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乡有个贫穷偏僻的石山村。几年前,村里人凑钱土法上马,利用本地资源办了一个玉石工艺品厂。可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佬,枉费九牛二虎之力,扑腾了半年便亏本倒闭。后来,有个叫居春龙的外乡人,风险抵押承包了玉石工艺品厂。由于他见多识广、经营有方,很快就扭亏为盈,从此,这爿玉石工艺品厂成了石山村人为之挺胸直腰的一棵摇钱树,而厂长居春龙,父老乡亲更是有口皆碑,被誉为石山村的“财神”。
且说石山村村长王来娣,四十多岁,土生土长,小学文化。有人说,她的能耐,全凭一个知冷知暖的好人缘和一副快嘴快语的热心肠。因为工艺品厂的员工大都是些由本村招进厂的大姑娘小媳妇,所以王来娣没事总爱去厂子转转。
这天,王来娣来到厂子,她是来找厂长居春龙的。这两年里,石山村靠了居春龙修建了不少公益设施。这不,王来娣今天是找他商量,打算让工艺品厂再捐款五万元,在村里修造一座养老院。本想着这事会费点周折,没想着居春龙一口应承下来,王来娣心中十分欢喜。从厂长室出来,她顺便到车间里转转,发现侄女竹妹没在,便向一姑娘打听,姑娘道:“前几天,竹妹出了次品,居厂长扣发了当月的奖金,这可好,竹妹好几天不来上班了。”
王来娣一听,心中有气,出了厂便向竹妹家赶去。她踏进竹妹家门,叫道:“竹妹,竹妹。”见没人应声,便起帘进了里间,才见竹妹正和衣躺在床上。
王来娣火道:“为什么不去厂里?多好的机会你不珍惜。一个姑娘家,大白天躺在床上耍懒,你不想想,自己进厂容易吗?”不料她训斥了半天,竹妹竟抽抽泣泣哭了起来。
王来娣觉得不对劲,忙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起手去摸竹妹的额头,关心地问:“病了还是怎么的?”
竹妹猛然坐起身子,扑进她的怀里,越加大哭起来。王来娣觉得事情蹊跷了。凭女人的直觉,她心中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忙紧张地问:“是居厂长扣了你的奖金?”
竹妹哭道:“不是。”
“是谁欺侮你了?!”
竹妹一愣,随即又痛哭起来。
王来娣心里不由一阵震怒,道:“是哪个坏小子干的,快告诉婶娘!”竹妹摇摇头。
王来娣知道,竹妹从小没娘,爹又是个聋哑人,所以从小养成了极其内向的性格,这样下去,万一想不开出了意外怎么得了?
也是“病急乱投医”,这天下午,王来娣搁着心事到乡政府开会。路过乡派出所门前时,她忽然双眼一亮有了谱儿,拔腿就跨进了派出所大门。派出所的所长高大鹏是个办事机敏、雷厉风行的年轻人。他极认真地笔录了王来娣的反映,当下二话没说,让王来娣留在乡里安心开会,自己随即带了一个助手直奔石山村。但王来娣怎么也没想到,高大鹏的插手,使事情一下变得不可收拾!
高大鹏不愧侦破有方。他和助手在竹妹那小屋里轻声细语,话题直入,从法制观念谈到自我保护,从封建意识讲到现代文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循循开导,终于扫除了她一切顾虑,使姑娘打开了苦涩的闸门,在痛哭声中道出了自己被人奸污的不幸遭遇,吐出了那个罪人的姓名,并在高大鹏亲手记下的案情笔录上按下了鲜红的指印。
竹妹口中道出的那个罪人,是王来娣万万也没料到的,竟然是玉石工艺品厂的厂长居春龙!
王来娣风风火火从乡里一回到家,就两眼直直地拉住竹妹的手:“竹妹,咋不是别人?咋会是居春龙呢?那天黑更半夜的,你没看错人吧?”
