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乡音·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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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到彼岸去

    就算失忆了,什么也记不得了,也许在胡言乱语的时候,还会从唇齿间软绵绵地溜出几句关于童年的人,或童年的事。

    我对我青春期的记忆永远是我趴在一张桌子上没完没了地学习,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童年所刻在脑子里的一切相较任何时期来讲,都更清晰些,是这一生也读不倦的长篇。每每零星的画面剪辑成片段的模样,在独处时突然划过心头,我想到的往往不是乡间瓜田果蔬的流香溢口,也不是无数玩伴在场院里疯跑嬉闹,而是我家屋后那条河。我就是那个坐在堤坝上看着同伴快乐地疯跑,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孩子。我已忘了,那时的我是不是就揣着一抹安静的心绪:面朝河水,等春暖花开。

    村里有个小二黑,他常常吸溜着一筒鼻涕,看着我痴痴傻傻的样子发问:“有啥看的,不就是一条河吗?”

    不就是一条河吗?可我看它不够!那一片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宽达六公里的水域,就是我心中的大海。我常常幻想着对岸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听懂我说的话语。我也时常在遭到母亲责罚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快活,长大了一定嫁到彼岸去,让母亲再也见不到我。

    我知道那河叫霍林河,还是小二黑说的。小二黑大我一岁,他比我懂那么多,竟然无意中就能说出一条河的名字。我本该佩服他,却因此讨厌他。他整天骑在一根葵花杆上领着同伴满街跑,学着警察的样子抓小偷。同伴都怕他,叫他“大王”。我既怕他又讨厌他,怕他脏脏的样子碰到我。我不想当他的部下,更不想成为被抓的小偷,我就坐在堤坝上,冷眼看着那河水自西向东缓缓地流淌。墨绿的芦苇荡从这岸起伏到彼岸。不知名的候鸟盘旋在碧水蓝天之处,偶尔,发出悦耳的低鸣。有人站在小船上向河水里撒下一张大网,几分钟之后又收回网口的绳子,就会网上或大或小的鱼。

    我常常是在最出神于河水里的一切的时候,突然遭到小二黑部下的围攻,在他的一声令下,被一群孩子带下堤坝。那次小二黑得意扬扬地在一群同伴的簇拥下,炫耀他知道这河叫霍林河。我记住了这河的名字,却厌恶小二黑至极。因为紧接着我听到他在大声地宣布:“等我长大了,就娶洛妮儿当媳妇,你们谁都不能和我争,听到没?”他的部下们异口同声地呼应,大王的媳妇,谁都不许争!我不懂媳妇的含义,却发誓我要嫁到彼岸去,倔强地仰起头,流下委屈的眼泪。我发誓,我一定要嫁到彼岸去!

    我儿时本来就很少的玩伴,在小二黑的一声令下之后,几乎没有了。我更加痴迷那河水,走在它的岸边,享受一个人的孤单。也许那个时候,我还不能领会孤单的含义,也或许我从那时候就已经练就了独处的本领。我捡过河边的石子,并不漂亮却很光滑,紫得暗淡,一点也不耀眼,没有人在意,可是我喜欢。我喜欢把它们揣在口袋里听它们发出碰撞的声响,像清脆的音乐,从瓜蔓一样的羊肠小路这头响到那头。

    我的村子很小,九曲十八弯的小路却有好多条。那条条小路就是带着弧度的射线,它的另一端就终止在霍林河边。那个点让我童年所有的向往都抛掷到了河的那一岸。

    彼岸到底有什么呢?我想那里的花定比这岸艳丽,那里的人定比这岸高贵,那里的孩子定比这岸安宁。六公里宽的水域让我的童年里装了满满的希望。

    小二黑是那群同伴当中第一个去了彼岸的人。他的姐姐出嫁了,红彤彤的颜色挂了满身。乡亲摇着三两艘小船穿过芦苇荡的缝隙,把她送到了彼岸去。我站在岸上看她时,觉得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嫁到彼岸去了,那个我向往的国度(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一岸就是另一个国家)。

    小二黑坐在摇摆的小船上回来的时候,我破天荒地凑到他的身旁,叫了他一声二黑哥……那天他很开心,讲了很多彼岸的事,说好多大人给他糖吃,给他抓肉丸子,回来的时候还给他揣了两个红纸染过的鸡蛋。他夸张地从衣兜里掏出来,我看到了,红盈盈的两个大鸡蛋。可我不想知道这些,我问,那边都有什么?

    二黑想了想:“没什么啊?和这边差不多,还不如这边呢。”

    不可能!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所有的梦在他的回答里遭到破坏性的质疑,他一定是怕我嫁到彼岸去,才故意说彼岸不如这里。

    老榆树就长在河边,满身的疤痕,经历着岁月的沧桑。榆树钱儿黄了一回又一回,那个喜欢坐在堤坝上向往着嫁到彼岸的小女孩终于淌过了那条河。

    去乡里上中学必须淌过那条河。

    坐着渔船悠悠划向彼岸,知道隔着六公里水域的彼岸和这边一样贫瘠,那里不是什么理想的国度,只是我儿时一个梦想的天堂。

    我的梦就破碎在那一瞬间,我站在彼岸的那一瞬间。

    人是需要不断经历的,要在现实中历练自己的。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大和年龄无关。

    小二黑离开村子那年19岁,他或许早已忘了儿时发誓要娶洛妮儿当媳妇的誓言,也或许他看透了洛妮儿根本不会再回到村子的真相。他走了,背着大大的包裹,和出去上学的我一起坐上了乡亲的船。

    小船悠悠于水间,有一个美好的愿望裹在心里面。

    “彼岸有什么?”小二黑立在船头突然回眸这样问我。我方注意到儿时那个轻狂的小子原来什么都记得。瞬间羞红了脸颊。

    “彼岸有梦想。”这是我对小二黑的回答。

    我的家园固守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那条霍林河竟然是我最初的希望。不曾到达彼岸的我是多么幼稚和荒唐,如果我是一只青蛙,那六公里宽的水域就是我的井。当我幸运地跳上井台那一瞬,我的梦在刹那间碎裂后,稍做迟疑,却又在每一个碎片上都生出一对新的翅膀。

    跳上井台的青蛙必定要深入广袤的大地。这世界不是狭小的舞台。没有人会在这一刻看到多年后的自己,却用坚实的脚印在多年后见证着自己。

    懵懂的小女孩长成少女又出落成大姑娘,那一年学业有成,那一年我嫁人了。嫁到了并非彼岸的彼岸,是对彼岸的向往支撑着我的梦想跳出了彼岸。

    偶尔,我还会回去看看那条河。满身疤痕沧桑的老榆和童年的小二黑一样早已不知所踪。我对我童年的留恋从坐在那老榆的树桩上开始了。

    慢慢地思索,抛开乏味的现实,在那一刻回归童年的路只能是记忆的单行线。再也回不去了的忧伤化作一滴眼泪滴落在干裂的河床上,那芦苇荡没了,那六公里宽的水域没了,那些会唱歌的候鸟没了,我早已不再记恨和厌恶的童年小二黑也没了。

    此去经年,彼岸花开。家乡老榆的树桩上顽强地长出一缕新芽,下一次再回来看它时,树芽儿一定已长大,小二黑他也回家了吧?

    土豆香

    北阳台里堆满了各式的菜蔬,看着竟然什么也不想吃。一个手提袋里滚落出的一只大土豆静静地躺在地中间,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冬天,围着小火炉子烙出的馨香的土豆片,这样一想,食欲竟被这只大土豆给勾起来了。

    我给土豆打皮,洗净,切成片,放在平底锅里去煎,还滴上了自榨的葵花油。一正一反一个翻身,土豆片两面焦黄,香味溢满了厨房。捡一片放在嘴里,好吃!还是那么好吃!

    记忆随着这香味穿越了岁月的光轴回到了一个老去的年代。眼泪淌了下来……泪水凝滞在空气里,精致成椭圆的水滴,晶莹剔透,仿佛岁月的镜片,被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的仙姑施了法术,一张一张地放映着那些无法找回的画面。

    要栽土豆啦!母亲把上一年精挑细选出的能做土豆栽子的优良品种全都拿了出来,倒在屋的中央。母亲搬着小板凳,坐在一大堆土豆中间,满脑子都是土豆的样子掰着土豆栽子。要先选好芽胚,土豆身上的小坑就是芽胚,找到那个小坑,再找好切点,千万不能把芽胚切坏,也不能切偏,切坏了就等于切死了,切偏了种到地里土豆栽子水分丢失会自己干死。母亲每年春天都把掰土豆栽子当成头等大事来抓,而且必须亲自抓。一家人一年的菜和我们冬天要打牙祭用的零食都指着这土豆呢。母亲总说,土豆是家常菜,庄户院的人家,一年到头天天得和土豆打交道。土豆都吃不上溜儿,日子更没法过了。

    “土豆开花喽!”夏天的时候,母亲常常这样兴奋地和邻家的大婶打着招呼。邻家的院子里种满了扫帚梅,还有大芍药、小芍药。我常常跳过墙去,偷偷摘来三五朵,别在头发里,回到家中对着镜子让母亲看美不美。母亲啧啧地说:“美啥美?净知道臭美!这世上最美的花就是土豆花。土豆花多好看,要粉有粉,要白有白,要紫有紫,开得满地新鲜。”

