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瞧！”晶子独自扶着短栏杆看着窗外连续不断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在路上走，她高兴得叫起来，伸着小手指着道上。
妈正在低头收拾东西，随意抬一抬头望道上微笑说：“人家上幼稚园去了，你什么时候去？”
“唔？”晶子听不懂常常这样发问。
“上幼稚园去。”妈答。
“……上公园去，妈妈去，晶子去。”“公园”两字是晶子早就会说的，新近她虽学说四五个字连成一句的话，这回是顶长的句子，妈听得高兴极了，跑过去搂着她问道：“爸爸去不去？”晶子正注意看对面水管不住地流水出来，还没听见，隔房的爸爸跑过来叫道：“爸爸也去。”他说着便坐到蒲团上，“妈今天忘了是什么日子了吧？我们一会儿就上岚山去好不好？”
妈略停一停笑道：“谁会忘了我们小公主的生日！”这两整年种种忧愁、麻烦，快活的光阴像轻寒薄暖的东风重复吹过来一样味儿。
“那么快来给小公主打扮吧。”
“忙什么，等她吃过这一顿饭再去不好吗？东西都摆好，只等端来吃就是了。”妈说着便起身下厨房去。
晶子的家只有爸爸妈妈，爸爸常看书，妈妈常坐在晶子一旁做针线或打编物。爸爸甩下书时，必来抱晶子到窗口扶着栏杆向外望，他告诉她对面一堆一团的东西是“山”“河”“树”，让晶子跟着说一遍，又道“山上有树，河里有鱼，树上有鸟”。他说完还要晶子学说，晶子跟着学倒也一字一字慢慢地叫出来，不过“鸟”字声是那么怪好玩的，鸟……鸟……好像隔壁老猫叫声，晶子学时就笑着说不出来。
“喂，晶子，来问一问你……”爸爸一把抱过小女儿来放在膝上，“你说，山上有——什么？”
“有四。”晶子歪着头睁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郑重答道。
爸爸含笑点头又问道：“河里有——”
“有驴。”她的小嘴卷成小喇叭样答道。
“有驴？”爸爸反学她的娇细声说一遍，“算你对了吧。树上有什么？有——”
“有妙……妙……”晶子学着猫声，说完便伏在爸爸的怀里笑，因为说了多次都被爸妈笑到她支不起来，要爬到怀里去，这一回她是预先伏到怀里去了。
服侍完晶子吃饭，爹妈收拾了一番，爹爹抱着晶子，妈妈拿着晶子零用物件的布袋走向电车道去。
晶子今天穿了一件刚齐膝盖浅绿色翻白领袖的小绸洋服，上身套了件雪白毛线织的小背心，沿领口是一圈另外加上去的小黄玫瑰花，天然卷曲的头发上系了一个淡绿白点的缎带结子，穿着小白皮鞋，这都是她看见了就要妈妈给穿用而未成功的东西，今天居然都在身上了。她在路上不迭地低下头来瞧。那白绒背心和白鞋在这小心窝里都闪出银光吧！这时她乌溜溜的眼珠子忙极了，左右前后地看。
“喂，老实点儿，别总转身子，”爹爹笑拍着晶子道，“你再转，我抱不动了。”
“让她下来走几步吧，到电车站还有一会儿呢。”
爹爹果然把她放下来拉着一只手在地上走。她让妈也拉一只，这样她可得意了，一路走一路跷起双脚打秋千玩。不多一会儿早把妈妈累得脸通红了，爹爹也说：“还是抱着好些。”
她虽然以前也曾坐过两三次电车，不过那是一岁前后的事，连影子都不曾记得呢。这回她仍感觉实在新鲜，在她早晚上街散步时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人，可没有车里这样多，而且大家挤在一起不走动，有许多人好像都在看她，他们却也不笑也不说话。
“爹爹！”晶子往爹的怀里一挤，回头望一望大家又挨近爹爹站一步。妈明白她的意思，一把抱她起来坐在自己膝上。“看看窗户外头的山。”妈指着窗外哄她看。
窗外的东西，房子、树、山、人和车子都跟着电车跑动。追，追，追——她想起在家里爹爹拉着手走，妈在后面走来一边喊。她一听见这声音一定要大步大步往前跑的。
