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淘沙,剩下的才是金子。那些不合格的人,用不着我说,他们自己就会离开的。”面对赵家鸿的抱怨,岩冰很沉静地说。
如此三番,到了夏至这一天进行最后一次观察时,来的就只有七个人了,而且除了赵家鸿外没有一个新生。可是,在岩冰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沮丧的神色。赵家鸿既佩服他的预见,更为他的坚毅所折服,但转念一想,也许这种结果他见惯了,所以神经早就麻木了。
这个一年中最长的白昼结束后,他们围坐在岸边的一块空地里吃晚饭。由于烟火会惊吓鸟类,所以吃的都是从学校里带来的咸菜和馒头,开水则是从附近打井队里讨来的。赵家鸿想自己过不了半年,一定会和他们一样得胃病的。
一半夕阳已经落入了海面,大家正要起身准备搭车回去时,突然从海滩上传来了一声枪响,随即听到一阵鹤类垂死的哀鸣。大家立即循声跑了过去,除了地面上的几滴鲜血,什么也没有发现。向远处望去,只见一片芦苇丛中时有起伏,显然,那是偷猎的小船在潜行。
盛夏时节,辽河水位上涨,下游更是河流纵横,保护区内有日常的值班人员,但人手明显不够,不能监视所有的河汊和水道,所以让偷猎者钻了空子。
“我们留下来吧!过了这几天,小鹤自己就会飞了。”岩冰目光炯炯地说道。
“那我们不就要旷课了?”一个同伴有点犹疑。
“那你们谁想走就走吧!反正我是不会走的,即使被学校开除也在所不惜!”不知道为什么,岩冰突然暴怒了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豹子。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七个人谁也没有走。
在那个热血沸腾的夜晚,赵家鸿被自己的同伴们深深地感染了。其后的四天里,他亢奋得像一只不会眨眼的猫头鹰,紧盯着身边的每一片芦苇丛。
可是,在回去的火车上,赵家鸿却立即跌回到了现实中。缺课三天以上,按照校纪少说也要被记大过,这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可以想办法搞到病假条。真正严重的是,在昨天下午,高等物理的年度考试已经进行了。
如果是旷考的话,他的成绩将是零分。
赵家鸿按住了脑袋,发出了一声谁也没有听到的哀叫,现在,一切全完了!
显然,他的年度奖学金是要泡汤了,更要命的是,这个零蛋已经像个句号一样,为他的前程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作为边远地区考来的学生,按照国家规定是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不过,铁板中也有一丝空隙,例如,星海大学现在就有一条规定,如果学生两次获得年度三好学生,就可以打破地区界限进行自由分配。算下来,这个比例只占到全部学生总数的15%,也就是七分之一,可对于那些渴望离开闭塞内地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
赵家鸿对大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不准回乡”是父亲离家前对自己的唯一要求,他必须做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现在,赵家鸿终于发现:一个理想主义者首先就是一个危险分子,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自己迟早是要闯出大祸来的。那么,他恨岩冰吗?凭心说,他并不恨他,要怪只怪自己。
赵家鸿回到学校,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学习委员徐晓卉。
“考试那天,我们都说你病了,可是没有系里批准的请假条,说跟没说一个样。陆教授还在那里嘿嘿冷笑,说什么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兔死狐悲的,可难听了!”
“这个老怪物!”赵家鸿骂道,陆达夫视学生为禽兽是一以贯之的,真正让他惊奇的是对方居然和金哲一样喜欢成语。
他知道自己的伙伴和同学已经尽力了,要想瞒过这件事情毕竟不像伪造一张奖状那么容易。过不了两天,系办就能收到高等物理的成绩单,那时节,自己的苦日子才算是开始呢!
赵家鸿回到了寝室,几乎瘫软在床上。床头放着刚寄来的几封信,他拿在了手里,一封封地翻,可就是不想拆开。他曾在上封信里向父亲描绘了自己目前的大好形势,又对陈嫣红吹牛说自己虽然来自偏僻的西北内陆,可是表现得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的男孩子差。现在,这些回信就像一记记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
当看到校办的那种厚牛皮信封时,赵家鸿心中一动,连忙拆开,和以前一样,是莫春前来催稿的,因为马上又要到“七·一”了。幸亏同寝室的兄弟们不知道这种厚信封里的秘密,否则的话,又该说自己是脚踩两只船了。
到现在,赵家鸿才感到自己当初没有听她的话是多么地愚蠢。于是,在第一次没有提供稿件的情况下,他给莫春写了一张纸条。
“对不起,我最近不能替你捉刀了,因为我得腾出时间来准备补考了。”
由此可见,他的头脑现在已经乱成一团糟了,因为即使被抓,补考也在下学期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内举行,距离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月呢!