    “土豆开花有啥用?又不在上面结土豆?”我反驳着母亲。

    “上面的花越多,地上的土豆就越多咧!”母亲笑我小孩没见识的样子一般。

    “土豆花不香咧。”我摆弄着头上的大芍药,紫紫地夺人眼目。

    “闻不到土豆花的香,是你不热爱土豆咧!你不是庄稼人咧,你不爱土豆?”母亲把我的芍药抓过去团了,丢在地上。

    “我爱吃土豆,但我不爱土豆花!”我看着骤然失去颜色的芍药嘟囔着。

    “没花哪来的土豆?”母亲白着眼睛斜视着我。

    土豆开花的季节也是豆角结荚的季节。母亲常在春天栽下土豆的时候,选出三五条垄在靠近地头的地方,土豆与土豆的间距间带上豆角。豆角结荚的时候,母亲就领着我们去土豆地摘豆角。这种活我是乐意去做的。因为土豆地里年年都会长出一种我们当地的小孩叫作“莜莸”的植物,结出的果实就像鸡眼睛般大小,未成熟时是绿色的,成熟以后有黑色的,也有黄色的,有一种又甜又香的味道,密密麻麻地赖在土豆地里,诱惑着我馋馋的嘴巴。摘豆角毕竟不能天天去,有时候趁着父亲和母亲午睡的空当儿,我就偷偷地撺掇弟弟给我壮胆子溜出去,向村子东头的庄稼地跑去,专找土豆地往里钻。不管谁家的只要放马杀进去,准能碰到好吃的“莜莸”。吃饱了,我就和弟弟互瞅着,他的脸绿一道、黑一道的,我对着弟弟嘿嘿乐,弟弟却说,你还乐我呢,你的脸也不比我好哪去。

    土豆地两旁高庄稼的阴影已漫了过来,把太阳给遮没了,才想起该回家了,可又不敢回家。这么晚了父母肯定着急了,回家赶在他们气头上准挨打。我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拔两棵莜莸秧扛回去,就说专门带给父母的,兴许一打马虎眼这顿打就免了呢(不过我的馊主意大多时候不奏效,一般都是弟弟看母亲表情不对撒腿就跑,我倔强宁死不降)!

    母亲在打我的时候,会边打边问,还敢不敢去土豆地败祸了?把土豆秧都踩倒了,土豆花都碰掉了,把土豆地都踩硬了,土豆长不成大个儿了!她总是有一大堆拿土豆说事儿的理由。

    每到秋天家里起回的土豆要用马车往回拉。还记得我们家有一个东厢房,靠墙角的地方父亲挖了一个深深的窖,是专门用来装土豆的,我们都叫它土豆窖。秋天起回来的土豆把一个深深的窖填满了,父亲还要在窖上面围上茓子。茓子一圈一圈地往上围,围了一人多高,里面装的还是土豆。

    起回土豆的当天晚上,母亲要做上辣椒闷子,烀一锅土豆,不烀太大的,也不烀太小的,挑匀溜儿的,拳头大小的烀上一锅。母亲说了,起回土豆的这天吃烀土豆,明年的土豆还能大丰收。我和弟弟最爱这一口。尤其是面乎乎的土豆蘸上辣椒闷子上面漂着的那层油,有咸滋辣味,抹在土豆上,嚼在嘴里散着奇异的香。我常常和弟弟为了争上面那层油就打翻了饭碗,吵得不分上下,毫无姐弟情面。我急眼了,就用筷子把辣椒闷子搅浑了,上面的油就混到酱里面去了,弟弟扯着嗓子哭起来。我又怕挨母亲的打,就小声哄他:“你别哭了,一会儿油还会再漂出来的,你要是再哭,油就吓跑了!”弟弟不哭了,眼巴巴地瞪着辣椒闷子,看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油珠儿钻出来,漂了一层,就破涕为笑了。

    冬天总是最惬意的。父亲会在炕沿儿底下支一个铁炉子。小炉子一烧,所有的寒冷都被拒之门外了。夜晚悄悄来临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旁边,母亲纳着鞋底,父亲招来三两个村中的老友喝茶水,嗑瓜子,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而我和弟弟在这样温馨的时刻是绝对不会安静下来的,跑到东厢房,摸出几个大土豆,在铁炉边上放一块木板,用小刀把土豆一片一片切下来,贴在炉盖子上烙着吃。火候要是找得好,烙出的土豆片灿灿金黄。最好是玉米瓤子火。玉米瓤子着到火焰已落,却正炭火猩红的时候温度最高,把土豆片放上去,一正一反一个翻身就熟了,满屋子就飘着土豆的香气了,金黄金黄的两面嘎嘎,光看着不吃定会馋死人的。先赏纳鞋底的母亲一片,母亲冬纳鞋底,夏做棉衣,屋里屋外的一把好手,难得闲下来,难得有一份闲情守着我和弟弟,看我们这样快乐地忙来忙去。母亲吸了一下鼻子说:“真香咧。”带着一脸柔和的光,不过手,直接用嘴接走我手里的土豆片,继续纳她的鞋底去了。再赏喝茶水的父亲一片,父亲总是那么眯着眼睛带着弯弯的笑,无论我们多么淘气都是一味地纵容着。父亲不要,搪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到底还是乐滋滋地吃了一片。还坐着叔叔,大爷呢!却舍不得撒手了,父亲笑弯的眼角垂下来了,问,“没了?有呢。”不情愿地答着,却还是毕恭毕敬地递给叔叔大爷们,等他们说:“那我可就吃了,可不客气了。”我的小脸就憋红了,屋子里就哄笑一堂。

    回忆里似乎每一个冬天都一贯地守着那个小火炉,傍晚,无论下着雪,还是刮着风,总是那么温暖,飘着土豆的馨香。大一岁的姐姐和弟弟在炉子边为了一片金黄的土豆片抢来抢去,最后又以失败告终。

    还记得我十岁的那年秋天,坐着父亲的马车去起土豆。马在路上受了惊吓,突然发了毛,在乡间的土路上横冲直撞,父亲还好,只是被甩到了一边,而坐在车上被土豆围着的我,随着发毛的马车一路颠簸之后,跟土豆一起滚下了马车。土豆撒了一路,我被甩到了路边的灌木丛里。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我醒来的时候,听弟弟说,母亲沿着那条土路捡了一天的土豆,全卖了,为救我的小命。弟弟说这回冬天吃不到土豆片了。我说这回咱们家一年的菜没了。

    那年冬天来的时候,小火炉子支在了炕沿儿底下的时候,我和弟弟格外的空虚,围着火炉团团转,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母亲却总是隔三岔五变戏法一样从东厢房拿回两个大土豆,放在铁炉子旁边……

    人不是一岁一岁长大的,而是一事一事长大的,我的长大就是从那一事开始的。因为那一刻我意识到母亲变出来的土豆是从我们每顿菜里一点一点省出来的。

    而此刻我吃着油煎的土豆片仿佛看到家乡的夏天,土豆地里有粉、有紫、有白的土豆花正轻轻地荡着,甜甜的,香香地溢满了乡间的空气,而那根下的土豆则一嘟噜一嘟噜在肥沃的土地里疯狂地膨胀着,膨胀着。带着被母亲爱着的幸福……

    原来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从来不觉得我爱过我的家乡。我太熟悉我的家乡,太熟悉那里的凄凉,那里的贫瘠,那里的荒诞和无知。那里总会让我的心很疼很疼,一想到就会涌起无限的惆怅,那里就像是一片原始的腹地,被这个世界遗忘,也遗忘了这个世界。我童年里所有的梦想都被裹进一片苍茫的盐碱地里,让多年后长大的自己在记忆的碎片中,苦苦地思索,那苍穹下苍茫指引的到底是什么呢?

    记忆中儿时的模样,总是在村子西头那块长着茂密碱蓬草的盐碱地上一个人寂寞地疯跑,七八岁的样子,碱蓬草和七八岁的我一般高,钻进里面睡个懒觉,或躺在一块被碱蓬草团围着的寸毛不生的盐碱地上,静静地看天,看变化无常的云朵,一会儿像猪,一会儿像狗,一会儿像奔腾的骏马,转眼又成了飞月的嫦娥。在那段模糊遥远的时光里,快乐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是一直在遐想中度过,在无边的思索中一点一点地长大。那个长大的过程安详舒缓,饱蘸了少女的矜持,用沉默浇注着一朵花的绽放,悄无声息地用一簇寂寥的美丽与那片盐碱地孤独地相偎相拥。所有的眷恋和不舍就是那时刻在骨髓里伸出枝蔓,待到离别多年后重逢时,蔓延在整个血液里,在灵魂的深处肆意滋生。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坐在城市的大巴里驶回我的家乡,站在盐碱地旁的顽强生长树林里静静地听清晨的鸟鸣。

    那里那么安静,远离了喧嚣,远离了繁华,也远离了庸庸碌碌。在那里,就在那个我儿时曾在里面挖过野菜,采过蘑菇,甚至上树掏过鸟窝的树林里,我忽然意识到,有一种东西其实一直与我默默相守。任时光荏苒,它一刻也不曾离去。那么熟悉,就在耳边响起;那么清亮,就在心底划过。掀起记忆的潮汐,一浪一浪地涌来,澎湃汹涌。布谷在叫,鸠雀在叫,喜鹊在叫,乌鸦也在叫,那些不知名的小鸟它们一起在叫。这是长大后的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家乡竟然用如此的方式演奏着一场清晨的交响乐。我猜想,这一切是不是从我懵懂到现在一如既往地悦耳着,还是一个久居闹市的人忽然间发觉的世外桃源?

