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村辗转到小城,人也从一个闲人变成了忙人,很多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呼啦一下都挤上门来,把整个人弄得焦头烂额。偶有空闲又想着约上三朋两友小聚,记得给父母打个电话的时候也是常常猛然想起来才拨过去,说上三言五语,电话那头兴致很高,这头却没了心情,就匆匆收线。
看别人写文章,提及父母俨然都是孝子贤孙,我却因此而羞于提笔。从小到大,我倔强叛逆,和母亲相处得就像上辈子的死对头,今生狭路相逢一般。唯和父亲算是融洽,也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我一直觉得自己孤独的内心不能被父母所理解,却也没曾想过父母因为我这一颗不按常规生长的种子,几度心碎成片或者泪流成河?
曾梦想着一辈子独身做个钻石女光棍,不想着在父母的三令五申之下,竟意外谈了一次恋爱还成了人家的老婆。以为结了婚自己这一辈子也就毁了,破罐子破摔,安下心来和人家好好过日子,还认认真真给人家生孩子。终于有一天我因我儿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翻了我的钱包还拿了我的钱)时,我一气之下,忍痛责罚了他,而后我躲在沙发里哭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小时候哪怕我犯了天规,父亲也从没责罚过我一下。他会小心翼翼地和我讲道理,可惜我左耳进右耳出,全当他是耳旁风。正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有一年,和爱人吵了架,哭哭啼啼出了家门,走在茫茫街道,方知大千世界,我竟无处藏身。本不想给父母添忧,却发现那一刻除了他们我无依无靠。电话握在手里忍不住拨了过去,句句哽咽,泣不成声。老父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有事回家来说,天塌下来有爸爸给你顶着!就算谁都不要你了,爸爸有一口气就养着你!”
跑回了家,孤独和害怕的心有了依靠。看着老父满头的白发,不免悲从中来。多大的人了?夫妻吵架也要劳他伤心伤身?心中悔恨自己实在不该惊动他,哪晓得老父坐到了我的旁边,说了时隔多年我还记忆犹新的话。我的心里那时布满了阴云,老父说:“住两天赶紧回去,两口子没有不打架的。两个人一辈子要磕磕绊绊才能走到老,你要知足,要常想想他的好。你的男人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也没有犯婚姻上原则性的错误,就算犯了,你也要给他改正的机会。人,是不能一辈子都不走一点弯路的。结了婚的人,是万万不能再使姑娘家的小性子的。天底下没有再会像父母那样去包容你的人!”
我也不是毫无半点良心的人,只是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没有在太早的时候就懂得去回馈。看过一篇文章叫《人生有太多的来不及》,意思是说在父母的有生之年尽自己的所能对他们好,切莫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才去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那篇文章给我触动极大,我看过大有痛改前非之意,尽我所能去弥补我曾经的叛逆给父母造成的伤害。我尽力去记住父母的生日,时常打电话,节假日最好回家。
前年,我在一场大病里死中逃生,术后,昏迷了五天五夜的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竟是我的老父正站在我的床尾,看着插满一身管子的我默默地流眼泪,猛然间想到所说的大恩不言谢,就是说养育之恩吧?对养育之恩又怎一个谢字了得?所谓的报答,父母其实什么也不想要,“守身即孝亲”啊!
家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言语不多,笑的时候也不多。如果从一个人的表情可以透视一个人的内心的话,那么在父亲的表情里,你看不到所谓的快乐。
我12岁的时候,父亲遭遇了一场车祸,昏迷了三天三夜。母亲默不作声地守护着,甚至没有眼泪。她说:“你爸爸一定会醒过来的,他是我们的天!”三天三夜原来是个很漫长的等待!父亲睁开眼睛那一刻,我和弟弟一并站在他的眼前。父亲无力地摸了摸年幼无知的弟弟的小手,抬起无力的眼皮看着我,最后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母亲身上。医生告诉母亲,可能是最后一面。母亲依旧没有哭,她摇着我的肩膀说:“不可能!不可能!你爸爸心地善良,一辈子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要和妈妈一样坚信你爸爸会好起来的!不要哭!”她转过头坚定地对医生说:“他一定会好的,哪怕残了、瘫了,只要还活着,我们就还有一个完整的家!”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父亲原来在我心里占据着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一点也不次于母亲的位置!我依赖他的程度不在生活表面这个层次里,在心底的精神领域里。我深深地感悟到父亲是一棵粗壮的树,母亲领着我们在树上筑了巢。一旦这棵大树倒下,我们的家就会支离破碎。
七天之后,对于我们就像是熬了半个世纪之久,父亲奇迹般地生还了。我听到了母亲号啕大哭的声音!我也知道我还能有一个温暖如初的家!
一直温暖我到幸福地出嫁——有了自己的家!
结婚,也可以说成家了。我原以为有爱就有家。可第一次和爱人吵完架后,我感到我的家并不稳固,像是行驶在浪里的船,飘飘忽忽,不能给我安全感。不过总是第一个平息怒火的爱人却告诉我,相爱不意味着不会争吵,吵架不意味着一定要分开,婚姻里不会缺少夫妻之间的拌嘴,我们还要经历更多的争吵。他说要我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每次吵架都归结为分手的前兆。
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容貌像极了他、神韵像极了我的孩子。在两个人共同倾心浇灌一颗种子的时候,我觉得家是上帝最慷慨地给予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就拥有一个温暖的投靠。孩子成了这个家的核心,成了把男人和女人拴得更紧密的一根亲缘的线。我们渐渐地学会了在一方怒火冲天的时候,另一方选择用沉默来退让。尽管夫妻间的激情已逐渐消融为自己的左手摸右手的感觉,可是让人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左手”和“右手”谁都离不开谁。我渐渐地觉得在一个家庭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父有母才算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老婆有孩子才算家。家虽然是一条漂流在岁月之河里的船,虽然象征着一个温柔的港湾,虽然是灵魂停靠的岸,而对于身为一个女人的我,家仅仅是愿意为我张开羽翼的那个男人庇护下的一片天!
妻
结婚已经28年了。
28年里,他总笑她是他免费的保姆。她总是带着甜蜜和幸福,一笑了之。
然而此刻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像个失去主心骨的孩子,茫然无措地拉着她的手哭。
他想起,结婚第一年,他去外地出差,他的母亲病了,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拉着毛驴才能拉动的小推车,把他的母亲送到乡里的卫生院,照顾了半个月他才回来。她的腿肿了,脸瘦了一圈。
结婚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母亲瘫在床上,她左边婆婆一摊屎,右边儿子一泡尿,一伺候就伺候了八年。八年,儿子上小学了,他的母亲去世了。
结婚第十年,他的工作调转,他进城了。家里没钱买房子,他为了省钱住单位的宿舍,她一个人拖着儿子又在农村过了三年。
结婚第13年,她总算享着他的福了,她领着儿子搬进了他在城里买的新房。为买新房欠了一屁股债,她看着他心疼,她贪黑起早去菜市场卖菜。他嫌丢人还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不管不顾,和他齐心协力两年还清了债务。
谁料想,结婚第14年,他在一场车祸里撞折了腿,在床上一躺躺了半年。半年后,他总算痊愈了,她却什么也舍不得让他干。她说,只要有你好好的,能让我天天看见你比什么都强。
他以为日子从此安生了,总算可以消消停停过日子了。静下心来一看她,却发现她已经老了,鬓角斑白,眼角全是皱纹。而自己正事业有成,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女孩子围着他,这让他时常忽略了她。反正她总是安安静静,就如没有风漫过的湖,掀不起什么涟漪。何况,她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他想她得依仗着他。要不,面对那些谣言,她怎么会无动于衷,照样在他出去喝酒之前给他热一杯牛奶,照样在他参加聚会的时候把衬衫熨平,照样在他很晚很晚回来的时候坐在沙发里等他,照样见他一进门就把拖鞋放在他脚前,一杯氤氲绿茶恭候在茶几上。对于她所做的一切他觉得天经地义,习以为常了。
结婚第20年,儿子上大学了走了。而他工作忙得常常不能回家吃饭,他有时觉得她是这个家里闲置下来却还没有被解雇的保姆,暗笑她这辈子活得,寡淡无味。
结婚第22年,他乡下的弟弟来电话,说他78岁既糊涂又不能自理的父亲不愿过乡下的日子了吵着要进城里,他知道是弟弟不愿意养老了,大发雷霆一气之下摔了电话走了。是她把电话拨了回去,第二天又赶过去,把他的父亲接过来,像照顾小孩那样精心照顾了六年。
六年后他父亲走了,父亲临走时突然清醒了,拉着他的手说,你一路往前奔,从小村到城市越奔越远,那是因为你后顾无忧。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出横事。你媳妇对得起咱家。
那一刻他拿着眼镜去看她,正看见她拿着父亲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熨着,像是在给父亲准备远行的衣装。
结婚第28年,父亲穿着她熨得板板整整的衣裳去了天堂。兄弟姐妹都来奔丧,都哭了。他看见她就那么不慌不忙地打理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父亲的坟土还未干,她就病了,嘴歪歪的,舌头也硬了。
他突然感觉他的世界空了,天塌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失去她。他想,他要日夜守着她,给她煲汤,喂她吃饭,看着她打针吃药,鼓励她快点好起来。他把这些小声地叨咕给她听,他看见她的眼角流泪了,嘴巴漏着风很费劲地说:外面下……雪……了吧?你……加件衣……衫,别……感冒了……
祖母的疙瘩汤
祖母过世整整五年了。每每想起她的时候,记忆就像飘舞在风中的流苏,在脑海中晃动着,翻腾着,勾勒出一幅一幅让心情难以平复的画卷。
记忆里的祖母是一个非常小气的老太太,平日里父母下地去干活,有时候回来得很晚很晚,我饿得肠子肚子咕咕叫,也不敢去祖母的家里讨吃食,因为祖母会骂我是“讨狼”,说我会一顿吃光她和祖父两个人的口粮。
尽管常常正好赶上饭时被祖母赶了出来,但祖母还是有抵挡不住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的时候,那样就可以在祖母的饭桌上混一顿饭吃。虽然一顿饭吃下来,不知道要被她骂多少遍我是讨饭鬼,但我还是愿意留在她那里吃饭,因为总觉得祖母做的饭要比母亲做得好吃。
祖母在世的时候,能吃到她做疙瘩汤的时候并不多。小的时候,由于日子穷,祖母本来就仔细,白面又是稀缺的东西,平白无故是不会吃到疙瘩汤的;而长大以后,日子富足了,疙瘩汤又被很多美味挤到了被遗忘的角落。记忆里只那么一次吃到了祖母做的疙瘩汤,竟然终生难忘。
那天,学校组织课外劳动,干完活儿以后放学回家时已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的父亲一向是反对学校组织小孩子去干农活的,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回来必定是要挨骂的,尤其是夜晚才回来,我想挨一顿毒打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那天放学,我没敢回家,路过祖母的院子,见她屋子里的灯亮着,就悄悄地溜到了窗前,趴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看见她和祖父正在吃晚饭,桌子上放着一碟咸菜,每人捧着一碗疙瘩汤吸溜吸溜地喝着。我知道祖母小气,平日里她的玉米面饼子要是被我吃了她都心疼到半死,何况是珍缺的白面疙瘩汤呢。饿了一下午的我舔着嘴巴转身要走,准备回去挨打的时候,祖母看见了我。
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才放学,怕回去挨打!
