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小姑居处本无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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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鸿这一晚睡得格外死,到了第二天中午还没有起床,单位的电话都要把他的手机打爆了,可他也没有听到。老板在办公室里急得直跳脚,因为客户已经等在这里了,可是方案却还在他的手里,甚至不知道完成了没有。赵家鸿最后是被敲门声——准确的说是砸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送快递的小伙子红着眼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了橇门了,赵家鸿回答说那太好了,我正想换一把锁呢。对方没工夫和他贫嘴,拿出单子让他签了字,赵家鸿见寄送人是田蕊,心里一跳,以为她会送来匕首或者绝交信什么的,结果只是一个手提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自己的外套,不过已经洗熨过了,而且折叠得很整齐。

    赵家鸿立即穿上它——他只有这一身象样的衣服,赶着去上班,他的手往兜里一伸,却触摸到了一张硬硬的小卡片,拿出来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名片——在凉州酒厂时的名片。自己的名片怎么会落到田蕊的手里呢?没过几秒钟,他马上就明白了:那个胖女人拿到这张名片后,一定会注意到其中的“凉州”两字的,她当然也不会打听不到田蕊的籍贯,于是,这张名片就带着问号和模样像炸弹一样的感叹号砸向她的丈夫,然后卸下炸弹,装上弹雨般的省略号飞向了田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一切化解于无形的,反正赵家鸿刚回到凉州,她的电话就追着屁股来了。

    这张名片回到他的手中,也就意味着这段短暂的交情已经终结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也没有交集的可能。要想维持这种微妙的关系,需要严格遵守一条原则,那就是绝对不涉足对方的生活,所以,当赵家鸿出手帮助她的那一瞬间,平衡被打破了。

    赵家鸿走到大街上,发现昨日的风雨过后,今天的阳光分外明丽。他打了台出租车直奔公司,司机见他情绪亢奋,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是不是发大财了?赵家鸿说那倒没有,不过很快就会了,对方笑着说恭喜你,我就喜欢看到客人有钱,因为那样一来我的生意就好做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客人的钱要是多到一定程度就不需要再坐出租车了。

    但不管怎样,他的这句吉利话让赵家鸿的心情更加愉快,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公司里的每个人,包括自己的老板也一样兴高采烈,尤其等得不耐烦的客户更是转怒为喜,因为赵家鸿不但完成了他们所需要的广告文案,还附带着送了一份厚厚的市场开发的建议书。他们当然不知道,赵家鸿昨天一晚上的时间并没有全用在睡觉上。

    客户走了,公司里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赵家鸿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回到了躯体里。昨天,就在那棵玉兰树下,他已经想好了:既然莫春一定要让自己留在大连,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就像过去一样,自己每一次不听她的话,结果都引来了无穷的麻烦。现在,他决定最后一次遵从她的意愿,这就是对已经逝去的那份感情的最好纪念。

    他不但要留下来,还要努力将自己固定在某一点上。多年以后,如果她还想见自己,她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而且见面的时候,也绝对不要让她感到失望:自己当初爱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庸碌俗气的男人!

    当天下班后,赵家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剪头,人家问他要留长还是留短,他一时冲动,差点说要剃个光头,似乎削发真的可以明志,随即又想那会适得其反,因为他并没有对这个世界灰心绝望,更没有去当和尚的念头。回到家里,他打开洗衣机,将自己所有的衣服包括袜子统统丢进去洗了一遍,后来却为明天穿什么出门而伤脑筋。在洗衣机工作的间隙,他将房间打扫了一遍——和大多数男人干家务一样,其效果只能证明这里确实被人打扫过。到最后,赵家鸿一时心血来潮,竟然想自己做一回饭,结果差点引发一场火灾。

    从第二天开始,赵家鸿上班就再也没有迟到过,还抽空学习了一个绘图软件。不过,即使他想破了脑袋,也无法单凭记忆就把那副《大明混一图》复制出来,何况他的地理学得并不能算好。不过,他的一番心血也没有白费,在工作中,对于一些和文案搭配的简单构图,为了省事,他有时候干脆自己就解决掉了,其直接后果是替公司裁减了一个美工。赵家鸿对此感到很抱歉,但并不自责。

    也许是工作中经常要和艺术家打交道的缘故,赵家鸿发现自己的审美观念也渐渐起了变化。当然,是低级趣味压倒了一切。做这一行的人都愿意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猫头鹰一样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他却喜欢经常混迹在人群中,看那些上下班的年轻女人们,包括她们眼角的倦容、速成的化妆术、带瑕疵的脸和不够细嫩的手,尤其欣赏她们一手拿着包,一手拎着菜匆匆向家赶的样子。他当然知道,这种典型的匹夫匹妇的市民生活里充满了生存的烦恼、对现状的不满和对未来的不安,甚至还有难言的辛酸和困窘,但那种真实而温馨的气息,却正是他所渴望的。现在,他强烈地感到了幸福的存在:她就在不远处,正在以一种神秘而不可阻挡的方式向自己靠近。

