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时雨住了，却洒下一层雾绡遮掩着山谷林木。白茫茫里只听见的潮声冲上沙滩，那平匀的节奏，似乎是预报一个美满的清朝。

    忽然一阵悠长的钟声，梦一般浮过锁翠笼烟的山麓，海滨对面的山峰，便像暮云一样姗姗地飏出来。海岸的边沿也见了，那浓淡匀整的渲染，像东方的画师画上的一样。

    沙滩上这时烁烁的闪着亮，海面上漾着万道霞光，东方的天，红云彩一层深似一层，太阳由红霞深处吐出辉耀的金光来。

    雾很快地渐渐消逝，山上红红绿绿的楼房很齐整的像玩意儿小房子似的摆在苍翠的树木间。

    这些房子的当中，有一所满涂橘红色油漆，托出一个宽大粉绿色的走廊，尤为出色。这是伍局长的消夏别庄，远远地就可以看出来。

    咖啡及烤饼香味弥漫着宽阔的走廊，伍局长正同夫人用早餐，旁边坐着一儿一女，都有十二三的年纪，西装穿得非常衬托。

    廊下是空阔的草地，疏疏朗朗地种着各色花木。小女儿开瑟琳坐在石头上同王妈的女儿银儿在玩斗鸡。她们摘了一大把松针，一只一只斗着。忽然开瑟琳停住手不斗了，她看着海好一会儿说：

    “银儿，你没有看过电影吧？”

    银儿摇了摇头说：“我妈说带我去看，总没有带。”

    “这——”开瑟琳指着海说，“刚才一霎儿一个样就像电影，可是电影还没有这样好看。”她的“好看”是想到电影没有颜色，这目前景致，有光有色，变幻不可测，多有味，可是她说不出来。

    “真的？方才你为什么不叫我看看？”

    “你看，那一边的山又出来了，小学校也露出一半儿来了。看——银儿，那是秋千架，半空里露出来，在上面打秋千多好玩。”

    正在说着话，忽听得妈妈连声喊Katherine。

    “妈妈，叫我吗？”开瑟琳颤声走到廊下问道，她是个长得高瘦的小女孩，脸上有点发黄，大眼，尖鼻子，小嘴，这时神气令人想到一只十几日大的小雏鸡。

    “走上来看看你，妈妈是老鹰吗？你怎么不敢走近身了？”伍夫人正色地说着，又叫道，“王妈真正蠢得很，我说得口都疲了，还没学得懂，这件背心是不能穿在这样衣服上头的！这个红色，哪能match那样绿色呢，真俗气！”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开瑟琳来，同她脱背心。她向大女儿道：

    “Alice，把她那件brown毛线衣拿来。”

    “George，你来几天也看得出我哪里有一刻闲工夫了吧？他们穿什么衣服都得我亲自来。”伍夫人向丈夫道。

    “其实在山里马马虎虎穿穿也罢了。”先生答道。

    “马马虎虎，谁不想呢，我的先生！你瞧左左右右住了多少家外国人，把孩子穿得拖拖拉拉的，同人家站在一起，不怕活甩中国人的脸吗！我就不能像张四太太那样想得开，光把自己装得像个舞女似的，小孩子可邋遢得怕人。难为张四先生一声都不哼，还是留外洋的呢。”

    局长先生微微地一笑，这笑是表示得意呢，或同情太太呢，连自己也说不清。他的太太是留过洋、出名的一个贤内助，他的同事都知道。

    “小弟弟呢？”太太看着开瑟琳问道。

    “奶妈推他坐了车子到门口玩去了。”

    “你不要总去找王妈的女儿玩，仔细她的头上虱子跳到你头上来。哄小弟弟玩玩多好呢。”

    开瑟琳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走下去了。她不明白妈为什么不喜欢她同银儿玩，她觉得银儿是个很有趣的乡下姑娘。虱子她没看见过，她很想看一看。