祖母那天格外大方地说,进来喝了疙瘩汤再回去,省得挨完打还要挨饿!于是我从窗子跳进去,喝了祖母整整三大碗疙瘩汤。还记得那晚到底还是挨了一顿父亲的责罚,但每每想到那肚子里装了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疙瘩汤时,就觉得,那顿打还是值得的。祖母的疙瘩汤不像珍珠,也没有翡翠,倒是有点像面糊糊,但是我就是说不清它为啥那么香,为啥在多年以后所有的美味都无法代替。人这一辈子要吃无数次的饭,要享受到无数种美味,而我独独难以忘怀的是祖母的疙瘩汤。
每次去饭店吃饭的时候,吃到最后,总有人会在点主食的时候,说每人来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说实话,每一次对有着这样好听的名字的疙瘩汤,我都心怀期待,希望能够再次品出当年祖母做的疙瘩汤的味道。但是我一次一次地失望了,祖母的疙瘩汤所留下的美味仍在我的嘴角飘香,那香味仿佛就近在咫尺,然而却遥不可及。这辈子,那样的香味,我再难寻觅了。
中秋节和向日葵
提起中秋节,我就想月饼,想起月饼,我就又看到了满屋顶的向日葵,13岁时那个秋天依然清晰地雕刻在我的脑子里。
13岁时的葵花熟了,是父亲用马车拉回来的。也是父亲站在马车上,一头一头扔到土屋顶上的,高高耸耸的,似一座小山。
中秋节和国庆节赶在了一起,放了七天假,那时候我们都叫那假期为农忙假。农忙假就得干农活。和父母坐在屋顶上敲葵花。
父母怕我和弟弟偷懒,就把大堆的向日葵划分成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谁先干完规定的任务谁就可以从房顶上下去玩。那天我们干得都很起劲,不仅仅是因为早干完活的可以下去玩,还因为那天是中秋节。父亲说了,先干完的给五块钱,去小卖店买二斤月饼,晚上全家人吃月饼看月亮。我和弟弟比着赛地敲打着葵花,都想接到那项光荣的任务。去小卖店买月饼是多么荣光啊!我们农民的孩子除了过年是不过节的,“五·一”劳动节我们要种地,端午节我们要铲地,中秋节我们要收庄稼,一年四季,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们是闲着的,所以年才过得那么隆重。
而这个中秋节,父亲竟然手擎着五元钱让我们买月饼,虽然有了附加条件,可那又怎么能挡住我们对月饼的渴望呢?为了争到去买月饼的优先权,我和弟弟互不相让,盯着自己眼前的山丘,拼命地敲打着,想象着月饼的美味,越干越有劲。
可是直到太阳垂下去,月亮爬上来时,眼前的葵花还是没有打完。我想月饼一定泡汤了,越干越泄劲。
父亲看了看月亮说:“再坚持一会儿就打完了,打完了一定给你们买月饼。我们都要说话算数。”
葵花打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已经累得不行了,连去小卖店买月饼那荣光的事情也不愿去做了。弟弟也没了兴致。我们连衣服都懒得脱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和弟弟的枕边各放着一斤月饼,那是父亲半夜里敲开了小卖店的门买回来的。
那是记忆里多么深刻的一个中秋节啊!
过年,让我欢喜让我忧
说实话,每每过年我都是很为难的。老公是家里的独子,我也是父母唯一的女儿,每到要过年的时候,婆婆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张罗,老早就把话儿捎给她的儿子,告诉他年货都已经办齐了,就等着我们一家三口回来过年了。其实我知道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提醒她的儿子,你务必要回到我这里过年。
我的母亲也一遍一遍地把电话打来,她问得总是小心翼翼,说她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要是年前回去,她就准备把冻货早早地化开;我要是正月里回去,她就留着年后再吃。其实母亲的意思也很明了,就是在问我回不回去过年。捎带还会让我觉得她生了个女儿多少是不划算的,对于过年回家这个问题上就显出了底气不足。
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无奈,因为两头都是妈。
今年过年,选择去婆婆家,母亲是有些失落的。但她还是表现得很大度地说,正月初三就通车了,初三能回来就好。这话儿听起来是安慰我,实则是安慰她自己,最根本的含义还是母亲很着急,觉得初三到底还是比大年三十远了三天;初三日再怎么好也比不过年夜饭一家人一起团团圆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觉得我们农村有一句谚语说得是很正确的,十个桃花女,不如一个跛脚儿。至少,儿子可以守在父母的身边;至少,中国的传统习俗还是偏爱儿子多一些;至少,随夫回家过年就显得天经地义一些。
不管怎么说,婆婆是很开心的。婆婆在腊月二十七那天蒸馒头,婆婆蒸的大馒头是很诱人的,白白胖胖开着口笑。婆婆的口头语是,不吃馒头争口气。过年蒸馒头意味着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好,有蒸蒸日上之说。我和爱人自然要随着婆婆忙前忙后,为了陪老人过一个开心快乐的年,我不得不把思念母亲的心情偷偷掩藏起来,偶尔跑进卫生间里,给母亲打个电话,怕母亲孤独,怕她在大过年里闹情绪。还好,母亲是通情达理的,她在电话里很温和地劝我说,不要惹婆婆不高兴,过年意味着新的开始,过年不高兴就会一年不顺当,所以要让婆婆开心,自己也开心。知道女儿是个孝顺的媳妇,她也会很开心的。
年夜饭,婆婆将丰富的家宴摆上餐桌。欢聚一堂的过程就是爱人和公公以及已经会捣乱的儿子频频举杯,他们和春晚的歌舞一起欢笑。我看见婆婆一脸的幸福。他们都幸福了,我也幸福。只是我惦念母亲,两个人的年怎么过?我连电话也不敢打。
初一一大早,在电话里给母亲拜年。
吃过初一的饺子,和爱人一起去爱人的亲戚家拜年。
初二一早,继续拜见爱人的亲朋好友。初二下午,婆婆有些伤感了,因为初三我们要走了。这个时候,我不用给母亲打电话就已经猜到她那头开始热火朝天地忙活开了。
初二的夜里,我一夜未眠。婆婆也辗转反侧。
可怜天下父母心。
初三一大早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到了家,看到母亲印在夕阳的余晖里,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有泪水溢出来,过年,让我欢喜让我忧!
老夫老妻
父亲很少亲自给我打电话,每次都是母亲打,父亲守在一旁听着。偶然一次,我的电话响了,接起来却是父亲的声音,让我很意外。
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妈病了,老说胃疼,你给你妈打个电话,让她去城里查查。”父亲冷不丁地关心起母亲的病,着实吓我一跳。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看来他们的拌嘴既无意义,又无价值。可是他们每次都吵得脸红脖子粗,关键时刻还要闹分居,几天几夜不说话。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么个没疼没热的男人!”那时候,我最担心的是,有一天两个人吵到分道扬镳,我就成了要么缺爹要么少妈的孩子。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家还在,他们的婚姻还在。我问过母亲一次:“你们吵了一辈子,不记恨对方吗?”母亲却近似哲理般地对我说:“不吵架不是真夫妻。吵架其实也是一个彼此了解的过程。有些误会或者不满意就是通过吵架解决的。吵架就是我们的沟通方式,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什么事都摆摆道理,要么憋在心里,日子久了,心里的结系死了,婚姻也到头了。我和你爸吵了一辈子,那是因为你爸是我最在乎的人,如果是一个根本没有住在你心里的人,你哪有什么兴致去在意他的对和错?”我听着母亲的话笑了,觉得她的解释强词夺理,不合逻辑。她却又告诉我:“少时夫妻老来伴。你远在外地,一年回不来几趟,我身体不好,有个头疼脑热端水喂药,全靠你爸照顾。你爸比我还要大几岁,头发也白了,老了老了倒伺候起我来了。他担心我的身体,嚷嚷着要我做全身体检他才放心。”
我用电话把母亲约来做检查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天几个电话,问母亲的病严不严重,还在电话里安慰母亲,不要急着回去,家里的一切他都能做好。母亲临走的时候,我挽留她多住几天,她说什么也不肯:“你爸一辈子都没做过饭,我一走他就凉一口热一口瞎对付。你爸惦记我,我也心疼他,老喽,我们还要相依为命呢!”
娘的菠菜
在我们农村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好像没几个人舍得花钱买粽子吃。我小的时候,只听说过粽子,从来不知道粽子的味道。等我知道了粽子的味道的时候,也知道了那只不过是五月节里的一种形式,转眼就成了过往云烟。而真正在心里打下烙印的却是我家乡的独特的五月节,我们家乡的人都叫端午节为五月节。
五月节,相当于一个小年了。孩子们都盼。大人也盼。最好谁家能把肥猪杀了,好去称上一斤二斤的肉,包顿饺子。这样的时候不多,但大人不会让孩子们白盼,把一个月以前就开始积攒起来的鸡蛋都用小筐挎回来,数出一定数量来。想怎么吃?今天当娘的肯定都听孩子的。
我小的时候,总是要煮着吃。煮着吃,风光,可以用手拿着,站到大街上去,向别人家的孩子显摆,这个五月节我们家是有鸡蛋吃的。娘是懂孩儿的心思的,但也不忘了在早晨的菠菜白面疙瘩汤里再给我们打上一个荷包蛋。荷包蛋是诱人的,躺在让人垂涎的翡翠白玉汤里,看着就让人心动。
娘的菠菜种得好,娘种的菠菜是专门为了等这五月节的。五月节一来,娘的菠菜就碧绿碧绿的,招来了满村人的眼睛。娘冲着人说,过节了,来割一缕菠菜回去!娘说:“我园子里的菠菜好了,五月节早晨放汤打荷包蛋啊!”
