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自将磨洗认前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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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文阁问起章天一,章怀玉说前几天跟随省长去法国考察葡萄酒的生产工艺去了,回来后还要去上海参加一个东西部企业家的年度交流会,这次恐怕是见不到老师了。

    “老师?我还有脸面当他的老师吗?说起来惭愧啊,那时候谁都想明哲保身,倒让学生受了天大的委屈!”朱文阁摇着苍白的头说道。

    “爸爸曾说过,他绝对不怪您,一切都是时势使然。再说,比起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来说,您还讲过几句公道话,虽然没起什么作用,可是已经承担了很大的风险了。”章怀玉劝慰道,他显然知道许多赵家鸿所不了解的事情。

    赵家鸿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他们的话题也就此打住了。

    赵家鸿就和朱文阁来到了凉州市。他们先去市博物馆参观了着名的居延汉简,然后又到城南的文庙里看了西夏文碑,出来时天色尚早,朱文阁的兴致依旧很高,他突然想起来赵家鸿曾说过自己原来的家就在文庙后面,于是主动提出去坐一坐。

    这种要求当然欢迎得很,可是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赵家鸿的肚子里却暗叫了一声苦,原来,父母搬家以后,现在住在赵家的人是他的舅舅——货真价实的亲舅舅。

    可是想退缩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邻居已经有人看到了他,还叫起了名字,甚至已经有人替他敲门报信了——凉州是个小地方,几乎人人都相互认识,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家门。一声“舅舅”叫出口来,做舅舅的当然很惊诧,因为他想不到外甥会突然回来,事先连封信也没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而朱文阁更为惊奇了,因为他想不到章天一不但自己流落到了凉州,还把妹妹和弟弟都带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

    “你们全家都在凉州吗?”他问主人道,同时依稀记得章天一的老家似乎是在山西。

    “没错,全来到市里了。”赵家鸿的舅舅一边忙着张罗一边回答道,他本来在郊区的医院当医生,姐姐和姐夫走之前,不但把房子折价卖给了他,还帮他把工作关系调到了市中医院。

    吃饭前,朱文阁很客气地问主人的姓名,赵家鸿听了又是心头一紧,待得听到舅舅报出姓名,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到现在,他才想起自己的母亲姓张,如果不把名字写到纸上,光听是听不出“张”和“章”的区别的。

    在饭桌上,舅舅作为主人向客人介绍了本地的风土人情,尤其是三大特产:甘草、发菜和烈酒,顺口说出酒厂的厂长名字叫章天一,在西北很有名,也是自己姐夫的老同学和好朋友。这话一说出口,就把赵家鸿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朱教授有点心不在焉,才没有出什么乱子。

    赵家鸿偷眼望去,才发现朱教授的目光一直在墙上的那几幅人体经脉图上游移,心里觉得很不安——谁要是在医生家里吃饭,食欲一定不会太好。可是,朱文阁越看越出神,到最后竟然站起来凑了过去,到这时,赵家鸿才发现真正吸引他的是旁边的一副宋代的《九域守令图》的复制品,上面有父亲做的一些标注。从赵家鸿记事起,那幅地图就一直贴在那个位置,父母搬家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拿走。舅舅住进来以后,可能是怕麻烦,所以也一直没有把它们撕掉。

    赵家鸿不知道那张古代地图有什么毛病,也不知道朱文阁在想什么,总之感觉情况不妙。天黑了,一老一少起身告辞了,然后一起回宾馆去。走到了半路,朱文阁突然开口了:“你不是章天一的外甥。”赵家鸿不敢接口,因为他无法否认,也不能承认。“我早就该看出来了,你和当年的赵德光长得多像呀!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朱文阁叹息道,声音里说不出的苍凉。“我父亲的名字叫做赵逸民,不叫赵德光。”赵家鸿鼓足勇气纠正道。“逸民,逸民,难道成了化外之民,就可以永远逍遥自在了吗?”朱文阁的语气里透出一丝讥诮。

