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见面的好。你们难道没听过一句歌词吗?‘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遗忘。’”金哲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了句富有哲理的话,可是听在大家心里竟然是阵阵发凉。没错,自此一别,七个人就要天南地北,各奔前程了。相逢不知是何年何月,不见,记忆里永远是菁菁少年的容颜;重逢,彼此恐怕只是陌生人眼里的陌生人而已。
进入六月以后,应届毕业生除了准备论文外,要做的事情无外乎就是合影、聚餐和清理家产。
319寝室的最后一任寝室长是王子奇,美术家总喜欢别出心裁,所以盯上了系楼门口的那棵玉兰树,别人都说好,只有赵家鸿激烈反对,甚至放出了重话,大有与玉兰树同生死、共荣辱的味道,最后只得改在旁边的一棵银杏树上。崔锋第一个爬了上去,压得树枝咯吱做响,其他人依次而上,黄敏需要帮助,以前谁都可以援手,现在却成了郑君的家务事。宋闻道照例坐在位置最低的一个树杈上,照片一洗出来,就让大家笑疼了肚子。原来,为了显示豪迈,他把双腿分成了一个八字,中间刚好露出了一个金属牌子,上面清晰可见“国家重点保护物种”等字眼。
校园里的景点就那么几处,不管怎么排列组合,只需要一个下午就全照完了,但是,无论你有多少钱,也总有喝不完的酒,请不完的客。整整一个月,西山的坡道上总能见到醉汉,不过从宿舍楼上远远望去,倒颇有点“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温情。王子奇说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故乡农村的一个民俗:不管谁家有亲人去世,都要请五服内的亲属吃三天酒席。有些人一来就喝醉了,到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死的是谁。赵家鸿听了直笑,他去年提前就把情绪宣泄掉了,现在心里空乏得很,没有太多的感触。
待到全体人员都头脑清醒的时候,大家就一起清理家当,发现四年下来,积攒的宝贝还真不少。窗帘和床围的布料不错,当初按尺买的,现在只能论斤卖了;当桌布用的地板革被刘大为按比例一分为八,人手一份,黄敏也不落空,以示男女平等,不过她和郑君得到的是一整块,也算是大散伙背景下的小聚义。那台破电视的结局和它本身一样富有戏剧性,隔壁九一级的人时常来问,可始终不肯出价,知道最后白送也是有可能的。九二的却等不及了,因为今夏的美国世界杯即将打响,于是凑了八十块钱,欢天喜地搬走了。
“真是隔代遗传呀!”目送他们上了楼,319的弟兄们一起感慨道。
变卖了公产,个人物品也要进行清仓大拍卖。赵家鸿在西山桥头设了一个书摊,不过,他可不想和学弟学妹们费口舌,于是立了个牌子:“一元一本,概不还价。”果然一开张生意就来了,一张十元钞票直戳到赵家鸿的鼻子下,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更是心惊色变,因为买主不是学弟,也不是学妹,而是一位学姐——如果她还愿意把自己当弟弟看待的话。
莫春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一本英语词汇书,赵家鸿拿给她,还未找零,她就转身走了。赵家鸿拿着钱愣了好一会儿,弄不懂一个研究生买本科生的参考书做何用,后来才想起来,那本书是当年四级考试前她专程到外文书店买来送给自己的。
一阵怅惘之后,赵家鸿渐渐感到无趣起来。她既然绝情如此,连一本书也不想落在自己手里,留着那些信件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回到宿舍后,就把它们打了个包,让郑君送了过去,因为当年三人一起海上遇险,还算得上有点交情。郑君去了好长时间,回来后看着他直摇头叹气,赵家鸿知道没有什么好话,也就不问了。
除了卖书,赵家鸿还得去买书,可是偌大的大连,竟然没有一家书店出售二十四史,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出版社,人家可以办理邮购,但是要买就得买全套,那要好几千元钱,赵家鸿本来就不是个守信的君子,更不会为了在邹家驹面前充好汉而买一大堆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看的书,于是决定耍赖,能拖一天是一天,反正保人已经出境,就是传票也拘不回来。
赵家鸿既然决定要跟着章天一干,就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一些和白酒有关的信息,毕业论文也选定到北京进行白酒的市场调查。章怀玉迎接他的到来,两人说起父辈们当年的往事,相对唏嘘不已,他还告诉了赵家鸿一个情节:赵德光其实回过一次大连。他被解押回荆州后,没有经过任何司法审判程序,就被关进了监狱,后来,看守他的人相互间也斗得不可开交,加上他只是老地主的狗崽子,又不是政治犯或刑事犯,所以看管很松懈,有一天外出劳动的时候,居然让他逃了出去。赵德光费尽周折回到了大连,发现朱非烟已经嫁给了莫如海,顿感万念俱灰,再说,莫如海是个什么时代都能吃得开的人,对待朱非烟也很好,所以,为了昔日恋人的幸福,他决定远走天涯,永不回来。
和父亲一样,赵家鸿也想永远不回大连了,可这只是个想法而已,至少他还必须赶回去参加论文答辩。“为什么冬天是白酒的销售旺季?”担任评委组长的邹家驹几次讨书未果,不肯轻易放过他。“冬天天气冷嘛!”在一边旁听的瞿云卿觉得这个问题幼稚得可笑,却忘了邹家驹一辈子滴酒不沾,对酒精还有点过敏。
两个老上海人一问一答继续下去,台上的赵家鸿插不上嘴,倒成了局外人,处境实在尴尬,不过看样子倒没什么危险,所以他有闲心四顾,蓦然间却看到坐在后排的莫春!两人目光一对,立即各自避开。
果然,有了瞿云卿的保驾护航,赵家鸿顺利过关,只是论文并没有被评为优等。他刚出门,就被莫春叫住了。两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和年初的香鬓艳影相比,她现在素净得让人生疑。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也无所谓。”赵家鸿心一颤,听她说出了那句话,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那个铁盒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它一点用也没有,无论是对你,对我,还是对所有的人。”赵家鸿没有骗她,它非但无用,而且是个灾祸,从一出现就给所有的人带来了烦恼,甚至成为导致两人感情破裂的罪魁祸首。
赵家鸿说完,见她低头不语,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把它还给朱阿姨了吗?”