    “Alice同David一会儿可以同爹爹上山玩一玩去。他得好好地趁holidays休息几天，要不，他又是坐下来看书，耗神。”太太说。

    “妈妈，不带Katherine去吗？”David似乎可怜妹妹问道。

    “不能带她去，她一去事就多了，小弟弟一定要跟着去，又得多带个工人，你爹爹是招呼不了的。”

    “对了，带Katherine去便麻烦了。”大姊装出很正经的口吻说，她是向来顺着母亲说话的。

    “妈妈，我也要去。”三岁的小弟撒着娇喊着上台阶道。

    “宝贝，上哪儿去呀！妈妈不去。”太太伸着手抱着小弟弟。

    “我也上山玩去。”小弟弟重道。

    “谁说我们上山去的？是二姊告诉你的吗？”

    “不，我要去。”小弟弟抱着妈的颈不放。

    父亲放下咖啡杯子，代妈解围道：

    “小弟弟，来，你上摇床，我大大地送一送你……”说着父亲便抱了弟弟过来，放到廊下绳织的摇床上，用力地抛送。

    二

    “银儿。你上过山顶上面去过没有？”开瑟琳立在厨房门口的篱笆边问道。

    “那面山顶吗？没有什么好玩，我爸爸带我去砍过好多回柴了。”银儿捧着碗在吃中饭。

    “好玩得很呢，你不知道。”开瑟琳很惋惜地说，她没有忘记妈的话，仍然不敢走到篱笆里的厨房门口。

    “有什么玩的，我就不要去。”银儿比开瑟琳到底大两岁，她表示对于玩耍并不起劲的样子，其实她只有八岁大。

    “哥哥说山顶上有炮台，可以打外国人的兵船呢，一路上山还有野洋莓、樱桃，好吃得很。”说到这里，开瑟琳看见她的小伴儿吞唾沫，觉得很得意，又道，“在山顶上可以望见好多好多奇怪的高山，哥哥说书上说过那些山上从前有神仙住过的。”她见她不答，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我真的上山去看一看才好呢，哥哥说这些高山都是在半天里现出来，他还说几时坐飞机去玩一玩，那才有味呢！”

    “山有什么好逛的？我就想看一回电影。”银儿把吃过的饭碗，用水冲洗着。她黄的脸皮及缺乏油性的短得像一把棕毛刷子的辫子，一看就知是乡下女孩子了。她洗过碗就拉起大襟来擦嘴擦手。

    “你干吗不去看电影？那边就有电影院。”开瑟琳睁大眼问道。

    “我没有钱去。”

    “叫你妈给你钱。”

    “她不给，她的钱要带回家给爸爸。”

    这时开瑟琳站得有点儿不耐烦，走了几步回头叫道：“银儿，来外边玩，我爸爸妈妈姊姊都出了门，前边没有人，快来吧。我带你到房里瞧一瞧去，有许多东西你没有瞧过的呢。”她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银儿怕妈不许去，回房见妈正躺在床上睡中觉，呼声很大，她放了心溜到前来。

    开瑟琳正在阶前捉蝴蝶，见了银儿来帮忙，高兴极了，她们不多一会儿便捉到三只大的花蝴蝶。

    她们捏在手里找不着东西装，忽然开瑟琳想到妈睡房里的一只空着的玻璃缸，她便跑进房去。

    银儿同走进去，忽然又缩回头来。

    “银儿，快来，蝴蝶飞了一只了。”

    银儿连忙进去帮忙捉，不一会儿捉到也放在玻璃缸里。

    “啊呀，太太床上铺的是什么布，好多窟窿，这都是花呢！”银儿一边摸着床上的花边单子一边叫道。

    “那有什么稀奇。”开瑟琳学着姊姊的口气淡淡地答道，“还有好多东西你没有见过的呢，你来看看，妈妈的衣服。”她说着便把衣柜门打开。柜里果然挂的红红绿绿许多花色衣服，银儿做梦都没见过的。