    夜深了,老教授半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神情就像睡熟了一样,可是赵家鸿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已经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惯常坐姿。

    “我父亲和章叔叔、莫叔叔一样,当年也是您的学生?”赵家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没错,我就是你父亲的老师,也就是你的祖师爷——如果现在还有这个称呼的话。”朱文阁张大嘴笑了两声,可是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现在,赵家鸿终于明白了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总是感到焦虑不安。

    “大约三十年前,在中国大地上正在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的运动,学校也随之变成了一个大实验场,新发明、新创造、新概念层出不穷,让人目不暇接。学钢铁冶金的自不待说,学生忙的整天研制粮食的替代品,恨不能一夜之间解决五亿人的吃饭问题;学化学的比古代的炼丹士还要邪门,一心想从废铜烂铁里提取出贵金属来;学机械的专门和姓牛的过不去,不但发誓要把牛车和牛鬼蛇神一起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连带着把牛顿也踩在了脚下,因为他们企图推翻基本的物理定律,制造出一种不需要任何能源的永动机;学历史的人顶没用,只好古为今用,从死人身上打起了主意,于是掀起了一股子寻宝热——不——准确的说是献宝热,因为寻宝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也没有冷下来过。”

    “我当时是师范大学历史系的讲师,手下带着一群学生,其中有三个人我最喜欢,一个聪明过人,才智超群,是那种天生做学问的料子;一个豪爽大气,敢做敢当,在野外作业中总能大显身手,只是性子有点卤莽;还有一个谨慎细心,思虑周密,不盘算清楚利弊得失绝不轻易出手。在这场运动之前,我已经因为乱说话而被赶下了讲台,关进了牛棚,只知道这三个学生通过多方打探,发现在星海湾一带可能有古代的藏宝,于是四处搜寻。有一天,他们居然真地找到了线索,那个最细心的学生留在岸边接应,另两个人一起乘船来到了一个小岛上,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可是,就在他们将要返回的时候,海上起了风浪,而那个最卤莽的学生又意外地受了伤,所以决定由那个最聪明的学生先带着财宝返回到陆地求救兵,可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杳无音讯。那个受伤的学生在岛上等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就死在了那里。后来,还是那个最细心的学生沿海搜寻,带着过路的渔民找到了他,才把他救了回来。”

    “上岸之后,两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里寻找那个最聪明的学生,他们最担心的结果就是他遇到了海难,可是很快就在海滩上找到了那艘小船,而附近的渔民也说,他们曾经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沙滩上走过,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包,显然,他并没有死,而是带着财宝逃走了。”

    “这件事情被披露后,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里,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被赋予某种政治意义,更何况星海湾还是军管区。于是,很多人被牵连了进来,每个和那个逃走的学生有关系的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审讯——当然也包括我,那个不幸受伤的学生因为无法说明同伴的去向而被冠以‘包庇罪’开除了学籍,最后送到了边疆地区进行劳动改造。”

    “现在你一定猜出来了——没错,那个最聪明的学生,也就是带着财宝逃走的人,就是你的父亲赵德光,那个最卤莽也最倒霉的学生就是章天一,而那个救了他一命的最细心的学生就是我的女婿莫如海。”

    “在这之前,他们三个人同住在一间宿舍,关系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所以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大家都耻于再提起‘赵德光’这个名字。我实在想不通,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为他的老师,我自认为很了解他,也很赏识他,所以始终不敢相信他会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更何况,在那个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你就是藏起一座金山也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却无可辩驳,这也是让我一辈子始终无法释怀的一件恨事。”

    朱文阁说完,走到了呆若木鸡的赵家鸿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然,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有什么负罪感,更不要担心别人会怎样看你,——就算遇到什么难题,春儿是个小孩子,我可是家里的老祖宗呢!我今晚之所以把陈年旧事讲出来,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才气不在自己的父亲之下,所以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赵家鸿当然明白他说的“别人”是谁,也知道“难题”是什么,可是等他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您说的那个岛,就是星海湾对面的无名小岛吗?”

    “没错,整个星海湾只有那一个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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