    赵家鸿的脱胎换骨——不,是一反常态让老板大喜过望,觉得每一分钱花在他身上简直是太划算了,而同事们却大感惊恐,因为他不断蚕食着别人的地盘,似乎成了老板的第三只手,正把工作机会从别人的手中窃走。熟悉他的老朋友们则为此感到忧心,怀疑他从一个极端跑到了另一个极端,就像一个厌食者突然变成了甲亢患者。

    反过来,赵家鸿发现每个人也都在被各自的理想、难题甚至毛病所折磨。王红军想当个名教授,尽管人人都认为很难——尤其是他,但他自信起码会比邹天驹做得好,所以对市场经济教研室主任的位子觊觎很久,但邹天驹却老而弥坚,甚至还出现了返老还童的迹象——长了一颗新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这辈子究竟能不能熬过对方;崔锋买了套房子,夫妻店现在也升格成了某知名品牌的代理商,但是他们的关系依然是非法的,不管是在法律条文上还是在父母的眼里;金哲也来过几次,每次都在市里过夜——不过并没住在同学家里,赵家鸿劝过两次,后来也就懒得张口了,但有天深夜却接到了求救电话,他跑到派出所里,费了不少口舌,交了保金才将他救了出来——对赵家鸿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金哲在局子里吃了点苦头,又被赵家鸿一吓,保证今后不再寻花问柳了,赵家鸿正要夸赞孺子可教,金哲却说这种事情在网上预约更安全,以后只要敲敲键盘,就可以等人上门服务了。

    正如俗话所说:兔子一生就是一窝,朋友一来就是一串。所以,当赵家鸿见到章怀玉一脸晦色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就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了。不用开口,赵家鸿就知道凉州酒厂又出了问题,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最近国内的企业普遍不大景气——大家都说那是东南亚金融危机惹的祸,似乎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免责了。

    情况果然很不妙,西凉大厦已经由一个擎天柱变成了吞噬资金的无底洞,主体工程完工后,装修资金迟迟落实不了,无法正常营业,只好闲置着。——其实在赵家鸿看来,这倒未必是个坏事,就算真的开张了,以凉州市场之小,消费水准之低,经营上的入不敷出只能招致更大的损失。开发区的那几十个项目,行业遍及农林牧副渔,看起来像是舞起了一条龙,真到了算帐的时候,才发现是只烤熟的龙虾,全身都脱了节,一个个看过去,居然没有一个能赚钱的。说来说去,只有白酒业还是看家的本钱,可这几年一直在吃老本,现在这个“本”字也被抽去了一横,有点行将就“木”的趋势了。虽然当初在内战中击败了天马酒厂,眼下却架不住外地产品潮水般的攻势,市场占有率也从原来的八成萎缩到了不足三分之一。

    赵家鸿听后也无法可想,要知道,这次经济风暴来势不小,那些章天一推崇备至的大企业已经像史前的恐龙一样轰然倒下,每天打开电视,国际经济新闻的关键词就是“破产”和“出售”,相比之下,凉州酒厂毕竟远在内地,也不涉及国际贸易,情况还不算是最糟糕的。远的不说,金哲所在的那个童装厂的产品原来是专门面向韩国出口的,现在该国国民都在献金募捐,市场一片哀鸿,幸好老板的头脑转得快,立即把市场转向了中国国内,才转危为安。当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金哲在厂里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了。

    两个年轻的老朋友一起在海边野餐,章怀玉多喝了点酒,心情不好,感叹现在通货紧缩,再好的商品也卖不出个好价钱。赵家鸿也有点上头,却说那倒未必,至少有一样东西现在升值了不至十倍,章怀玉问是什么,赵家鸿指了指脚下,说了两个字:

    “土地。”

    章怀玉不明白,赵家鸿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他拿起餐刀在月光下飞舞,说要杀光开发区里所有的牲畜和家禽,砍倒每一棵果木和花卉,章怀玉很小心地躲到了远处,说虽然你当初的意见是对的,但是错在决策的人,也犯不着迁怒于无辜的牛羊呀?赵家鸿说它们的存在就是开创新局面的最大障碍,所以该狠心的时候一定要狠心。章怀玉知道他喝醉了,变得有点不可理喻,说好吧,那就全依你,杀光了以后再干什么呢?随即觉得真是说了句废话。赵家鸿的回答却不是卖肉,而是要用推土机把整个开发区彻底平整一番,章怀玉现在才有点奇怪了,问是不是还要在上面种上庄稼,然后再按照原价卖给村民?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全进城务工了,你就是把地白给人家也未必会要。赵家鸿说要是在上面盖起漂亮的小洋楼,我就不信会没有人要!