    “这件衣服简直比纸还薄，照得见人呢！”银儿又羡慕又稀奇地说，把衣服大襟举到眼前照着看。她一边四面张望，忽然叫道：

    “黄鼠狼！”

    “哪儿？”

    “那上面挂的不是吗？这东西会吃小鸡子。”银儿指着上面挂的一条皮围巾说。

    “这不叫黄鼠狼，妈妈叫它什么名字，我忘了，她说好多钱买一条呢。”

    “这是黄鼠狼，我们乡里很多的。等我回家叫爸爸捉几个送给你们。”银儿道。

    她们俩又在房里看了许多银儿没见过的东西，忽然在梳妆台上看见妈妈的手表，开瑟琳连忙拿起告诉银儿道：“这是手表，戴在手上的，它会走，你来看看这里面的字就是时辰，一点钟走一个字，你懂不懂？”

    “怎样走呢？我可懂不得。”开瑟琳一面把表放在她耳上听，看她睁大眼睛有趣的眼神，便忘记妈妈常常叮嘱不许动表的话，动手转那上弦的钉子，总转不动表面的短针，弦可能上得太紧了，表立刻不走了。

    开瑟琳用力摇了一会儿也不响，记起妈妈说过动表就要受罚的话，她有点慌了，一闪手，表便掉在地上，表的玻璃破了，啊呀，这怎办呢？她们两个人把表拾起来都吓呆了。开瑟琳扁了嘴要哭。

    一会儿银儿才想出主意道：“别哭，快把这表藏起来吧。”

    “对了，藏起它吧。快些藏起来。”

    开瑟琳微微震颤地说：“藏在哪里呢？”

    银儿想了一想，方说：“挖一个窟窿把它埋了。”

    开瑟琳听说连忙把表紧紧捏在手心中，轻轻地溜到房外。幸喜家里人都出去了，王妈又睡着，厨子也上街买东西去了。她们左右张望，见园里果然一人没有，银儿走到一堆夜来香花前，用小石片掘了一个小坑，把表埋在里面，上面还松松地铺了一些小石子，使人认不出来。开瑟琳见了很钦服地点头微笑，她的泪还蕴在眼眶里未干呢。

    傍黑，妈妈爸爸大家都回来了，姊姊哥哥买了一篮子用的东西，外祖母还给小弟弟许多玩具，炮车、兵车、小汽车、小马车，多少车子啊！开瑟琳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酸酸凉凉的，直想哭。幸而妈妈后来在篮子里翻出一包她很想要的颜色粉笔给了她，她才觉到妈妈还是爱她的，想到自己反偷偷地藏起她的表，不觉大点眼泪流出来了。

    妈妈见了有点生气地问道：“你不喜欢这些笔吗？给回我。”

    “不。”她答了这一个字，紧紧地捏了粉笔，就跑回睡房去了。

    三

    第二天全家乱哄哄地闹了一个早晨，太太的手表不见了，上房下房什么地方都翻腾过，也不见表的影子。末了太太忽然恍然有悟地喊道：

    “Katherine来，说实话，你拿我的表没有？”

    “我没有拿，妈妈。”开瑟琳脸都吓青了。

    “怎么有蝴蝶放在我房的玻璃缸里呢？你一定进我的房来了的。”妈妈怒气冲冲地说，“你真是没出息，你爹爹还常说我偏心不喜欢你。你看，你就这样不听话，我不在家，你跑到我房里干么？”太太见女儿吓得只抖擞，也逼不出一句话来，心里不免有点软下来，又道：

    “家里也只有你同王妈他们在家，前门是锁好了的，有人也进不来，要有贼从后面进来倒也可以的。王妈一睡着便像死狗一样，你说实话，你睡中觉没有？”

    开瑟琳怕说没睡中觉便要罪上加罪，只好点头说：“睡了。”

