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北方其他沿海城市不同的是,大连不但位于辽东半岛的南端,而且本身就是一个三面临海的贝壳状半岛,只有北端通过一段狭窄的陆桥与东北腹地相连。孤悬入海的地理位置,冬暖夏凉的气候,使大连人在生存状态和心理上与一般的东北人有很大的差异。例如,他们把一海之隔的山东人当做老乡,却绝少自称为辽宁人。
由于历史原因,大连的传统建筑带有明显的俄日痕迹,所以就有了更多的广场、花园和绿地。即使在周日,除了商业区,街上的行人也很少。而最让初来此地的外人吃惊的是:你在道路上几乎看不到有人骑自行车。
大连人讲究衣装外表在东北是出了名的。即使在三年困难时期,普通市民也不愿意放弃体面,于是,就有了一句着名的嘲讽话:“苞面肚子,毛料裤子。”
而赵家鸿很快就发现:大连人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矛盾的一群人。
大连的男人虽然看起来都是赳赳武夫,但行为却颇有古君子的风范。例如,在车上见到了老人和孕妇,让个座很普遍,而做好事的十之七八是年轻男子。这不但让人感动,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宋闻道尤其对此唏嘘不已,在北京的地铁和公交上,如果见到这般场景,想都不用想,那一定是在拍电影。但是,更让人奇怪的是:如果夫妻一同外出,车上只有一个空座时,大咧咧地坐在上面的往往是丈夫,而妻子却心甘情愿地侍立一旁。
大连女性个子高挑,仿佛个个都是做模特的料,走在大街上,光看人家的背影,就让金哲之流异常地自卑。可是如果你跑到前面回头一望,也许会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大连人的祖先闯荡到这里不过百年,可以说是个典型的移民城市,可是,天底下没有比大连人更爱自己家乡的了。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中国最好的地方——如果不说全世界的话(他们并不太了解世界),北京有沙尘暴,成都没有海鲜,沈阳就像个超大农贸市场,而上海人踢足球只能永远当老二。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好,以至于不能也不必再好了。
在市区最繁华的天津街上,八个人一起挑来拣去,买了一大堆布。最后一结算,手中竟然还有点余钱,于是金哲怂恿大家去吃烧烤,他自己就对那种抹上辣椒酱的烤鱿鱼心仪了好久。不过一问价格,一条中等个头的鱿鱼居然要花五元钱,这对学生来说实在是有点太贵了。现在,连一向对金钱没有概念的寝室长宋闻道也拿不定主意了。
最后,他们决定只买三条,一条当然是给黄敏独享了,其余的两条则由七个人分了吃。在他们犹豫徘徊的这段时间里,卖烧烤的中年男子一直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四年下来,赵家鸿一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大连人总觉得当学生的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当老师的比傻瓜聪明不到哪里去。
可是,在那个年龄阶段,没有人会为此感到难堪,一番你争我夺之下,两条鱿鱼很快就进了他们的肚子。说实话,口感还真不错。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赵家鸿坐在北京的一家酒楼上,面对着眼前价值三百元的一盘鱼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一幕,禁不住眼窝发潮,鼻端发酸。
直到把买回来的布剪裁好,在各个铺位上挂放停当后,大家才发现,选的颜色过于素净了,以至于寝室看起来更像是个灵堂。这固然令七个未亡人有点胆寒,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如果哪天谁要是耍赖不肯起床,那么摆弄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列队到床前大念悼词,然后依次鞠躬,保管让他立即还魂回阳,重新做人。
赵家鸿作为管理系的人员参加了学校的文明寝室评比团,于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踏入女生宿舍。对于任何一个男生来说,女生宿舍总是蒙着神秘的面纱,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可是一进黄敏所在的那个寝室,赵家鸿就暗自皱起了眉头。
八个女生来自三个班,可是她们的寝室也分成了壁垒森严的三个世界:蚊帐内是每个人自己的小天地,布置得精致又温馨,这是富足安康的第一世界;蚊帐外到床铺范围的狭窄地段,算是第二世界,起码每个人的小皮鞋都摆放得很整齐,上面纤尘不染,还有把小饰物挂在床头的,看起来倒也很别致;除此之外的广大空间,就是贫瘠、肮脏、经常被视而不见的第三世界。当然,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这会发现一个第四世界的存在:由于主人们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窗户,所以外面柳树上的毛虫就顺着窗棂爬到了桌子上——它们是昆虫界派出的代表,专程来此做睦邻友好访问的。
见此景,赵家鸿心想:怪不得黄敏不安于室呢!
随即,他们又来到了对面的寝室里。两者一比,真可谓是判若云泥。转了一圈,大家赞叹几声,就鱼贯而出。由于资历最浅,所以赵家鸿充当了这支队伍的尾巴。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就在靠窗的那个床头上,放着一个青灰色的小瓷瓶,里面盛满了清水,插着一束雪白的槐花。在它的旁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玉蝴蝶。
就在一刹那,赵家鸿做出了一个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动作!
