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辨材需待七年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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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四开始以后,犹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319寝室又出现了人丁兴旺的热闹场景。金哲和刘大为几乎同时辞工不干了,原因却恰恰相反,前者是因为冷面馆的老板克扣工钱,后者却是因为工钱已经如数到手,最后,连郑君也搬回来住了。

    大四不但是友情的诺曼底,还是爱情的滑铁卢——关键看你是站在法国人一边还是英国人一边。对未来的不确定产生的恐慌情绪,固然使牛芳兵和胡华这对情侣分道扬镳,但也能让旁人眼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搭上末班车。

    又热闹起来了,似乎是为了配合这大好形势,黄敏也来得比以前勤多了,她和大家嬉笑依旧,不过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疯疯癫癫的野丫头的影子了。有一天晚上,赵家鸿正在寝室里看书,听到了敲门声,叫声进来,却不见动静,一开门发现原来是她。不过,这个黄敏让他有点不敢认了,不但烫了卷发,服饰一新,还肩挎一个漂亮的坤包。两人随便聊天,黄敏问他为什么不去系楼上自习,赵家鸿还没来得及回答,黄敏就笑着说自己知道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的赵家鸿在感情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见此情此景,第一反应就是她喜欢上了自己,于是赶紧声明自己旧伤未愈,无意再结新欢。

    黄敏一愕,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能告诉我吗?”赵家鸿见与自己无关,大感轻松,又听到她话里有话,好奇心大起。

    黄敏无意中泄露了心事,红着脸不肯告诉他。这时,赵家鸿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旧话,于是将室友们一个个数了过来——当然跳过了金哲,黄敏连连摇头,到了郑君,见她不摇头也不点头,羞涩的眼波却像要滴出水来,这才恍然大悟。

    “我真糊涂!他才是那条幸运狗。太好了!”

    赵家鸿叫她不要走,自己立即跑了出去,直奔计算机中心,将正在那里发愣的郑君拉了出来。

    “我还没有把批配的文件处理完呢?”郑君连声叫嚷道。

    “现在该配你自己了!”赵家鸿像警察抓小偷一样将他押回了寝室,叫一声“新郎官回来了”,然后一把推进门去。以后的事,即使是块木头也知道该怎么办。

    赵家鸿被赶出了根据地,却大感得意,觉得自己当了一回月下老,也算是功德无量。可是没过几分钟,他便开始大骂自己糊涂了,原来,今晚这出戏的导演并不是自己,而是黄敏。她突然登门拜访,就是吃准了自己会主动扮演红娘的角色。原因当然很简单,赵家鸿不但是郑君最好的朋友,而且喜欢管闲事,尤其是帮助女生,这种事,不找他找谁去?

    黄敏究竟什么时候看上郑君的?谁也不知道,但显然由来已久。怪不得她去年一年都不肯来319寝室,现在又喜欢来了,还以为她是念旧,其实唯一的原因就是郑君又搬回来住了。赵家鸿想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尽管也曾轰轰烈烈地恋爱了一场,他仍然不明白女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确如黄敏所说,赵家鸿不肯去系楼上自习是怕见到莫春,更怕见到她和李潜龙在一起,幸好大四的课程也像深秋的树叶一样日少一日,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可是,莫春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这是春天的一个晴日,赵家鸿一下楼,还以为远远站着的是一位新嫁娘:她穿着一身粉色的丝质外套,长发盘成高高的发髻,画眉如柳,樱唇似点。赵家鸿乍一看,误以为她是来给自己送结婚请柬的,随即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她即使要嫁李潜龙,那也未免太早了点,因为后者和自己一样还没有毕业呢。

    待得走近一看时,赵家鸿才发现她还戴着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右耳镶着一个梅花样的漂亮耳饰。莫春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淡雅也很好闻,却刺激得他气血上升,头脑发涨——要知道,以前她可是从来也不用香水的,还喜欢说什么“真水无香自本色”之类的话。女为悦己者容,看来,自己真让李潜龙给比下去了!

    赵家鸿现在心里不仅发酸,更多的却是不满甚至愤怒,因为,朱文阁去世到今天才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看来,她并不像自己所说得那样爱姥爷。

    莫春也注意到了他臂上的黑纱,脸色不禁一变。赵家鸿客气而冷漠地问她有何贵干,莫春才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你再考虑一下,我虽然没有去过凉州,但也听你说过,那里太偏僻太落后了,给你的发展空间不大。就算我们现在不——不是朋友了,毕竟我还了解你。再说,这四年来,你在学校里干得非常不错,现在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一番苦心不就全白废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根据过去的经验,莫春自以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至少能让他重新斟酌一下,可是见了面,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原因只有一个:她现在已经不是赵家鸿的主宰了。

    果不其然,她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谢谢你的好心。但是我去意已决,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害人了。”对于赵家鸿语气中的讥讽,莫春充耳不闻,但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真地刺痛了她:“家乡的人可能没有见过世面,但在我的感觉中,他们似乎更有人情味。”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的,按理,我也没有资格对你的选择说三道四,是妈妈想见你一次,她要到北非参加援建工作,过两天就走。”

