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解放前是河南省省会,自然热闹得很,经常有十几个戏班子在那里演出,京剧、评剧、越剧、豫剧都有。豫剧,也叫河南梆子,光这一个剧种,就有蒋、陈、张、罗四个戏班子。
今天单说罗家班。罗家班掌班罗会坤,是个唱红脸的,他擅长演关公戏,扮相威严,嗓音洪亮,做戏认真,在开封各戏班众多红净中首屈一指。所以戏迷们给他送个绰号,叫“红半天”,就是红遍半个中国的意思。在开封城说“罗会坤”没人知道,提起“红半天”却是无人不晓。
罗会坤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除了小女儿罗小芸,都已经成家。他还有很多徒弟。罗家班有个规矩:凡是来投师学艺的,必须改姓罗。所以儿子姓罗,媳妇也姓罗;女儿姓罗,女婿也姓罗;生旦净丑,四梁八柱,全是姓罗的。罗会坤既是掌班,又是家长,平日里说一不二,威信很高,可是这几天,却为一件事竟然心事重重、坐立不安起来。
什么事呢?原来罗会坤从京戏里移植过来一个戏,叫“铁弓缘”,由他的掌上明珠小女儿罗小芸演女主角。罗小芸扮相俏丽,嗓音圆润,因为是门里出身,唱作俱佳,十九岁就誉满开封,和她父亲“红半天”时称双绝。按理说,由她演女主角应该是驾轻就熟的吧,却不料因为一个头盔问题无法解决,费劲排成的戏竟然迟迟不能上演。
根据剧情,戏的女主角开始是一个开茶馆的小姑娘,后来女扮男装成了武将,于是就有了戴盔、扎靠、开打、翻跟头等一系列动作。小芸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翻跟头,因为翻跟头时头一朝下,头盔就会掉在地上。第一次掉头盔,罗会坤说:“台上这样掉,戏就演砸了。过来,我给你紧紧。”头盔后边开叉,两边两根绳子,可松可紧,罗会坤用力一紧绳子,小芸就叫起来,头疼、头晕,还吐。罗会坤连忙把绳子松开。
小芸问:“爹,你翻跟头时为啥头盔不掉?”
罗会坤说:“这是练的,当初头盔也掉,我就整天戴着头盔练,绳子一天比一天紧,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功夫是靠练出来的呀!”
练就练吧,谁知说说容易,一动真格的就不行了,盔绳一勒紧,小芸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闺女是娘的心头肉,小芸一哭,小芸妈就跟着流泪,练几天哭几天。
于是,就有人劝罗会坤:“戏本多得很,你为啥非要排这个戏哩,小芸遭罪,我们看着也心疼,你这个当爹的就这么忍心?”
罗会坤一气之下说:“这孩子不成材,换人!”可谁知换遍了所有的女演员,个个经不住练。
看见这个样子,罗会坤也泄气了,挥挥手说:“你们慢慢练吧,啥时候练好啥时候演。”其实谁也没有继续练,罗会坤也不追问,这个戏,就算是扔下了。
又过了些时候。这天,小芸对罗会坤说:“爹,《铁弓缘》既然排成了,就上演吧。”
罗会坤说:“你头盔老掉,能演吗?”
小芸点点头,挺有信心地说:“爹,演吧,你放心,我再不会掉头盔了。”
罗会坤摇摇头:“我不信。”
小芸说:“不信?爹,我这就试给你看。”说罢,把头盔往头上一戴,前栽后翻一连几个漂亮的跟头,头盔戴在她的头上纹丝不动。
罗会坤大为惊奇:也没见她练,头盔为啥就不掉了呢?就问小芸怎么回事儿。小芸得意地说:“爹,有人教我个法子,我照着一练,头盔就不掉了。”
罗会坤追问:“是什么法子?谁教你的?”
小芸脱口道:“是明哥教我的,他——”
罗会坤眼一瞪:“什么明哥?明哥是谁?”