    王妈觉得有话可以帮忙，便连忙说：“她睡了中觉了，睡了两点半，直到送牛奶的人来了方起来的。”

    太太听了默然一会儿又问女儿道：

    “傻孩子，哭什么？告诉我，你睡在房里听见有人进房走路声没有？”

    开瑟琳见妈妈忽然不大生气了，她觉得事情有点转机，她方鼓起勇气答道：

    “我才睡醒时，好像听见有人轻轻走进房又走出去。”

    “你怎不出声呢？”

    “我问了一声谁呀？没有人答应。”开瑟琳又鼓起勇气说道。

    太太点了点头。她罚开瑟琳在房里睡了半天，下午便叫王妈母女收拾铺盖走。

    王妈指天发誓她们没有偷表，且在表没有找到时，她不肯走。太太板起脸孔说道：

    “叫你走是我可怜你穷才这样办呢，若不，我把你们送到警察局拘几天，逼你找出表来，你才知道厉害，快给我滚吧！”太太想到王妈的没良心，叫她女儿来白吃一个多月的饭还不知感恩，不觉生气起来了。

    王妈默默擦了泪，请了安，扛着铺盖，女儿在后跟着便走了。

    四

    一连下了三天大雨，一个下午雨忽然住了。满山树木，绿油油的被雨洗刷得真正可爱，一处一处的响着涓涓潺潺的泉水，西山头亮着一大块朱红的晚霞，那烂漫的光彩直照入个个喜晴人的心里。山路上三三五五地走着裙裾飘飘的中西仕女，小孩子都穿戴得像店里的洋娃娃那么可爱，跟在亲爱的人们身边。

    “妈妈，我们也出去走走吧？”Alice在廊上望着路上的人们对母亲说道。

    “George外边多好，我们出去走走吧？”太太向在园里的先生喊道。

    “花园里也满好，用不着到外边赏玩了。你来看看那块大石头旁边的瀑布多好！”先生答道。

    “好，我们也下去看看吧，Alice。”太太说着领了大女儿到园里去。

    园里的杂花，在雨后格外鲜艳夺目，空气里洋溢着一种悦人的草香。孩子们跳跃呼叫，更是像小鸟般可爱了。

    他们两夫妇绕着园子走了一圈，发现了几个新流泉，几堆新发芽的花草，末后将走到夜来香花池边，先生忽然叫道：“这花底下有一个什么东西，发金光的？”他说着便趋前捡起来，原来是块手表。“这不是失掉的手表吗？玻璃破了。”

    太太连忙夺过来，细看果然是遗失的手表，但是它怎会在园里呢？

    “怎会在这个地方呢？别是那天你走路时掉在地上的吧？”先生笑着说，他心里想着说一句冤枉了王妈的话，还未敢出口，太太便接着道：“我哪里会那样糊涂，掉了手上的表都不知道。那天我特别不戴表是因为怕小弟弟要我抱，硌坏他，所以留在家里的。这有什么奇怪，还不是我那天说的那句送警察追问的话吓得甩下来的赃物。也亏她想得巧，甩在园子里。足足过了三天才发现。”

    先生似乎还想补说一句话，这时恰巧开瑟琳跑过来，小弟弟在后追她。一双大孩子的长长的腿及一对肥胖的短腿在太太面前掠过，她便叫道：

    “Katherine站住，地上这样滑，你还让小弟弟追你，让他跌跤玩吗？”

    开瑟琳立住，喃喃地道：“是小弟弟要追我，我没有……”

    “Katherine，你再回我一句嘴，你就得关在黑屋子了！”太太口里说着话，手里却很惋惜地摸弄着手表。开瑟琳忽然看见这是埋在土里的表，全身不觉木了，立着不动。

    幸亏妈妈爹爹走上廊子去，没有人注意她的样子，她呆了一会儿，定了神私下想道：“银儿在这儿，她也要奇怪了吧！”

    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冷清清的，她一步一步向厨房前面的篱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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