    赵家鸿没有回答,莫春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因为自己打着母亲的旗号已经骗过他两次了。“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就不用来了。”赵家鸿来到了建筑研究院的单身宿舍里,见到了整装待发的朱非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一点也不怕她了,甚至还有一点亲近感,恋人分手了,祖师爷死了,她现在竟然成了莫家唯一一个和自己有点关系的人。朱非烟见了他也显得很高兴,招呼他坐下后,两人先为朱文阁的不幸辞世唏嘘伤感了一番,然后她问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赵家鸿努力回想了一番,发现能算得上的就是那段规劝自己要珍惜感情的话,但是年高德劭的历史学家临死前纵论男女关系,未免有点怪异,加上自己也记不清楚原话了,于是摇了摇头。“不过,朱爷爷听说我在山洞里捡到了一条毛巾,好像神色不大对头。”朱非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过了半天,她才缓缓地说了一句:“三十年前,一起登岛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除了你父亲和章天一,还有我。”赵家鸿惊奇地说不出话来。“那条毛巾是你的?”“没错,是爸爸送给我的,我记得上面还有一句很时髦的诗:‘不爱红装爱武装’。当年我们四个年轻人一起去寻宝,我的年龄最小,有危险的工作,他们从不让我参加。有天晚上,他们商定去星海湾,两人下海,一人在岸上接应,我偷听后,就先溜上了船,赵德光和章天一也拿我没有办法。我们在海上的峭壁下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后来,赵德光提议上岛看一看,于是就掉头来到了小岛,章天一先发现了洞口,他激动之下,冲得太猛了,头部被洞口落下的石块击中,血流不止,所以我用这块毛巾给他裹伤,用后就丢到一边了。”

    “那个铁盒子,也是在岛上发现的吗?”赵家鸿想问金银财宝的下落,可是却不能太直接。

    “我们在山洞里发现了几具古人骨架,其中一个人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裹,可是,外面的绸布早就腐朽成灰了,一拨就发现了里面的金银珠宝,甚至还有颗粒很大的金刚石,我们欢喜极了,可是等了两天一夜,水喝光了,干粮也吃光了,章天一流血太多,昏迷不醒,莫如海却一直没有来接应我们。我们也无法自己回去,因为小船被礁石撞了个大洞,用布堵住后还是往里渗水,三个人无法一起离开,最后只好让德光一个人带着财宝先回去了。在走之前,我发现一具骨架的腰部位置有一个铁盒子,也没有打开看,就顺手塞到了他的口袋里。”

    “为什么着急要把财宝带回去,而不先救受伤的章天一呢?”赵家鸿觉得这个决定很让人费解,可是朱非烟没有回答。在那个年代里,集体利益高于个人生命,财宝被发现的那一刻,就是国家财产了。可是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赵德光走后,我和章天一又等了一天,莫如海终于来了,把我们救了回去,他说自己并没有见到赵德光,这几天一直沿着海岸线寻找,后来才想到我们可能在小岛上。没过几天流言四起,说赵德光已经带着财宝逃走了。上面派人来调查此事,章天一被关起来审查,我却因为莫如海力证不在现场而逃过一劫。”

    朱非烟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泛起了泪光,赵家鸿也很难过,他正要替父亲向她忏悔,朱非烟却伸手打断了他。

    “十多年以后,动乱终于结束了,我帮着父亲整理学校的旧档案,才知道‘四清’运动的时候,湖北荆州地区的专政机构曾收到过一封从大连寄来的揭发信,说赵德光是大地主的儿子,现在躲藏到了大连,身边还藏着一批浮财,于是就派人来调查,果然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批财宝,从清单上看,正是我们从岛上找到的那批古代藏宝。结果东西当场被没收,他也被连夜押回原籍继续批斗。我特地留意他被抓走的日期,正是上岸的那一天。”

    赵家鸿呆住了,他张大了嘴巴,连惊叹声也发不出来。

    “要知道,他的身世,只有父亲、我和他自己三个人知道,而且爸爸从小就告诫我不要随便说出去,那么,究竟是谁泄的密呢?我努力回想,只记得有一次莫如海当着我的面讥笑赵德光是小乞丐,我一生气,脱口说赵家以前可是大家族,要不是遭了灾,赵德光就是个大少爷呢!”