    听,像是谁拉着手风琴,姗姗的女子吧?飘着长长的青丝,微微的晨风吹舞她的裙摆,少女的脸颊漫过一抹朝霞般的绯红,踱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走来……

    听,像是谁吹着口琴,是邻家哥哥吧?双手握着琴腹,轻举在唇边,长长的睫毛掩饰不住眼波的脉脉,他在吹一曲《小草》,和着布谷的叫声,鸠雀们一起振翅合唱……

    听,像是谁弹着吉他,是生机勃发的少年吧?他那么欢悦,双手撒开自行车把,展开双臂,从那条带着小小陡坡的林荫路上冲下来,后座上漂亮的女孩子吊着高高的马尾,抱着一把木吉他……

    哦,这是我家乡的早晨,在我阔别它多年以后,在我偶然回来的时候,我偶然地发现,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与它像是前辈子有个约定,朦胧、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却又近在咫尺。我靠近它不能,离开它不舍,总有那么一种沧冷的曲调和着悲怆的呐喊将我的灵魂深深地吸引,让我在爱与不爱之间苦苦地挣扎。我的生命注定要被这种似是而非的情愫撕扯,注定要与一种幽僻的荒凉厮守。

    是的,厮守!就像心与心的厮守那般,厮守着我的家乡,厮守着那份回味,厮守着我的童年、我那逝去的过往,和永不再来的青春!再也回不去了,记忆里那段孤单、寂寞、空旷、短暂的时光。生命里的一切都被安放在了岁月的底片上,这一刻,我深深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家乡就隐匿在我的心底,深沉、宁静、不露声色;它的贫瘠和凄凉、它的荒诞和无知正是我深深爱着的缘由。多少年了,原来我一刻也不曾离开这里,我的心一直在这里,我的脚步一直跟随着我的心在这里游荡。在那片繁衍茂密的树林里,在那曲曲弯弯的林荫路上,在那块生长着顽强植被的盐碱地上,在那条绕村而过的霍林水旁,我的脚步曾经在那里流浪,而如今我的心又流浪在那里。

    原来你就是我的天堂!

    消失的秧歌

    童年的时候,我家住的地方是一个百十余户的小屯子,名字叫胡家窝卜屯,胡家窝卜屯和高小铺屯相隔六里路,由好几条毛毛道牵着,两村的人要是走动起来就跟近邻一样的方便,属一个村。每年过年之前胡家窝卜和高小铺两个屯秧歌队的执事人就会把各自的秧歌队组织起来,比着赛似的编排节目,好在正月里争着抢着出彩头。

    扭大秧歌一般从正月初三开始,最迟不过正月初五,两支秧歌队就会呼呼啦啦地转进各村各户。按规矩到各村之后,要先去大队扭。我们一群孩子远远地听见那锣鼓声,就会把屋子里正演得热闹的电视剧丢掉,穿上过年时新买的衣裤,结伴跑到大队的院子里,去看扭大秧歌。宁静的小村子因为有了秧歌队的到来增添了喜庆和热闹。

    那些扭大秧歌的人,个个的扮相那叫一个丑哟!可扭起来却是贼拉拉地浪!好好的女人被画歪了嘴,耳朵上挂着红辣椒,足有一米长的大烟袋横端在胸前,白白的脸上两块圆圆的红蛋蛋,一扭起来妖道似怪的,活生生的一个旧时代财主婆子。有背着媳妇的猪八戒,还有赶着毛驴送媳妇回家的姑爷子,长发须眉的老者,踩着一米多高高跷的俊男靓女,披红挂绿。我们村的喇叭匠子梁四爷平时都是给死人吹喇叭的,一到正月里就乐呵了,说总算可以吹点欢庆的调子了。

    大队的院子扭完了,村里的领导会拿出上好的香烟或实实在在的票子打点给执事人,这样,执事人就领着秧歌队到村子里比较爱脸面又比较富裕的人家接着去扭。有的人家日子不好过,远远地听到喇叭声,会打发孩子老早地把大门锁上,再从窗户里跳进来,然后拉上窗帘,一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哪怕外面的喇叭声锣鼓声吵翻了天,也和他们没关系了。有时候,孩子到底还是耐不住寂寞,被外面的热闹声吸引得直转圈圈,就会被大人痛责着从窗户把他扔出去,并严厉地告知,秧歌队不走,你就别回来!来来回回地爬窗户,让人看见多不好!

    出手大方的人家就不在乎这些了,一听见那锣鼓声,老早地就在大门口张望,盼着那秧歌队早点到自家的院子里来,那可是在村子里的威望和名声的象征!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一个村医,叫蒋树旺,他家的条件特别好,每年春节村子里来了秧歌队,都免不了去他家里拜年。偶尔,我们村的秧歌队和高小铺村的秧歌队,甚至和我们一道之隔的乾安县的秧歌队三支队伍会合,一起到他家的院子里扭秧歌。

    三支秧歌队一起扭,就有叫号的意思,有比赛争强的意思,所以那样的场景才是最热闹的。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蒋树旺从来都是不慌不乱地坐在院墙上任他们可着劲地耍,一耍就半个小时或者一个点。他不着急打发他们,不着急给他们送赏钱,不送赏钱他们是不会走的。这样,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格外喜欢的,都觉得在我们村子里蒋大夫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大人们都说蒋大夫医术高,人也好,而我们小孩子们更是都喜欢他。

    蒋大夫有一个女儿很漂亮,每年一到正月了,她就格外的美丽,新衣服,新鞋子,丽丽整整地穿在她的身上,把她高挑挺拔的身段衬托得更加动人,那时候我妈妈还用秋月胭粉,可人家蒋大夫的女儿早就用上了高级粉饼。我们几个比蒋大夫的女儿要小上三五岁的丫头蛋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会悄悄地议论她,希望自己也快点长大,长出那样的眉眼来,有那样好看的衣服穿,用高级粉饼抹脸蛋!

    “就你们几个下贱胚子还想学人家蒋大夫的女儿?”这是我们村子里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骂我们的话。

    她是我的叔伯姑奶奶。一听到她骂我们这样的话,我们简直要烦死她了。可她就是那么不管不顾地骂着我们,叨叨咕咕地没完没了。尤其,她会指着我说:“瞧瞧你那小眼睛,人家蒋大夫的闺女闭着眼都比你睁着大!”

    她常常就把我气哭了。我的伙伴们也总是对我说:“你的姑奶怎么那么讨厌呢?”

    她可不就是讨厌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怎么说我得叫她一声姑奶奶。不过后来到底还是有一次,我惩罚了她!

    那年正月里,我们几个丫头蛋子在村子外头的泡子上打秃噜滑儿(溜冰),远远地看见秧歌队朝村子里一扭一扭地走来了。我们从冰面上爬起来往村子里跑,路过蒋大夫家门前的时候,看见蒋家漂亮的大闺女生生可人地捋着辫子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了。她那美美滋滋的样子着实是把我们吸引了。

    我说:“她的眉毛好黑啊!弯弯的!”

    另一个说:“描眉了吧?”

    另一个说:“咱们也描!”

    咋描?“我心动了。”

    我有办法!不记得是谁的主意了。但是我们真的用她的办法描眉了,黑黑的眉眼。我们一起动手花了好大的力气从一块废电池里砸出来一根铅芯,就是那个不足两寸长的铅芯,真的就把我们的眉眼弄黑了,看上去特别扎眼。那时候是不懂得像我这样的小眼睛是不适合画眼圈的,但却画了,画得连眼珠子都找不见了!

    那个老太太又骂了我一顿,还向我妈妈告了我一状,说我不学好了,把眼画了个乌眼儿青!

    当然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屁股上的疼痛让我记下姑奶奶的仇了。傍晚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烟了,我就想报复一下子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了。我和另一个比较要好的丫头商量着把她的烟囱堵上,让浓烟呛一呛她,让她长点记性。

    另一个说:“那好办,找一块坯头扔进去就行了。”

    嘿嘿!那会儿我虽小,心地却还是很善良的。我说:“那不行,扔进去坯头我姑奶奶要扒炕才能把坯头取出来,很麻烦的。”

    另一个说:“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拎着一个破盆子爬上了房,扣在了姑奶奶家的烟囱上……

    后来我的姑奶奶一见我就笑,一见我就笑,我妈也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

    再说回那天我们画完眉眼去看秧歌的情景吧,那天站在看秧歌的人群里,我是没心思看秧歌的,我在人群里找眼睛,我想看看人群里有多少眼睛看向了我,又有多少眼睛看向了蒋大夫的女儿。

    后来,这些我都不记得我找见了没有,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在第二天就成了村子里的爆炸新闻。

    那天的秧歌扭得欢,蒋大夫照样坐在墙头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总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虽然不是故意摆姿态,但是他的气场就在那里,让人凭空就生出敬意。所以他走在路上,腰杆向来是直挺挺的,气宇轩昂。

    他的女儿就站在他的侧面,我们一群丫头的旁边。我看见她的眼神和秧歌队里扮演猪八戒的小伙子撞得咔嚓咔嚓直冒火星子。那个小伙子我们都认识,是离我们村六里之遥的高小铺村的,年年秧歌队里都少不了他,年年来,年年来,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他了。农闲的时候,他还骑着摩托车十里八村地转上一转,收鸡,收鸭,收大鹅,还收马鬃、马尾……有时候,我们这些丫头会说,他看着让人心里挺舒服的。

    “哈,是想嫁给他吗?”有人会这样逗笑。

    “我才不呢!我才不嫁给这样的小贩子呢!我长大了要嫁给城里人!”有人就是这样不害臊。

    “城里人有什么好?要是没工作的,我妈说还不如咱们农村的日子好过呢。”看看,有的丫头就是这么现实。

    那时候,我不说话,我偷偷地想,我要找一个有学问的,戴眼镜的,最好不要像我爸那样一张口就骂人的!