这一问,小芸红着脸低下了头。在场的人,男的正襟危坐,女的抿嘴偷笑,谁也不吱声。
罗会坤看出其中必有缘故,越发追着问:“说,明哥是谁?”
见闺女不敢说话,小芸妈就接上了:“不就是水房那个烧水的,他的名字叫清明。”
哦,罗会坤想起来了,最近每天开戏之后,后台总有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在看戏,穿着土布衣服,打扮像个乡下人,戏一结束就不见了身影。一打听,才知是戏班管事的新雇来的烧水工人。烧水的会有什么好招数?对了,有几次他看见小芸一反过去水来湿手的习惯,自己端着盆到水房去打水,嫂子们挤眉弄眼地说:“哟,俺小芸勤快了,自己打水了。”罗会坤听出话中有话,却绝想不到女儿和那个烧水的之间会有联系,而且时间不长,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怎么就突然到了称呼“明哥”的份儿上?
罗会坤接二连三地追问,小芸只好说了实话。
柳暗花明
原来罗家班小芸最小,又是罗会坤的掌上明珠,人俊,嘴甜,对长辈尊敬,对平辈亲热,又是红角儿,戏班的摇钱树,所以全班老老少少都宠着她。有时候上妆、卸妆水用完了,嫂嫂、姐姐们都抢着替她打水,所以水房虽然离后台咫尺之遥,小芸却从来没有进过水房。
有一天,小芸的戏排在后边,她去后台晚了点儿,戏就要开演,别人都扮好了妆,水也用完了,小芸只好自己端起盆去水房打水。
水房就在院子角上,里外有两间小房,里间一张床,给烧水工人睡觉,外间一个长形灶,上边放着几把大铁壶。小芸走进水房一看,炉膛里火头旺得很,只只壶里水都灌得满满的,那个烧水的小伙子正坐在炉前一张矮凳上,低头看书。
小芸看见小伙子脸上有五个黑煤手印子,像丑角一样怪滑稽的,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小伙子莫名其妙,问她:“咋了?”
小芸说:“看你那脸上。”
小伙子这才知道自己脸上有东西,但屋里没有镜子,小芸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镜子递给他。小伙子一照,自己也笑了,忙拿过毛巾,淋上些水,对着镜子把脸擦干净了。小芸在一边看着,心里不由一惊:这小伙子原来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两人目光一接触,小芸心里“突突”乱跳。
小伙子看小芸手里端着盆,便接过来,放到炉台上,倒了半盆开水,对小芸说:“太烫,掺点凉水吧?”
小芸说:“不用,凉凉我再端走。”
小伙子见她不马上走,就递过凳子,说:“你坐。”
小芸没有坐,两人便站着说话。小芸问他:“你认识字?”
小伙子说:“认字不多,只上过三年学。”
小芸不禁有点奇怪:“从前烧水的都是老头儿,你年轻力壮,还能识字,为啥来干这个?每月挣不了几个钱呀!”
小伙子倒也坦率,说:“我爱看戏,干这个看戏不花钱,钱少也值。”
听他这样回答,小芸笑了起来。两个人虽说是初次认识,可说话挺投缘。后来小芸怕误场,就端着水回来了,临走时,两人互报了姓名,小芸才知道,这小伙子不仅人长得端正,说话随和,而且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清明”。
从这以后,小芸突然变得十分勤快,每次上妆、卸妆,都自己打水,一去老半天,有时候一盆水打来不用,倒掉再去打。一来二去,嫂子们看出苗头了,都拿话取笑她。小芸也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抿着嘴笑。时间长了,全班人都有所察觉,就是罗会坤一个人不知道。
这天上午,小芸到水房去打水,清明问她:“你们《铁弓缘》排成了,为啥不演?”
小芸叹了口气,说:“演不成,翻跟头头盔老掉,练吧太受罪,所以就扔下了。”
清明说:“这个戏挺适合你,扔了怪可惜的。”
小芸摇摇头:“孙悟空还受不了紧箍咒呢,何况我?只好不演了。”
清明说:“这样吧,我教你个法子,保险头盔不会掉。”
小芸不信,清明认真地说:“真的,我不骗你。”
小芸说:“那你快说,什么法子?”