    “那也不能证明那封揭发信就是莫叔叔写的。”赵家鸿嘴里这么说,心却快要跳出胸膛了。

    朱非烟摇了摇头,她非常了解当年追求自己的两个男人,只是有些话不能对晚辈们说而已。

    “我在档案里还看到了押解赵德光的人留下的一张收条,上面的签收人是莫如海。”

    “您的意思是说,父亲上岸后,曾经见到了莫——可是,他眼看着我父亲被抓走,不但不替他辩解那包财宝的真正来历,而且,也没有把父亲的下落告诉你和朱爷爷?”这次,“叔叔”这两个字赵家鸿实在叫不出来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猜得没有错,朱非烟苦苦等待赵德光不归,终于彻底绝望,加上感激莫如海两次帮助,所以最终嫁给了他。

    “那么多年过去了,爸爸为什么还要把那个铁盒子送回来?”赵家鸿问完后顿觉多余,要知道,人上了年纪,未免会怀旧,铁盒子是朱非烟亲手给他的,也是唯一没有被搜走的东西,所以把它送回来,是告诉自己昔日的恋人他还活着,这也是人之常情。随即又想起了自己,多年以后,自己也许会把莫春的东西送还给她,不知道她那时会做何感想?

    “我对不起你父亲。”朱非烟突然哭了起来,让赵家鸿手足无措。

    “是莫如海陷害了我父亲,又欺骗了你,你丝毫也没有做错什么。再说,你已经等了他三年了,最后无奈放弃,谁都可以理解,我父亲从来也没有恨过您。”父亲怎么想,赵家鸿其实一点也不知道。

    朱非烟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明白他把盒子送来是什么意思吗?它并不是给我的,而是要我转交给父亲。”

    “真奇怪,那他为什么自己不直接给朱爷爷呢?”赵家鸿觉得长一辈的人做事未免太迂了。

    “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还活着,宁愿让老人家以为这个弟子已经死了,这样也许更心安一些。但他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却让我陷入了矛盾中。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如果他见到盒子,立即就会查这件事情,到那时,我根本无法再向他隐瞒真相。要知道,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当晚我并不在现场。到那时,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莫如海要身败名裂——按理说那也是罪有应得,但是,为了莫春这个孩子的幸福,我不能那么做。所以,我就一直把盒子放到自己的手中,直到——”

    朱文阁的直接死因是心脏病爆发,很显然,他无法接受女儿欺骗自己的事实。

    朱非烟最后说,今天之所以告诉赵家鸿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上一代的悲剧在他和莫春身上重演,还说自己这一走,几年内未必能回来,莫春就只有他一个依靠了。赵家鸿心跳了一下,才知道莫春没有把两人的真实情况告诉她,正要说破,又想何必让她在外多一层忧愁呢?就点头答应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必须和莫春一起送朱非烟上飞机,而且两人还必须装出一副甜蜜情侣的样子——光想一想都叫人痛苦。可是,赵家鸿很快就被自己和莫春的演技所惊讶了。也许两人已经太熟悉了,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但朱非烟没看出一点破绽来,她的同事们也夸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看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的尽头,莫春的手就从赵家鸿的臂弯里滑落了下来。一出机场,李潜龙就带着莫如海的司机迎了上来,脸上一丝不悦也没有,赵家鸿心想他可真够大度的,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莫春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迟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坐车回校,赵家鸿说自己还要到市里买本书,于是就分手了。

    他在大街上游逛到天黑,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最后干脆跑到星海湾去看海,那个小岛在夜色下显得分外静谧,谁也想象不到当年曾在这里发生过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可是,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呢?几十年过去了,当事人自己都认命了,别人还计较什么呢?

    但是,赵家鸿也不是毫无所得。当天晚上,他把头蒙在被卧里痛快地哭了一场,要知道,即使和莫春分手,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却忍不住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他并没有失去一切。

    赵家鸿和父亲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尽管赵德光对他选择回凉州很是不满,可也无可奈何,再说章天一也专门给自己打过电话,保证不会亏待儿子的。赵家鸿的日常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了,而且也不再躲避莫春和李潜龙,彼此见面还格外地客气多礼,甚至有事没事都往系楼跑。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当众大笑——尽管未必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如果齐芸还在的话,就知道他的笑和他失恋后的沉默一样,都是心理反常的表现。不过,后者犹如坠地,前者却似爬坡,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已经走出谷底。

    春花落尽,柳树成荫,大学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临了。319寝室的夜谈又恢复了,今天的话题就从吵得大家睡不着觉的蝉说起。

    “知了知了,何事烦恼?春风四度,恍如一觉。”宋闻道做诗不成,编几句顺口溜倒很在行。

    “你非知了,怎知它烦恼?”郑君说的是蝉,听起来倒有点像老和尚谈禅。

    “你现在桃花运当头,当然不知道别人的烦恼了!”王子奇的语气里透出妒意,和所有的浙江人一样,他一向精打细算,但有时未免考虑得过了头,猎物还在天上飞,林中走,就先挑剔起它们的肉质是不是细嫩了。他也很喜欢黄敏的俊俏活泼,可就是嫌她太泼辣了一点,怕自己吃不消,眼见人家爱上了别人,心里又忍不住发酸。

    “运气就是这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大为感慨道,他想起了胡华和牛芳兵这对全班历史最悠久的情侣的结局,可是一出口就后悔不迭,幸好赵家鸿没往心里去。

    “我这四年下来,没干什么好事,却惹了不少麻烦,现在一走了之,倒也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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