    ……

    哈,蒋大夫的闺女竟然对着“猪八戒”放电,我替她叫委屈。她为什么要喜欢他呢?她那么漂亮,至少要比我的想法高,我都想要戴眼镜的呢,我都想要有学问的呢!她怎么可以对着一个“猪八戒”就神魂颠倒了呢?我想起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姑奶奶和我妈闲聊的时候说,那个收马鬃、马尾的还真敢想,去蒋大夫家提亲,那不是闹玩儿一样吗?蒋大夫那么俊的闺女能给他,人家那是啥条件啊,能找咱们平头百姓人家吗?

    我妈也说,是没谱的事儿!

    可谁知道呢?就在那个火星子满天飞的晚上,蒋大夫的闺女不见了。当时是正月初五,我们村子里一下子就热闹得没边儿了。谁都不再说过年的事了,一开口都说:“知道吗?蒋大夫的大闺女跑了?”

    “跑了?跟谁跑了?”

    ……

    那天以后秧歌队突然就不来了,扭得好好的秧歌队突然就消失了,和蒋大夫的闺女一样没了一点消息,任我们怎么盼再也没盼来正月里的大秧歌。以后的多少年一直到今天那秧歌都随着那个惊悚的夜晚一起不见了。

    我知道那秧歌怎么就没了,他们都知道!所以蒋大夫一向挺拔的腰杆子突然就弯下去了,在村子里开得好好的诊所也搬走了。以后,我们村子里又接连开了几个诊所,都没蒋大夫开得景气。村里人说,医术不行呀!他们虽然没有闺女像蒋大夫的闺女那样突然在一夜里失踪了,但是没过多久他们也还是搬走了。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村子里的人再提起秧歌的事,总是要扯几句蒋大夫,总是要扯几句那漂亮的蒋家大闺女。

    尤其是我们村的喇叭匠梁四爷,一提起秧歌就两眼泪汪汪的,他说:“想念那段时光哟,我的腮帮子都痒痒了!”

    我也想念那段时光,那时候应该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吧?是一朵刚刚绽开的苞蕾。

    老村支书

    老村支书的中秋节是在一块新堆起的坟墓旁度过的。

    老村支书一大早就拎着一斤烧酒,自己婆娘亲手做的半只烧鸡,外加二斤五仁月饼去了那块坟茔地。婆娘见他走了,也不叫他,由着他去了。婆娘知道,他心里难受得慌。

    老村支书其实也不老,四十出头五十不到,只是他当村支书的日子久了,村里人就都叫他老村支书。老村支书能把村支书当得这么久,全都仰仗他的人好。人好,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地为村民们做好事,村里人都服他,都敬他。要是放在从前,就是他自己也敢拍着胸脯说,我老村支书做得每一件事对得起村上的每一个村民!

    可是自从这座新坟堆起来,老村支书不敢那么说了,老村支书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唯独对不起这个躺在土包包里的人。老村支书一看到这个土包包,眼泪哗哗就淌下来了。他跪下了,他把酒瓶儿拧开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对着土包包说:“知道你爱喝酒,就给你带来了;知道你就爱吃我那婆娘做的烧鸡也给你带来了;八月节了,五仁月饼是不能少的,但是你胃不好,一向吃不了甜食,所以多了也没带,按咱们每年的老规矩,二斤,足够你消磨几天时光了……”老村支书倒了两杯酒对着那土包包一个人空饮起来。饮着饮着脸颊就红晕了,情绪也上来了。他说:“你说平常日子里,只要我出去给村民办事,你总是特别支持我,总说,往好里整啊,我在家等着听你的好消息。这次六号坝发洪水了,一开始我看你身体不好,还想等几天再去坝上。可是你骂我,你骂我说,那几千里以外的部队都赶来帮咱们抗洪抢险了,你咋能放着自己的家园不顾,坐在家里袖手旁观呢?我想告诉你我不是袖手旁观,是你的身体真的太虚弱了,离不开人。可我还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你就扬起手臂对我说,你要不赶紧到坝上去,以后别说是我儿子,我没生你这孬货!”

    老村支书又喝了一口酒,他说:“我在坝上守了一个月,回来了,我想告诉你,洪水像败寇一样被我们击退了,可是你不在了。竟然躲到这里来了!你不想听听你儿子的‘战功’吗?洪水真的是无情啊,有两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大坝开了十几处口子,部队的官兵和村民们一起奋战了两天两夜,终于没让洪水冲毁我们的家园。又累又困哟!那还用说,你猜你儿子摔了一个跟头,然后怎么了?呵,然后竟然趴在泥坑里睡着了……”

    老村支书拿一杯酒倒在了坟前,他接着说:“你竟然……竟然不让我那婆娘把你去世的消息告诉我……你说你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不能在关键时刻拖人民群众的后腿。其实你病危的那天我那婆娘给我打电话了,爹,对不起啊,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关键时刻我也不能丢下群众不管……”

    老村支书把剩下的烧酒全部倒在了那泥土芬芳的坟墓上,有风拂过,漾出酒的醇香。老村支书醉在那酒香里,趴在坟墓上,睡了!

    童年的黑白电视机

    那年我七岁,听说村长家买了一台电视机,我不知道电视是个啥东西,只听说一按电钮,里面就演戏,我嚷着让母亲带我去看。这件事让母亲很为难,因为村长的老婆有洁癖,进他们家的门要脱鞋。但母亲也好奇,最后母亲还是牵着我的手去了。村长的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村长的媳妇嫌大伙的脚脏,都被堵在了门外面。不过那天,她很大度地打开了窗子,大伙就伸长了脖子朝屋子里看。大伙让村长的老婆按电钮,村长的老婆说不是电钮,是开关。大伙就说:“那你按一下开关。”村长的老婆又说:“还没到点呢,得等到七点才有节目。”大伙就站在她的院子里等。我个子小,怎么也凑不到前去,那天我什么也没看到,很失望。后来再怎么央求母亲她也不肯带我去村长家看电视了。

    那年冬天,快要过春节的时候,父亲高高兴兴地抱回来一台电视机,14英寸,熊猫牌的。父亲当时还得意地说,这回可劲儿看,爱咋看就咋看,躺着歪着,随便。

    我们家的电视机是村子里的第二台,有了这个家伙,家里忽然就热闹了。

    当晚,邻居们都跑过来,帮着父亲找来足够长的木头杆子竖电视杆儿,拉天线头。电视杆儿埋在房檐底下,大伙抱着对方向,外面的人喊,真亮儿(清晰)点了吗?有人骑在窗台上指挥,往东往东,不对,稍微往西,再往西南偏一点……

    还记得当初调出的第一个节目是新闻联播,我看到男主持人一板一眼地对着稿子念,念一句就抬起头看一眼,我问的第一句话是:“他能看到我吗?”母亲也很疑惑地说:“不能吧?”后来我用手在屏幕上扫了几下,才断定那人是看不到我的。

    自从家里有了那台黑白电视机,家里就夜夜门庭若市。有的老早就去占地方,去晚了就没地方坐了。

    我们家后院的邻居姓薛,有四个男孩,每晚必到,每晚必把电视节目全都送没了,他们才肯回家。有时候,我们家里的人都睡了,一觉醒来,地上还坐着一群人。母亲只好说:“你们谁最后走,谁把电视关了。”再接着睡。

    那时候的电视节目看着很过瘾,没有广告,白天晚上连着放。整个冬天,人们就傻乎乎地蹲在屋子里围着电视机嗑瓜子,抽旱烟,唠家常。正月里就显得更疯狂一些,就跟城里人上班似的,分秒不差地往我家跑,甚至提前坐在电视机前等,等到节目一开演,这些观众也立马进入剧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一会儿又谩骂争吵起来,有的说剧情会这样发展,有的说剧情会那样发展,好像导演就是他们似的。

    正月十五一过,母亲就开始提醒,正月了,可不能再这么熬了,天暖了,要拿地里的活了,刨茬子,送粪,看电视可不能当营生,电视剧里的漂亮脸蛋可不能当饭吃。

    所以,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电视机基本上就放假了。

    在我们家买了电视后的三五年里,村子里的一些人家也陆续买了电视机,来我们家看电视的人陆续地少了。薛家的四兄弟在我们家看电视的时间最长,大约看了十年。直到薛家的老大结婚,他们家买了一台彩电,他们才不再来我们家看电视了。