莫春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
“我想求——请你帮我把它从李潜龙的手中要回来。”
“什么?你把盒子给了他?”她的神情证实了赵家鸿的疑虑:盒子并没有送回去,可是,他万没有想到她会把它交给了外人——不,对她来说也许已经不是外人了——一个和莫赵两家毫不相干的人。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为什么又想要回来?说到底,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他怎么问,莫春就是不开口,因为她相信刚才那句话的份量已经足够了。要知道,靳璧和赵家鸿仅仅是同学关系,他都肯为她去做那么难堪的事情,何况是曾经的恋人?但是莫春万没想到的是,赵家鸿竟然这样回答:
“明天就是离校的日子,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兄弟们共度最后的时光。我劝你也不要操心了,既然它没有任何用处,随便让谁拿去好了,对我都无所谓,更不用说对你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莫春已经转身走了。
莫春一边走一边拼命地压抑住哭声,她并不伤心,因为心早就被伤透了,她只是感到极度的悲愤和凄凉。和赵家鸿想象的不一样,去年两人分手后,她并没有立即答应李潜龙的追求。但是,时间会改变一切,何况李潜龙的耐心比赵家鸿好百倍。渐渐的,不但旁人这么看,连她自己也习惯和他成双出入在校园里了。她的默认给了李潜龙极大的信心,于是对前情敌也就不再满口好话了,刚开始的时候,莫春听了还很受用,因为一想起赵家鸿她就恨得直咬牙,后来却不乐意了,这倒不是因为旧情难泯,而是出于女性特有的自尊心:我能看上眼的人,总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差吧?
李潜龙对莫春百依百顺,尽管情人还当得有点名不副实,仆人的角色却已经演得炉火纯青。唯一让莫春有点反感的,就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莫春和赵家鸿分手的真正原因,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送别母亲的第二天,就是莫春的生日,李潜龙特地在市内订了一桌法式大餐,莫春知道他手头并不很宽裕,现在更比不上带薪上学的赵家鸿,最后还是不忍拂他的心意。这一场烛光晚宴让她心情愉悦,甚至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李潜龙招呼侍者结帐时,她偷眼瞄了一下帐单,知道为了这顿饭,他一定准备了很长时间,甚至好几个月省吃俭用,心里越发感动了。
“上次删掉那个文件,很重要吗?我看你好几天不开心。”李潜龙想起了往事,还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抱歉。
“没什么,早就过去了。”莫春没有说它重要不重要,可是听在李潜龙的耳朵里,那就是很重要。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刺绣借给我,我来帮你重新扫描一下,也许可以做得和你一样好。”
莫春知道最后一句话是谦辞,而且确实想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秘密,于是,两人回到学校后,她就从寝室里拿下了铁盒子,交到了他的手里。李潜龙一手接过盒子,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搂在了怀中。莫春没有拒绝,因为自己既然已经决定接受他,那么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的,可就在他将要吻下来的时候,她的头脑中像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什么,后退了一步。
“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李潜龙失望极了,但他懂得女性的心理,知道用强会适得其反,尤其是对莫春这样的女孩子。
莫春一晚上没有睡好,不知道为什么,她梦到自己深夜一个人坐在小船上,那些水下的黑影向着自己扑了过来,将她吓醒了过来,然后就睁着眼直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她就回到了家里。莫如海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她不想干扰他,更不想让他注意到自己憔悴的容颜,于是蹑手蹑脚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她很快就停住了脚步,因为她听到了父亲说的三句话。
第一句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东西已经拿到了?好!马上给我送过来!”第二句是惊诧中夹杂着恼怒:“你的条件?我已经同意把春儿嫁给你,这两年来,你吃的喝的用的,我全给你了,你还敢跟我提什么条件?”第三句则冷峻得让人害怕:“这些还不够?年轻人,我奉劝你一句:胃口不要太大,吃不下去,就要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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