之后,他的人是跟着队伍继续走,可是脑中像飞进了蜜蜂一样嗡嗡作响,心也跳得如同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越是如此他越要胡思乱想。
中午吃饭的时候,当他看到王红军径直朝自己走来,几乎要虚脱了。
“你干得好!”王红军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赵家鸿马上准备投案自首,可是等他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时才反应过来了,原来,辅导员说的并不是“你干的好事!”
一个星期以后,评比全部结束了。319寝室又一次声名大振,这当然还有宋闻道的份,作为寝室长,他得到了最好的褒奖:校级文明寝室。在管理系九○级三个班的十个寝室中,获此殊荣者仅仅319一家而已。
在随后的日子里,大家再接再厉,频频出击,连续获得了全系知识竞赛一等奖、社会实践集体奖、全校文艺汇演一等奖等赫赫战果,于是,在七兄弟的集体合影下,一张张奖状像候鸟一样飞来,落在了长桌对面的墙壁上。到后来,只差一张就完全贴满了。但是很可惜,近期没有什么活动可以让他们再立新功。“来,帮我写几个字。”赵家鸿突然对郑君说道。郑君依言在一张买来的空白奖状上写下“管理系精神文明寝室”
的表彰内容后,哑然失笑。“没有印章,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它贴上去吧?”“谁说的?你不是能拿到系团委的印章吗?借来用用不就可以了。”赵家鸿原来早有预谋。“那是团委组织部的章。”郑君纠正道。除了负责收取本班的团费外,他近期还被借调到了系组织部当干事。
“那又怎样,不就是多了三个字吗?”宋闻道也嗅出了味道,跟着凑了过来,自从当着上千名新生的面上台领奖以后,他的自信心膨胀,连胆子也陡然增大了许多。
于是,架不住他们的软磨硬泡,郑君就将印章交了出来,赵家鸿拿了一张胶布将下面的“组织部”三个字盖住,然后用蘸上印泥,把它端端正正地压在奖状上,于是大功告成。
刚刚贴好,王红军就来了。现在,他来319的次数可比以前频繁多了。不过,让他有点失望的是,这些为他争光长脸的学生却不大喜欢和他套近乎,尽管他认为自己是多么地平易近人。
“不错不错,又得奖了。”他用赞赏的口吻说道。凑过去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其中的玄虚,尽管奖状上的墨汁还没有完全干。“道德风尚奖?这个活动什么时候进行的?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没有人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于是,他只得责怪自己近期实在太忙了,以致于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个重要的活动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演。
赵家鸿曾骗陈嫣红说自己一入学就进行了实习,现在,金工实习真的来了。
校办工厂的车间里,机器轰鸣,人语鼎沸,棚顶的破洞里有小鸟在啼,地上的荒草丛中有虫子在叫,真是热闹非凡,尽管设备说不上先进,这却是赵家鸿一生中见过的最环保的工厂。
可是现在他和郑君却蹲在一边垂头丧气。刚才,他们违反操作规程,弄错了转动方向,结果机器的齿轮差点落到和邹天驹的牙齿一样的下场,模样和善的女师傅也变了脸,把他们俩狠狠数落了一通。
“郑君,这是什么机器呀?”牛芳兵娇声嫩气地问道,不早不晚,她偏偏这个时候跑了过来。其实,他们刚才的那副倒霉样,已经落到了她眼里,她可不想错过这个奚落人的好机会。
郑君连头也没有抬,冷冷地丢了一句:
“牛头牌刨床!”
牛芳兵气得几乎要翻白眼了。
“你算完了!她们以后一定会说,郑君那小子不但脑子不开窍,连心都被锈死了,刨都刨不开!”赵家鸿对着牛芳兵的影子大声说道。
在连续充当了磨工、车工和铸工后,金工实习的最后一关是焊工。赵家鸿戴上了面罩,顿时眼前一片灰暗,只看到四道白色的粉笔线在一块铁板上时隐时现,他将焊枪对准了最右边的那一道,然后稳稳地压了下去,可是白烟一冒,他的眼前就一片迷雾,以至于连自己的手在什么位置也不清楚了。
周围的几个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哄然大笑,到最后却齐声惊叫起来。“快住手!你怎么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了!”赵家鸿赶忙摘下面罩,只见其他三道白线已经被自己的焊枪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卅”字。“完了!想得个‘中’都不可能了!”赵家鸿被烟熏得两眼发麻,决定出去透透气。走到门口,只见焊工师傅用双手叉着腰,对着太阳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赵家鸿盯着看了半天,才知道他想打个喷嚏。“师傅,您感冒了?”“阿——阿——嚏!”师傅这一声算是回答了他。“宿舍有感冒药,我给您拿一点来,反正是医院给的,又不花我们的钱。”“那怎么好意思呢?”师傅还没有拒绝或者道谢,赵家鸿就已经跑了。
一刻钟以后,焊工成绩就出来了,赵家鸿得到了一个“良”,而他的伙伴则全得到了“优”,这说明师傅并没有昧良心,也说明赵家鸿确实有成人之美的好品德。
在那个遥远的春天里,其实还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而在校方的《大事记》里,却只记载了一场运动会。
这是全校一年里最隆重的活动,所以各系都要挖空心思压倒对方。良辰吉时一到,上万名学生齐聚操场,锣鼓齐鸣,彩旗招展,声势真是惊天动地。
升旗仪式结束后,各系的运动员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
打头的自然是土木系和机械系,这两个系不但实力雄厚,而且是立校之本,地位犹如武林中的少林和武当一样令人景仰,可是看到大旗上的“稳扎稳打”和“工业基石”时,却似乎能让人闻出一丝霉味来。
建筑系虽然是小系,但人才辈出,尤其是历届女生都很出色,所以“美来自设计”几个字一出现,立即引起阵阵喝彩,更何况擎旗的还是个漂亮小妞呢!
