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春就站在他的背后不过几步的地方,如果不是背景和嘴唇的颜色,赵家鸿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衣裙,白色的皮鞋,就连脸色也比以前苍白多了。但千真万确,这个人就是她。
机场的二楼有个咖啡厅,对于那些接客到早了无处可去,或者送行来早到了又无话可说的人,最合适在这里消磨时间了,这时候,谁也不会在乎60元一杯的价格是否太高,就像星海大学操场边的那个咖啡厅里,谁也不会留意杯中物的成色是否纯正一样。
赵家鸿和莫春坐在靠边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登机口攒动的人头。在等待饮料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竟然相对无言,时空造成的隔阂,让一种深深的猜疑甚至敌意在彼此的心间滋长。
“听说你现在已经很风光了?”莫春先开口了,每次她先开口的时候,往往没有什么好话。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和‘光’倒能搭上边,‘风’是没有了。”赵家鸿玩起了拆字法,说完后,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成语。
“他们说你在凉州只用一句话就把一家酒厂给打垮了,我知道,这种狠毒的招数,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想出来。”看来,莫春虽然远在英伦,对赵家鸿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少。
“它没倒,最后垮台的人却是我。”赵家鸿苦笑道,这倒不是自谦,天马酒厂确实并没有消失,至少在表面上它还是独立的法人。在很多人看来,这是章天一不忍伤了别人尤其是该厂员工的颜面,但实际上却是故意借此来炫耀自己的成功——也许是问心有愧的缘故吧,赵家鸿在凉州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却从来也没有踏入过那家酒厂一步。
“难道,你又闯祸了?”莫春的目光隐藏不住的一闪,她显然误解了赵家鸿那句话的意思。误解一向是赵家鸿的熟人和敌人,可是这一次却成了他的朋友,而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对,我对人家的宏伟蓝图表达了不同意见,结果一言丧邦,被踢了出来,只好夹着尾巴逃回来了。”他知道她希望听到什么,尽管未必真愿意看到他混得那样惨。同时,他也在心中对章家父子说了声抱歉:为了我的幸福,就请你们再牺牲一次自己的名誉吧!
莫春叹息了一声,分不清是满意还是怜悯,也许二者兼有。她说他还是老样子,那意思不是说他总是喜欢出头挑事,而是你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你难道不是吗?”赵家鸿反问道。莫春的嘴唇动了两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最后却把话题一转。
“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楼下的那个柜台前,你当时急匆匆地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追你似的,难道在大连还欠下别的情债了吗?”其实,她当时看到的只是赵家鸿的一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她没有叫出声来——那几天,她的嗓子本来就肿得厉害。
“这么说,那张飞兰州的头等舱机票归你了?”赵家鸿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赶在自己之前到达兰州的办法。
“没错,票是贵了点,不过我还买得起。”那天出了兰州机场后,她几乎两眼一抹黑,连凉州酒厂驻兰办事处的地点也不知道,后来才想起了一个宾馆的名字,是姥爷上次住过的,叫什么白兰宾馆。入住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字不是来自白玉兰,而是当地一种很着名的甜瓜的名称——她曾经吃过的。
“我在凉州车站最后见到了你。”赵家鸿回到凉州的时候,她刚从陈嫣红那里得到两人即将举行婚礼的消息,几乎昏厥过去,当天就离开了,两人竟然差点在车站打了个照面。
这几句话在外人听来就像江湖切口一样难懂,但是他们立即都明白了,而且说完后两人竟然都笑了,似乎那只是小孩子在玩捉迷藏——不过小孩子玩捉迷藏绝不可能真把伙伴玩丢了。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赵家鸿觉得气氛比刚才缓和多了,终于敢开口问些更迫切的问题了。
“好。”莫春很肯定地回答了一个字,让赵家鸿觉得自己是在明知故问。没错,对于今天的莫春来说,其风姿才情更胜往昔,实在没有必要再向别人炫耀什么了。
“我是说,你自己的——感情方面?”赵家鸿的声音艰涩得像用菜刀开启一个老式罐头。
“也很好呀。”莫春眼皮微垂,回答得轻描淡写,至于好在哪里,却不肯说出来。
“可是我过得一点也不好。”赵家鸿想把这几年的辛酸倾诉出来,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更没想到的是,莫春居然主动帮他说了出来。
“你怎么不好呀?又是深夜逃婚的,又是当街救美的,演了一出又一出,闹得满城风雨,直到现在,谁也没能耐把你降伏住。不过,我对此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以前一贯如此。”
“可是我现在倒感到有点奇怪了!”赵家鸿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话头,这可真大胆。
“我有什么奇怪的?”莫春反问道,话出口才知道他并没有说怪在何处,为什么要主动往自己身上扯呢?