    我们家的那台黑白电视机我们看了15年,父亲依旧舍不得换掉。直到最后它无法再放出影子来了,父亲才百般不舍地换了一台彩电。

    父亲把彩电摆在黑白电视机的位置上时,抚摸着那台黑白电视机说:“你不知道,买这台电视机的钱,还是你外公出的呢。当时我哪里有钱,是你外公听说这玩意儿天天演孙悟空,拿出了500块一定要我买给你看的。”

    说这话时,我外公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钻石王老六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得早已被人遗忘的村庄,霍林河畔胡家村。胡家村地势属于陡坡状,村子建得很特别,不在陡坡之上,也不在陡坡之下,正好在陡沿儿上。如果在夜里,你从西面走来,会发现村子上下亮着两层灯火,很美,像是城里的二层小楼一样。最美不过的当属环绕村子潺潺流淌的霍林河。那条霍林河的小小支流,是上苍对村民的恩赐。

    一望无垠的水面,翻滚的芦苇荡,成百上千的白天鹅,小鱼会咬到你的脚。那个时候,村里的男人大多是打鱼的高手,那河水富裕了村子里大部分人。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有鲶鱼﹑鲫鱼﹑鲤鱼﹑胖头﹑泥鳅……还有一种鱼叫作“老头鱼”,我每每看到“老头鱼”总是想不通,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是长得老吗?呵呵!数不尽的鱼,让我从来不觉着鱼是一道美食。我常常因为父亲每天都去河边买鱼吃和他争论,想不到的是20年后,那掺着浓浓乡情的臭鱼烂虾是我再也无法品尝的美味佳肴。

    那个时候,每天清晨,河边宛如小小的闹市,各地的人聚在那里开鱼。车来人往,好不热闹!那个小小的村子,我从来不觉得它美,而事实上,它却那么美!忙碌而安静的早晨,女人们升起烟火,袅袅的炊烟穿过层层迷雾,紫气缭绕,直入云霄。河面上弥漫着水的香气,我常常从矮墙爬上屋顶眺望那些忙碌的身影,吵吵嚷嚷的喧闹,一派繁荣的景象!

    六子是这河边最抢眼的一道风景。六子鱼打得精,却从来不打鱼。每天都倒背着手在河边甩着步子跟视察员一样,嘴里二人转小调飘得满村都是。

    如今不比当年了,河水干涸了,渔网成堆成堆地废弃在院子里,大部分以渔为生的人躁动起来。小村子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像沉睡的老妪,笨拙,衰老。迁走的村民掀去了房顶的檩木,独留黄土堆砌的框架子,在岁月的洗礼中,一年一年地矮下去。

    但六子的名声依然很响,响在整个乡,乃至县里都挂了名。你好奇了吧?想问响在哪儿?告诉你吧,响在穷!穷得叮当响!上找三代都是好成分,他的祖父和父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都是祖母家里的长工,可谓是“根红苗正”!六子的心情并不会因河水的退去或干涸而受到影响。六子的至理名言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全没用!”穷是穷,乐呵着呢。

    六子家在村子的西北角,两间低矮土房,一脚踏进去,像是踏进了黑窖里。墙面上有被雨水冲刷后的沟痕,似乎多少年来都未曾抹过一把泥。路过他家的门口,便会有一股味道随风袭来。男人们毫不在意地走过去,女人则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在眼前扇来扇去。六子的大哥看在眼里,一个箭步冲到大门口,对着路人,用憨里憨气的声音大声嚷嚷:“你再敢捂鼻子,我放狗咬你!”说着回头叫狗,狗疯了似的把前爪搭在墙上,对着路人狂叫。六子的大哥就发出憨憨的大笑。女人骂道:“你个死半拉子!”随手拾起半块砖头扔过去。六子的大哥一下子就火了,带着哭腔对着屋子里喊:“爹,我不是半拉子!”六子爹左腿有点跛,走起路来却一阵风,披着一件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留下的一件旧衣服,油油的,亮亮的,一颠一颠地跑出来,在门口的不远处站住,对着六子的大哥喝了一声:“老大,给我回屋去!”六子的大哥就噘着嘴,抖了抖披在肩上的衣服,用袖子在下巴颏的胡子上抹了一下,又踢了狗一脚,愤愤地钻进了屋子。六子爹紧跟进来问了一句:“老四和老六呢?”“老……老四给村上看青,还……还没回来呢。老六,不……不知道跑谁家蹭……蹭饭去了!”六子爹一边听着,一边把锅盖弄得叮当乱响。

    六子一天到晚没啥事儿,早晨从被窝子里爬出来就到大街上,背着手来回地溜达,猜准了谁家的活计忙,就凑近院子,与人搭讪。男人和女人若都不说什么,六子就哼着得意的二人转小调,甩着步子,手插在衣兜里,继续满街晃悠,天天总会遇到有那么个人说着类似的话:“六子,今儿没事?”六子说:“忙着呢!”那人会说:“家里有点活计忙不过来了,求你六子帮个忙呀,中午正好喝两盅!”六子就很爽快地答应说:“也行啦,我先回家吃了早饭就来。”那人马上会把他迎到屋子里,怕他回家吃饭的空儿又被别人在路上截去了。不过,吃饭之前,女人难免会端来一脸盆子的热水:“六子,洗把脸,精神精神!”六子就把一脸盆子的水洗得变了颜色。

    六子差不多天天被小酒醉得脸红扑扑的,从别人家里出来,六子踱着方步子,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捏着一根笤帚棍儿剔着牙,嗓子眼儿里哼着二人转,小曲句句在调上。迎面走来的人会说:“六子,二人转唱得好呀!”六子得意起来:“那是,想当年差一点就成了二人转演员了,县剧团团长嫌我长得丑,愣是瞎了咱这副好嗓子!”六子说这话时用手指头在脸上抓了一把。对面的人一边走一边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六子,明儿来家喝酒呀,顺便帮我修一下四轮车!”六子说:“明儿我忙着呢!”那人就又说:“耽误你一天,哥实在是弄不走那个笨东西!”六子就很无奈似的说:“也行吧!”明天的酒有了着落,六子心里美着呢。

    其实六子人巧着呢,会木匠活、瓦工,修理村子里“高级”的四轮车,还会点电焊呢!六子可是村子里的“香饽饽儿”,村里人要是没了六子,估计比口袋里没了钱还难受。你问难受在哪儿?难受在求六子一壶小酒就搞定的事儿,求别人可不行!

    六子喊我的父亲叫大哥,我跟着父亲叫他六子。别人也都叫他六子,包括我以外的所有小孩子。

    六子有事没事总好往我父亲那里跑,有活没活我的父亲都留他吃饭。他若在家里吃饭,即便母亲会烧上一水缸的水,把他扔在里面泡上两天,我也定要不上桌。父亲就瞪着眼睛吓唬我,我一转身,一跺脚,捧着饭碗,躲进厨房里,不愿再出来。六子才不在乎,照样把每个盘子里的菜都尝个遍。那个时候的六子,应该三十多岁。我常听父亲和他说:“六子,给你介绍个媳妇吧,带个孩子,你干不!”六子说:“我才不养别人的种呢!”父亲骂他:“你能什么能,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还不一定呢?”六子就耷拉着脑袋说:“我要是娶媳妇了,我爹他们就没人管了!”父亲劝了几句,可是六子最终没听他的话。

    六子在我父亲的怂恿下还真去相过一次亲。记得那天父亲为他理了头发,刮了脸,母亲还找出父亲不穿的衣服给六子换上。干净利索的六子好像并不情愿似的出了门,我看着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直心疼我父亲的那套衣服。果真没超五天六子垂眉丧眼儿地回来了,像是病了一场,大伙问他咋了,他说是惦记他那瘸腿的老爹和两个傻哥哥。倒也是的,那样的家四口人,就他一个生理和心理都健全的。

    六子成为村里“钻石王老六”是有缘由的。党的政策对这个贫苦户真是体贴入微,装在鸡蛋壳里都怕委屈着。这几年政策好了,资助得更周到、更全面。一到年底,六子一家人除了拿到必要的救济粮,还有一笔很可观的现大钞。六子凭自己的手艺,在村子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修理铺,赚个烟酒钱是不成问题的。

    六子也有几个年头不种地了,把自家的十亩多地承包出去,年年春天又能多看到两千多块现大钞。六子全都揣在衣兜里,在人多的地方,“呸”地啐一口吐沫在手指头上,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有人说:“嗨,六子,满屯子人,你活得最潇洒!”六子头也不抬地摆弄着手里的钞票:“我没老婆、没孩儿的,轻松着呢!”这样的光景要是再有人说:“六子,有些活计忙不过来哩,求你帮个忙!”六子就腆着肚子,甩开步子:“明儿我忙!”那人若说:“你有啥忙的,帮帮忙嘛,六子!”六子就真的很无奈地说:“明儿再说,明儿再说!”村里人就说:“现在六子可不在乎谁家那顿小酒喽!日子滋润着呢!”

    是呗,六子原来是盼着有人找他干点活计,现在可不行,得凭六子的心情,还得看六子瞧你顺不顺眼,顺眼就说一大堆我为啥帮你干活的理由,比如说“我是看你真不容易”,带着施舍的成分或者说“我六子就是心太软,你都开口了,我就不好拒绝你”这样的话。但要是六子瞧着不顺眼的人家,任你说上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六子也全然不再动心,反过来他会对别人说:“想拿我当免费的义工使吗?我六子除了缺女人,我啥也不缺!”