“追，追——”她笑着摇着妈的肩膀要立起来跑了。
“坐好吧，宝宝。”
晶子仍然攀着肩摇，一边想溜下地来，妈无力再抱了，只好板了脸说：“再不听话，困觉觉去。”说着把她在膝上重新放正了。
这时车忽然不动了，有许多人去了，换来一班人，那里面有个穿着花衣戴了一顶花帽子的老妈妈，手里牵着一只大猫，坐在晶子对面。不一会儿那大猫坐在地上，两只眼不迭地望晶子，她正想向它招手（像她平日对隔壁的小猫一样），不想那猫忽然张大了嘴伸出很长舌头来，微微喘着气。她立刻拉着妈的手叫道：“猫，猫！”
妈还未答话，正巧有两个伯伯（像隔壁伯伯样儿的）走过来挡着那只大猫。他们笑着同爹爹说话，对她招手笑，晶子想说话又不好意思。正好门外有人拿着一篮可爱的苹果走进来，她便揪妈的衣襟，伸着粗短的小胳臂指着。
车是咯隆咯隆又开始跑了，这像木马的摇动又像藤车里推着走的味儿又在妈妈软软的膝上，够多美呀——晶子的小脑袋渐渐前颠后扑，小嘴张着打呼了。
“到了，宝贝，醒醒。”爹妈同声叫道。
爹爹抱着晶子挤出人堆，便放下了。许多人，忙碌地一边说话一边跟着走，木屐踏着砂道，咯噔咯噔地作响，河内的水潺潺地流，柔软的东风吹着她盖膝的小裙子，胖胖的凸起来，直像一朵浮在水面将开的睡莲。
面前是一大片空地，地上有好多铺了猩红毡子的床，床上有穿花衣服的人坐着喝茶。上面是树，挂了一球一球圆的可爱的小灯笼，迎着风摇摆。“妈，给晶子一个！”晶子伸着小手指道。
“不能给，乖！”
“宝宝看见花没有？来，爹爹抱你看看，”爹说着便抱她起来指着树上的花又道，“樱花，樱花——”
树顶的花被温暖的日光晒着，阵阵散出微带脂粉味的香，花被淡金的朝阳罩着，那玉琢粉搓的花瓣更显出柔腻光润的颜色。云雀与黄莺不断地飞来飞去，啭着迷恋的歌喉，一曲又一曲地唱。
晶子觉得身子轻松极了，舞着小胳臂轻轻地跟着乱唱，爹爹真有点抱不动，正要放她下来，晶子竟伸手叫道：“爹爹，花，花！”
她意思要伸手去摸一摸树上的花，不过她没说明白。爹爹听说便答：“不要动！”就把她放下了。
爹妈拉着她的手走过那踏着响得好玩的长木桥，他们叫她停步望对岸的樱花，那一大堆一大堆粉光甜香使她记起昨天爹爹给食一小块的点心，那多可爱呵，爹爹只肯给那一点儿，多可惜！
过了桥他们走到树底铺红毡的床旁坐下，一个花衣服姐姐笑嘻嘻来问要吃点什么，妈妈说了两句话，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盘子点心和两碗东西来了。
“宝贝，好好坐着，”爹妈让她坐在一边，他们提起筷子就吃，晶子不住眼地看，那碗里的粥喷出透鼻的香。盘子里圆秃噜雪亮的点心一个个像妈妈昨天吹的肥皂泡在眼前打转，怎样抓住它？这样抓住它？晶子想了又想，末后忍不住同平日那样指着点心道：“宝贝不吃，宝贝乖，是不是？”
爹看妈笑了笑。晶子看见又指道：“宝贝不要。”说完抿了抿嘴，咽了一口唾沫。
“怪可怜的，给她一点吃吧。”妈说。
“刚吃过，又吃？”爹说着就抱她下地，“在地上走走。眼不见心不烦。”
在地上走倒是遂了她的心，她跑到近旁那花衣姐姐的小屋子里瞧瞧架子上摆的各色闪光放亮的瓶子杯子，她尤其爱那花玻璃珠穿的帘子，用手刚刚摸得到，凉飔飔，滑秃噜的！
那姐姐笑着向她招手说：“可爱的小姑娘，来，来！”
晶子望着她笑了笑却站着不动，这时那姐姐又捧着一大盘点心往外走，走到她身前却弯下身子把盘送到面前笑说：“拿一个，不要紧。”
这真是多大的机会，晶子紧紧看着盘子，满面是笑，却不敢抬手，末了她望了望爹妈，妈妈正说：“宝贝，说谢谢，不要。”
她勉强照这样说了。那姐姐带笑端着盘送到另一张床上的人前去。真糟，为什么她不送到爹爹那儿呢？晶子狠狠地看着那盘子。