所以五月节那天,半个村子都飘着娘的菠菜香。那时的娘,脸上挤满了笑容,皱纹里都是幸福。娘说,种菠菜就是种快乐。
娘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我们的村子那时候只有两眼井,东头一眼,西头一眼,西头这眼就在我家的院子里。西头的村民都来我家担水喝,没水,就什么也种不成。娘守着井,娘说,守着井就是占了大便宜了,所以这便宜不能就这么白白地占了,春天的青菜多金贵啊!五月节能喝上一碗菠菜汤是多眼人的事情啊!所以娘就早早地种菠菜,一遍一遍地翻地,一遍一遍地浇水。直到那喜人的绿色长出让人垂涎的模样来,五月节就来了,娘的快乐也就跟着来了。
如今村子里,家家都喝上了自来水,年迈的娘再不用喊“过节了,来割一缕菠菜回去!”可是五月节还在,娘的快乐还在,因为总会有人对她说:“哦,又到五月节了,老嫂子,想当年你的菠菜可真是香啊,再也吃不出当年那个味……那个纯哦……”
母亲的鞋样儿
有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唱词:“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每每听到这首歌,我就想起小时候母亲做鞋的情景。
小时候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起早贪黑赶制的。冬做单,夏做棉。我和弟弟小时候很淘气,走起路来不老实,常常不是穿露了鞋底,就是磨破了鞋帮,所以母亲要给我们做很多双鞋换着穿,难得空闲。
那时候做鞋用鞋样子,母亲常常跑去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同伴家里,找好看的鞋样子,用牛皮纸“替”回来,板板整整地夹在一个大账本里。大账本是母亲从当大队书记的姑父那里要来的,用过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惜,母亲一个也不认识。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母亲不关心这些,母亲喜欢这个大账本,是因为它厚墩墩的、沉甸甸的,可以把她“替”回来的鞋样子一张一张地夹进去,这样就不会弄丢,也不会弄坏。
有一次淘气,翻出母亲的大账本拿出来画画,把鞋样子弄得满炕都是,杂乱无章。被母亲看见了,她当即愣住了,继而愤怒地打了我。然后我哭着看母亲坐在炕上捡起一张一张鞋样子,仔细地比对着。有鞋帮模样的,有鞋底模样的,一双鞋样放在一摞。母亲摆弄了好半天,终于把一炕凌乱的鞋样子又夹回了大账本。我看见她弄好鞋样子之后,开心地笑了一下。
挨打以后,再也没碰过母亲的大账本,它被放在了最高处,一个顶到屋顶的立柜上。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那么多鞋样子,母亲是怎么记住谁是谁的,又不至于弄混呢?因为母亲不认识字,她是怎么标记的呢?
28岁那年我结婚以后,领着爱人回家,爱人说要去草原上走一走。母亲看了看爱人的皮鞋说,去草原穿这个不合适,一定要为爱人做一双布鞋穿。爱人好奇,母亲做鞋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到母亲放在身旁的大账本,他无意中翻了起来,翻着翻着就问:“妈,这鞋样子上面怎么画了这么多小人儿啊?”
母亲笑了,拿过鞋样子一张一张地指点着说:“这个画着老头的,就是你爸的;这个画着小男孩的,就是你弟弟的,这个画着梳小辫的小丫头的,就是小华的(我的);小人儿旁边画着一朵花的,就是单鞋的鞋样子;画着……”我看着母亲面带微笑的脸庞,鬓角斑白,突然时空飞越,把我带回了母亲年轻的时候就着灯光为我们赶纳鞋底的岁月里。
穿千层底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母亲的爱还是那么浓,记忆还是那么深刻……
人生要及时行孝
那天很冷很冷,我去外地看望一个朋友,恰巧朋友的父亲旧病复发了,帕金森。疾病使老人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偶尔情绪波动,眼前常常呈现幻觉。
我去的那天,朋友说老人在半夜里抡着拐杖打碎了靠窗的一棵发财树,因为老人看见有一个人老是躲在树后面冲着他指指点点,于是老人愤怒了。
面对总是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的父亲,朋友一笑了之,尽管生活因为病患的父亲而变得一团糟。
我目睹了老人病情的发作,他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来走去,拿着手电筒乱照一气,口齿不清地说要把屋子里藏着的人统统赶走。朋友怎么拉也拉不住,却像哄小孩那样对他父亲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的儿子!你要乖乖地听话,不听话就要给你打针,不听话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就天天加班,那样可没人和你玩了(老人最怕朋友加班,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老人咆哮着挣脱掉,推倒了自己的儿子,朋友的头磕破了,我帮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随即他边给老父亲倒水喂药边说:“幸亏摔倒的不是你,老胳膊老腿的不容易好。”他还熟练地给老人扎上了吊针。他自嘲地说:“我都快成医生了,医生护士一把兼。”
朋友说,他的母亲在很早很早就去世了,走的那年不过刚刚58岁而已。那时候家里很穷很穷,母亲是积劳成疾,又没钱医治,郁郁而终的。他总说,母亲的早逝是他一生的遗憾。母亲临去世之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用尽余力挤出一句话:“我走了,你可怎么办?”那一刻,朋友抓着他母亲的手,泪流满面:“妈,我一定会让父亲幸福的!”这是一句承诺!朋友牢牢地记着它。
岁月一眨眼,父亲就老了。
岁月一无情,父亲就病了。
朋友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带着父亲四处求医,奔走于各地各大医院之间。医生说,最多活过两三年。朋友为此沉痛地哭过,因为生活条件刚刚好起来的他要把再也无法孝敬给母亲的爱全部倾洒在父亲的身上时,父亲的生命竟然只剩下两三年了。
他不能让父亲就这么走了,他需要父亲活下去!因此,国内最好的药、进口药源源不断地被白开水送进了父亲的肚子。
又是15年。
15年过去了,父亲还有力气砸他屋子里的花花草草,他欣慰地笑了。他说:“我感谢我的父亲还活着,让我还有机会孝敬他,让我的人生不至于那么遗憾。如果父亲也早早地去了,我可怎么向我的母亲交代?我向母亲保证过要让父亲幸福的。
“我不怕他闹,也不怕他砸乱屋子里的东西,我只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就是让我的父亲好好地享受我这个儿子所能给他的一切。”
种麦的秘密
在我们农村老家,每年种麦子的时候,父亲都要打听一下周边地块的主人,问他们今年种什么。如果也种麦,我们家便也跟着种麦,如果人家种其他的庄稼,父亲就要考虑一下种别的品种了。
我问父亲,为什么人家不种麦了,我们就不能种了呢?父亲说,如果别人种高庄稼或者别的什么,我们的麦子长势就会不好,不通风或者授粉会受影响。只有连成一片了,经过风授粉之后,才能结出好的果实来。
我结婚以后,有了儿子。儿子转眼就念小学了。儿子很顽皮,十分淘气,上课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老师讲课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这让我很苦恼,我曾在一周之内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三次,最后我觉得面对儿子我完全无计可施。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时我泪流成行。我气馁地想,儿子这辈子可能完了!我甚至悲哀地看到了儿子的将来,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抽烟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落不下他。那一天,我情绪低落到极点,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后来,我打电话给父亲,哭着讲述了在孩子面前无能为力的苦痛。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才多小个人儿啊,你就用这种心态对待他?孩子就是地里的小苗,你怎么伺候他他就怎么长。还记得小时候种麦的事情吗?”
我说:“记得。”
父亲说:“要想吃到上乘的麦子,就是让周边的地块也种麦子,如果人家种谷子,种荞麦,我们的麦子也会长得参差不齐,甚至会长出杂七杂八的东西来。”
父亲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孩子出了问题要一点一点地往回收他的心,你可以试着让他和一些优秀的孩子接触,让他和优秀的孩子成为朋友,自然而然地,他就会受到人家的影响,那样,你会发现孩子在不经意间就自己转变了。你让他在一个好的氛围中自己去领会,胜过你板着脸孔冷漠地训斥。”
我真的按照父亲教我的方法去做了,让他和班级里的学习委员成了好朋友;有时候,我还把儿子班级里几个成绩优异的小朋友请到家里做客,和儿子一起写作业。果真,一个月以后,儿子说出的话都变了。儿子说:“妈妈,我要把零花钱攒起来,我和学习委员约好了,攒够30块钱我们一起去书店买书。”儿子说:“妈妈,这次月考我很难过,我被席晓宣给落下四分……”
听见儿子能和我说这些,我欣慰地笑了,感谢父亲,教我种麦的秘密。让我知道了孩子就是地里的小苗,你怎么伺候他,他就怎么长!
最熟悉的陌生人
刘大离开家那年,是被他父亲骂走的,这一走就走了五年。五年的时间里,刘大从未回过家,就连他娶媳妇了,也只是在电话里通知了一声给自己的娘。他娘那天对着电话哭着说:“刘大啊,你爹不就是骂了你几句吗?那咋还成了深仇大恨了呢?你家也不回了,爹不认了,娘也不要了吗?”
刘大不说话,对着电话心里还是翻腾了一阵子。打那以后,刘大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张汇款单,偶尔也打个电话,电话都是打给她娘的。他爹要是接了,刘大也不说话,啪嚓一下就挂了。他爹当年骂他的那些话他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了,想想也无非是说他是个没出息的孬货,这辈子都看不到后脑勺之类的蠢话。可刘大当时气愤的感觉至今还在,他就恨他爹对自己那种一碗凉水看到底的混样儿。这么多年不回去,就是想证明给他看,没了你我刘大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娶老婆成家立业。和父亲较劲较了这么多年,心里也愧疚过,毕竟他是爹,养了自己二十多年,可年头越多越是拉不下脸子、放不下面子,想回去看看他的想法就一日一日地被抑制了,就连打电话喊他一声爹的勇气也渐渐丧失了。“爹”,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刘大终于回了一趟家,那是因为他娘死了。
有一天夜里下雨,电话突然响了,电话那头不是娘,是爹。刘大觉得意外,这么多年,爹打电话给他,这是头一次。刘大听见爹在那头咳了一声,刘大的心猛地一紧,想问“你怎么了”,开口却说成了“啥事”。爹吐了一口痰说,“你娘死了,你要是不回来明儿我就找乡亲们帮忙出了。”就这样刘大回家了。
刘大原以为家在心里已经陌生了,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可是他没想到,一进家门,心竟然颤抖得那么厉害。他看了一眼衰老的爹,一下子就扑到了娘的棺前……所有的悔恨都化成了泪水,扑唰唰小雨一般落下来。
和乡亲们一起给娘下了葬,刘大坐在那两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老房子里,想和爹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茫然地看着爹低着头坐在炕沿儿上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这样的相对,让刘大觉得很累,感觉心里还是抵触着爹的。钻进被窝的时候,终于和爹说了一句:“明天我回了,以后每个月我会多打些钱回来。”爹没说话,把烟袋锅对着炕沿帮子使劲儿敲了几下,衣服也没脱,横在了炕头上。
第二天,刘大走了,离开的脚步竟然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回到自己的家里,刘大最初还能想起一个月给父亲打一次电话,后来渐渐就忘了,两三个月也想不起父亲这个人来了。忽然有一日,刘大喝醉了酒,和老婆吵架了,被丈母娘给骂了,他坐在大马路的花坛边想打个电话,找个人说说话。拨了几个哥们儿都关机了,刘大想起了爹。好几个月没打电话给爹了。刘大翻出爹的电话号码拨了一遍,没人接;刘大又拨了一遍还是空空地响着,刘大拨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慌了:父亲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该不会已经离他远去了吧?他急躁起来一遍一遍地拨。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父亲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亲最亲的亲人就没有了,这可是他唯一的亲人啊。
一遍一遍,爹那头的电话空洞地响着。刘大蹲在花坛边上痛哭起来,把灯光都哭得摇曳昏黄了。手机在手中猛劲儿颤抖了一下,是父亲拨回来的。父亲带着浓郁未尽的睡意,在电话那头习惯地咳了一声。刘大全身的血液瞬间灌向头顶,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爹!”