竹妹低下头道:“没错,当时他还跟我说了两句话哩。”
这一下,王来娣感到事情非同一般了。在这个村里,少了谁都可以,但偏偏不能少居春龙!如果派出所来依法拘人,居春龙不在了,村里谁还有那个能耐办厂?谁还有那么大的业务关系网?工艺品厂一垮台,村里好几十名姑娘媳妇饭碗砸了不算,正在筹划的养老院也将成为泡影。
想到这,她无心吃晚饭,脚没沾地又往乡派出所跑。她想,这事是由于自己牵出来的,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凭她的面子,去找高大鹏通融一下,先把事态稳住,不要拘人,然后再去安慰竹妹。
可是她估计错了。这个高大鹏是个原则性和事业心极强的转业军人,一个月前才从外乡调来走马上任,正苦于没什么案子能帮他烧“三把火”。眼下总算逮着个案子,他为此士气大振,正憋足劲头准备一展身手,岂肯将事情“化小化了”?听了王来娣的意见,他虽没立刻沉下铁脸,但蹦出来的几句话倒也冷气逼人:“我是人民公安,我要对人民负责哪!”王来娣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当晚,王来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通宵未眠。第二天一早,她走进竹妹屋里,拉上门,在竹妹床边默默地坐了好久,然后轻轻开口问道:“竹妹,婶娘待你好不好?”
竹妹抬起两眼,点了点头。
“那,不知你肯不肯听婶娘一句话?”
“婶娘,你说呗。”
王来娣仔细端详了一下竹妹,说:“竹妹,昨天晚上我掂量来掂量去,反反复复想了一夜。我想,咱不如就算了,别告了,去找高所长把案子撤了吧,啊?”
“婶娘,我起初也不愿上告,可高所长他、他叫我不要有顾虑,要有法制观念,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王来娣苦笑了笑:“竹妹呀,有些事你还不太懂哩。你说他是坏人,这咋说呢?他欺侮了你,是做出了坏人才做的事。但是凭良心说,他是为咱石山村吃了大苦立了大功的好人啊。现在,咱村里闲劳力个个有工资挣,五保户、困难户照顾有着落,村里铺路架桥盖发电站,还有盖幼儿园,修渠道,哪家哪户没得实惠没沾光呀?”
竹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这些我知道,可他为什么要欺侮我?我受不了哇!”
“他或许是一念之差才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咱就不能原谅他一回?”
“可我……婶娘,你也替我想想啊……”
望着面容憔悴的竹妹,王来娣怎能想不到她心中的痛苦?在这偏僻古老的山村里,糟蹋一个姑娘的贞操,比糟蹋一条生命还可恨!可是她又知道,对于石山村来说,居春龙毕竟跟所有的人不同。她一时想不出其他什么更合适的话来安慰竹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竹妹,婶娘也是个女人,也跟你一样想过,如今这么告上去了,说不准他居春龙就要被捕起来,蹲上个三两年监狱。可那一来,就因小失大,咱村还有谁能顶过他?玉石工艺品厂也就跟着完啦。咱石山村这个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的穷窝窝,也要连累着往下趴,就怕到那时……”说到这,王来娣鼻子一酸,眼里含满了泪水。
面对婶娘眼里的泪水,竹妹的念头有了一丝动摇。可是这一丝动摇,很快又被那心头的创伤代替了。她既然已经告上去了,现在要自己再去反口撤诉白白丢脸,她心理上一下子无论如何承受不了。她呆呆地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王来娣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无力地将门打开。忽然,王来娣愣住了,竹妹也愣住了,只见静静的屋门外面,这时竟齐刷刷地站立着一大群男女老少!
原来,竹妹上告居春龙的事,不知谁得到消息走漏了风声,昨晚已经在村里悄悄传了开来。许多人听了都急坏了,特别是村里这些大婶大嫂和爷爷奶奶们,更是没了主意。一大早,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来到竹妹家,要劝她撤回上告。此时见了泪水涟涟的竹妹,大伙想好了的一大串话却又个个感到无从开口。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老汉,六十多岁。他原是石山村三十多年的老村长,也是村里玉石工艺品厂的创始人,当初在厂里一次放炮采石中,被意外事故炸断了双腿。尽管这样,老村长如今依然是石山村说话主事最有威望的人。
眼下,老村长拄着双拐,亲手替竹妹抹了眼泪:“竹妹,看你受了欺侮,我心里难受啊。这要是别个小子,我会亲手扒了他的皮。唉,偏偏是居春龙……”
这时,人堆里有个毛头小伙子叫道:“他居春龙又怎么啦?他就能想干啥就干啥?竹妹,你还得告,响石山村再穷也得争这口气!”
老村长一转身,啐道:“呸!你小子有能耐,有能耐当初咋不把厂子救过来?有能耐咋不把咱石山村搞富起来?”