    六子爹90岁那年病了,最后还死了,对六子的打击是相当大的。六子说:“爹,你可不能死啊,国家政策规定,过了九十老龄委还给钱呢,咱可要好好活着啊!”六子一包一包地往回买药,旁人说:“六子,孝顺!”六子说:“自个儿的爹,得好好疼!争取让他活到100岁!”可是六子爹吃了很多药也不顶用,六子就把他爹抬到了乡卫生院,六子对大夫说:“可要救活我爹呀,这可是我们家的财神爷!”大夫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说:“没救了!”六子爹出殡那天六子哭了,撕心裂肺的。

    胡家村这几年不怎么景气,年年旱!稍有能力的人都跑了出去,到外面的世界打打工,或是做个小生意,原来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子,现在不过剩了几十户。当然也有在外面混不到饭的,又跑回了村子。村子本来就老旧,加上走的走,搬的搬,房子被扒得乱七八糟的,只剩个土框框,和六子家的大瓦房怎么也对不上眼。国家有政策,贫困户盖房子有补助,六子家的大瓦房,三间,蓝盖,瓦蓝瓦蓝的。有个年轻人对着六子喊:“六子,有房了,弄个媳妇吧!”六子嘴上倔强地说:“我才不稀罕!”心里也为这事儿犯着嘀咕。五十好几的人了,日子好了,越活越孤单。年轻人又说:“六子,我给打工这家女人的男人死了,那女人和你年龄差不多,五十来岁,长得不老相,还大高个儿呢!”六子眨巴几下眼睛岔开话问:“明儿你们去多少人给她铲地?”年轻人说:“越多越好!”六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眼珠子:“铲地也不累,明儿我也随车去,挣几张票子!”年轻人哈哈大笑:“你六子也缺钱?”六子才不管那些,第二天早早地在四轮车车斗里占了个好位置。

    说是铲地,实际上是女东家的黄豆地里长满了杂草、水蒿子,要用镰刀去割下来,根本不能用锄头去铲,这样反倒更轻松。找一个干活稳当、麻利又不毛糙的男人领队,其他人跟在打头阵的后面,在一旁监工的东家就会很满意的。六子对这个女东家可真是上了心,干活时还时不时地瞄上几眼,大高个儿,头发烫着卷,一脸的富态相,连个褶子都没有。六子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越干越来劲,把领队的男人都落在了后面。女东家在后面偷偷地问:“那人是谁?”所有的人心里都在埋怨六子,却七嘴八舌地大声说道:“六子可是我们村的童男子呀,力气大着呢,有使不完的劲!”“是不?六子!”六子头也不抬,摆出一副羞涩的样子,弓着腰很卖力地割。有人又喊:“六子,来一段二人转吧,女东家最爱听二人转!”所有的人就都跟着喊:“六子,来一段,听你的二人转干活不累!”六子回过身来,清了清嗓子,眼睛溜着女东家说:“来一段?哈哈,那我就来一段《王二姐思夫》!”说着站在黄豆地中央,就唱上了:“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了,

    满把戒指打出溜哇。

    头不梳脸不洗呦,

    小脖颈不洗好像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

    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

    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

    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划一道,

    两天道儿就成双……”

    一边唱,一边摆着姿势,女东家听得美,豪爽地大笑,最后还伸出大拇哥说:“六子唱得好!”六子就唱了一个又一个。女东家对着领队的男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那男人就对着六子喊道:“六子二人转唱得好,活也干得地道,下午六子领队!”六子美得午饭都没吃好,下午早早地就把人领到地里干活去了。村里人说:“六子你心眼缺不缺,你明儿别来了,你来车子也不拉你!”六子说:“我骑自行车来!”

    六子真的就天天骑着自行车来。

    看到女东家跟在后面监工有人就喊:“女东家,六子可是有钱的主,是我们村的钻石王老六,共产党养活着,还是电焊工呢,修理铺子开得老大了!”女东家看了看六子问:“六子,你的铺子投资多少钱?”六子很得意地说:“我要全弄完怎么也得个五万六万的!”有人正举着水壶仰着脖子往肚子里灌水,听六子这么一说,一口水“噗”的一声喷得满天都是!

    女东家的活几天就干完了,六子心里却长了草,天天骑着自行车去女东家的附近跑。村里人问:“六子,天天往北村跑干吗呢?”六子说:“我去河里打鱼呢!”村里人说:“河都干了,哪来的鱼?是去打野鸡了吧。”六子不回答,岔开话说:“我看到芦苇荡里还真跑着野鸡呢!”村里人就哈哈大笑。六子蹬着自行车讪讪地走了,心里揣着自己的小九九。

    暑伏的时候,村里人最闲,男人们、女人们成帮结队地蹲在墙角下,女人在阴凉里纳着鞋底,男人打着扑克,六子也来凑热闹,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物件。不一会儿那东西嘀铃铃地唱起了歌,六子把它放在耳边,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骂上几句,踱着步子不停地说。

    墙角下的人把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六子,快嘴的女人抢先说了一句:“六子,真能哎,哪来的手机?”

    六子神秘的笑而不答,几个女人就一拥而上,夺下六子手里的物件,苍蝇看到血似的盯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六子整了整衣襟大声说:“别弄坏了呀,这可不是一般人送的!”“谁呀?谁呀!”六子越是神神秘秘的,女人追问得越紧,有的男人干脆说:“六子,不是那个北村的女人送的吧?”

    六子显得很腼腆地说:“还真是她呢!”

    “你俩好上了?真的好上了?”村里人有点诧异。

    六子说:“早好上了,我每去一次,她都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信?看看这衣服!”说着随手在衣襟上掸了几下。村里人看了看,六子确实变化了,比以前要干净了。

    “六子谈恋爱了呀!”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还撇撇嘴儿。

    六子的手机又响了,拿着它的女人吓了一跳。六子一把手夺回来,往人群外站了站,放在耳边嘻嘻哈哈地说了好一阵子。

    有人说:“六子,谁打的电话?不会是北村那个女人吧?”六子腼腆又羞涩地笑,却不回答,弄得很神秘。

    六子的电话隔几分钟就会响一下,六子接电话时有点不耐烦,说几句就急了眼,冲着电话还骂咧咧的,很威风的样子。

    六子背后有个年轻人看着六子接电话的样子捂着嘴嘻嘻地笑出了声。六子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人哈哈大笑,原来是年轻人在戏耍六子,只是震了他的手机铃,并没拨通。六子装气派自己对着手机说得有模有样的。六子看着自己炫耀的把戏被揭穿,有点挂不住脸,一转身撤出人群,甩着步子走远几步,又哼起了得意扬扬的二人转小调。

    北村的寡妇真约六子了。用六子自己的话说,是被他感动的。大冬天的早晨,六子照样天天往北村跑。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那寡居多年的女子像菩萨一样地开了恩,给六子沏了茶,还留他吃晚饭。几杯小酒下肚她对六子说:“我儿子刚结婚,手头不宽裕,想做点小买卖需要五六千块,你开着修理的铺子,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犯难吧?算我开口向你借,怎么样?”六子嘴油滑,恰到好处地发挥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作用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自己儿子的事儿,我砸锅卖铁也帮你张罗,放心吧,包我身上了!”一仰脖儿一口烧酒下肚,脸顿时红晕了,话就又多了起来:“瞧你,还和我说借,这不是打我六子的脸吗?我六子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大半辈子了,瞧上你了,钱对我又算个啥?虽说我顶着贫困户的名声,可咱不穷,咱就是活得没奔头,没老婆,没孩儿,缺的就是热炕头!”一仰脖儿又是一口热辣辣的烧酒咕咚一下掉到肚子里。

    六子醉了,在寡妇的热炕头上醉得一塌糊涂。鹅毛大雪盖地铺天,掩了门,遮了窗。一条暖暖的棉被子落在六子的身上,六子漾上一个酒嗝,溜出一段梦话。夜漆漆的黑,柔和的灯光氤氲着寡妇朦胧的身影,她脱了六子的衣服放在一盆热水里揉出了衣服最初的颜色,搭在火炉旁烘烤,热气腾腾地升起,六子的鼾声灌满了屋子,那寡居的女人把头贴在炕沿上昏昏打盹。漫漫长夜蹂躏了谁的心?总算熬到天亮了,窗外还在飘着雪。

    六子嗅着衣服洗衣粉的味道心里美呀!这事儿后来在村里传为经典佳话,版本不一,但不管哪一版本六子都能接受。有人传:“女人和六子睡了。”六子就说:“是睡了,她是真看上我了!”有人传:“和六子睡了?那得几辈子没见过男人呀?”六子就说:“是没睡,但行为感人,衣服都给我脱了,还洗了!”

    睡没睡终也无从考证,但有一件事儿是真的,六子给那女人送了一笔对他来说挺大数额的钱。有人问六子:“啥时结婚呀?”六子说:“儿媳妇生孩子,去伺候月子了,回来再说,回来再说!”冬去春来,草绿了又黄,那女人手机换号了,再也没回来。六子整个人颓废了,二人转小调很久很久没人唱了。小村子好像冷清了。

    霍林河干涸了,但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在河床上,随风跌宕。紫色的炊烟缭绕着破旧的村子,古老而宁静的气息静谧祥和。无限美好的夕阳撇下一抹红,尴尬地投在六子蓝瓦瓦的瓦顶上。很少有人再谈论六子,照常端着白米饭围在自家的圆桌旁,斥自己的老婆,吼自己的孩子。

    “钻石王老六”独自咽着凄苦的酒:“钻石恒久远,可惜咱是王老六啊!”