清明说:“很容易,翻跟头时你把上下牙齿咬紧,牙一咬紧,两边太阳穴的血管就胀大了,一胀大,头盔自然就绷紧了,就不会掉了。不信你试试。”
小芸没想到清明介绍的法子这么简单,到底管不管用呢?她将信将疑地拉住清明就跑。
上午没戏,后台没人,小芸拉着清明来到后台,取出头盔,清明替她戴上,绳子勒得不松不紧。清明喝一声:“来吧!”
小芸一提气,连翻十几个跟头,头盔一次也没掉,连试几次,都是如此。“成了,成了!”小芸高兴得拉住清明,连连喊道,“明哥,真灵,真灵!”
眼下,小芸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罗会坤听了没吭声,沉吟半晌,说:“既然这样,《铁弓缘》明天彩排,后天上演。”
《铁弓缘》终于上演了,这个戏剧情好,加上罗小芸等人的精湛演技,演出轰动全城,连演三天,场场客满。这一来罗家班的名声更响了。可奇怪的是,班主罗会坤这一次却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高兴,一个人整天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几天之后一天晚上,散了夜戏,罗会坤把小芸叫到自己屋里,当着老伴对她说:“芸儿,你知道爹不是举高接贵的人,咱罗家的闺女、徒弟,没有一个嫁给阔人做小的。可咱们罗家班在开封多少也有点名气,尤其是你这样的名角儿,爹希望你能和她们一样,在师兄弟中间挑一个,同是干这一行的,夫唱妇随过一辈子不是挺好吗?当然,烧水的并不下贱,下力吃饭,正大光明,没啥不好。不过你总得掂量掂量双方的身份,一个名角儿却跟了个烧水的,人家会怎么说你?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不要头一热不顾一切,一失足成千古恨呀!这件事儿你再仔细想想。”
小芸不出声,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罗会坤又说:“还有一件事儿。这几天,我都琢磨不透,那个清明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又不是唱戏的,怎么会想出这个法子来呢?你问过他没有?”
小芸摇摇头,站起来说:“没问过。爹,要不我现在就去问问。”
“先别去。”
这时候,小芸妈在一旁插了话:“芸她爹,清明教了这个法子,咱《铁弓缘》才能上演,这孩子也算是有功之臣了,你就不能见见人家,客气两句?”
罗会坤一听,这话倒也言之有理,便让小芸去把清明叫来。
不一会儿,清明跟着小芸来到罗会坤房里,他站在罗家夫妇面前,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大叔,大婶。”
罗会坤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心想:怪不得女儿喜欢他,看这个模样、气质就挺出众。他客客气气给清明让座,于是清明便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小芸妈忙给清明拿烟,小芸说:“妈,他不抽烟。”
小芸妈放下烟,又要倒茶,小芸说:“妈,他整天在水房里,还渴着他了?妈,你别忙活了。”小芸妈没啥张罗,只好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罗会坤说:“你叫清明是吧?”
清明答道:“是的,姓张,叫张清明。”
“哪儿的人?”
“周口。”
“原来在家干啥?”
“种地。”
罗会坤摇摇头:“我看你不像种地的。”
“是种地的,”清明认认真真地说,“别的啥也没干过。”
罗会坤一转话题,说:“谢谢你给我们帮了大忙。你能不能告诉我,不掉头盔这个法子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呢,还是听别人说的?”
清明笑了:“当然是听别人说的。我隔壁的本家叔叔也是唱戏的,我常在他家看排戏,听我叔给他的徒弟们说过这事儿,我无意中记下了,想不到这次竟派了用场。”
罗会坤随口问:“你叔是唱啥的?”
“也是唱红脸的。”
“他叫啥名字?”