小伙子被问憋住了,瞪着两只大眼说不出话。老村长又转回身对竹妹说:“居春龙是对不住你,你告了他,起先我也痛快。可我琢磨了一夜,这告上去咱村划不来呀。眼下,咱那玉石工艺品厂还少不得他居春龙在外面周旋撑着。把他告进了监狱,这不等于砸了咱村几百户人家的饭碗吗?”
老村长见竹妹只是流泪,那老泪也忍不住了:“竹妹,你说话呀,你要咋办?你出了这口气,可就要连累全村人呀。你要告,就告我吧。要是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弄去顶下他居春龙的罪,我也干!可现在有些事儿,也只能将就着过,谁叫咱们穷呢?竹妹呀,我的好孩子,为了全村人,你就把委屈忍在一个人身上吧,大伙儿会感激你报答你的!我老了,不中用了,可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声爷。我豁出这把老脸求求你,去把那状子撤了吧!今儿个我,我给你跪下了!”
说罢,老村长双手甩掉拐棍,两条断腿桩子“咕咚”落在地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几乎昏了过去!
竹妹心如刀绞,她双手颤抖着扶起老村长,喊道:“老村长,你别这样。快起来!”她慢慢擦干泪水,最后望望老村长,又望望王来娣,说,“老村长、婶娘,是我想得不周全,我错了,我听大伙的话……”
见此情景,王来娣心里一酸,眼里不由得流下两行热泪,她忙掩袖揩去。待送走了老村长和众人后,她赶忙让竹妹洗了脸梳了头,然后陪着她出了门直奔派出所。路上,王来娣生怕竹妹的撤状态度不坚决,又说了一番劝慰的话:“竹妹呀,想开点儿,过两天我找居春龙,让他给你换个好的工种,算赎罪就是了。嗨,女人家嘛,命里注定要多吃一层苦。再说,现在都开放了,有些事没谁看得那么重!”
到了乡派出所,高大鹏一见,忙倒上茶,然后拿出一迭案卷:“李竹妹,来得正好,这还有个地方需要你核实一下。如果没有其他疑点,下一步我们就要拘人了。”
竹妹愣怯怯地朝王来娣瞟了一眼,说:“高所长,我是来……这事,你就别再……”
“怎么,害怕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会保护受害人的。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多硬,只要他是罪犯,我们都照样抓,你就放心好啦!”大概是王来娣昨天来“说情”的缘故,此刻他故意朝王来娣扫了一眼。
王来娣感到事情不能这么被动地发展下去,便开口说:“高所长,竹妹今天来,是想把案子撤回去,她不告了。”
“什么?撤回去不告了?”高大鹏意外地看着竹妹,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
竹妹点头:“是的,我不告了。”说着,她望望王来娣,又望望高所长,壮着胆儿说,“民不告,官不理呗。反正是我自己的事,我现在把状子撤回去,就当没这回事儿,这还不行吗?”
听完这话,高大鹏脸色“唰”地全变了,“啪”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实话告诉你,状告居春龙强奸这件案子,我们是冒着风险办的。现在不仅已经造成了很大影响,而且已经惊动了县政法委员会!如果你反口,想这么轻巧巧几句话了事,只怕没那么便当!”
高大鹏说这番话并不是吓唬人,因为李竹妹状告居春龙之事被居春龙知道后,居春龙立刻通过自己的关系,说李竹妹是挟嫌报复,并强烈要求派出所澄清事实,挽回他的名誉。所以凭着职业敏感,高大鹏已经断定:出在石山村的这案子,要么是一起流氓强奸案,要么是一起诽谤诬告案。现在,即使居春龙的流氓强奸案被推翻,那李竹妹这起诽谤诬告罪的成立也是十有八九了。凭这个案子,他这个上任新官依然可以烧起一把熊熊的大火!何况最近上面刚有精神下达,要给予那些诽谤诬陷经济建设能人的犯罪行为从严从重打击。
想到这儿,高大鹏又坐了下来,拿出几张案情记录纸,换了一种口气:“那好吧,要撤回案子可以,不过你得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竹妹想了想,说:“是我编的假话,居春龙对我没有那回事。”
“那你动机是什么?”