“出什么事情了?哪门课被抓了?是不是我让你写稿太多了,耽误了你的学习?”莫春一迭声地问道。第二天天一亮,赵家鸿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不,是我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赵家鸿有气无力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顺便对陆达夫进行了一番诋毁。
真奇怪,一骂起陆教授来,他的言辞就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莫春听他发泄了足足五六分钟,始终保持着沉默。可是,等赵家鸿喘了口气准备接受她的同情时,却遭到了迎头痛击。
“赵同学,我发现你最近文字水平没怎么见长,说起刻薄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如果你还想有个好结果的话,那就记着把自己的嘴巴管严一点!”
赵家鸿被她一吓,再也不敢大放厥词了。他放下电话,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刚躺到床上,马上像被电击了一样跳了起来。
“听莫春刚才的口气,她似乎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赵家鸿立即拿出纸笔,准备写一封长信给她。内容当然是先对不听她的劝阻表示悔恨莫及,然后发誓痛改前非,与“兰心盟”及一切三教九流一刀两断,最后表示自己一定要加强个人修养,尊重所有的老师和老人,保证不再出言无状了。写封信对他来说简直就像吃饭走路一样容易,可是这一次,尽管早就打好了腹稿,他却斟词酌句了半天,迟迟下不了笔。
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写到一半,结果又被传达室叫了下去。
“今晚七点以后,你去陆教授家找他。不过,可别说是我让你去的。”莫春的语气很平和,全然没有了上午的火气。她把陆家的门牌号告诉了他,还让他复述了一遍以免弄错。
“那我说是谁让我去的呢?”赵家鸿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才不管呢!反正不能把我供出来就是了!”莫春笑了一声,马上就把电话挂了。
赵家鸿回到寝室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封未完成的信撕成了碎片。
陆教授和学校大多数教师一样住在南山生活区。从六点钟开始,赵家鸿就徘徊在他家的楼下。可是直到七点钟过了,他也没有发现周围有任何异常迹象。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发现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自然是陆达夫,另一个却听不出是谁。赵家鸿知道陆达夫是个老鳏夫,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所以一定是有客人来访。
他不敢贸然闯入,于是对着门框轻敲了两下。客人先听到了声音,问是不是有外人来了,主人却说那是邻居在装纱窗,不要理睬。赵家鸿无可奈何,只好脱掉鞋子走了进去。外间没有人,他向里间探头一望,只见陆达夫光着膀子站在窗台前,手里拿着个蒲扇在使劲挥舞。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岁相差不大,但须发皆白、相貌和蔼的胖老头。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旁边,还是自顾自地谈着刚才的话题。
“郑和为什么要七下西洋?”
“明朝的开国君主朱元璋死后,他的四儿子朱棣起兵造反,从侄子手中夺取了皇位,是为明成祖。可是建文帝却下落不明,于是朱棣就怀疑他流亡到了海外,此外,他是以庶子的身份夺了嫡长孙的皇位,从封建宗法的角度来讲是典型的篡位,于是想耀兵异域,扬威海外,制造出一种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以此向臣民显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白胡子老头看起来知识渊博,说得头头是道。
“那也未必。与秦皇汉武相比,明成祖并不以好大喜功而着名,为什么要虚国远征呢?而且,如果要找一个人的话,也用不着派几万大军大张旗鼓地横行海上,我要是建文帝的话,听到风声早就躲起来了,看你上哪里找去?”陆教授同情弱者,所以肯设身处地地替几百年前的逃亡皇帝着想,却不愿意可怜当下一个逃课的学生。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郑和下西洋的动机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在明初,中原的威胁主要来自两个方向:一是北方的蒙古残余势力,另一个则是西面的铁穆尔帝国。铁穆尔野心勃勃,一心想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在征服印度后,统兵百万东进,企图吞并中国。于是,明成祖即位以后,立即采取了一系列针锋相对的措施:修建长城、迁都北京、浚通大运河,将全国的政治中心和军事力量转移在了北方。随后,在东北地区建立了奴儿干都司,削弱蒙古的左翼;在嘉峪关一线修筑雄关,切断蒙古和吐蕃的联系。就在这些措施紧锣密鼓进行的同时,又派亲信太监郑和打造船只,组建远征大军。很显然,郑和下西洋,就像是一套连环拳中不可或缺的一招,绝对不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是啊,父亲的尸骨未寒,他就可以为了权位而骨肉相残,这种皮厚心黑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呢?”陆达夫对此深有同感,因为在学生眼里,他也是个手硬心黑的人。
“还有一个就是心理问题,要知道,明朝是个汉族政权,明人的尚武之风直追汉魏,明诗的风骨接近唐诗而不类宋诗。作为世界上最大帝国的统治者,明成祖一定想学习汉武帝派张骞凿通西域,联合盟国一起对付匈奴的办法,准备对铁穆尔汗国前后夹击,让他进退两难。”这句话说的似乎正是赵家鸿现在的处境。
“你是说,郑和舰队是一支战略打击力量?”