电话那头惊愕地沉默了,少顷,那头说:“刘大,你在外头过得不好吗?不好就回家里来……”
为父亲的爱情唱赞歌
父亲这一辈子娇宠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我。
父亲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标本似的农民。父亲很小的时候,家族富裕,有一个在那个年代并不光彩的别名“大地主”。祖父家曾多次被抄,成分不好的帽子让年轻帅气的父亲没了工作,也娶不上媳妇。父亲从20岁到30岁这段年间,是祖母为父亲的婚事最为发愁的困难时期。所谓的好成分人家的姑娘绝对不会嫁给一个地主人家做媳妇,不好成分人家的姑娘也想嫁个“贫农”以此脱胎换骨。父亲在那十年里经历了与无数个女人相亲的故事,残疾的、重病的、寡居的、带孩子的,父亲倔强地对祖母说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于是他被祖父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祖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说是父亲的大舅在桦甸给父亲物色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祖父告诉父亲第二天必须启程赶往桦甸与那女人结婚。父亲无奈只好答应了祖父。父亲走后的几天里,祖父祖母很高兴,以为29岁的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和那女人过上了日子。
可是一个月以后,父亲蜡黄着脸,捂着肚子推开了祖母的家门。祖母见状忙问:“是不是那女人给你受了气?”父亲流着眼泪对祖母说,他根本没有去桦甸,更没有去见那女人,他一直在外面流浪了一个月,由于上火得了急性阑尾炎,才不得不回家。祖母是个性情非常温和的女人,心疼父亲,又怕父亲一辈子真的娶不上媳妇,一个人可怎么过。祖母不敢把事情告诉脾气暴躁的祖父。可是父亲的病又必须做手术,没办法,祖母向祖父说了实情。
祖父听了蹲在门槛上抱头痛哭。
手术用的是全麻,醒来时已是术后的第三天,父亲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对祖母说:“妈,就算我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你们也不要再逼我!”祖母不停地哭,十年来哭得睫毛全都掉光了。
母亲和我说,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穷得她一直到了19岁才穿上一件新衣服。
19岁那年,家住乾安县一个农村的母亲在外婆的引领下来到父亲的村子和一个不是父亲的人相亲。快进村口时,外婆迷了路,正巧父亲从那里路过,外婆就向父亲问路。父亲很热心,一直把外婆领到那户人家。母亲曾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说:“就是那萍水相逢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这个比我整整大12岁的男人。”
到了那户人家,在媒婆的介绍下母亲见到了那个她要相见的男人,只看了一眼,母亲就转身走出了屋子。外婆很不高兴地责骂母亲没有家教,让人下不来台。外婆和媒人一起想劝服母亲那门婚事,说那人成分好,而且还是大队长,能嫁给他是有福之人。母亲最后急了眼,媒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后来偷偷地对外婆说:“你闺女要是没看上这户人家,我们村儿里倒是还有一个小伙子也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看着不怎么般配,而且成分不好,就是人还不错。”外婆坚决反对,年纪大、成分还不好。
媒人和外婆是老相识,关系不错,一定要外婆多住几日再回去,说路远来一次不容易。外婆没怎么谦让,决定多住几日。而实际上在外婆同意留下来多住几日的同时,媒婆已经把母亲相亲未成的消息透露给了祖母和父亲。于是祖母有事没事就领着父亲去那个媒婆家串门,和外婆唠家常。由于那村口的一面之缘,外婆对父亲的印象非常好,但并不同意母亲和父亲相处。祖母的心里很是没底,因为母亲人年轻漂亮,一米六八的个子,好成分人家的姑娘,父亲年纪还偏大。
父亲并不那么想,自从知道母亲是来相亲而且相亲未成之后,父亲一改往日对婚姻的消极和冷漠,母亲的出现燃起了他对爱情的希望之火。尽管外婆的态度很坚决,父亲还是坚持着他的选择。虽然,我未曾亲眼看见,但我能想象出在那种环境里,父亲能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是多么的不容易,那种时而兴奋时而又沮丧的心情一定会常常纠结在父亲的心头。
母亲或许早已在村口迷路的那一刻为父亲所动,所以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父亲已经很明了母亲的心思。父亲要面对的一个大难题是母亲的家人。
外婆是个心慈面软的老太太,可是尽管她对父亲的为人无可挑剔,她还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年龄差距如此大的男人。外公知道后更是暴跳如雷,一向很听外公话的母亲在遭到外公的一次次责骂后,哭着告诉父亲,不再与父亲往来。父亲听后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舅比母亲大五岁,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是相了几次亲都没有成。原因是外公家里太穷了,穷得仅有的三间土房都避不了风雨。大舅最后一次相亲时女方提出要800元彩礼钱,外公就沁着头把个大烟袋锅子抽得滋滋的响。媒婆很快把大舅娶不起媳妇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父亲,因为她知道,尽管祖父被多次抄家,但持家有道的祖母还是有一些隐藏的票子。她告诉父亲如果能帮外公渡过这一关,父亲的婚事就可能出现转机。
祖母并不赞成那个媒婆的主意,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不能拿去打水漂。父亲说服祖母,执意要帮外公渡过这个难关。父亲见到外公后,从口袋里掏出了1500元钱递到外公的手上说:“叔,拿着这些钱赶紧把房子翻修一下吧,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和小雅的婚事,这个忙我都得帮。”外公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一下子就傻了眼。
三个月以后,大舅把大舅妈娶回了家。
三个月以后,母亲和父亲结了婚。
新婚是令人甜蜜而又幸福的。而事实上,这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婚姻,村里的人都在为父亲的婚姻能维持多久而议论纷纷。祖母更是整日地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母亲就离开了家门。毕竟整整差了12岁。可是母亲是一个性格刚毅的女子,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更多的歧视,母亲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父亲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从此父亲用生命宠溺着母亲。
我是父亲32岁那年最大的惊喜,我的到来,为他显赫过也卑微过的身份涂上了新的色彩,为他那几多磨难的爱情和婚姻做了最有力的见证。父亲这一辈子都没有责罚过我。无论我有多么淘气、多么顽皮,父亲总是眯起眼睛看着我笑。
而母亲这大半辈子在我的眼里,是非常不容易的。在村子里的所有女人当中,母亲是最刚强的一个。父亲并没有给母亲更多的富足,尽管衣食无忧。母亲用勤劳和善良驻守她婚姻的城堡,村里人近十年的议论在父母相持相携中渐渐平息。
生活,让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从激情逐渐走向平淡,从浪漫回归于柴米油盐。他们会吵架,甚至因一个小小的话题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把父亲吵得哑口无言,母亲方可罢休。可是在我刚刚懵懂时我就能意识到,不是父亲吵不过母亲,而是母亲吵输后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会让父亲更为心疼。我也知道,母亲偶尔的无理取闹并非她对父亲的爱已被岁月磨平,虽然争吵成了他们生活里隔三岔五的必修课,但母亲对父亲的爱深藏在清晨的那一碗鸡蛋羹里,藏在冬日的一件棉衣里,藏在昏黄的灯光下赶纳的千层底儿里,藏在父亲晚归时的那一抹焦虑里……
岁月的年轮无情地在母亲美丽的容颜上刻下衰老的印迹,残酷地压弯了父亲挺直的脊背,然而我还能看到父亲依然眯着双眼对着乱发脾气的母亲一眨一眨地笑着,流溢出年轻的痕迹。
撒谎
几场大雪光顾之后,母亲的电话频繁起来:还有几天放寒假啊,等你放假回来杀年猪。我几次劝她不要等我,离假期还有一个月呢,雪大天冷,我担心她喂猪的时候滑倒了,但是母亲怎么也不肯。“我能行。”她坚持说。
劝说无效,只得随她去了。
不料,几日之后,母亲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声音有点沉闷了,拐弯抹角地说出,她的一只手好些日子不能动弹了,怕是脑血栓前兆。我一听吓坏了:“有病了怎么不早点吱声?不早点去医院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办?”母亲支支吾吾,半晌才说:“我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再说,我要走了,猪就没人管了。”
听母亲这样说,我落泪了。
把母亲连哄带劝地约来,陪她去医院,做各项检查,还好,只是颈椎压迫了神经引起的暂时性麻痹。医生说吃几天药就会好的。母亲一听高兴了,不是脑血栓就好,回去还能喂猪。
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告诉她杀完了之后等我回去吃也是一样的。母亲说:“那怎么一样?血肠一冻就不新鲜了,猪肝冻了也不好吃了。”
我说:“我在城里什么买不到?”
她说:“那怎么能和我养的猪比?”
终于还是没能说服她,母亲带着一大包药回去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日中午打电话给她问她的手恢复得怎么样,她总说:“好多了,我在喂猪呢。”一想到她站在冷风嗖嗖的猪圈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守着一只猪,守着一份等女儿回家的心情,我一狠心撒了一个谎,我说:“妈,放假我回不去了,单位组织假期培训,我得过年时才能回去了。”
母亲很失望地对着电话说:“那就不等你了。唉,你又吃不到新鲜的血肠了!”