计算机系代表着时兴的科技潮流,加上当时刚出了个比尔?盖茨,所以腰杆子特硬,连带着腰包也似乎鼓起来了,一时按捺不住,暴发之气就直往外溢,“富贵门第”的幌子一扬出来,自然引起观众一片哗然。
化学系占全校人数的四分之一,而且长期盘踞在市中心的分部,天长日久,难免像深山里的老树一样成了精。据说,他们内部一直有人吵着要独立,准备自建化工学院。因此,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口哨和嘘声,也就不足为怪了。
管理系喊出来的口号是“经天纬地”,看起来气吞山河,但联想到这些年的遭遇,反而应了那句老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其他各系皆平淡无奇,最后出场的是男少女多的外语系,看到“重振雄风”的字样,人人开怀大笑。
斗气结束后,斗力就拉开了序幕。
从专业的角度看,管理学整天宣扬的是“劳心者治人”之类的封建糟粕,所以体育成绩历来不怎么样,系领导也不抱什么奢望,只要求学生们在台阶上规规矩矩地坐满两天,每隔半小时扯直嗓子唱个歌,最后得个精神风貌奖了事。
319倒是有两个人报名参加了比赛。崔锋连续参加了100米和200米的短跑,可是只有一项通过了预赛,连个名次也没有得到;赵家鸿参加的是男子跳高,他的弹跳力一向很好,可是放在一群好手当中,就显不出来了。
横杆不断升高,最后只剩下五六个人了。赵家鸿试跳了两次,全部失败了,这个高度他以前曾经越过一次,可那毕竟是两年前的往事了。
赵家鸿坐在地上休息,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他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的意思了。跳高比赛的成绩是取前七名,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有两个人,两个他非常熟悉的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向这里走来。
两人都是一身运动装打扮,可穿的并不是连牌子也没有的校服,所以更显出女孩的俊美和男孩的俊朗来。那个男生还肩挎一台照相机,不时停下来闪几下光,引得旁人频频注目。
赵家鸿心头涌起异样的感觉,加上做贼心虚,所以侧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可是人家就是冲着他来的。“这就是我的老乡赵家鸿。”李潜龙抢先介绍道。赵家鸿语气恭谨地向莫春问好。莫春掩住了嘴笑,过了好一会,神色才恢复过来。
“你送来的礼品我早就收到了,味道真好!就是甜得有点发辣,害得我脸上都长了小包了!”她的手指着自己的脸,说的却是赵家鸿千里迢迢带来的那两个甜瓜。他回校后曾去过一次她家,可是没有遇见人,最后只好托门卫代为转交了。
赵家鸿借机大胆审视了一番她的脸,很遗憾自己的眼睛不是显微镜,所以没有看到那些让最女生讨厌的小玩意儿。“这就叫做礼尚往来。你要知道,我可不会白欠人情的!”赵家鸿指的是去年冬夜她送给自己的那个烤地瓜。李潜龙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到莫名其妙,尴尬地站了片刻,终于开口催促了。“你先走吧,回去就说我在这里拉稿件呢。”莫春当然不是要稿件,而是想看跳高。
此话一出,李潜龙只好先走了。有她在场,赵家鸿突然间来了劲,他在起点默立片刻,像个溺死鬼一样大口呼了几口气,一段助跑后,猛一提气,竟有了列子御风的感觉,轻松跃过了那根横杆。
最终,赵家鸿得到了第三名。“你发现了吗?只要是你参与的事情,我最后总是和‘三’有缘。”
赵家鸿很兴奋地说,他又想起了上次的征文比赛。
“真的吗?我想下一次肯定不是了,因为事不过三。”莫春回答得耐人寻味。她本来也和赵家鸿一样兴奋,可是听到“有缘”两个字后,神情突然变得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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