“我,我对他有意见,他安排我的工种太苦,还扣过我的奖金……”就这样,竹妹顺着高大鹏的问话说了一通。
最后,高大鹏将那记录朝她面前一摊:“你在上面签个字吧。”
竹妹刚接过笔要签,坐在一旁一直不吭声的王来娣突然叫道:“慢!”刚才她从高大鹏的问话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似乎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才猛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她也顾不得许多,插嘴问道:“高所长,这撤回案子不告,是不是还有竹妹的啥麻烦呀?”
“哼,麻烦?”高大鹏冷冷地一笑,掂了一下那份笔录,“你们这些法盲,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吗?这已经构成了一起情节严重的诽谤诬告罪!”说完,他将一副手铐“咣啷”扔在桌上,“如果没有其他情况,我现在就可以把竹妹拘起来。”
这一下,两人都惊呆了。她们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想象中简简单单的“撤案不告”,竟然会落到这个地步。王来娣慌忙上前求道:“高所长,先别忙拘人,反正她也跑不掉,她还是个女孩子,刚才是不是吓得紧张说错了话?还是让她回家再好好想一宿吧,人由我来担保。”
高大鹏想了想,说:“那好吧。不过对不起,二十四小时以内我是要拘人的!”
回到家以后,王来娣望着一言不发的竹妹,心乱如麻。她知道,眼下摆在竹妹面前的只有两种抉择:一是坚持控告居春龙,二是自己担罪反坐。作为村长,她的确希望能保住居春龙,扶住村里的这根经济柱子。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婶娘,她想到那第二种抉择,又感到万般揪心:一个姑娘遭人强奸,本已痛苦不堪,可罪人不能惩处,却还要自己去担罪反坐,天理能容吗?想到这儿,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和愤怒,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她抚摸着竹妹那憔悴的脸,说:“竹妹呀,婶娘对你照应不够,没能好好护着你。我想过了,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竹妹呀,咱还是横下一条心,走一步算一步,告上去吧,大不了我这个村长不当了。走,婶娘这就陪你再去找高所长!”
就在王来娣和李竹妹横下一条心正要出门的时候,玉石工艺品厂的会计老郑匆匆闯了进来:“王村长,厂里发出的那六十万货到了广州,客方拒收。销售科小徐刚才打来长途,要居厂长赶紧亲自出马,找老关系打点通融。可居厂长推说身体不好,你快去看看吧!十万火急呀!”
老郑匆匆走后,王来娣和竹妹立住不动了。她们心里十分清楚,这批货,是厂里押上全部资金,加上全厂职工半年血汗凝成的,一旦有个闪失,石山村就要倾家荡产!
王来娣一下子浑身无力,瘫软在凳子上。她木然地望着竹妹,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此情此景,竹妹已经完全懂得了王来娣这个村长的苦衷和矛盾。终于,她走上前,伸手替王来娣扯去几根过早生出的白头发,异常坦然地说:“婶娘,别为难了,快忙你的去吧。我已经想通了,别为我误了全村的大事。那样,我会成为石山村真正的罪人。婶娘,你啥也别说了,也别牵挂我。你不是常说要以小局服从大局,为了大家要舍得自己吗?现在为了全村,就由我去顶个诬告的罪名,保住居春龙吧……”
王来娣一把抱住竹妹,颤抖地叫了一声:“竹妹……”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纵横。
第二天,天蒙蒙亮,竹妹就早早起身打好被包,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然后想不声不响去派出所投案。她本想早早离开村子离开家,可刚走到村头,男女老少就“呼”一下全跟了上来,还有那些大婶大嫂、爷爷奶奶,有的含着眼泪拉住她,有的把煮熟的鸡蛋往她包袱里塞。拄着双拐的老村长一步一步挤上前:“竹妹,听说你去派出所投案,大伙儿都要来送送你,你是大伙儿公认的好姑娘。”老村长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你放心去吧,我让厂里照样发你的工资。你爹,还有你家的责任田,大伙儿全都包下了。”
一阵山风吹起,天上飘下雨来。眼见老村长和大伙儿送出了山口还不肯回去,竹妹只好转回身,笑着朝大伙儿摆摆手:“老村长,大嫂大婶,爷爷奶奶们,你们别再送了,都快回去吧!我是石山村养大的,可我没什么能耐,做不了什么事,就这也算是我为村里尽了一份力……”
此时此刻,王来娣默默地站在蒙蒙细雨中,脸上挂满的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神情木然。是苦涩?是困惑?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叶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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