    第二天两人酒醒后,发现这个把开发区改建成居民区的设想和以前那个治标不治本的销售方案一样,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各个地方都在大兴土木,凉州也开始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旧城改造,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住房问题日益突出,年轻人再也不愿和老人挤在平房里,希望过单门独户的小日子,买房子既赶时髦,又好借这个机会把爹妈的储蓄掏空,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开发区的位置正好在西城门外,交通便利不说,还是西夏公主下葬的风水宝地,如果让赵家鸿来策划楼盘推介广告,完全可以打上“皇家”或者“御用”之类的流行语。

    至于那个西凉大厦,赵家鸿说既然它很高,那就可以当电视台的发射站,不妨试着和电信部门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建成河西地区的运营中心,甚至可以免费给对方使用,条件是对方愿意掏装修费和维护费。——只要把这个大头套住了,不愁将来榨不出油来,这就叫做放长线钓大鱼。要知道,现在西北地区的手机市场刚刚兴起,但信号很不好,接个电话比接生孩子还费劲,凉州街面上就有句调侃的话:“远看像个练功的,近看原来是打小灵通的”。

    章怀玉觉得这些都有道理,但还不足以扭转颓势,问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西域”品牌重振雄风,赵家鸿至此已经黔驴技穷,只好祭出精神胜利法,说不管有多少困难,你要相信章天一,他能走到今天,经历过比这大得过的风浪,所以一定会绝处逢生的。而且,目前的困难是个全局性的,相比之下,我们毕竟还扎根在本乡本土,又有区位的优势,要完蛋也不会先轮到我们。

    果然,章怀玉的心情好了点。不过,他来大连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坐在这里听这些老生常谈的,而是遵照章天一的嘱咐,要将赵家鸿带回去。按照他的想象,值此危难之秋,赵家鸿一定会挺身而起,千里赴义的。没想到却遭到了断然拒绝,甚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他失望之极,觉得赵家鸿已经不像以前那个豪爽的西北男儿了。不但如此,他居然还要开口向自己借钱,这可就更不像话了。

    “‘借’这个字,亏你也能说出口!”

    章天一是越老越圆滑,而章怀玉却越大越有棱角了,举手投足也渐渐有了点少当家的样子。怒斥了赵家鸿一句后,他才想起了当初章天一的承诺。

    “你要买房子吗?看好了哪里的?”赵家鸿上次离开凉州的时候,大家在告别宴会上说了很多话,就是没提起这档子事,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真的一去就不回来了。凉州酒厂现在确实遇到了困难,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解决个人生活问题还是绰绰有余的。

    赵家鸿不好意思开口,最后才说要借十万元,章怀玉说十万元怎么够,大连的房价虽然较北京为低,但也不会和凉州一样便宜。赵家鸿说自己还有点积蓄,交纳买房的首付金是足够了。章怀玉见状,知道他已经打算长期在此扎根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当然愿意和好朋友一起创业发财,但更明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的道理。

    两人分手的时候,章怀玉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前几天李潜龙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什么‘铁盒子’之类的,好像要把一件古董卖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好气地说你留着自己用吧!真奇怪,我记得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现在怎么和他爹一样倒腾起了文物?”其实,前气功学会的会长并没有倒卖过文物,只是无论什么季节,也无论走到哪里,他左手总要拿把折扇,右手握个玉印,所以章怀玉误解了。

    送走章怀玉以后,赵家鸿就去找李潜龙,他这次倒是准时赴约了,一见面说我早就知道你和章怀玉是在唱双簧,他是红脸,你是白脸。赵家鸿笑了笑,不愿意多说什么,于是双方开始砍价,李潜龙把价格咬得很死,不过赵家鸿感到他多少有点沉不住气,也许,他也被那个铁盒子折磨苦了,想早点从中解脱出来。

    双方最后说定以五万元成交。交割的日期是明天中午,地点是星海大学的校门口。第二天,两人都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李潜龙带着赵家鸿一起爬到了西山上,然后顺着下山的台阶一步步向山后走去,赵家鸿越走越感到熟悉,鼻子闻到的味道更印证了他的判断。

    “你把它藏在了猪圈了?”“没错!”李潜龙肯定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得意,谁会想到一向干净整洁的他会盯上这种腌臜的地方呢。“可是猪圈已经被拆了!”赵家鸿不解又担心地说道。“猪圈是没有了,但是砌在边上的石板还在。”果然,李潜龙在一片石板下的空隙中掏出了那个铁盒子。赵家鸿一眼就认出了来确实是原物,顿时心跳不止。

    “你看清楚了。”李潜龙把盒子打开,要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赵家鸿,以示自己做生意童叟无欺。他当然知道,这个铁盒子一文不值,那块刺绣才是无价之宝。

    但是铁盒子里空空如也!李潜龙呆若木鸡,赵家鸿叫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自己只好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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