转日,猪被杀掉了。
我流泪窃喜,我终于不用惦记母亲在冷风里喂猪了。等放假了就跑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最好听的歌
当年和男朋友分手以后,我听了一个月音乐,反反复复都是《怕黑的女人》,终于我听腻了,可我还是那么孤单。感觉自己无依无靠,无比的空虚。那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回来住几天吧,家里人多,热热闹闹的会让你很快就忘了烦恼。”我倔强地说:“不,我要一个人待着。”像一只受伤的猎物独自舔舐伤口。
我生病了,爱情失败后,我的右下腹常常无故地疼痛,搅扰得我寝食难安,这让我整个人变得更加落寞和无所适从。我想我可能快死了,在临死之前我应该回家去看看我的亲人,突然特别地想念母亲。
长途列车是在星星布满天空的时候起程的,我蜷着病恹恹的身体躲在列车的角落里,觉得这个世界有我真的好多余。车窗外灯火阑珊。
对面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妈妈,微红的脸颊衬出一种初为人母的欣慰。那婴孩包裹在一条毯子里,哼哼唧唧的,听上去不怎么高兴。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却用一种别人听了不舒服的声音抗议着。年轻的妈妈有些着急了,不一会儿就有细密的汗珠层层罗列在额头上,她时而站起身来在过道里来回地走动,轻轻摇晃着身子,嘴里说着:“宝贝不哭,宝贝乖乖……”可婴孩越闹越厉害了,年轻的妈妈焦急地坐下来,毫不避讳地敞开衣襟。婴孩一张小嘴衔住了妈妈的乳头,依然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年轻的妈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婴孩的身上,她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娘拍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入梦中……”
年轻妈妈对面的我哭了,因为这首《摇篮曲》。
我就是听着母亲唱这首歌在一次一次的睡梦中长大的。长大了就飞出了母亲的怀抱,以为在爱情里可以找到幸福,如今我却成了受伤的小鸟,要回到养育我的巢里去疗伤。我听着年轻妈妈哼出的调子,看着她怀里的宝宝睡着了,她依然哼着。我也睡了,在她美丽的歌里,我睡了失恋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回到家,在母亲面前我又变回了小孩,她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坚持领我去医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把头枕在母亲的大腿上,母亲的手就一下一下地捋顺着我的头发,不知不觉的她竟然哼起了《摇篮曲》,我的脸贴着她的衣襟,温温热热的,有泪水混进了我的泪水里。
难忘师恩
成长的路上,从上幼儿园开始,在以后漫漫的十几年里,与我朝夕相伴的,是我的老师们。又是一年教师节了,对恩师们的回忆点点滴滴溢上心头。其中有一位数学老师让我终生难忘。
还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总是不爱完成数学作业,我觉得把那些成百上千的数字加来减去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每次老师留作业的时候,如果很多,我总是会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能少写一些。最后,我终于被自己所谓的聪明才智所折服:在写作业的时候,写着写着就故意丢下一道题,这样如果老师检查作业时只是一扫而过的话,绝对不会发现我从中搞了鬼。
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偷工减料地写作业最终还是被老师给发现了。那天,我的数学老师拎着我的作业本站在我的身旁说:“你一直都这么写作业吗?你一定会因为蒙蔽过关而沾沾自喜,可是我却因为你有这样的聪明而没用到学习上而深深苦恼。今天我不想批评你,只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他说,从前有一个大臣陪着皇帝微服私访,走到一个村子的时候,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亲手栽一棵无花果树,于是皇帝很纳闷走上前去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这树,挨这累干什么呢?”
老人却说:“我吃不到可以让我的孙子们去吃啊。或者老天爷见我这么勤劳会让我多活几年也说不定呢?”皇帝看着老人笑笑说:“老人家,如果你的果树结果了,你还活着你一定要送我一些,我要亲口常常你的无花果。”
皇帝没有想到,三年以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真的挎着一篮子无花果来见他了。皇帝接过她的无花果,在她临走的时候给她的篮子里装满了金子。
那位曾经陪着皇帝微服私访的大臣,一见老人挎走了一篮子金子,就回家告诉他的妻子也买一篮子无花果送给皇上再换一篮子金子回来。结果皇帝把她的一篮子无花果扔在了门外,还命令士兵打了她十几大板。
那天我的数学老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大臣的妻子挨了打吗?”
我说:“因为她的无花果是买来的,而不是像白发老奶奶那样是靠自己的勤劳换来的。”
老师说:“是啊,皇帝也是那么说的。他说,我的金子只奖励给那些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努力奋斗的人。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投机取巧的人永远不会成功!”
那个故事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生动最有意义的故事,在我人生的路上一直让我受益匪浅。
父亲笑了
周末的时候,回了一趟娘家。母亲不在了,独剩父亲的家里多少有些寡淡清冷了。我从小到大都是围着母亲的身边转的,对父亲不怎么亲近。因为父亲也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尤其是不愿意逗引我们小孩子的。时间久了,和他竟然疏远了。
有母亲在的时候,我多半是不会想起他的,即便电话打回去,是父亲接的,我也会问:“我妈呢?”父亲是能领会我的意思的,哦了一声,就会把电话递给母亲了。和母亲总有唠不完的话,她说她的所见所闻,我说我的个人经历,缠缠绵绵个把时辰一晃就过去了。有时,母亲会在电话里说,你爸听你说这些在一旁偷偷地笑呢。我知道父亲在一旁笑,说得固然要再兴奋些,虽然和他不习惯这样在电话里扯闲个没完没了,但我还是希望他快乐的,因为我知道他是惦记我的。
几年前,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母亲和妹妹都来看过了,回去和他说,丫头出息了,房子敞敞亮亮,舒服着呢。
父亲就担心我了:“那大房子,丫头要花多少钱啊?背了债务得几辈子能还清啊?”母亲听他这样一说,也摸不清个头绪来了,半夜三更地打来电话,说父亲一定要放下家里的农活来城里一趟,看看我到底过得舒不舒心。第二天父亲果然来了,大清早的火车,只为看我一眼,只为我当面给他一个能让他放心的解释。
他来了,坐在我的沙发上颤了颤,笑了。听了我的一番解释,满意了,说:“住房公积金是个啥东西呢?共产党可真能给老百姓琢磨出些好事来。”就这样又挤着夜班的火车赶回去了。
多少年了,父亲那坐在我沙发上颤一颤的样子,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父亲的爱就像深沉的海,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波涛汹涌的。
父亲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母亲没了,这回更沉默了。见到他落寞的身影迎在村口,酸楚一下子溢满我的心头,我从来没有觉得过,我生命里的这个人是这么地触动我的心弦。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表达我的惦念,就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我的爱一样。我跟在他的后面,踩着他孤单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回家。
家里没了母亲,好像怎么也不能称其为家了。冷锅冷灶的,一脚踏进去就心生凄凉。我实在找不到话题,不知道该和父亲说什么,就走进厨房,给父亲做晚饭。我在灶上忙活,父亲在灶下烧火,火焰从灶膛里窜出来,差点烧坏我的裤脚。我方意识到,母亲在的时候,父亲是没进过厨房的。这样一想眼泪就落到饭锅里去了。
“爸,”我说,“你和我进城去吧?”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走。”
“如今连个做饭的人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日子不好熬了。”
“北头的你张婶,你还记得吧?就是你那个小学同学张大生的娘,我天天到她那里蹭饭吃呢。”父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张婶,我知道。张大生才十几岁的时候,张婶的丈夫就死了,为了拉扯张大生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清苦着呢。”
父亲接着我的话说:“人老了,故土难离,也不图别的了,能有个贴己的人坐在一起唠唠嗑,消磨消磨日子就足够了。”
我从灶台上低下头去看父亲的脸,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了。我说:“一会儿,我去找张婶。”
父亲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你要是不愿意我到她那里蹭饭,我就和你进城。”
我说:“爸,不是的,我是去告诉张婶,要天天给我爸做好吃的。”
父亲笑了。
母亲,我的村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把自己的根扎在泥土里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村庄。我意识到自己走不出心里那个村庄的时候,是在知道母亲生病的时候。那一夜所有的记忆在脑海里沉沉浮浮,包括我童年的星光和傍晚的静谧。
那时候我的村庄绿草盈盈,河水潺潺,我的母亲还年轻。母亲在那个村庄里,就像午夜探进窗子的一抹月光,宁静,柔和,带着让人向往的神秘。我忌妒母亲的美丽,痛恨村庄里所有男人的眼睛,我听不得别人说:“哦,这妮子越来越像她爸了,没一点儿她妈妈的模样。”他们是在说我丑,是母亲的美丽衬出了我的丑!在逐渐长大的日子,我选择逃离,甚至发誓再也不会回到那里。我以为,人就是飘萍,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多么可笑,那时还太年轻的想法。我用十几年的时间不断适应外面的世界,还以为在我的大脑里早已抠除了我和母亲第一次谋面的那个老地方——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在约定的时间里我忘了给她打电话,俗定的日子里我忘了回去看她。我不懂愧疚,也从来不曾自责。我以为不喜欢就不去做,多么理所当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母亲病了,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她用十几年的时间去掩饰,掩饰一个她早已病了的事实。先是踝骨骨折,在那个因为我的叛逆使春天迟到的季节,忍着我至今都想不出来的到底有多么疼痛的疼痛,在那个村庄里挣扎地活着。
那个折磨她的过程,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直到最后的最后,从遥远的村庄传来一声呼唤,让我惊愕在“距骨坏死”这四个字里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亲情所系是根的所在,无论我的肉体在哪一个角落居住,灵魂永远安放在母亲那里。
走不出母亲,就走不出村庄。
从未有过的罪恶感拥挤在眼角,奔涌成决堤的泪水,我想给自己找一个救赎的机会,连日连夜地颠簸赶回村庄的时候,我才发现梦里依稀残存的一切早已凋零,我的母亲老了,所有的魅力荡然无存;我的村庄衰败不堪,我的童年在那里流逝。我的青春舒展着罪恶的枝丫,攀爬成母亲满头的白发。
如果我跪在村庄的土地上,向母亲深深地忏悔可以弥补我心里的亏欠,换回她曾有的美丽和令人艳羡的眼神,那么我愿意长跪不起!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任时光流逝,错了就是错了。
人生没有救赎,只有宽容。
被母亲大度地谅解,毫不追究地宽容。她拄着拐杖冲着我笑,她说:“还好,只是不能跑了,这个年纪还用跑干什么呢?你爸每天什么也不用我做,我闲着无聊拄着拐杖养几只土鸡,喂一口肥猪。猪吃饱了睡在槽边,我就坐在它旁边,挠它的痒痒,听它打出一串一串的呼噜……”
尽管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予母亲什么?我想象着那样一个场景:夕阳的残红温暖地铺开,落在低矮的土房上,泻落到院子里,倾洒母亲一身。一只拐杖代替她的一条腿,她在院子中央,被几只土鸡咕咕地围着,一头肥猪哼唧着跟在后面,谁家的孩子喊了一声妈,她就侧起耳朵循声看过去……一袭晚风吹白她满头青丝,浑浊的老泪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蜿蜒而行,黄昏在她的眼里几度朦胧?
只有动了真情才会开启内心最柔软的那扇窗。我在这样揪心的想象里方意识到,友情可以移植,爱情可以嫁接,唯有亲情不管你在不在意,它就在那里——等你!母亲在那村庄里守望,用一根拐杖支撑一个期盼,因为她深深知道外面的世界再美不是我栖息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心都在流浪!
能“邪乎”的老爸
用我母亲的话说,我老爸特“娇气”,特能“邪乎”。说得再不客气一点就是,苍蝇尥个蹶子都能把他踢疼了。
母亲说这话,我信!
我老爸确实是太“娇气”了。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夏天,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甜秆儿,老爸给我和母亲扒甜秆儿皮,那皮像锋利的刀片,一不小心就把老爸的手割破了。这下子可不得了了,老爸举起那只被割破的手,龇牙咧嘴地凑到母亲身边,还说:“哎呀,快要疼死我了!”母亲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真能邪乎,不就是刮了一个小口子吗?能疼成那样?”母亲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屋子里找出药棉、纱布,给老爸的伤口像模像样地包扎起来。父亲看着那只被纱布紧紧缠绕的手指头,会说:“我现在可是伤病员了,什么活也不能干了,就得好好养伤。”母亲就说:“好好好,你好好养伤,所有的活都由我来干。”
更可笑的是,洗脸的时候,父亲说什么也不自己洗,他说,这伤口是不能沾水的,一旦沾水就会感染的,感染就麻烦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兴许手指头还得被剁掉。
母亲就笑呵呵地点点老爸的脑门子,然后给老爸洗脸。
还有一次,老爸帮助做饭的母亲收拾鱼,一不小心鱼刺扎到了手指肚上,又是不停地喊疼,母亲抓住老爸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没看出个异样来。最后母亲没办法只好在老爸的手指肚上吹了两口气说,好了,老爸才肯罢休。
几年前,母亲突然生病了,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在了老爸一个人的身上,我想,这么娇气的老爸怎么受得了?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能邪乎的老爸突然变得坚强了。不会切菜的他时不时就被菜刀割破了手,或者一不小心就被热气烫伤了手背,老爸没有一句怨言,自己在厨房里擦一擦揉一揉,两手一拍就当没事一样。反倒有时候被母亲看到了会硬拉过来,心疼地说上一句:“怎么那么不知道小心呢?”