    村头那棵柳

    一提到柳,人们总会想到弓着腰、耷拉着脑袋的歪脖树。我说的柳不是那样的,它挺直,粗壮,在风雨中不卑不亢。那棵柳就在我们村子的正中央,村子在洼地里,柳在洼地上高高地俯视着,像一个昂首的哨兵,也像他那橄榄绿的身影。

    他去当兵的第三年回来探亲,我站在柳树下等他。他着一身整洁合身的军装,从公交车上走下来,背着简单的包裹。我羞涩地看着他,用手指卷着花布衫的一角。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过我的手。我的脸倏地红了,触电般甩开他。他的眼神凝成一汪水,他说:“三年了,你还是那么羞涩,一点也没有变。”我看着他,脸颊一阵灼热。

    那晚,我去他家吃饭,饭后,他送我回家。他坐在我家的炕沿上,嗑着我妈炒的瓜子说他舍不得离开部队,所以想等几年再结婚。他问我妈愿不愿意让我等他。我妈笑眉笑眼地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吧。

    他的探亲假是15天。我永远不会忘记,是在他回来的第十个晚上,绕村而过的那条正在发了大水的河,冲垮了堤坝。河水汹涌地泻入村子,个把时辰的工夫,三十几户的小村就被水泡上了。哭爹喊娘的声音在午夜里传来,伴着河水的呜咽,像鬼哭狼嚎。

    那夜只有风雨,没有星星,更别提月亮。我听不清风雨中他喊着谁的名字,你往高处跑,带着你身边的人往高处跑!可是村子的地势低,洪水都聚在了那里。一时间,人们无处可逃。往柳树下跑!快往柳树下跑!在湍急的水流里,大家一个拉着一个,听着他的指挥。终于在恐惧中摸索到那柳树下,他把衣服脱下来,系在粗壮的柳树上。为首的人拽着系在树上的衣服,然后大家拉着手围着柳树抱成一圈又一圈。

    年纪很小的孩子蹬着他的肩膀,爬上柳树骑在树杈上。

    那句话是我说的,我说:“怎么缺张叔和他家球蛋?”

    他说:“坏了!困在屋子里了吧?”他踩着齐腰深的水向张叔家游去。任我怎么叫他也不听。或者根本听不到。

    张叔家的土房子塌了。第二天在河的下游漂着张叔,也漂着球蛋。

    他不见了。

    十几年过去了,他杳无音讯。我常常站在那棵柳下四下张望,幻想着他的身影在我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棵柳在那场洪水退去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干枯的枝丫像老太婆布满血管的手臂,挣扎地舒展着。新来的村长要砍掉它,我抱着柳树死不撒手。我说,这树还会活的,还会活的!他们骂我是疯子。

    不,我没疯,因为我分明看到那树的根部冒出一束嫩绿的枝丫。

    酒瓶儿

    索根他娘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窗台上多了一大排的酒瓶儿,花花绿绿不说,啥形状的都有,可好看了。

    索根他爹爱喝酒,总是对着那些酒瓶儿发呆,说:“老伴儿,你说这酒瓶儿这么好看,这里面装的酒?得可好喝了吧?”

    索根他娘知道他是馋那酒了,就笑笑说:“能好喝到哪里去?其实城里的酒就是这酒瓶儿好看,就是把老白干装进去了,图卖个好价钱。”

    索根他爹不信,有事没事还是对着那些酒瓶琢磨来琢磨去。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自己把老白干倒了一大碗,一口一口地咂,咂一口瞅一眼那些酒瓶儿。瞅着瞅着就对老伴儿说:“你说这东西老贵了吧?这好的东西都被啥人给喝了呢?”

    索根他娘把嘴角翘到耳朵丫子:“啥人?你儿子那样的人呗!”

    索根他爹就美了:“我儿子能啊!当局长了,小子,喝这好酒,光看着酒瓶儿就够稀罕人的了。比他爹能!好!”这样说着,自己就把那碗老白干咂得更香了。

    邻居二狗看到索根爹窗台上摆了一排酒瓶儿,就问:“老索叔,这是我索根兄弟从城里给你拿回来的好酒吧?”

    索根爹哆嗦了一下,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二狗说:“索根兄弟官当大了,越来越孝顺了。”

    从此后,二狗逢人就说:“老索叔顿顿有酒喝,顿顿喝好酒。那酒瓶儿比花瓶儿还好看呢。”一传俩,俩传仨,村里人都知道老索叔顿顿有好酒喝,有人好信儿就去看看,他家窗台上真有一大堆好看的酒瓶儿呢。

    村里有几个爷们儿惦记着能尝一口老索叔的好酒,好酒啥滋味呢?

    二狗和大伙商量在村里的小卖店买上十根火腿肠,二斤猪头肉,再揣上几个自家的咸鸭蛋,请老索叔吃顿饭。理由只有一个,想尝尝老索叔的好酒。二狗说,大伙儿的要求也不高,老索叔你就揣两瓶好酒,大伙儿一人尝一口就中。

    老索叔为难了,对着那些空酒瓶儿一言不发。

    索根娘急中生智打发了二狗,对索根爹说:“你傻愣着干啥呀?快往酒瓶儿里灌老白干儿啊。”

    索根爹拉着一张脸说:“这能行吗?”

    索根娘说:“咋不行?它好酒能好成个啥样子,还不是照样辣嗓子?”

    索根爹没办法,只好依了索根娘。

    村里的那几个爷们儿在小卖店里围了一个圈,守着二斤猪头肉,眼巴巴地把索根爹盼来了。索根爹颤抖着手捧出两个漂亮的酒瓶儿,青花瓷一样,真美,一杯一杯地给大伙斟满。大伙眼睛放着光,吸溜着鼻子闻那酒香。

    二狗第一个把酒端了起来,接着大伙儿都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子前闻着,小口小口地品着,咂着。

    咂过了,又去瞧那瓶子,都说:“好酒!好酒!索根喝过的酒肯定是好酒!”

    谁都没醉,索根叔醉了。

    索根叔回到家,对着那些酒瓶儿哭了。哭着哭着一挥胳膊,那些酒瓶儿都摔在了地上,碎了。

    花花绿绿的,一地狼藉。

    过个二月二

    灯光下,女人端坐在一张凳子上,一根黑色的皮筋把一头长发挽在脑后。垂落在眼前的一缕青丝遮住了一张若隐若现的脸。男人的裤脚开了线,女人一针一针地缝着。责无旁贷,妻子。

    “睡吧,别缝了!”男人把头探出被窝瞅着女人说。

    “就好了。”女人依旧手里的动作,头也没抬。

    “睡吧,我想搂着你睡,二月二过完了我就得走了。”男人像孩子一样央求着。

    “就好了……”

    月影晃动着,树梢斑驳在窗子上。男人的鼾声渐起了。在梦呓里不情愿地嘟囔着,一翻身踹掉了满身的被子。女人轻轻地站起来,往上拉了拉被角,盖住了男人红通通的肩膀。

    腊月二十七,男人回来的。男人说过了十五就走,女人舍不得,女人蜷在男人的被窝里抱着男人的脖子不撒手。

    “过了十五,”女人说,“过了生日再走吧。”男人的生日是正月二十六。

    生日到了,男人吃了俩鸡蛋,三碗面条。

    “过完生日,”女人看着男人,声音低低地说,“二月二燎猪头,吃了猪头再走。”

    男人笑了。

    没等到二月二,猪头提前燎了,在二月二的前一天都给男人吃光了。

    今天就是二月二。过了今天晚上男人就走了。

    女人一件一件地给男人包衣服,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板板整整,忙到深夜。

    关了灯,女人想拉开男人的被子钻进去,却只是掖了掖男人的被角。她听着男人的鼾声不忍吵醒他。

    过了今晚男人就走了。女人流下一汪眼泪,走就走吧,早点走也好,农民工的活不好找。

    我们家的红灯笼

    灯笼是五谷丰登的象征,也预示着一年的祥和和美好。

    过年了,大红灯笼高高挑在门口,那才叫喜庆,那才年味十足。

    记得小时候,每每过年,那些平时过日子很仔细的人家也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或者腊月二十三开始,就早早地把灯笼点亮,一亮亮到二月二。他们这会儿是不会斤斤计较地算计费不费电的,好像算计了一年是专门为了等在过年的时候来浪费的。

    我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25元钱一只的大红灯笼母亲总是舍不得买一只。邻居家的院子里一片红火,我们家的院子黑黢黢。父亲笨手笨脚,还是会在穷日子里寻开心,他找来写对子剩下的大红纸,用铁丝围成两个圆圈,把大红纸撑起来,圆不圆、扁不扁的并不好看,却自得其乐地罩在白炽灯外面。不去看那灯笼的样子,光欣赏满院子红彤彤的光影,倒也蛮有情致的。

    祖母活着的时候,我们倒是很少为挂灯笼的事情发愁。祖母手巧,用高粱秆、小钉子、针线、彩纸等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扎巴扎巴,缝巴缝巴,精美华贵的灯笼就做成了。大大小小相互簇拥着堆在屋中间,大的高高挂起,小的我们这些孩子就用树枝挑着,点半截蜡烛放在里面,满大街地乱串,互相显摆着。

    祖母做的灯笼是有主题的,具体想表现什么意义我是不能领会的,好像是为了证明全家人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片赤胆忠心。虽然那时候毛主席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祖母还是忠心耿耿地做着她那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主题灯笼:有五角星形的、心字形的、忠字形的、公字形的,还会剪出美丽的“忠”字、“公”字,或者画上波涛、海浪、东升的旭日什么的粘贴上去。这些习俗一直延续到祖母去世,祖母去世了,我们家再也没人会做那些主题灯笼了。那时我四五岁的样子,父亲开始笨手笨脚地用大红纸罩在白炽灯外面糊弄我们。

    后来家家户户开始流行挂什么激光灯、电子灯、宫廷灯,形状各异,千姿百态。但我们家始终没有买一只像样的灯笼来挂挂,母亲说几十块钱买来挂那么几天,一闲闲一年,太不值得了。其实母亲不买是有母亲的原因的,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在读高中,口逻肚攒的母亲一分钱真是掰成八瓣花。那时候弟弟有一句口头禅是:“妈,等我挣钱了,咱们家就大红灯笼高高挂!”