“没错,否则无法解释郑和舰队中为什么拥有如此高比例的陆军作战人员。而且,从它的航迹看,舰队长时间集结在北印度洋上徘徊不去,又花了很大气力平定了发生在斯里兰卡的叛乱,甚至郑和死后也埋葬在了印度的古里。很显然,明朝的战略意图就是在铁穆尔帝国的后园插上一刀,使其不能全力侵入中国。果然,当铁穆尔暴死后不久,他的帝国就土崩瓦解,而明朝也适时停止了下西洋的行动。”
“那么,郑和的舰队最远究竟到达了哪里?”
“郑和出航后绘制的所有海图和航行记录,被后人一把火烧个干净,所以他的行程也就成了千古之谜。不过,在郑和下西洋以前,元代的旅行家汪大渊曾经到达过非洲的坦桑尼亚,《马可·波罗游记》中也有忽必烈派人到马达加斯加猎取长颈鹿的记录。所以,郑和的足迹肯定比前辈更远,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他的分舰队曾经越过好望角进入了大西洋水域。”
“还有个英国人说郑和发现了美洲和南极洲,甚至完成了人类首次环球航行。”陆达夫加上了一句。“那很难说。不过,中国人确实到达过澳大利亚。”“没错。我也看过后人绘制的《郑和航海图》,在苏门答腊岛相连处,有一大片海岸线很长的无名陆地,肯定就是澳洲大陆。据英国学者李约瑟考证,那是一个曾经跟随郑和下西洋的中国士兵在脱队漂流中无意发现的。”
“那个人是谁?”客人突然反问了主人一句。在这之前,一直都是主人在提问。“不知道,一个无名小卒,又有谁会记下他的名字呢?”陆达夫感慨地说。“不,我说的是:站在门口的那个小伙子是谁?”陆达夫回过头来,才发现了瑟缩着的赵家鸿。“我怎么知道?”他教了赵家鸿整整一学年,除了依稀记得学习委员是个女生外,并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因为他讲课和做实验的时候从来不看学生的脸。不速之客看样子是个学生,陆达夫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可是坦胸露背总是不雅,于是恼羞成怒。“你进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赵家鸿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那个他最担心的问题终于提出来了,而他想了一路,也没有找到一个妥当的答案。幸好,这时客人出面解围了。
“我真是老糊涂了!一聊起来就把正经事忘了。对——是我叫你来的,不,是我叫他来见你的。”
赵家鸿立即明白他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赶紧走了过去,站到了老人家的身后,心里顿觉安定了下来:以后的事态该发展如何,就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他是我偶尔认识的一个小朋友,和我很投缘,前几天,我叫他陪我去了一趟金牛山看猿人化石,他说要考试了,我说没关系,我和老陆熟得很,所以忘了给你打招呼。”
此言一出,陆达夫的怒气立即烟消云散了。
“嗨,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明天一早我就要把成绩单送到校教务处了,晚一步可就来不及了。这样吧,我给你60分吧。——管理系的学生,物理没有几个学得好的。”
赵家鸿感激得差点哭出来了,可是他的守护神却并不满意。
“我来一趟,就是为了这么点分?那还不如在家打个电话算了!”
陆达夫一听神情很是尴尬,他心里已经准备让步了,可是总得在学生面前找个台阶吧。
“不过,成绩太高了也说不过去。告诉我,你上学期的成绩怎么样?”他乜斜着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小子总不至于不及格吧。
赵家鸿告诉他后,还特地强调自己没有撒谎,不信可以查档,陆教授不理他。
“那就取个中间值吧,76分,这也算是个中上成绩了。你不知道,这次的题目可难多了。”他的潜台词是:上次给你高分还算是便宜你了。
眼见事情已经办完,客人起身要走,赵家鸿自然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春儿对我说了,要是不把你的事情办了,她就要把我的胡子揪掉一根,而且任我选择哪一根。现在好了,我们爷儿俩终于都逃过了一劫!”
他说完后大笑,可是很奇怪自己的患难之交居然没有反应,看了看赵家鸿脸上的表情,他这才恍然大悟。
“哦,你看,我都忘了告诉你我是谁了。我姓朱,名叫文阁,你要是高兴就叫我朱老,不高兴就叫我老朱好了,不过可别像春儿那样叫我老猪头!”
赵家鸿笑了,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你,你就是朱非烟——朱阿姨的父亲,也就是莫春的姥爷!”
朱文阁点头称是,说自己原来是师范大学的历史教授,和陆达夫是老朋友,现在已经退休了,平日很少出门。絮叨了好一阵子,他才问起赵家鸿的家乡在哪里。赵家鸿报上名来,声音并不响亮。“凉州”这两个字虽然古色古香,但现在早已没落得如一柄锈蚀的青铜古剑,即使名列上古神兵,现在能否屠狗宰鸡都成问题了。
“好地方!那是汉代的塞上名城,中国的旅游标志——‘马踏飞燕’就是在那里出土的,以后有空我倒很想去看一看。”没想到朱文阁立即就反应过来了。看来,老先生虽然年事已高,脑子依然好使得很。
“那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赵家鸿现在的心情和遇到大赦的死囚犯一样,一时激动之下,愿意免费再为官家提供一次劳役。“好吧,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找你,你可别偷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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