡改过的,宋闻道的原文是“一行行鸿雁飞在天,一台台铁牛耕地忙”。
夜色中,秋风将满地的枯叶吹起,天气已经有点凉了。赵家鸿走过演讲大堂旁边的高音喇叭下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各位听友,晚上好,现在又到了《星星雨》的时间,我是你们的朋友暮春。飒瑟的秋风,弥漫着凄清的感觉;渐满的圆月,勾起了负笈游子的乡愁。今天这段时间,我要为大家选读一篇新生佳作,名字叫做《天涯之旅》。”
昨天天上是淡淡的晨星
夏虫停歇了隐约的低鸣
一袭烈风从檐间轰然吹过
卷起满城的乡土千粒万粒
今天道边是密密的乱林
夕阳明灭在燕山的叠影
一群归鸟从窗前飒然掠过
遮断满目的乡路千羽万羽明天水面是浓浓的雨雾秋潮打湿了凝望的双眸一捧浪花从礁孔喧然穿过溅落满海的乡思千滴万滴赵家鸿大吃了一惊。让他吃惊的,不是那柔美清亮的声音,而是谁把他登在班刊上的那首诗投到校广播室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睡觉前,刘大为带来了王红军的口头通知:让他明天晚上下自习后到校广播台去一趟。赵家鸿有点诧异了,怎么会是王红军呢?看来,他还真有点不了解自己的辅导员。
第二天正是中秋节。刚过九点钟,赵家鸿就匆匆奔向了主楼。当他正沿着宽大的台阶向上攀登时,突然,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原来又停电了。居住在内陆的人可能很难想象:海边的大连竟然是个严重缺电缺水的城市。
在黑暗中,这幢高耸的俄式建筑显得更加阴森诡异了。赵家鸿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四楼,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终于找到了广播室。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于是就推门进去了。
满眼还是一团漆黑,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和衣裙的沙沙声,突然从里间飘出来了一团烛光,随即一条光带流动了起来,倏忽之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就笼罩在那眩目的光圈里。一时间,赵家鸿竟然看不清她的眉目。
“我叫莫春,‘暮春’就是我。”她把手伸了出来,很礼节性的,因为从袖口露出来的只是手指而已,赵家鸿机械地碰了一下,只感觉到一丝冰凉。
“我请你来,只是想见一见那首诗的作者。现在反正没电了,也录不了音,我们就一起坐下来说说话吧。”
于是,赵家鸿就和她对面而坐。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迷糊得像错吃了耗子药的猫。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没有一句能够听清楚,只看到一只玉蝴蝶在她的胸前翩然起舞,以及两片浅红的嘴唇在白光中一张一翕。
“好了,给我讲讲一路上的见闻好吗?——不说什么乡愁了,谈点高兴的!”
为了让她高兴,赵家鸿就从自己上车开始,一直说到被蚊子袭击为止。他的思绪不清,语句也颠倒错乱,听在莫春的耳中,以为他的牌技棒极了,否则每局终了,人家为什么总要请他喝酒?同时又惊诧他的形象并不孔武,何来神力将三个大汉举起丢入车厢?最后,当赵家鸿详细描述那只蚊子的死状时,莫春的脸上更是写满了同情——可惜不是针对他的。
鸡零狗碎的故事终于讲完了,赵家鸿心情舒畅,莫春也显得兴味盎然,尽管她心里觉得眼前这个新生——不,未来的新同事有点喜欢自寻烦恼。
“你不用担心,学校就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角色的。”她本来要说“学校是个大杂烩,什么样的货色都有”,可是及时改口了。
“当然,你的作品也有缺点,那就是格调有点伤感,但新生想家,也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其实一点也不能理解,因为长了十八岁,她还从来没有离开大连一步。)不像这一篇《秋风北国万里行》,立意积极向上,完全符合征文要求,文笔也不错,只是有点太——太形式化了一点,反而觉得失真。所以,作为这次征文大赛的主评,我把你排在他的前面。”
顺着她手指,赵家鸿掠了一眼,马上惊喜地叫了一声。
“呀,他是我的中学校友。”
“是吗?他现在倒成了我的学弟了!”莫春轻笑了起来。在笑声中,赵家鸿的心也随着烛光一起微微颤抖起来。莫春并不是有意占这个便宜,因为她虽然高一级,实际年龄却比赵家鸿还要小几个月,她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两个坐同一列车离家远行的年轻人,观感竟然如此不同。
赵家鸿被她的笑声所鼓励,于是大着胆子将那篇文章从一大堆稿件中抽了出来。真不愧是计算机系的,簇新的打印纸,漂亮的版式,题头一句“敬请各位领导、老师指正”就让人看着心里舒坦。全文很长,赵家鸿匆匆一翻,真是应了“文如其人”,李潜龙说自己刚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喜出望外”,一路上“心潮澎湃”,一踏进校门就感到“名不虚传”,和辅导员谈心后“心悦诚服”,又说自己和室友们“一见如故”,关系犹如“水乳交融”。赵家鸿心里暗笑:自己的老乡就是喜欢投人所好。
