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一夜芙蓉红泪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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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春最后还是走了。不过,当她已经走到了安全检查通道口的时候,却又突然跑了回来。赵家鸿的心跳了起来,以为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可是她只是捉住自己的左手,将那块手表撸了下来。

    “这是北京时间,我每天都要盯紧你,看你去哪里?干什么?和谁在一起?免得你再犯错误!”

    “我知道,你实际上想说的是:这本来就是不义之财,当初让我骗了去,白戴了好几年,现在收回去,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赵家鸿笑着回答,他自觉猜中了她的心思。

    莫春没有笑,不过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她伸出手掌来,在赵家鸿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发出响亮的一声,然后在他的愕然中快步离去。这对青年男女忽哭忽笑、忽亲忽骂、忽合忽离的疯癫举动早就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和赵家鸿的目光一起紧随着莫春,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之外。

    赵家鸿走出首都机场,才算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含意,不断笑着摇头,心里却感到如释重负。他始终带着这块手表,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在莫春眼里,这是赵家鸿和徐晓卉之间仅有的一点联系,她可不想让他为别的女生增光添彩,这也就是她当初为什么不肯让赵家鸿拿第一的真正原因。

    现在,她还和以前一样记仇,但是赵家鸿很喜欢。也许,这就是她的魅力的一部分。

    他想不出莫春会拿那只手表怎么办,不过并不太担心,因为那些往来的信件就是证明。

    离开机场后,赵家鸿并没有马上回大连,他先去见了章怀玉,他的妻子不适应凉州的气候和环境,所以他把自己的小家安在了北京,定期两头跑。赵家鸿逗弄了一会儿刚会爬的小侄儿,章怀玉说这个孩子生在兔年的年末,人家都说“兔子尾巴长不了”,有点不好。赵家鸿说没有关系,我给他起个名字,就叫“元龙”,兔年之尾也就是龙年之首,“元龙”就是龙头老大、独占鳌头的意思——他差点又说成了鳖头,章怀玉笑着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去做凉州气功学会的新会长了。——尽管那个学会已经被取缔了。

    两个人又谈了一番工作上的事情,章怀玉最后告诉他,自己前几天在凉州见到了陈嫣红,她是专程来向自己和章天一告别的,原来,她要离开凉州,随丈夫调到了广东沿海的一线战斗部队去了。她比以前圆润了很多,也许是受环境的影响,性格比以前开朗多了,说话声音也很响亮,颇有点军人的飒爽风姿。她还问起你来,说当初全错在自己,现在想起来真对不起你。赵家鸿听后把脖子都摇酸了,说根本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记恨过她,反而觉得是自己无端耽误了人家的青春。

    说起莫春的事,章怀玉笑着说那可真是应验了“好事多磨”这句话,她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就凑钱把你也送出去,满世界去追,看她还能飞到月球上去?

    赵家鸿回到了大连,马上去见徐晓卉。她刚从电视台做节目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卸妆,赵家鸿一见后大为惊艳,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可以上《时尚生活》的封面了,这句话让徐晓卉顿时忘记了昨天的不快。两人说起当年的往事,和莫春不一样的是,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非常亲切自然,赵家鸿还辩白自己在那个春夜里说的是真心话,我真地配不上你,现在不是验证了吗?徐晓卉听后笑而不答。

    徐晓卉有点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旅游回来了,又问莫春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来,随即觉得后一问实在太多余了。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赵家鸿不愿让她知道自己经历了太多情感波折,于是含糊了几句,反问起她的情况。徐哓卉说丈夫很爱自己,自己也爱他,两人在家相敬如宾,在事业上互相扶持。赵家鸿说那可真够让人羡慕的,祝愿你们天长地久——这个词现在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徐晓卉很开心,不过听到后面一句“白头偕老”时却触动了心事,又见赵家鸿神色一如往常,显然并非出于恶意。实际上,赵家鸿连徐晓卉丈夫的姓名都不知道,遑论其他——尽管几年前宋闻道曾告诉过他——徐晓卉也一相情愿地认为他肯定知道。她上大学的时候最佩服赵家鸿说的话,觉得每一句都充满了机锋和玄妙,让人越琢磨越有趣味,在社会上度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赵家鸿其实是个最没有心机的男人。

    这场男财女貌式的婚姻使她在事业上少走了二十年的路,也让她能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同龄人还在为衣食住房而劳碌奔波。对于那些曾经贬损过或者追求过自己的男生——两者往往是同一个人,她想起来更有点报复的快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赵家鸿虽然嘴上在恭维,其实心里对自己的成就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一切似乎从来就不在意!要知道,当初他可将自己伤得不轻。