“张圭,艺名叫‘红满天’。”
“红满天?”罗会坤一听说“红满天”,突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可不是嘛,别的不说,光听名字,红满天自然要胜过红半天。
周口之行
三天以后,罗会坤把罗家班的大小事儿安顿好,自己便离开开封,到周口访问红满天去了。
七月天,满地庄稼一片翠绿,罗会坤乍一出城,看着沿途景致,心情非常舒畅。到了周口,入了店房,一打听,都说红满天红脸唱得好,活关公,如今岁数大了,不登台了,在自己家里教徒弟。罗会坤急着打听:“他家住哪儿?”
“正南,十里路,村名叫‘张堂’。”于是第二天,罗会坤起了个早,在街上买了一份礼物,就顺路向南走去。
伏天天真热,才走二三里路,罗会坤就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真巧,后边过来一辆驴车,罗会坤连忙招呼:“大哥,捎个脚好吗?”
赶车老头挺和气,把牲口喝住,说:“上来吧。”罗会坤就上了车。
罗会坤敬赶车的一根香烟,老头儿吸了两口,说:“闻着怪香,吸着没劲。”他指指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竹根烟袋,“没我这个过瘾哪!”
老头儿爱说话,罗会坤刚坐稳,就听老头儿问:“客人从哪儿来呀?”
罗会坤说:“从开封来。”
老头儿啧啧道:“开封是省会,一定热闹得很吧?”
罗会坤摆摆手:“就是地面大、古迹多,论生意做买卖,我看比周口也强不到哪儿去。”
“是吗?可不,俺周口也是个大码头。”老头说着,瞥一眼罗会坤手里的东西,又问,“看你带着礼,是走亲戚的吧?”
“不,是看朋友。”
“朋友住哪儿?”
“张堂。”
“巧了,”老头惊喜道,“我就是张堂的,你去张堂谁家?”
“拜访红满天。”
“啊!”老头看看罗会坤,说,“他是个唱戏的,你找他干啥?”
罗会坤说:“不瞒老哥,我也是唱戏的,听说红满天唱得好,我来请他到开封唱戏去。”老头听了再没言语。
驴车又走了一段路,只见路边有棵大榆树,树旁有口水井,老头把车赶到树下,说:“饮饮牲口,这里凉快,咱也歇歇。”下了车,罗会坤才看出老头有点跛脚,走起路来身子一歪一歪的。
饮了牲口,老头从驴车上捧下一个大西瓜,用手一劈两半,递给罗会坤一半,说:“我卖瓜去了,留了一个路上解渴的,你尝尝,咋样?”
罗会坤也不客气,接过瓜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夸:“甜,这瓜真甜!”
吃着瓜,老头又问:“你贵姓呀?”
罗会坤说:“免贵姓罗,开封罗家班的。”
老头眼睛一亮:“你是红半天吧?”
罗会坤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
老头哈哈大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红满天的弟弟,从前我也唱戏。俺张堂家家有人唱戏,俺哥唱得好,艺名红满天,我呢,也有个绰号,叫‘红不了’。我腿有毛病,人又笨,唱了十几年戏也没唱出个名堂,我想反正再唱也红不了了,于是就回来种地。听俺哥常说,开封有个红半天,挺有名气,今天巧了,没想咱能碰上。”
罗会坤点点头,兴奋地说:“就是,我就是专门来请令兄到开封去的。”
老头摆摆手,说:“唉——你这一趟算是白跑了,有个徒弟前几天把他接到阜阳去了。”
罗会坤一听,大为扫兴。老头便安慰他道:“兄弟,不瞒你说,红满天只不过名气响一点,其实呀稀松平常,没啥比人强的。你听我的话,回开封干你的正经事去,别为什么红满天耽误时间。”
罗会坤说:“不会吧,众人是圣人,既然大伙称他红满天,就一定有名堂。八月十三关老爷生日那天,开封各家戏班都演关公戏,所以我专程来请令兄八月十三到开封露露脸,让同行们长长见识,让那些戏迷们开开眼界。”
老头看罗会坤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解地说:“你这是犯什么傻呀,俺哥去开封唱砸了不说,要是唱响了,你这个红半天还值钱吗?”