“也许是真情实感吧?他的适应能力很强的,性格也比我随和多了。”想起那天在桥头的邂逅,赵家鸿觉得自己也有义务为李潜龙多说点好话。
“是吗?”莫春漫然应了一句,显然并不在意,“我想把你评为二等奖,把他评为三等奖——你知道,你不可能得一等奖的,因为你在校园中还没有什么名气。”听她的语气,似乎赵家鸿是个刚落草的强盗,即使有了投名状,也不能一下子就坐头把交椅的。
赵家鸿说了一声谢谢,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时间不早了,莫春让赵家鸿先走,因为她还要整理一下稿件,明天就要正式公布大赛结果了。刚出门的时候,她又把赵家鸿叫住了,将一根蜡烛交到了他的手里。
“出去的时候,把蜡烛吹灭交给传达室就行了。”
赵家鸿点头称是,可是并没有按照她说的去做,而是把它摆放在了二楼和三楼的拐角处。
一出主楼,外面就是月光的世界。赵家鸿行走在空寂无人的校园中,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细微的香气,一丛丛菊花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洁白,连草地上也腾起了淡淡轻雾。一切的一切,仿佛不像是真的一样。
他像梦游一样回来了,一推寝室门,就发现这里的情况热闹得不大正常。赵家鸿不禁奇怪:停电又不是停课,有什么可乐的?
“黄敏要加入我们寝室。”金哲抢着告诉他。
“诸位兄弟,且莫激动,我看,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赵家鸿大吃一惊,他瞅了一眼那张堆满皮箱的空床,心想才几个小时不见,他们竟然集体癫痫了。
“听他胡说?你上次那一架不白打了?”崔锋瞪了他一眼。原来,黄敏并不想和他们同床共寝,而是愿意在这里挂个号,以后长相往来。——看来郑君说得没有错,她的粮食也不是白吃的。
这种要求,当然欢迎得很。谁要是拒绝,保管一辈子讨不到老婆。不但如此,大家还必须给她一个名分,这样才算是完成了入伙的手续。“按年龄,她比王子奇大三天,应该是小七妹。”刘大为熟知每个同学的生辰八字。“不成!那我不就成了王八蛋了?”他的话音刚落,王子奇就先叫了起来。没办法,姓王的人经常会遇到这种麻烦的。“那就不按年龄,按先来后到吧!叫八妹怎么样?”刘大为开始犹豫了。“那也不行,听起来像是道上混的。”宋闻道港片看得多,最明白这个。“别琢磨了,干脆就叫她小九妹算了!”赵家鸿觉得为此伤脑筋很不值得。
“好名字!我记得戏曲里有这么一段:祝英台为了勾引梁山伯上门求婚,就说自己家里还有个小九妹待字闺中,梁山伯应约前来,才发现小九妹原来就是祝英台自己。所以说,这是个吉兆,预示着黄敏将来要嫁给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这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宋闻道咂着嘴说道,似乎那也是一小块需要施肥的田。“什么叫勾引?多难听!应该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刘大为笑着纠正道。第二天天一亮,安装在寝室门上的扩音器就响了起来。“319,赵家鸿下来,有人找。”赵家鸿趿拉着拖鞋就跑了下去,门卫老头指了指电话,就不理他了。他拿起了听筒,听见里面是个女声,心想黄敏这个小丫头性子可真急,于是张口就说道:“小九妹,你什么时候来呀?我们大家可都在想你呢!”经过一起办班刊,他知道黄敏是个胆大心也大的人,开个过分点的玩笑也无妨。要是和牛芳兵这么说,没准人家就跑到王导那里告他非礼呢!对方一听没有了声音,静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是莫春。”赵家鸿大吃一惊,当下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成两截。“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你,不,是想向你道歉。”“为什么?”赵家鸿一听,感到万分惊讶。“我昨天晚上告诉你获得的是二等奖,可是最后评定的结果是三等奖。因为——因为傅老师更喜欢李潜龙的那一篇。”赵家鸿知道,傅老师是广播台的辅导老师,也只有她才有权力改变莫春的决定,尽管后者现在已经是广播台的见习台长。
“是吗?那有什么关系呢?你别放在心上。”赵家鸿松了一口气,似乎现在需要安慰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
“获得二等奖以上就可以做广播台的记者呀!”莫春的语气里透出了惊奇,征文广告中早就载明了这一点,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赵家鸿也是一惊,他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莫春昨晚约自己面谈的真正原因!