那姐姐托着空盘子扭扭捏捏地转回来，笑向晶子道：“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美极了！”说着伸手来抱她，嘴里道，“来，我给你点好东西，妈妈不会骂的。”
晶子跟她走到里面，姐姐抱她坐在一张铺了白单子的桌前，桌上放着一个鲜红的瓶子，里面插了一大枝白花。
那姐姐见她不住眼地望着，忽然摘了一球下来，说：“戴在你身上，多美呀！”
晶子以为这又是逗她玩的，不敢伸手接，那姐姐笑道：“妈妈不说，拿着吧。”
“爹爹？”
“爹爹也不说你！”那人笑着把花递过来，晶子接着笑了笑便往外面跑，举着花叫道：“爹爹，妈妈，她给的花！”
“宝贝，说谢谢没有？”妈指那姐姐道，“说谢谢去。”
一会儿那姐姐笑嘻嘻地来向爹爹说“谢谢”，爹妈也不说“再见”，拿起东西就走了。
他们三个走了一会儿，晶子手里拿着花，要一边走一边看，所以没牵着爹妈的手走。爹爹在前带路，嘴里学鸟吹着哨子，妈在后扶着洋伞慢慢地看东西，晶子夹在中间，她在路上有时看见一块闪亮的碎玻璃，有时看见一张花纸，有时看见一块圆滑的小白石子都要停步捡起来。
一会儿到了水声哗哗不住流的地方，爹爹便坐下来看表，妈说：“坐下再玩玩。”
他们也让晶子坐在石上，爹爹从口袋掏出一卷报纸，打开了看，妈也拿了几张，笑着哄晶子好好地坐一坐再走。
那黑漆漆的纸有什么好看？晶子望了望就扭过去看对面石头上的茶棚，红毡上面又是摆了一盘雪亮滚圆的点心。棚子旁边是几棵雪白的花，一阵风吹，树上朴朴地掉下几小团白的东西到水里去，晶子忽然想起伸手去接，不想扑一个空，她的小嘴张了张很可惜地呼了一口气。
那掉在水上的花，随着水一朵一朵溜着跑。忽然一阵风起，又是朴朴地吹落，掉在水里流，流到外边去，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唉呀，怎么也抓不着它！她看着就急喊道：“妈妈，看花，花没有了。”
妈听了并不抬头看一看，只应了一声：“唔！”
她呆呆地看着一阵一阵风吹花落，一回一回的流水载着花朵跑，跑到外边就不再回来了。那一棵树不多一会儿一点儿花也没有了，空了！这空了，比她吃牛奶时忽然发现杯内空了是同一的不快。于是她不要再看，正要立起来走，忽然看见有一团洁白可爱的东西放在衣服上，一看正是给水载走的那样花。她像骤然拾到奇宝那样双手捧起来送到鼻子一闻，那微带甜芋芋的花粉味儿直沁得鼻子发痒，她就把一朵花送到嘴里去了。
妈妈偶然回过头来看见晶子的嘴微动在那里嚼东西的模样，跑过来喊道：“我的宝贝，你吃什么了？”
晶子只管闭着口嚼不答话，爹早也跑过来用手扒开她的小嘴，低了头望，望不出什么，就用手指掏，掏出来的是一些淡黄淡绿色的东西。
“唉呀，可怜死了。吃了什么呢？”妈半忧半恼地叫，又抱她起来把身上的花远远地甩到水里去。
“宝贝，是不是吃了那个呢？”爹指着甩去的花问。
晶子笑着点一点头，忸怩地爬到爹的怀里。
“不知她吃了多少，有没有毒，回去经过医院，我们下去问问医生吧。”
爹爹点了点头，把报纸卷起来塞到袋里，抱起晶子说：“咱们快一点回去，木村大夫也许没下班呢。”
路上爹妈都不像来时那样有说有笑的了，他们什么都不看，只顾急急地走。她是怎样想再听一听爹爹方才吹的哨子呵！
走过方才吃点心的地方，晶子望着头上满开的花仍然那么可爱，她拍了拍爹爹的肩膀哄道：“花花美，爹爹，瞧呵！”
原载一九三一年十月《北斗》第一卷第二期
注释：
[1]本书初版时，本篇文章名为《生日》，后作者以小说主人公名字“晶子”为名，改本篇文章题目为《晶子》——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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