    如今弟弟真的有钱了,成了村子里远近闻名的养牛大户,乡亲们都开他的玩笑叫他牛老总。牛老总真的牛了,如今过年不仅自家的大瓦房底下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连他牛棚的房檐下也被他挂上了灯笼,而且还是一闪一闪的炫彩灯。

    农忙假

    上小学的时候,最怕“五·一”劳动节放假。那时候并不懂什么节不节的。放假的时候老师并不说是法定假日,而是告诉我们这是“农忙假”,让我们在家里乖乖地帮爸妈干活。

    那会儿,这个假日让我怕得要死。不能不承认,我小的时候有点懒,面对没完没了的农活我宁愿得一场大病。

    母亲是最盼着这个节日的,往往在临放假几天前就开始追问:“今年你们农忙假能放几天?五天还是七天?要是五天玉米就能种完了,要是七天高粱也差不多完工了。”我一听到母亲这样的话,就噘着嘴巴说:“我不能七天全都给你干活,我至少要用两天的时间写作业。”母亲就会说:“不用你下地,你在家给我喂喂猪鸡,到中午晚上再给我和你爸热口饭就行。”我不乐意做这一切,但我没办法。没办法不仅仅是因为妈妈会责罚我,还有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他们倦沓沓归来时满身泥土的样子。

    那时候个子很小,刷锅够不到锅底,就踩在小板凳上。不懂厨艺,根本做不出什么可口的饭菜,常常把土豆片切得又厚又大,本来想做炒菜,却胡乱弄到锅里又是炒又是炖。偶尔心血来潮会想给爸妈包顿饺子,不管怎么说,“好吃不如饺子”。干着干着就失去了耐心,把饺子个个包得跟刚生出来的小猫崽儿那么大。放在水里煮不得,就开动脑筋放在帘子上去蒸。

    喂猪喂鸡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你这边为了做饭忙得一塌糊涂,猪在圈里开始拱圈门,发出马上就要饿死近乎绝望却拼死挣扎的叫声。鸡是最不识趣的,屋门一刻也敞开不得,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会溜进来,拉了满屋的屎也就算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冲动,就满屋子乱飞,弄得盆朝天碗朝地,让人哭笑不得,发脾气不得。

    小学毕业以后,我一直在外地上学,再放农忙假的时候,想早早地跑回家里为爸妈做点什么,开始试着去种地,点种子,一步一步地丈量那一片一片的土地,从这条垄再到那条垄,来来回回地走啊走,在干燥的春风里把脸吹得又皲又黑,却知道了认认真真。听母亲在旁边说“人欺地一时地欺人一年”,庄稼人吃的就是劳苦的饭,要舍得力气才有回报。

    大学毕业以后,结婚了。好多好多年没再干过农活了。再放“农忙假”的时候,我和爱人常常去旅游,看了许多山山水水。假期过后回来的时候,总要用电饭煲煮一碗母亲从农村捎来的粘玉米粥刮刮肠油。

    玉米粥比起小时候要香,母亲却老了。我想今年我是不会去旅游了,我要回家种玉米,就着这场春雨,借着这个假期。

    闲话腊七腊八

    翻翻皇历,一看日期,按老话讲进腊月门了。俗话说得好,三九四九棒打不走,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也就是说,一年当中三九四九是最难熬的,而三九四九当中腊七腊八这两天又是最冷的。

    小时候,每逢腊七腊八,母亲总是要做黄米饭,说是黄米饭粘下巴,否则,下巴会被冻掉的。我小时候最怕下巴被冻得掉下来,一吃黄米饭就可劲儿造,拌荤油,或者拌白糖,香甜美味,至今难忘。

    祖母活着的时候还要在腊七腊八的晚上去井沿儿上砍冰,用水舀子装回来。一家人围着一个大水舀子,咯嘣咯嘣地啃冰。祖母说,腊七腊八冰是很神奇的,这天吃冰牙齿结实,到老都不活动。

    腊七腊八在我们东北还有一个说道儿,就是生在腊七腊八这两天的人命硬,以至于我的外祖母从来都是把本该过在腊月初八的生日改在腊月初六或者腊月初九才过。外祖母常常抱怨自己命不好,因为她恰巧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然而传说中的腊八节是起源于先秦的,被称为“腊日”。这一天除了祭祀先祖和神灵之外,更要祈祷一年的丰收和吉祥。据说还要驱鬼做法,保佑家人一年的平安健康。

    如今的腊八节,很少有人再做黄米饭了,更没有孩子抢着去拌白糖或者拌荤油了。拿着钞票去超市一逛,搬回几罐八宝粥,一个腊八节就轻轻松松地给打发了,也再没有孩子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傻乎乎地真的以为黄米饭可以粘住下巴。

    虽然现在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幸福了,那个年代所拥有的乐趣在如今却也是再也找不到的。

    想念村边的霍林河

    我出生的小村庄依傍着霍林河的一条支流。看着现在自然环境的日益恶劣,那个二十几年前炊烟袅袅的小村子,依山傍水,让我愈发怀念。

    我喜欢看东哥在河里划着小船,去芦苇荡捡鸟蛋,抓鸟雏。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酷爱在河水里游泳,而我生性怕水,记得有一次被小伙伴连哄带骗地弄到离岸边很远的水里,我站在水中央,觉得自己随着水流移动,吓得大哭不止。东哥就找来一截圆圆的木头,漂在水上,我骑在那截木头上,东哥把我推到岸边,才算“得救”!回到家里,还被“狠心”的老妈一顿暴打,从此再也没有下过水!

    村子的西面是无边的大草原,就连盐碱地里的碱蓬草也长到一米多高,成群的牛羊覆盖在草地上。牛儿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落暮的余晖洒下万丈光芒,投射在霍林河水里,那绚烂的霞光下,上百匹马儿撒野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傍晚的彩霞染红了整个村庄,我常常捧着碗儿蹲在窗棂旁看归来的路人。

    爸爸新买了一辆白云牌的自行车,在村子里火得不得了,我眼巴巴地盼着爸爸早点回家,我可以坐在那车的后架上,让爸爸带着我转上几圈儿!终于看到了“白云牌”自行车闯入眼帘,我和弟弟疯了一样冲出院子,一把抓住那自行车的后架:“爸爸,驮我们!爸爸,驮我们!”一人从车子上愣愣地摔了下来,我和弟弟一看,哈哈,撒腿就跑,光顾看自行车了,人根本不是爸爸……

    那个时候,好像从来不必担心老天不会下雨,有一块云朵就会洒下一阵细雨,感觉年年都是风调雨顺。汛期来临时,河水漫过堤坝,溢到村子脚下,人家正好坐落在小小的山冈上,不必担心会被水淹,反而因大水的来到而高兴不已,那水席卷而来的是财富的象征耶!

    记不得是哪一刻起,盐碱地上开始寸草不生,河水开始干涸,狂风开始肆虐,白花花的扬沙漫天飞舞(记忆里模糊的影像是从1996年开始的),坐落在霍林河旁边的庙宇里人们开始供奉、祈拜,希望老天爷能赏赐一场豪情暴雨!可是老天爷好像再也无心眷顾这个他曾百般宠爱的角落,连一滴眼泪不会施舍给你!龟裂的土地张着大口,像是要将这一切绝情地吞噬。美好的环境和绝美的影像成了脑海里的记忆。人们渴盼雨水能重新灌满那条龟裂的河道,企盼霍林河水能重新漾漾地流过堤坝,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干旱已让人们的心田也随之干涸,粮食在减产,生活在降低。可是我无知又可怜的人们呀,干旱难道除了天灾之外,就没有一点的人祸吗?我们本身对环境的破坏就没有责任吗?雪地里可爱的野鸡、乖兔,只要留下脚印,就是牺牲品,连麻雀也难逃遍地撒药的劫难,我们常常感叹它们存在的美,却从来不珍惜它们的存在!野鸡没了,狐狸没了,大灰狼也只能被想象成狗的样子了。我记忆里的竹筏、翻滚的芦苇荡,都随着霍林河水的消逝而越发残酷在脑海里翻腾,我美好的童年影像也只能在阵阵心酸中重现异彩。

    灾难不是突然降临的,不要让悲剧持续上演……我故乡的霍林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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