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的当口,田蕊的目光一直在四处游移,赵家鸿发现她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不过,她的眼神让人很费解,一半是兴味盎然,另一半却是极度的轻蔑。
赵家鸿也开始左右顾盼,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个人吸引着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最幽暗的角落里,面前只有一杯饮料,有两三个闲人上去搭讪,她都置之不理,神情像白天鹅一样高傲。田蕊注意到赵家鸿有点走神,就问他在看什么呢?赵家鸿不好意思地说:
“她长得有点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田蕊的鼻子里轻嗤了一声,赵家鸿以为她是在笑自己不忘旧情——根本不存在的旧情,通过这两次接触,赵家鸿已经明显感觉到她骨子里有点看破红尘,甚至见到街上亲密的情侣也忍不住说些“别看现在如胶似漆的,结婚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的刻薄话,可是这一次却会错了意。
“你信不信?她要出台了!”田蕊看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男子走向那个孤独的女郎,神情就像看着猎物走进陷阱的猎手一样兴奋和紧张。
赵家鸿刚要问什么叫做“出台”,可是马上就觉得多余。目送这一男一女离开后,赵家鸿才发现那个女子一点也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但笑容很肤浅,而且长得一点不美,嘴张开的时候,里面的牙齿也像人生一样坎坷不平。
“她是个新来的,我没见过,不过那个男人我倒认识,他是这里的常客,一向出手很阔绰的——可是他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就是用一整瓶香水也盖不住——哈哈!你可别笑——你是当学生出来的,所以头脑中总是有些浪漫的幻想。其实在这种地方,什么纯情的、清高的、天真的,全都是一路货色,只有价位上的差别罢了。”
赵家鸿其实并没有笑,却感到田蕊的笑声中已经带点神经质,听得自己头皮微微发麻。
“你难道不也是学生出身的吗?”赵家鸿承认她的眼光比自己毒辣,可是对她总是喜欢奚落读书人感到不满。他现在已经猜测她当年的离校的原因并不是留学去了,不过,她的学生身份却是货真价实,因为是自己亲手把她送上校车的呀!
“你到现在还做梦呢!”田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腕上金表和酒杯撞击,发出叮当声响。笑完了,她用纸巾不断擦拭着眼角,到现在,赵家鸿才第一发现那张精致的脸上还隐藏着不易被人发觉的暗纹和色斑。
田蕊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就像那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和赵家鸿预料的恰恰相反,她入学后,和室友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喜欢和一个高她一级的学姐在一起——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留过一级了,因为在她身上有一股成熟女性的味道。学姐的漂亮衣服太多了,以至于要借她的柜子来存放,还把名贵的化妆品送给她,听田蕊说想做家教赚点零花钱,学姐笑她有福不会享,凭我们的身份和修养,去舞厅陪人跳跳舞、唱唱歌就能赚大把的钞票,何必要吃那个苦呢?田蕊有点动心,也忍不住害怕,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吗?学姐说有我在谁还敢欺负你呀!她介绍了几个朋友给田蕊,大家还经常一起出去吃饭。有一天晚上,她被灌醉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裸着身子躺在宾馆的床上,那一刻,她只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惧。
她恨那些人,恨学姐,更恨自己,而外语学院的院长也对每个周末停在校门口的那一长串小车感到怒不可遏,一番严查之下,她和学姐一起被勒令退学了。
以后的日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飘”。赵家鸿不知其详,也不敢细问,在他的想象中,她就像风中的柳絮一样,落下又被吹起,总是没个着落;或者说,每落地一次就沾上一点泥土,直到谁也分辨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直到最近这两年,她跟上了一个做海产品生意的本地男人,生活才开始稳定下来。他对她很好,替她买了房子和车子,还说和老婆离婚后就娶她,她对这样的话已经听腻了,不过依旧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对方生意忙,老婆也盯得紧,所以并不常来找她,一个人闲得发慌,她就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玩个通宵。
赵家鸿很同情她的遭遇,却不愿白费口舌来劝她回头,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改变别人生活方式的权利。更何况,田蕊从来就没有上班的概念,她的日常开销也绝不是一个普通职员的收入能承负起的。这些还不算,真正要命的是她的心态,她看事物的眼光已经和普通人完全不同,也许更深刻,也许很可怕,也许还有点不正常——如果赵家鸿自己还算是正常的话。