罗会坤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多谢老兄提个醒儿,我们罗家班的人也担心这事儿。不过这没啥,我罗会坤唱戏不光为钱,只要咱梆子戏出好戏,出好角,我不在乎自个儿。再说红满天到开封,是在我罗家班搭班唱戏,我们自然就是一家人了,他唱得越红,罗家班挣钱越多,这对双方都有好处,有什么不好呢?”
罗会坤这番话出口,把老头感动得什么似的,高兴得把膝盖一拍,说:“好,你这话可对我心了,咱唱戏不能光为钱。俺哥领班时,就有人叫他到开封唱去,他们说:‘红半天都在开封唱响了,你红满天为啥不去把红半天压下去,你就能挣大钱。’俺哥当时就回绝了。俺哥说:‘咱梆子戏班各占一方,大家热热闹闹都有饭吃,都有戏唱,多好,为啥要自相残杀,为了钱和同行挣地盘呢?这种事我决不干,只要红半天在开封一天,我红满天决不去开封唱戏。’老弟,你和俺哥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老头话音刚落,红半天就激动地一把握住老头的手,说:“令兄的戏先不谈,就他这种为人,这份仁义,我罗会坤万分钦佩。和这种人交朋友,共事业,就是牵马坠镫,我罗会坤也心甘情愿。我一定得见到他!这样吧,你给我个地址,我到阜阳找他去。”
老头说:“算了,戏班不可一日无主,你不能撂下你那几十号人自己到处逛去。”
罗会坤坚决地说:“不行,我一定得把令兄请到开封去。有本事就应该亮出来,不能因为我红半天在开封,就把令兄的才华埋没了。”
老头看红半天诚心实意,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回,我去找俺哥,八月十三准赶到开封,误不了晚场戏。怎么样?”
罗会坤为难地说:“那演什么戏得先定了,我好挂牌卖票呀。”
老头说:“这容易,就定《古城会》吧,俺哥的熟戏。”
罗会坤还不放心,说:“‘特请红满天来省献艺’,这牌子一挂出去可不得了,到时候那些个戏迷看不到红满天,可饶不了我。”
老头笑了,拍拍他的肩,说:“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俺哥从来不失信。这样吧,我老伴回娘家了,我在瓜地住,家里没人,我也不虚留你了,我给你拦个车,你就往回走吧。”
临分手时,罗会坤一再叮咛老头:“二哥,到时候令兄不去,我只有上吊了!”
老头打着哈哈说:“放心吧,俺哥不去我去。”
出奇制胜
红半天回到开封,便大张旗鼓地为红满天出演做广告。戏园大门上方,用彩色电灯泡扎成“红满天”三个大字,下边一横排斗大的红方块纸写着:特请誉满沙河两岸的红净泰斗红满天来省献艺。登着红满天八月十三夜主演《古城会》的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
开封城里的人原本都把红半天看作梆子戏的骄傲,认为关公戏唱到红半天这个份儿上算是到顶了,现在突然冒出个红满天来,大为惊奇,于是都争先恐后地抢着买票。戏园预售三天的戏票,结果头一天就卖光了,买戏票排队,这在开封是破天荒头一次。
不过,戏票卖得越快,红半天感到压力越大。为啥?他总担心,红满天到时候来不了怎么办?来了,戏唱不响怎么办?他千思万虑,坐立不安。按他想:十三日夜戏,红满天最迟十二日下午得赶到,第二天上午大家过过戏,晚上好上演。可谁知,红满天不但十二日没来,就是到了十三日正午,还不见他的人影儿。
罗会坤急得抓耳挠腮,就跑到水房去问清明:“你叔来了没有?”
清明说:“来了,昨晚就睡在这儿。”
“啊!”罗会坤听说红满天已经到了开封,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忙又问,“他人呢?”
清明说:“逛相国寺去了。他说了,戏按时开演,他误不了。”
罗会坤心里很不痛快,心想:我为他造了这么大声势,他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不抓紧时间对戏,却去逛什么相国寺,这不是在开我的玩笑吗。虽说戏路子大同小异,但马童可是一个角儿一个样呀,不排熟行吗?