    最后,赵家鸿问她想不想和大学的同学聚一聚,自己可以出面召集一下。徐哓卉抱歉说太忙了,恐怕抽不出时间来,赵家鸿也见到有记者等在套间客厅里了,于是起身告辞。

    赵家鸿走后,徐哓卉心里感到莫名的惆怅。那时候,她被赵家鸿拒绝后,以为自己今生永远也不会有幸福了,可是现在才知道,今天拥有的一切,绝不是赵家鸿能给予的。她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了,凭她的眼光,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像赵家鸿这样的男人,一生和落魄两个字是不沾边的,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成为这个社会的风云人物。

    当然,她也有说不出口的烦恼:结婚以后,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始终未能如愿,这对有一定年龄跨度的婚姻来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何况,丈夫前妻的两个儿子一个快要从海外归来了,另一个也已经上大学了,介入公司管理只是早晚而已。

    可是如果让自己再回到从前,重新做一次选择,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她不敢去想,就像赵家鸿当初无法设想倘若靳璧真地爱上了自己该怎么办。

    赵家鸿当然没有想到这么一次短暂的邂逅会给徐晓卉带来无穷的感触,现在,他快乐得像风中飞舞的纸片,一路飘回了自己的家——很快就不是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家,而且是双重意义上的。

    一个人聪明不聪明,要看和谁在一起。在莫春面前,赵家鸿呆头呆脑得像只公鹅,可是和四肢发达的崔锋在一起的时候,赵家鸿却显得是如此地通晓世事人情。

    经过他的一番苦心劝戒,崔锋终于决定不再和国法抗衡。赵家鸿于是求了秦桦,花了点钱,将他未婚妻的户口从家乡转到了大连市郊区,办理完婚姻登记手续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迁入他们的新居了。这还没完,崔锋还必须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正如赵家鸿所说:虽然你自己不在乎,女方嘴里不说,但并不意味着人家不看重这个。

    整整一个月,新人忙得能脱一层皮,其他人也没有闲着:赵家鸿这个一班仅存的童男子当然责无旁贷地做了伴郎——这是大连人的讲究——但是他们却不追查那对新人是否还保有童贞。金哲和当年卖电影票的时候一样,被安排坐在门口的大红签名簿后,兼收贺客的礼金。不过他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了,连声表示抗议,说为什么总让我来干这种不讨人喜欢的勾当?赵家鸿讲不出道理,只好威胁要是不干的话,就把他的丑事在同学面前宣扬,这才把他压了下去。宋闻道也专程从北京赶来了,他要扮演的角色是司仪。他还和以前一样好吹,说自己在公司里专门负责包办婚礼,所以对这一套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把夫妻送进洞房——赵家鸿接口说你可别乘机跟着进去了。崔锋感激他的捧场,但是对他的做派依然看不上眼,说你的老毛病一点也没改,一张口就把我们两口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包办婚姻呢!

    婚宴当天,贺客盈门。摆在大红喜字旁边的是一张放大的九○一班全体同学的毕业合影,下面是一长溜精美的电子贺卡——这当然是郑君的功劳,虽然他和黄敏的人都没有到。徐晓卉也没有来,只派人送了一份很重的礼——她对崔锋没有特别的恶感或好感,却知道是谁在张罗这场婚礼。合影中少一个人,签名也少一个人,赵家鸿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同一个人。这也很正常,毕业后,大多数同学在一段时间内会彼此失去联系,但是,肯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永远消失掉,再也找不到。

    新人粉墨登场后,引起了看客们的一片啧啧惊叹。新娘是个典型的湘妹子,人长得白净水灵,线条也好,披上婚纱后更加光艳动人。崔锋穿上礼服后也越发高大威猛了,到这时,大家才发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他其实最不适合穿运动装了。

    新娘的哥哥代表全家参加了婚礼,崔锋的父母自然没有来,所以,王红军就以新郎家长的身份端坐在了主座上——这违背了他要与九○同学平等相处的承诺,却应证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齐芸在国内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拖到现在还没有走,所以也来参加婚礼,不过她可不好意思和王红军坐在一起。

    婚宴结束后,新郎已经快要醉倒了,赵家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们还是出现在了午后的谢宴上——实际是自己人的聚会上。赵家鸿见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后,一高兴就把发生在319寝室的老鼠读史书的谜底揭穿了。齐芸笑完后,还没来得及批评他欠帐不还,让自己把黑锅一直背到了英国,赵家鸿就抢着说自己这次从北京回来时,带了全套的《明史》,昨天已经专程去学校送给邹教授了,还要回了借条,双方现在已经两清了,你这个保人也可以卸责了。齐芸放了心,忽又见他笑得很不地道,顿时心生疑窦,但也不好再问。