老爸鼻子一哼说:“切,这点小伤对于我这个大男人来说,算啥啊?”
清明节,她有个约会
时隔五个月,我再见到她,她竟然能言能语,还行走如飞。她指着一栋小别墅对我说:“看看,那是我现在的家。”我看着那栋房子很豪华,想顺着台阶爬上去,她突然大喝一声:“你给我下来!”
我看着她,一脸的不解,她以前那么爱我,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要进她的门她都不让?
她几步跨到我的身边:“你不能进去,这个房子只属于我,千万不要进去!”
我有点生气,但什么也没说。
她门前的花园很美,飞着彩蝶,只有彩蝶,一对一对的。我忘了刚才的不快,蹦蹦跳跳地追过去,刚要触到那彩蝶的翅膀,她又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你赶紧回家去!”
“不!五个月没有见你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很想你,你不知道吗?我要和你住一段日子再走。”我向她发出抗议。
“不行!”她把这两个字说得很严厉,目光里忽又漾出一丝温情,“他快回来了,发了急电给我,说清明节一准儿到家。”
“他是谁?”我问。
“六十多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我以为他早战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没想到他还活着!”她泣不成声,“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伺候老人,等他等到孩子娶妻生子,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我以为就算他没有战死,也早另有妻室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我,这个清明节就要回来了!”
看着她兴奋起来我一脸疑惑。她拎起浇花的喷壶在手心上洒了一滴水,抿在霜白的鬓角上,头发顿时捋顺了许多。满脸的皱纹似乎舒展了。那些花开得很妖娆,我一样也不曾见过,想摘一朵别在头发里,她伸出双手护住那花朵:“别动!叫你什么也别动!你怎么偏偏不听?”
“我就摘一朵!”我冲着她笑,试图讨好她。
“这花很香,摘了多可惜?你闻闻?”她捏着花茎晃了晃。
我把鼻子凑过去,半信半疑。一股奇异之香扑鼻而来。
……
醒醒,醒醒!我的荷包蛋煎好了,闻闻,香吧?老公摇醒我,手托着盘子放着刚刚煎好的荷包蛋,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味。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莫名其妙流下眼泪。老公问我怎么了,我说梦到我已去世的祖母了,这个清明节她有个约会!
老公瞪着眼睛:“什么?约会?”
“是的,约会!”我抹去泪水,看外面正阳光明媚。
儿时一碗油茶面
想念一个人也好,一件事或一个物也好,终归是因为在记忆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好的坏的,皆因太深刻了,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忘记了。
那天我的诊所里患者络绎不绝,总算忙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是如此想念饭的香味。哪怕给我一根咸菜、一个馒头我都会吃得津津有味。然而很无奈,一整天我都不得空闲,没能找到可以坐下来品一根咸菜和一个馒头能带给我的幸福。忙的时候忘了饥饿,忘了疲劳,也忘了无所事事时那些惹人的相思。
饥饿最后还是让人格外地清醒。对面的蛋糕店里飘出香甜的奶油味,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偷吃爷爷的油茶面的情景。爷爷的油茶面有好几种,玉米面的,小米面的,还有白面的。那都是奶奶亲手为爷爷炒作的,加上芝麻、瓜子仁、花生瓣儿,再放上少许的白糖(或许还有别的,我已经忘了),好吃的油茶面就制成了。挖上一勺,放到二大碗里,用白开水一冲,那股浓浓的醇香,总会惹得我把口水大口大口地吞到肚子里。
那时候,那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吧?因为奶奶总是很小心地把一袋油茶面藏在柜子的某个角落里。不幸的是又总被我在某个不被人发现的时候翻出来,偷偷地挖一勺塞到嘴里,那么一大口,有时要呛咳我老半天。有时觉得那样干吃不过瘾,就干脆舀一碗凉水胡乱冲一下,三口两口灌到肚子里,然后任由奶奶怎么吵、怎么骂,都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的那门子手艺彻底搁置了。
饥饿开始搜肠刮肚。我像犯了病的馋嘴猫一样,迫不及待地跑下楼去,在对面的蛋糕店里,买了想立刻就喝到嘴里的油茶面。回来后,挖一勺倒在小碗里,用滚开的水冲下去,不用背着奶奶,不用担心遭到她的责骂,就坐在桌子前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那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开,闻着它飘洒的香气,等它慢慢变凉时喝下去。看着看着,那袅袅于碗上的氤氲里,就映出爷爷的脸庞……
我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那碗油茶面已彻骨冰凉了。我尝了一口,带着追忆当年偷吃时的味道,反复地咂着嘴巴,却怎么也不是少时滋味。
也许随着时光的漂移,很多在记忆里保存着原样的东西,当试着返回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关于祖母
我原以为,行医多年的我是能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没想到面对祖母的离世我没法无动于衷,常常想念祖母令憋闷的心情突然就烦躁不安。清晰地记得,祖母生前没有糊涂的时候,每每到了春天她就开始念叨,说:“我要过生日了,占了个娘娘的日子,却是个丫鬟命。”今天累了,病了,猛然想起她的那句话,就不由地想起她,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她临去世前已经不能言语了,却在一个夜里挣扎着大喊出我的名字,我知道后匆匆赶去看她,问她还认识我吗。她痴痴地笑了,笑过又哭了。我知道那是她记起我了。陪着她,就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安静地睡了,缓缓松了我的手。直到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庆幸她在睡觉,让我在走出门的时候,不至于看到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不那么难受。
那一次以后,我很久没有勇气去看她。我知道我不去就唤不醒她的记忆,记不起来就不会思念,不思念就没有痛苦。过了大约三个月去看她时,她已经不行了。那天很冷,我双手冻得冰凉,一推门进到病房时,泪水模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表姐站起来抓过我的手,我连和她打招呼的话都说不出来。我看着祖母,突然捧起她的脸,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祖母的手好热。我浑身的冰冷在她的掌心里一点一点变暖,那是祖母生命里最后的一丝温度。
渐渐平复情绪,扒开祖母的眼睑,见瞳孔已经散开了,只是脉搏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姑姑们问我祖母还会坚持多久,我说恐怕过不了今晚了。
那天最后一个去看她的是弟弟和母亲。弟弟开车和母亲天黑时赶到的,只匆匆见了一面,由于家里那边要安排墓地的事宜,就连夜赶回去了。他们在半夜11点之前到家,车刚刚停好,医院这边电话就打回去说人已经咽气了。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想,祖母对于自己的辞世,是有备而来的,她是把自己至亲的人都看了一遍才走的,虽然那一刻她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但她一定听得见。
祖母走得很安静,惹我无尽思念。我想念她的人,想念她的样子,想念她那份与生俱来的安详能带给我的那份宁静。
祖母是个半缠足、皮肤白皙、有些怪癖的老太太。倔强而不服输的性格,却温柔地败给了脾气暴躁的祖父。她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脾气,被军人出身的祖父无半点怜惜地软禁了一辈子。然而祖父死后,她哭,不停地哭,哭了整整六年,毫不掩饰地说想他。后来,我渐渐懂得,不想祖父又能想谁呢?那个唯一可以陪她不分白天黑夜的人!
祖母护短,不允许儿子听命于儿媳,不允许闺女受命于姑爷。这一点我常常笑她。她也常常在我面前把三个姑爷、三个儿媳妇批得一无是处。然而只是和我说说而已,当着他们的面,总是一副和善的脸孔。我吓唬她说:“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不是,看我不告你的状才怪?”她看着我相当不服气地说:“死丫头你可别没良心,想当年,你妈把你生到炕上你就‘草迷’了,小脸糗紫,哭都哭不出来。要不是我把棉裤腰松开,把你揣到裤兜子里焐活了,又烧纸又磕头的,你小命早没了。”我笑她拿这事儿和我要了半辈子人情,还真就不敢得罪这个“救命恩人”。
仔细想来,我这近30年来一向羸弱的身体,确实费了祖母好些心思。小的时候,常常突然就闹起没完没了的毛病,医生束手无策,祖母就为我烧纸上香,求仙拜佛。恰逢好时,就说谁谁谁显灵了。我始终不信,她就骂我没良心。最后拗不过我,只好妥协央求我说:“你这死丫头不信就不信,干吗偏要说出来?你自己藏在心里不就得了,害我费力不讨好!”我就哄她,三言两语她定就笑了。
如今她不在了,今我又忽然病了,嗓子嘶哑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咽下一口唾液,牵扯出一丝疼痛,就想到她曾经为我掐脖子的样子。我怕疼,她骂我能邪乎,摁着我,念念有词地一下一下把我的脖子掐到泛紫或泛红,然后说是上了什么火,得了哪门子炎症。
这一刻再也得不到她的疼爱了。上了什么火,得了哪门子炎症,即便自己是医生,也搞不明白了!
