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一班的同学们狼狈不堪地回到寝室,个个倒头就睡了。可是很快他们又被打门声惊醒了,原来,是二班的同学来问他们昨晚玩得怎么样。——按照计划,三个班轮流去金沙滩宿营。
“好!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了!”崔锋没好气地说道。
“不,还可以更好!”宋闻道制止了崔锋的愤慨,他的目光闪动,像一只黑暗中的狐狸。
“建议你们把蒙古包扎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这样枕着海浪声入睡会更有情趣。”
“对了,别忘了再拿个塑料桶,抓螃蟹的时候用得着。我们只有两只手,看见它们跑来跑去,只好干瞪眼。”王子奇揉着被夹肿的脚趾说道。
“如果你们有兴趣,不妨再去爬一下莲花峰,在山顶上看落日倒是很不错的。”赵家鸿又添上了一句,那座山峰虽然不高,可是上去容易下来难。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窗外飘起了细雨。
“看来,他们是有罪受了!”刘大为深感不安地说道,他对兄弟们的恶作剧颇为不满,但也不好太过指责。
“你不用担心!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就算是吃了亏,也不会说破的,因为三班还不知道呢!”现在,宋闻道的样子已经不像狐狸了,而是一只地道的黄鼠狼。
众人正不知该赞他有理呢还是该骂他无耻,就听到有人敲门,心想报应来得好快。打开一看,果然是兴师问罪的。
“你又在骗我!”李潜龙刚一落座就笑着说。正忙着给他倒水的赵家鸿一愣,心想我何尝骗过你,更不用说“又”了。
“那你说,这奖品是怎么回事?”李潜龙证据在手,不容赵家鸿抵赖。
“那是我胡乱凑出来登在班刊上的,也不知道谁多事送到广播台去了。”赵家鸿见李潜龙连连摇头,知道他不信,心下颇有点不悦。
李潜龙向来细心,这次却没有注意到主人情绪变化,因为他正在兴头上。——虽然昨天傅老师一见面就夸他稳重诚实,不是虚夸浮躁之人。但事实上谁都知道:一旦进入了广播台,以后想不出风头都不行了。
“真没有想到,莫春居然知道我和你是高中同学。”
“是我告诉她的。”这句话一说出口,赵家鸿就后悔了。那天晚上的会面,就像两人间的一个小秘密,既然莫春没有对李潜龙讲,自己何必要说出来呢?
“你和她见过面吗?”果然,李潜龙惊奇地张大了眼睛。
“没有——是她打电话通知我去领奖品,我就顺便告诉她的。”赵家鸿既回避了他的问题,也不想当面撒谎。李潜龙是个聪明人,也就不再问了。他虽然是二等奖得主,又是莫春的新同事,可是她却并没有专门通知自己,尽管两人还是一个系的。
李潜龙走后,赵家鸿将奖品打开,和他预想的一样,又是一本硬皮笔记本,计划经济下的积压产品。他看了看,就塞到了枕头底下。
星海大学的管理之严、学风之正不但在大连,甚至在整个东北都是有名的。但是,近年来世风渐变,学生的不规行为也在增加,校领导经过研究后,决定从新生抓起,一进门先吃上一百杀威棒,以后准保老实了。
于是,在半个月的入学教育结束后,九○级提前开始了军训。由于班级太多,军队派来的教官不够,又从高年级中抽调了部分学生干部参加管理。
军训的内容无外乎就是队列、打靶、内务和行军之类。于是,操场上每天尘土飞扬,歌声嘹亮。体力活动增多,饭量就变得更大了,于是319的弟兄们就更加感念黄敏了。
“那些高年级的学生真讨厌!每到休息的时候,就像苍蝇一样围着我们转,还总说些让人肉麻的话。”黄敏嘴上说的是麻,胃里泛起来的滋味却是酸,因为他们的取悦目标,至少首要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你说的难道是它吗?”赵家鸿用筷子从米饭里挑出一只苍蝇,笑嘻嘻地问道。
“恶心死了!”黄敏白了他一眼。
“食堂的人还说这是蛋白质呢!”王子奇说道。吃饭吃出苍蝇来,对当学生的人来说司空见惯,他自己就曾从馒头中掘出过一只全须全尾,可以直接做标本的蟑螂。
“照此类推,我们的学长们是否应该叫做高蛋白了?”正在叠被子的宋闻道也插了进来。别人的被子都能叠的像豆腐块一样,只有他的被子不管怎么摆弄,总像一个豆泡。
说俏皮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入夜后的急行军结束后,这些临时招募的壮丁们个个饥肠辘辘。明亮的月光照到了床前,引起的却是另类的忧愁。
“食堂五点半就关门了,连夜宵也不卖!”由于时差的原因,赵家鸿在家乡的时候一般吃饭都在七点以后。
“要是能弄到一张煎饼卷大葱就好了!”崔锋一边揉肚子,一边呻吟道。
“什么品位?要卷也得卷上香脆的鸭皮,再抹上甜面酱,那才叫够份呢!”宋闻道鄙夷地说。他曾经说过,如果要死的话,他也一定要撑死在满汉全席上。