从此以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有时候想起来了,就打个电话问候几句,但一起出去的机会并不多,这当然也是因为赵家鸿的工作太忙,有时候为了赶项目,甚至连续好几天吃住在公司的情况都有。即使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聊聊天而已,有时候连话也不愿意说了,坐在那里想着各自的心事,过后就分手了。
赵家鸿有时候不免要问:田蕊为什么愿意和自己打交道?他能想出来的原因无外就是两条:自己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可靠的男人,现在又是她和社会正常生活的唯一联系。反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和她来往呢?他却有点不明白。
赵家鸿和田蕊若即若离,和同事们也无法建立起密切的关系,因为在这个行当里,人员的流动性很大,没水平的人固然干不长,高水平的人也很难留得住。所以在招聘广告中,老板总是用高收入的幌子把人吸引来,然后在试用期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反正无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三个月后双方一拍两散,用不着履行承诺。当然,应聘者如果是老手的话,也绝不会任人宰割,总要讨价还价一番。赵家鸿明白就里后,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己那么快就得到了录用,所以工作起来并不卖力,甚至有点懒散,同时做好了随时被炒鱿鱼的准备。不过让他吃惊的是,试用期还没有结束,他居然得到了一份正式合同,而前台的小姑娘也没有忘记他的承诺。
“我可要好好地宰你一刀!要知道,咱们老板肯狠下心来割肉喂你,那可是头一遭!”她虽然只是个小家碧玉,可是眼光却挑剔得很,不管是在情场上,还是在饭桌上。
“那可能是因为我的水平就像你找男友一样高不成、低不就,让他无法取舍吧!”赵家鸿看着帐单,肉疼之余,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赵家鸿突然发现在这个小公司里,自己居然成了除经理和前台小姐之外资历最深的员工了,听着新人尊称他为“赵老师”,刚开始还暗笑不已,后来却感到大为惊惧:莫非我真的有点老了?
赵家鸿当然还不能算老,可是另一个人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等赵家鸿从报纸上一个黑框围起来的讣告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莫如海死后的第三天了。报纸上没有说明死因,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深夜里坠楼身亡。
等赵家鸿来到莫家时,这里的混乱局面已经结束了,但楼下的黄色警戒线并没有拆除,家里还有警察在拍照和取证。赵家鸿被一个女警员挡住了,他问秦桦在不在里面,回答说去殡仪馆了。对方反问他是什么人,赵家鸿想不出自己现在和莫家有什么关系,最后硬着头皮说我是死者女儿的前男友,听得她家里出了不幸,所以特地前来吊唁的——可事实上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女警员一听,惊得双眉分成了八字,说你是不是姓赵?现在该轮到赵家鸿吃惊了,忙问你是这么知道的?对方不回答,最后才说我和秦警官平常很熟,你可以上去看一看,不过什么也不要动,否则会有麻烦的。
赵家鸿进了门,发现客厅里、阳台上都晃动着黑色警服的身影,不过,他们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赵家鸿径直走入了莫春的闺房,这里的布置和他毕业前最后一次来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唯一醒目的就是她的卧床被一整块蓝白碎花布蒙了起来,赵家鸿抑制不住冲动,走过去将它轻轻掀了起来,扬起的细尘说明主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
雪白的枕头,绵软的丝被,上面残留的气息依旧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夹在书页中的玫瑰花瓣,即使枯萎了多时,也有着不灭的香泽。
那个元宵节的晚上,就在这个暗不见光的小小天地里,他和她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要真正和对方融为一体了。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里,赵家鸿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当晚自己真的留下来不走,感情的结局会和现在不同吗?
赵家鸿的手在床上无意识地抚摩,突然碰到了压在枕头下面的一件硬物,他拿出来一看,是个红绸包,一层层裹得很严实,他还没有完全打开,就猜到了里面的内容。果然,这是当初两人之间的通信,包括他的以及她的,不但未遭火焚,还按照时间顺序仔细地排在了一起。
赵家鸿正在发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很威严的嗓门响了起来。
“遗书里说,不许女儿嫁给那个姓赵的,你们查过了吗?他指的是谁?”
“听他的外甥女秦桦说,是以前星海大学的一个学生,比他的女儿低一级,不过不是一个系的,两人以前是恋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分开了。”另一个不怎么威严的声音回答道说话间,脚步声就转到了主卧和书房那边,赵家鸿得空悄悄溜了出来,他下了楼,向那个女警员道了谢,对方看到了他的脸色,只说了一句:
“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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