“陈嫣红是个好姑娘,她从来也没有骗过人,所以当着你的面撒那么大的慌的时候,神情一定很不自然,话语里也会破绽百出,以至于最后竟然紧张到忘记留你或者送你的地步!以你的聪慧,不过三天,就能识破其中的蹊跷。所以说,你们两个全是明白人,真正蒙在鼓里的只有我这个大傻瓜!”
莫春冷不防听到这一句,整个人突然抖了一下。过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轻松的语气。
“你猜得没错。她是个好人,可我也没坏到哪里去呀?我当初为了追你——追赶你,从大连一直跑到了凉州,连你的影子也没有逮到,还让人家给轻易骗了一通。所以我倒想看一看,你究竟有什么办法能找到我。我知道,你一向神通广大,总能想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点子的。”
莫春说得当然不是真的,除了言情小说里,没有哪个女孩子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这种玩笑。
“我知道,你当时万里找我,只是一时冲动,可是回到大连以后,却不敢再和我取得联系,完全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赵家鸿缓缓地替她道出了其中的真相。
没错,莫春回到大连后,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在莫如海看来,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赵德光蓄意报复的结果,而且他已经成功了一半,让朱非烟离家出走,如果莫春再嫁给他的儿子,那就等于是要了他的命。此时,莫春也第一次得知自己的父亲患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医生说是由于长年的精神紧张和情绪抑郁造成的,发病时会产生幻觉,甚至做出疯狂的举动,所以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可即便如此小心,他的时间也不多了。于是,在那两年里,时间就成了莫春的敌人,她希望它走慢一点,可是如此一来和赵家鸿相会的日子就遥遥无期,而他随时可能会投入别人的怀抱。但她又不希望它走快一点,因为那等于是在盼自己的父亲早点死亡。最后,她终于决定选择逃避,离开父亲,也离开了赵家鸿,忘掉曾经发生过的爱与恨,否则的话真怀疑自己会疯掉——反正在另一个国度里,钟表上的时间和大连是不一样的。
“你不知道我心有多苦!在海外的时候,我也交过两次男朋友,有一次我都感到疲惫极了,实在不想拖下去了,心想就把自己交给他算了,可是——可是事到临头,却怎么也——,你——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莫春再也绷不住了,她掩面而泣,泪水顺着指缝汩汩流下。
赵家鸿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他当然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要知道,在那个雨天的下午,他和田蕊之间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别人吗?因为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一棵树。”
“树?玉兰树?”赵家鸿惊问道。
“是的,我梦见在那棵玉兰树下,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我。所以,我一定要先去看一眼,才会彻底死了心。”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赵家鸿的心骤然缩紧,想起了树丛后的那个影子。
“那天黄昏,我在树下真的看到了一个人!”
登机的通知已经是最后一遍了。莫春面前的纸巾已经淹没了杯子,现在,她又恢复了平静。
“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根据她对赵家鸿的了解,她以为他要问自己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而自己已经想好了回答:“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
“我要你留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震得杯盘乱响,至少是莫春面前的就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你要知道,我的学业并没有完成。”一说完,她才知道自己的回答实在太软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的要求的合理性。要知道,现在的他和自己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我不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你也一样。”赵家鸿知道周围的人正对自己侧目而视,可是并不在乎。
“在一起?我们以前——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话可比现在含蓄多了。”莫春不想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话,让赵家鸿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春天,在日暮时分的花坛边发生的那一幕。那时候,他真的什么也不懂,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不知道,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位老前辈送给了我两句话,有一句我以为是废话,可是走了很多的弯路才弄明白。现在,经过了一番波折,我终于又把另一句想通了。”
“那句话是什么?”莫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说,求人的时候,一定要直截了当!”
可是莫春还是不开口,时间现在变成了赵家鸿的敌人,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哪怕是绑架。他很清楚,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她走了,自己以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将她遗忘。
“我知道你的心,可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我。”赵家鸿叹了一口气。随着这句叹息,莫春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她揪住了衣襟上的那条黑丝带,在手指绞来绕去,勒出了一道道红印。
“我在得知你父亲遗书内容的一刹那,以为今生已经彻底没有得到你的希望了,可是天无绝人之处,我的运气有时候糟透了,有时候却好得不得了。”
“什么?”莫春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相信奇迹会突然出现。在她看来,赵家鸿的运气从来就没有好过,当然自己的也一样。
“你只知道父亲的遗言不能违背,可是你没有想到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辈分比他更高,如果你要遵守父亲的遗言,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遵守恩师兼岳丈的遗言呢?”
“他——他老人家说什么了?”莫春紧张得几乎失去了声音。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两个人要是真心相爱的话,就得守到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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