用眼神,来爱我
自结婚以来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过节。小节日还好办,一到过年我的心情就无比压抑。结婚以后好像没有哪个年过得心里特别敞亮。不是因为别的,只因那遥远的亲情,在浓浓的新年团圆的氛围下让我感到无比的孤寂和想念故乡里——那青堂瓦舍的小院,那企盼的眼神。
每每过年母亲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去陪她,我就不知道怎么来回答她。母亲那企盼的心情,从年头盼到年尾,只希望在岁末年初那一天我和她是在一起的。这个想法是多么的不为过!可是我做不到……
去年过年时,爱人体谅我一年忙得也没空回一次家,就说服他的父母,陪我回老家过了一个年。一下车,推开母亲的院门,母亲就笑着迎了出来,扎着干净的围裙,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我,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可惜我一直也不胖,母亲的眼神便滑过一丝忧郁:“怎么又瘦了?”我笑着说:“没事儿,现在这个流行!”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父亲就那样一句话也不说眯着眼,倒背着手看着。
许多年来,我回来又走,走了再回,来回地折腾,直到我嫁了人,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然而我不愿回去的更大的理由源于我一次比一次更不能承受,我离开时父亲和母亲的眼神。那眼神里泄出眷恋和不舍,流淌着期盼和挂念;那眼神又似乎要把我挖空,看透,深藏着我永远也躲不掉的爱意,是我用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亲情。其实我多希望离别的场景能不那么凝重,因为即便那布满皱纹的脸用笑容拧成了花儿来为我送别,我都一样不堪承受。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把父母爱吃的东西和喜欢的衣物塞进那个我熟悉的长途客车里,而母亲总是在接到我捎去的东西之后,打来电话说,他们不需要这些,家里什么也不缺。如果不是很忙,能回来看看是最好了!她说,家里的庄稼比邻家的高;淘气的小猪又拱倒了院墙;养了五年的小猫中了别人的鼠药;春风太大,刮落了满树的海棠花,果子一定要比去年结得少;她说,弟弟的孩子总惹她生气,可是一天看不到就想得受不了;她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不知什么事儿就乱吼乱叫……电话这头的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她就又说:“你忙去吧,我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把那份来自心底的惦念深深地埋在我回应给她的笑声里。
渐渐地我发现,曾经习惯对我无休无止唠叨的母亲不知何时闭起了喋喋不休的嘴。这一辈子在这个家庭里都享有“至高权力”的女人,在我某一天如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她眼前时,我看到了晃动在她眼里的母性的柔情。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笤帚疙瘩很久很久以前还在我的屁股上愤怒地跳舞;突然意识到,我很久以前对她惧怕的样子,就像她现在怯生生地怕我突然离开的眼神一样;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志刚意坚的美丽女人已经在我逐渐长大甚至变老的过程里,把自己磨砺得没了棱角,直至圆润……她更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拐弯抹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再眼巴巴地征求我的意见。那一刻,我想哭!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我的淘气还能遭到她愤怒的惩罚;我多么希望,挂在她嘴上让她自己怎么说都不感到厌倦的叮咛,能再重复萦绕我的耳畔;我多希望,日子能永远凝在那个我斜挎着小书包,撒着欢儿乱跑的瞬间,母亲满头的银丝再次被容光焕发的青春所代替!
父亲不怎么爱说话。父亲定格在我的心里的表情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把眼睛眯着像初三四的月牙儿,嘴角微微地翘着;一种是坐在炕沿上点着一支烟,弓着背,双肘拄在大腿上,浓浓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头顶,惆怅满腹。我讨厌他的后一种表情。然而事情经常是这样的,前一种表情的出现不会太久,也许是正在酝酿后一个表情的萌生。是的!比如我回到家里的那一刻,我会看到第一种表情,可是没多久我行色匆匆的脚步会让第二个表情不加掩饰地诞生。父亲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的那个动作是我对这养育之情的一个永远都不敢,也不愿意触及的痛点。那一刻我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因为我一次一次回来又别去而愈加沧桑;那一刻我意识到他在慢慢地变老,时光再也无法回转到那条遮满树荫,他骑着自行车送我上学的路上;再也无法回转到为了逼着我吃一顿不喜欢的鱼,他瞪着眼睛大声地责骂我的属于他的威武时光;再也无法回转到为了怕我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恋,他把忠告偷偷地写在我的日记里……
都远去了……剩下的都写在那两双眼睛里,那眼神是对我的爱,亦是埋在我心底的痛!
岁月承载了一些东西又泯灭了太多的美好。在这段我逐渐成长至成熟的路程里,我的幸福与遭遇竟是父母面容的悲与喜和头发黑与白地变更。我突然感觉到,我放肆地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他们却一直在等……
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
虽然忙碌了一天,让我感到很累,可我还是愿意利用晚饭后仅有的空闲,在宽阔的马路上走一走。思绪就跟着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伸向远方。
我习惯在马路沿儿上走“一”字步,这源于我高而瘦的自身条件。别人常说我是做模特的好身材,所以我一直在心里编织着那个梦。一次在外市偶遇一招车模的广告,便报名参加赛选。没想到一眼被选中,可笑的是年少无知的我当时只是想看一看自己有没有被选中的魅力,着实没有勇气穿得那么暴露在镜头面前秀来秀去。惋惜的是多年以后的我再次回想起那段稚嫩的经历,我突然想那也许会是我生命的一个折点,只是我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驿站。
城市的夜晚并不安静。透过黑夜里迷惘灯影,我仿佛看到家乡的两片麦地间那条清澈的水渠,那水钻过杂草的缝隙流进绿油油的麦地。那时的我是多么淘气,斜挎着小书包,奔跑在碧浪一样的麦地里,柔软的秧苗就倒在我稚嫩的脚窝里。沟渠里汩汩流过的水,在那小脚窝里打个转儿,又填平,漫过。我看到邻家的牧羊女,就兴奋地将书包摇过头顶。我的书本就漫天飞舞,落在随风起伏的麦地里,缓缓流动的渠水里。我的哭声惊扰了正在为晚饭生炊的母亲,她翻过门前那个小小的陡坡,扎着干净的围裙,一边擦着手,一边向我跑来,看着被水浸泡的书本,我站在一旁怯懦地抽泣,母亲弯着腰一本一本地拾起后,一边责骂我,一边抹去我的眼泪。
母亲的晚饭还没有做好,夕阳的余晖已浸染了整个村庄。沿着盈盈流水的霍林河畔,上百匹马儿撒野似的溅起飞扬的尘土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笨拙的黄牛也随着放牧者的鞭响发了毛。我向河边的堤坝跑去,跑到那里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抓牲口回家的喜悦。三三两两地结着伴,拎着牵马的笼头、赶牛的鞭子,又说又笑。
村子里的井很少,难得的是母亲的院子里有一口。即便那井水有一点咸,但它仍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晚饭过后,夜色渐浓,人们陆续地挑着扁担,来到母亲的院子提水。旋转的辘轳发出美妙的声响,不停地有人向母亲打招呼,母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与人闲聊。因为那口井,母亲的院子变得异常的温馨。有的人来挑水,带着自家的孩子,我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玩伴。
……
这几天下着雪,有点冷。我的脸泛起红晕,记忆里的影像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跳跃,我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竖起领口,将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突然有人从身后嬉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去,是我的同学汪霞。我们几乎每晚都会在这条街上碰面,晚饭后出来散步,是我们共同的喜好。
我和汪霞一起从那个小村子走出来,汪霞的母亲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父亲上肢略有残疾。出人意料的是汪霞自小绝顶聪明,没有哪个学期她能完完整整地坐在学校里上完课,可她照样门门功课第一名。我和汪霞共同的遗憾是我们没有上过大学。而每每提到那个小村子我们都不由得感叹,也感恩!汪霞从一个坚强的孩子成长到现在这个城市里的女强人,让我不得不从心底为她高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从不敢想到梦寐以求能住在城市的高楼里,我们付出了同龄人不能想象的代价和艰辛。
马路沿儿上,我和汪霞牵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因为某一个话题而紧紧地相握。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我家的楼下,看着从我家的窗子里射出的柔和的灯光,我和汪霞同时说了一句:“明天见!”
目送汪霞消失在路灯橘黄的灯影里,我一转身,莫名地流下一串眼泪,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几个字:“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
母亲节时话母亲
女人性格太刚毅,注定在生活里要吃点苦头儿。
我母亲什么都要强,什么都不服输,居家过日子一样也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小的时候我不太喜欢母亲,她太强势,强势到说一不二。我觉得像母亲那样一个整天絮絮叨叨的人,把一个做女人本该有的含蓄,在她的一生里都被她给絮叨没了。
小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家,他工作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年才会回家,他总说,等那边条件好了,就把家带过去。我天天盼着那一天,一盼盼了20年。
20年里,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一直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家里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土地,那是我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那几块土地,除了按照母亲的规定规规矩矩地长庄稼,母亲是绝不允许它们私自长出别的物种来的。从大地回春那天开始,母亲就整天泡在土地里,收拾地里的茬子,碎草末。翻地、打垄、施肥、撒种子、间苗、锄地、收庄稼。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总看见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的疲倦。但是她从来不说累,有时她坐在桌前吃着吃着饭就睡着了。
在庄稼院的活计上,我们从来不敢心疼她,帮她做点什么的念头是万万动不得的。那样她就会发脾气,拖着很倦很倦的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脾气暴发到极限,她说:“我今天受了这么多的苦,就是希望你们将来不要再受这样的苦,你们的任务就是认字、读书。”
她最喜欢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只要我们一看书,她就会停了她的絮叨。她有时候会捧起一本书,反过来倒过去地翻一翻,问我们:“这里面都说了些什么?给我念一段,我听个新鲜。”见我们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她就很无奈地放下书,满脸惭愧地说:“睁眼瞎呦,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看你们多好,多好。”她羡慕的语气里遗落出淡淡的惋惜,对自己的惋惜。我大一点儿的时候常常想,一个不认得字的人是怎么出远门儿的呢?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她总说:“我注定是一个农民,除了种地我干不了别的。我从小家里穷,一天学堂也没进过。那时我就发誓,我要是长大了,生了孩子,我拼了命也让我的孩子去念书!至少见到一片纸知道它上面写了什么。”
而今的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我已经深深地体会了一个母亲的心思。我理解了她的刚毅,是一个女人的迫不得已。身为一个女人,她一个人挑起家庭的重担,照顾我和弟弟读书,在父亲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艰辛。此刻,我能坐在这里打打字,敲出几篇小文章,我突然觉得我该谢谢她,在母亲节之际写写她……
二月二的猪舌头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上班。办公室里五六个人凑成一堆儿,正在讨论晚上吃什么。就在这时候母亲的电话打来了,她兴奋地说:“二月二你回来吗?你最爱吃猪舌头,你爸昨天把猪头燎了,我把猪舌头剔下来了,给你留着呢。你回不回来?”
我觉得老太太实在可笑,就说:“妈,隔着八百丈远,我回去一趟够买多少猪舌头了?你可真是的!”
母亲的热情顿然像燃旺的火焰碰上了一盆冷水,但还是嘟囔着争取最后的机会:“妈喂的猪不是吃着放心吗?再说了,我要是在家和你爸一端起饭碗,想着你吃不着,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您老尽管放心吃,我可不用你惦记。我挣着工资,守着个大城市,我吃啥没有啊?瞎操心!”
“那你真不回来了?”母亲仍然试探着问。
“真不回去了!您就别瞎操心了!你和我爸不是挺好的吗?挺好的我就挂了。”挂了母亲的电话,我和同事继续刚才的讨论。同事问我电话什么事,我说,我妈给我留个猪舌头,让我二月二回去。同事们大笑:“你妈可真逗!拿你当没断奶的孩子吧?”我也笑,觉得我妈是够逗的,老糊涂了,为了一根猪舌头也要折腾我回家。
二月二到了,同事李说早点回家买点猪头肉,再买两个猪蹄。她刚走出门,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外面有个人找你。我出去一看是我们村里的马二叔,马二叔捧着一个塑料袋,说:“我进城给儿子送猪头肉,你妈让我顺便给你捎来猪舌头。”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我说:“这么一大包猪舌头?”