“鸭皮?我看鸭屁股你也没有舔过!”崔锋一听马上开始抬杠了,他知道宋闻道虽然是北京人,可是并没有吃过北京烤鸭。
“算了算了,别过口瘾了,咱们现在这光景,一人能吃上一碗牛肉面就不错了!”赵家鸿一半劝解一半叹息,语气衰敝得就像个收成不好的老农民。
“牛肉面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我们的朝鲜冷面呢!”金哲撇着嘴说道,他的话让大家想起了小街陋巷里那些用白漆涂在墙壁上的“正宗兰州拉面”。
“你知道什么?”赵家鸿一听就瞪眼了,可惜天黑别人瞧不见,更可恼的是,他无法用三言两语就把牛肉面的好吃之处说清楚。如今这世道,不但人离乡贱,连物离了土也走了味了。
“这么一说,让我也想起金华火腿了。”王子奇有气无力地哼道。
“我们德州的火腿也不错,就是不如金华火腿有名罢了!”崔锋听了有点不服气。
“那可不一样!你要知道,我们金华的火腿全是用‘两头乌’做的,什么叫‘两头乌’?就是一种头和屁股都是黑颜色的猪。它是天生的瘦肉型猪,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别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王子奇又骄傲又激动地反驳道。
“你说的‘两头乌’,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宋闻道突然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什么人?”众人齐问。
“别说了!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客人,怎么能这么埋汰人呢?”
刘大为突然开口了。原来,他也没有睡着,不知是否也是饿的。
他不说倒好,一说倒点醒了众人。想起那晚吉他手戴着墨镜、光着上身、撅着屁股打转的样子,个个捧腹大笑。
“猪肉有什么好吃的?我就觉得天底下狗肉最好吃!”只有金哲听不懂他们为什么发笑,还是自顾自地说道。
“说到狗,你们还记得吗?我们今晚经过山后那个叫曲沟的地方,有一只狗叫得可凶了!当时我就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敢再叫一声,我一定把你宰了吃!结果让教官听到了,马上就教育我要爱护人民财产,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可是他不知道,如果它冲出来咬了我,那就不是到医院缝个一针一线的问题了!”虽然军训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可是大家对自己的战斗力还是一清二楚,那就是:连一支乡村的打狗队都不如!
“打狗也不是很难。正面强攻不行,要采取迂回包抄的办法。先丢过去一个馒头,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赵家鸿小时候听大人讲过杀狗的事情,不过最后是用绳索还是大棒解决就想不起来了。
“然后,我绕到后面去,一枪崩了它!”战役部署尚未展开,宋闻道就宣告胜利了。让别人当诱饵,自己摘桃子,他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愧疚。
“算了吧,要开枪也轮不到你!”崔锋奚落道。宋闻道的枪法,就像他的豪言壮语一样总是落空。他打靶的时候,连教官都躲得远远的,最后十发子弹九发去向不明,打中的一颗也没有成绩,因为它落到了旁边女生的靶子上去了。
“杀了它,剥了皮,然后切成细长的肉片,和葱、姜、辣椒放在一起爆炒,出锅后加点蒜末一拌,一定滋滋冒油呢!”金哲一说完,所有的人就一起开始咽唾沫。
“那么,谁去弄枪呢?”郑君突然开口了,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于是,这次讨论无疾而终,和以前一样。月影已经西斜了,赵家鸿在朦胧中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隐隐的犬吠声,不知是不是那只侥幸逃脱谋杀的狗。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空气中渐渐透出了一丝凛冽的气息。冬季到来之前,军训终于结束了。现在,正式的大学课程开始了。
管理系在星海大学的地位很尴尬。它是全校最年轻的一个系,这从六角形系楼的风格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它也就缺乏足够的资历,而这对一所老牌大学来说很重要。可是在国内,它又是最早中外合办的管理系,时间可追溯到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对于这种专业来说,历史太久,往往意味着命运多舛。