“当然了,如果你不在意,那就太好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可惜,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做个通讯员。——不占广播台的正式编制。你以后如果有了好的作品,可以装到信封里,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然后投到我班的邮箱里就可以了。如果我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或者把稿费寄给你,也一样办理,好吗?”
赵家鸿立即表示同意,并把本班的邮箱号告诉了她。
“今天下午要颁奖,通知现在就要贴出去,你能过来吗?”
“我当然想去了,可是今天我们全班要去金沙滩。你知道的,我缺席了上次的集体活动,这次再不参加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赵家鸿很遗憾地说道。
“那也好,你应该去的,回头我让李潜龙把奖品带给你。”莫春也有点遗憾,但更为他摆脱了孤立主义而感到高兴,她认为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尽管错过了当记者的机会,赵家鸿的情绪也很高,因为他终于融入了集体当中。在跨溪跃谷的北大桥下,九○一班总算有了第一张全家福。而且,福气多得都要溢出来了,因为靳璧把自己的男朋友也带来了。
和穿校服的同学们不一样的是,这对全校着名的情侣都是一袭黑衣裹身,一副墨镜遮眼,冷艳配上冷峻,似乎提前进入了寒冬。宋闻道羡慕地说真是鹤立鸡群,赵家鸿笑着说你把话说反了,应该是鸡立鹤群。众人不解,赵家鸿说你看他们多像两只通体透黑的乌骨鸡呀!而我们一个个上红、中白、下黑,不正是丹顶鹤吗?
晚餐后,夜幕已经降临,在燃起的篝火边,大家围坐成了一圈。在观众尤其是女生的强烈要求下,吉他手终于赏脸弹了一曲《爱的罗曼史》,引来了响亮的鼓掌声。他冷漠地向四周微笑致意,知道这种赞扬很廉价;而大众也知道艺术很昂贵,所以就不勉强他再弹一曲了。
以后的时间,就是业余选手的天下。赵家鸿只会吹口琴,于是就吹了一段《乡间小路》,大家一起跟着唱,可是牛芳兵一听到“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时就生了气,她觉得那又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黄敏要表演一段豫剧,名字还没有报出来,谁都知道是《花木兰》选段——《谁说女子不如男》;崔锋打了一套长拳,可是却踢得飞沙走石,大家赶紧叫停;宋闻道像个虔诚的传道士一样,在农历八月十六的月光下高声朗诵了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那滋味也像过了期的食品一样,把同学们的胃口都弄坏了。
夜深了,起风了,宴散了。晚上,他们就分住在蒙古包一样的帐篷里。
赵家鸿因为多喝了两杯啤酒,感到兴味未尽,他还想爬到旁边的莲花峰上去,除了郑君,没有人响应他的这个疯狂想法,可是谁也拦不住。
莲花峰不高,但是很陡,当赵家鸿和郑君登顶时,已经到了午夜。他们一边惬意地舒展着手脚,一边向着四周望去。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白云山,都市的灯光,在山凹里灿若云霞。脚下就是广阔的星海湾,海面上一片漆黑,似乎有一只洪荒巨兽埋伏在那里,随时准备跃起啮人。
“那是什么?”郑君突然惊叫了一声,他的视力一向很好。
赵家鸿跟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离岸不远的一片礁石下,出现了点点亮光!在夜雾中,它们像鬼火一样地游移不定。
此时正值退潮期,所以这些暗礁才能露出水面。赵家鸿凝视半天,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立即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踪。
原来,星海之名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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