“你妈把你们家的猪头肉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和邻居们换的猪舌头。”马二叔说,“人老了,有一口好吃的,惦记儿女吃不着,心里难受得慌。”
晚餐,当我把猪舌头摆到桌上时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突然感觉难以下咽。
情人节里的亲人
母亲视线模糊,我约她来城里看病。母亲嫌楼上憋屈,我就给她念我写的一篇文章。
文章是关于她和父亲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的父亲一生娇宠过两个女人……”我念到这里时故意停了一下偷看母亲。果然母亲的脸拉长了。没待她开口我接着念:“一个是母亲……”我又停了下来。母亲耐不住了,急急地问:“那个是谁?”我大笑:“一个是我。”母亲照我的脑门就是一下子:“这死丫头,吓我一跳。”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人都到了这把年纪,也还有吃醋的心!”
“这把年纪怎么了?我嫁给你爸的时候,你爸是‘臭地主’,顶风臭出40里,我冒着和你姥爷决裂的风险嫁给他的,他要是真敢在背地里娇宠一个女人,这个醋我吃定了!”说到这,母亲自己又笑了,“量你爸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儿。我和你爸结婚35年来,你爸啥样我知道。”
我一边听母亲的絮叨,一边点击电脑查询35年是珊瑚婚,35年夫妻间的感情已像珊瑚一样长年累月成长起来,丝丝缕缕,牵牵绊绊难以分割。看着母亲满头的银丝,想想父亲弯曲的脊背,我突然觉得所谓夫妻能牵手白头要经过多少岁月的磨砺!现在的离婚率成年上涨,还有多少婚姻会走到珊瑚婚,甚至金婚呢?
记得我十岁那年,父亲赶的拉车的马毛了,父亲从马车上被甩到树林子里,被摔得好多天昏迷不醒。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可母亲就那么静静地守着,也没流泪。可是当父亲终于醒来那天,我分明看见母亲躲在仓子里号啕大哭。那时候我不懂父亲活过来了为什么母亲还要哭,现在我懂了!
如今我和弟弟都成家了,父母有个小欢虎似的大孙子成天闹腾在膝下,日子依旧平常,却很快乐。
我突然想,在这份平常的快乐里注入一份激情,让他们再找一回年轻的感觉。母亲一生节俭,一分钱不曾胡乱花过。那天陪母亲看完病,我说:“妈,快过情人节了,你和爸也浪漫一回呗。你们俩一起来城里,好好玩几天。”母亲说:“我和你爸怎么能过情人节呢?我们已经是亲人了!亲人之间不用表达,就什么都在心里了。”
愿生命轮回相依
我亲爱的朋友们,你说过这样的话吗?宝贝,你真乖!宝贝真聪明!宝贝最听话!宝贝最可爱!这样的话,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对自己的孩子或自己的爱人。试问,你和你的父母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敢断言,你一定没有过!
当我面对一个近六旬的老人,这样哄劝他83岁的母亲拒绝用药时,他说“宝贝最乖!宝贝最听话”,我的手随着心跳的加速而颤抖。
我们早已习惯了父母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对我们说这样的话,却从没想过,把同样的话语传递给他们。我们不说,不想说,或难以启齿!这让我想到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给自己在外喝酒的老公发短信,她说:“亲爱的,少喝酒,我爱你!”可是发错了,发到了父亲那里。当她在一个假日里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神秘地对她说:“你爸戒酒了!”她疑惑地问:“真的吗?”母亲说:“真的!全是因为你那条短信!要不谁劝也不会戒的!”女儿一时蒙了,记不起自己给父亲发过短信。后来经母亲一说,恍然大悟。于是她并没有说是自己发错了短信,而是羞愧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就像我听到那个人哄劝他的母亲时说的那话一样,我为我自己不曾如此细致入微而愧疚。
所谓的孝顺是什么?百孝顺为先!而我们的固执和叛逆曾经怎样地将其伤害?我们又是那么的无动于衷!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尿床,我们打碎了饭碗,我们逃学,上课睡觉,甚至早恋,还胡乱花钱……我们依然享受慈爱。
命运是轮回的,我们长大了,他们变小了,他们的手开始握不住筷子,开始胡言乱语,开始乱抹鼻涕,大小便失禁……我们说“宝贝慢慢来”了吗?我们说“宝贝别着急”了吗?我们说“宝贝别碰,那很脏”了吗?我们抱怨了吧?我最常听到的抱怨是:伺候老人真不容易!唉!我想说:人老了真不容易!
人人难逃衰老,我老了的时候,我一定渴望我的孩子对我像我对他一样的说:宝贝……我空洞的眼睛会淌下浑浊的泪水。亲爱的,生命本该轮回相依!
那么我信善
2012年3月20日那天,我乘车跑到外地,拿着母亲的CT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不停地找骨外科医生询问,想为母亲的距骨坏死找到最佳治疗方案。一次次失望,没有惊喜在苦难面前衍生。站在异乡的街道上给省城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帮着联系医生,那边的一声关切,竟然惹我泣不成声,以为抓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会把所有的负担统统卸下,回归从前的轻轻松松。在医院长长的回廊里,终于体会到人在病魔面前的无助和渺小。
那一刻是那么孤单。
我深深地感受到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两样你要是占上一样,就知道什么叫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中午,看见儿子搬出自己的小储蓄罐,一脸不知愁地说着学校里有一个小朋友得了血癌,校方启动第二次捐款仪式。儿子问我要捐多少钱,我说让他自己拿主意,我尊重他的意见。儿子就把小储蓄罐都倒出来,一摞一摞地数着他的家当。我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人不长大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会永远沉浸在一种简单的快乐里。他根本不会懂得疾病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面对捐款他只是能感受到自己在帮助别人时那份自我存在的价值,或者只是满足一种与同学攀比谁捐得多的虚荣心。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捐款在病魔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也许即便人类能战胜更多的天灾人祸,而面对病魔,面对死神,也只能任其张牙舞爪。
每天给母亲打打电话是我唯一能做的。母亲在我打过去的电话里笑得很无助,她在安慰我,又不会死,担心什么?我对着电话沉默,其实有时候活着比死要可怕千百倍,人最怕的就是生不如死!我想岔开话题,问她邻居家的老太太还做礼拜吗?她告诉我做的,而且她也去。我忙鼓励她,让她去参加,散散心也好。
她说:“闺女,你给妈祈祷吧!”
我的眼泪流下来,为了不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哽咽,我只说:“嗯!”
其实在我的内心里,我不相信神。如果一定要给我的信仰注一个名字的话,那么我信——善——
善念会化解邪念和罪恶,会驱走所有心灵的魔鬼,让人变得宽容,变得坚强,变得在一切无所适从里学会低头。善就是告诉你所有的开始都是值得的,所有的放弃又都是必须的。这就是善的境界。
如果人真的需要祈祷,忏悔曾有的过错,祈求被原谅被宽容,那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从万事伊始做到问心无愧,又何惧后患无穷呢?
但我愿为母亲跪拜,为母亲那一声:闺女,你给妈祈祷吧!
盼雨
春天来了,我是不期盼别的,我就盼这雨。天阴过来的时候,我就欣喜,趴在窗台上喊着爱人的名字,阴天了,阴天了,就要下雨了!
爱人瞥我一眼,会说,犯得着那么兴奋吗?弄得鞋子都脏了。爱人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不会理解我的。
我盼雨!从小到大一直盼。
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说春雨贵如油!那时候不太懂这话的含义,只是从母亲的话语中听得出母亲是极度喜爱这雨的。后来,再大一点的时候就知道了,在我们东北这个地方,春天干旱,种庄稼是要费很多力气的,男人赶着马车,马车上装个大水箱,一箱一箱的水由几里路远的水井边拉到地里,一点一点地浇到下种子的坑里,一块土地种下来,马也倦了,人也乏了。母亲常常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头就栽到炕上去了。她总是大半夜里还爬起来看看天,咋就不下场雨呢?
我知道雨的珍贵了,因为下雨,母亲就可以不那么累了。
可母亲却说,只要下雨,这一年就不会白忙活,到秋就有个好收成。
还记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立在窗前等雨的情景。看到大片的云朵飘过来了,就兴奋地仰着头,一直到那雨点落下来,数着墙上的挂钟,看这雨能持续多长的时间。时间越长,母亲越高兴,她说:“这回可下透了,我地里那些玉米苗可是解渴了!”如果云朵只是路过我们的天空飘走了,母亲就惆怅了,叹息起来。现在想起母亲那样子,应该比城市里的天天买彩票却和500万大奖擦肩而过的人还难过。
1996年的时候,我还在读高中,那年大旱,我坐在教室里是无心读书的,透过教室的窗子,总是看那天上的云,我盼那雪白雪白的棉花云能突然间浓密起来,遮住满天,再瓢泼似的洒下一场大雨来。那样庄稼就有收成了,母亲的累也就不会白挨了。只可惜,那一年,整整一年都没有落下一个雨滴。母亲说,秋天掰苞米的时候,是蹲在地上掰的。母亲说,种了七墒地,连苞米瓤子都装进麻袋里,只装了13麻袋。母亲说,庄稼人就得靠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老天爷高兴了,才能赏咱们一口饱饭吃。
所以母亲还说,下雨的时候,我们是要给老天爷磕头的。那一粒一粒的粮食都是上天的恩赐啊!
母亲真的给老天爷磕过头,年成好的时候,下过雨,母亲必是要到自己的地头上走一走的,见那庄稼叶叶舒展,绿得发黑发亮,她就跪在自己的土地上,把头叩在那泥土里。她说:“这庄稼长得好了,我孩儿就有钱上学了!”
如今母亲老了,已经种不了庄稼了,可是到了播种的时节,她还是盼着这雨。今年的春雨勤快呢,雨滴落下来,我就把电话打给母亲,我说:“妈,下雨了吗?”
母亲欣喜地说,正下着呢!
突然间的心境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很困,很无力,做什么事情也都不在状态,挺想一睡不起的。早晨睁开眼睛不想起床,想接着睡,睡到下一个早晨。小时候,妈妈总唱摇篮曲哄我睡觉。
不想说话,沉默地坐着,想着那些漫无边际的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能再为其劳神伤身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于是,去看看书,让自己从那些影子里走出来。
太过徒劳了,就难免累了。
我想家了。
感觉自己是浮萍。
今天给妈妈打电话了,她的手好了,精神状态也好了,我稍稍放心了。但是我难过,那个曾经很坚强很勇敢,又能干又会生活的妈妈和如今的妈妈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此生我再也不会听到妈妈斥责我的声音了,她变老了。
而人老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像没出嫁时那样,和妈妈商量事情,实际上我不需要她给我拿主意,但我只是想让妈妈知道我还需要她,我愿意听取她的意见,我要让她知道她存在的价值。她很开心。
我呆呆地流泪了。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景象,总被打,总挨骂,可是我却再也回不去那个年代了。情愿再被打,再被骂,那么我再也不犯倔了,我一定说我错了,不管我错还是没错。
我有一种想逃避一切的冲动,觉得生活是一件活得越久越麻烦的事情,甚至有些事太措手不及。我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啊。
唉,又要过年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好怕过年过节啊,无限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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