除了门上挂的那个“中美工业科技管理大连培训中心”(宋闻道说这个名字总让人想起《江姐》里的电刑和老虎凳)铜牌子,赵家鸿四年下来连一个老外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据说当初他们走得很匆忙,上午还在金石滩观赏着名的“龟背石”,下午就上了飞机。不过,他们留下来的英文图书和影像资料倒是堆了满满两个房间,其中从1964年到1988年的全套奥斯卡获奖影片的原版带子更是弥足珍贵。赵家鸿绝对不会想到,它们将在未来某个时候为自己创造出令人眼红的财富。
初冬的阳光从西边的窗户照进屋子里,明晃晃的,暖洋洋的,让人莫名亢奋又昏昏欲睡,就像喝了过量的咖啡。——多年以后,很多人回忆起那四年来,都说就是这种感觉。在这个晴朗的午后,赵家鸿得到了一大堆新书,还有人手一本的《资本论》。
“这个——也是我们要学的吗?”看着那本像小砖头一样硬实的伟大着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直呼其名。
“不,那是参考书。”来送书的学习委员徐晓卉面无表情地说道。——即使有表情,也被她的眼镜给遮住了。宋闻道说她的那副眼镜就像报纸上圈在过世人名上的黑框,谁要是不幸被它套中,即使不死也会感到生不如死。
收发登记完成后,赵家鸿自作多情地为她开门送行,也像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不——那是参考书——”她一走,宋问道就捏着鼻子,学着她的声调说道,大家跟着一起笑。其实,这句话没有丝毫可笑之处。“你们相信吗?她竟然是苏州人!和西施是一个地方来的,听说父亲还在海外,家里有很多钱呢!”对历史一知半解的崔锋说道。“胡说,西施是我们浙江人!”王子奇骄傲而又生气地说道。“好了好了,她嫁给了吴王夫差,也算是半个苏州人了!”对于这种地域之争,最后出来打圆场的总是刘大为。高数讲师姓孙,年纪不大,体型微胖,已经有点谢顶,可是并不妨碍他像孙悟空一样变幻无穷。“在这个区间内存在一个φ,可大可小,大可以到无穷大,小也可以到无穷小。”
座中的弟子们个个瞪大眼睛,神情如坠五里雾中。随着他的手指,大家一会儿觉得他的身躯膨胀得要将教室撑破,一会儿又缩到了讲桌底下,让人肉眼难觅。
教物理实验课的陆教授给人的印象就简明多了。他名叫达夫,却不肯示人以宽,尤其在分数上。他有两副眼镜,平常讲课的时候戴一副,做实验的时候用另一副。更妙的是,观察实验结果的时候,为了能看清楚一些,他总是将眼镜往上一推,似乎额头上又凭空添加了两只眼睛,让人想起武侠小说里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教授虽然年事已高,可是站立行走不摇不晃,真正不平衡的是他的心态。在他眼中,管理系的学生文不文,理不理,简直就是一群非驴非马的骡子。可是,他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时代变了,这个社会很欢迎像他们这样的人,就像骡子比驴更强壮,比马更实用一样。
不过,管理系的学生也不是没有进化的机会,他们的属种经常变来变去,完全视陆先生的心情而定。这不,他正在示范光谱分析仪的使用方法时,刘大为突然大叫一声,扭头跑了出去,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他上厕所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赵家鸿才想起来今天中午食堂卖韭菜包子,刘大为一人就买了七个,一定是吃坏了肚子。
陆教授嘟囔了两句,离他最近的黄敏当下羞红了脸。这个细节引起了319弟兄们的极大好奇,因为能让黄敏害臊的事实在太少了。经过一番穷追猛讨,黄敏终于在不胜其扰下吐了口,原来,陆达夫说的那句话是:“野鸡踩蛋不抱窝,懒驴上磨屎尿多!”
于是,管理系的新生自觉在外系受到了不应有的歧视。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情况总该好一点吧?
在第一个学期,除了管理学外,与专业有关的基础课程还有政治经济学,由本系久负盛名的邹天驹教授主讲。他之所以如此出名,除了像变色龙一样频繁更换外套,更是因为每年他都会像皇帝一样得到臣民敬上的尊号。
远的就不必去追溯了,话说到了八七级新生入学这一年,邹教授刚刚过了五十大寿,原来紧密团结在一起的牙齿也开始闹矛盾,上下参差起来,刻薄的同学经过观察,发现它们倒也凹凸有致,用机械术语来说,就是“完全啮合”。于是,他们送给了他一个称号:“齿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