    邹天驹翻开那套英文版的《明史》后会做何感想尚无法确定,王红军就已经对赵家鸿抢了自己的风头深感不悦了,他觉得自己才是席上的主角——这是所有辅导员和学生在一起时的奇怪心理——并不是想要取新郎官而代之,于是也讲了一个新近发生在星海大学校园里的奇事,他相信这个故事赵家鸿一定没有听过。

    “有一天,第三食堂的师傅们在杀猪的时候,从猪肚子里拉出了一条脏得不成样子的丝带,上面有些希奇古怪的线条和符号,还有几个似乎是繁体字,请书法协会的人来看,他们倒是认出了其中一个。你们猜,那是个什么字?”王红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大人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总用这一手,当然谁也猜不出来——即使能猜出来他们也懂得知趣,所以,最后还是王红军自己说了出来:

    “原来是个‘混’字!”

    大家一听哄堂大笑,有的说这头猪居然懂得人类的处世哲学,可真不简单;有的说它天天除了吃就是睡,最后稀里糊涂挨一刀,不是混是什么?独有赵家鸿说它暴殄天物,罪大恶极,活该被千刀万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对那头猪恨到如此地步。说到最热闹的时候,宋闻道却悲从中来,喟然长叹一声:别损那头猪了,我们还不是一样随随便便混过来的吗?他的颓丧话又遭到了群起而攻之,就像从前一样。

    宴会要结束的时候,在齐芸的怂恿下,大家正要盘问赵家鸿的感情秘史,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天色已经黄昏,赵家鸿坐在星海公园的长椅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地方,现在,他的思绪也一闪一闪地如同云边的夕阳。

    他在回想曾经认识的那几个女孩子,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以为是自己伤害了她们,陈嫣红就不用说了,即使是对徐晓卉,他也一直抱有愧疚之情——尽管从两情相悦的角度看,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但是现在才知道是自己过虑了,而事实上,他也曾经给过别人很多很多。

    就在刚才,赵家鸿还见到了带着孩子赴宴的牛芳兵,她竟然激动得拉着他哭了起来。赵家鸿很诧异,他原以为她会对自己怀恨一辈子,但反过来,自己看到她居然也感到很亲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就像别人所说的,在年轻的时候,爱和恨本来就是一回事。在那个方圆不过十里的青色谷地里,在那条几乎感觉不到流动的暗绿河水边,他们曾经共同创造了一个半真半幻的世界。当离开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刻上了彼此的印痕,一如春草永远带着阳光的气息一样。

    那是同甘共苦的年代,他们一起在烈日下流汗操练,一起在自习室里熬夜备考,一起在月夜下乡愁绵绵外加饥肠辘辘。那是同床异梦的年代,有人在为明天的生活费而发愁,有人在喜滋滋地盘算着今晚放电影的收入。那也是同流合污的年代,金哲和宋闻道合创了校园经典语录,又交流起了观看禁片的心得;赵家鸿和郑君破坏了刨床,伪造了奖状,一起在荒岛上进进出出,公然将死人的遗物据为己有。不管他们干了多少荒唐事,也不管命运将他们像落叶一样吹向何方,多年以后,总会有人识破天机,在银杏树合影的照片上写下五个字:“本是同根生”。

    那是轻愁弥漫的年代,有人会被一首小诗感动,有人会为一支跑调的短歌而落泪,有人为了多看一眼心仪的对象,报了一门和本专业扯不上边的选修课。那是轻薄无行的年代,有人像播种机一样散发着情书,有人讥笑本班女生的乏善可陈,说她们站成一排简直就是一把“同花顺”——还是黑桃的呢!没想到这副烂牌却被旁人抢个一空。那也是轻诺寡信的年代,赵家鸿的表白一次比一次沉痛,莫春等来的却是更大的伤心;在付出最昂贵的代价后,靳璧面对的依然是令人难过又难堪的结局。但是,不管这种感情虚幻如海市,飘忽似萤火,刺眼如锋芒,当一切渐渐远去的时候,你回头望去,只见一抹温柔的星光,缀在亘古不变的碧海青天上。

    赵家鸿看到牛芳兵之所以感到亲切,是因为在刹那间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刻薄偏激的边城少年;而牛芳兵的哭泣,更可能是因为他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雄辩惊四座、高谈动八方的团支书,尽管后者现在已经是煤炭管理局一个新发福的小官僚,赵家鸿上次在太原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为父母抚养费的多寡和老婆大打冷战——看来,这世界上抠门的女人不止一个。

    和别人相比,赵家鸿和莫春的离而复合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但是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否则的话,人类的想象力就不知道从何而来了。

    而奇迹就像流产一样——赵家鸿实在找不到更文雅更好听的比方了——要么一次也不发生,要么就会成为一种习惯。从今以后,他想自己能做的,就是等待着奇迹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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