原来《古城会》这个戏中,马童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关公的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马童都要作陪衬。譬如“训弟”时,关公一个转身,马童就得一溜跟头;关公一挥扇子,马童就得一个大踢,由扇子上翻过去,使戏静中有动,文中带武,烘托得关羽形象更加威武。所以稍有名气的演员,到哪儿演出都带着自己的马童。
想到这里,罗会坤急着问:“那你叔带马童没有?”
清明摇摇头:“没有,他说……”
罗会坤急了,打断清明的话头喊了起来:“没有马童,戏怎么演呀?”他气得火冒三丈,拔脚就朝相国寺赶,想去找红满天,请他早点到场。一路上,他心想:红满天呀红满天,你这叫什么名角儿?你这不是诚心坑我吗?退一步说,我丢人事小,你自己这块金字招牌难道就不要了吗?
突然,罗会坤发现一个问题,再往深里一想:对,红满天如果公开露面,本班的子弟、各剧种的同行、热心的戏迷,都会先睹为快地争相来看红满天,这样他怎么能有时间排戏呀?一个人逛逛相国寺,既可以轻轻松松养精蓄锐,脑子里又能静下来过过戏。至于马童嘛,看来他一定是早有安排的。这么一想,罗会坤不禁收了脚步,又转回了戏班,吩咐各路人马照常准备。
戏九点开演,八点戏园里就爆满了,连走道上都挤满了人。旧时看戏,戏园里有送茶、端瓜子、甩手巾把等一类的服务,眼下因为寸步难行,都停下了。戏园里一片沸腾,可此刻后台却静得怕人——红满天逛相国寺还没回来,所有的角色都化好了妆,呆坐在那里等他。
《古城会》前边有个二十分钟的垫戏,而关公化妆最快也得半小时,红满天就是现在赶到也得误场。罗会坤急得双脚跳。
这时,戏园老板走过来,问罗会坤:“怎么办?时间到了。”
罗会坤别无他法,只好硬硬头皮说:“开演。”一声令下,锣鼓响起来了,垫戏上场了。眼看时间越来越紧迫,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今天这一关怎么过。
突然,一直站在台角的清明喊道:“来了。”大家“唰”地都站起来了,只见进来一个农民打扮的人,一身土气,手里提着个破口袋,走起路来身子一歪一歪的。啊?罗会坤一看,来的竟然就是那个赶驴车的老头。他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老头进来以后也来不及与罗会坤说话,抱拳当胸冲着大家连说:“辛苦,各位辛苦!”然后朝清明一摆手:“你上妆。”他自己走到大衣箱前,对管箱的说:“劳驾,给我穿上。”不抹脸,先穿箱,大伙想:这不是个凉胡子——外行嘛!
原来演员化妆很讲究先干啥后干啥,一点不能乱。像关公这种角色,应该先抹脸,再带网子勒头,再穿彩裤、靴子,再穿靠,背旗,戴盔,挂髯口,俗称“挂胡须”。罗会坤看他连这种起码的规矩都不懂,气得真想跳过去他一个大嘴巴子:“你他妈的会唱戏吗?有不抹脸先穿靠的吗!”
但是罗会坤脾气还没来得及发,台上的垫戏已经结束了,这时候,老头的靠、旗、盔都穿戴好了,正在穿彩裤。老头见垫戏完了,就对《古城会》的配角演员一摆手,说:“上!”
戏园老板虽不会唱戏,但看戏看得多了,白脸关公,外带着瘸腿,这可真够新鲜的!他小声对红半天说:“你在哪儿请这么个活宝来?丑话说到前头,今天砸了我的园子,一切损失归你。”
罗会坤正懊恼自己当初没坚持直接到阜阳去找红满天,忽然看见老头手脚利索地从带来的破口袋里拿出一双靴子,往脚上一蹬。这靴子一只底厚,一只底薄,长腿穿薄底,短腿穿厚底,这么一调整,走路稳稳的,身子一点也不歪了。
随后,老头又走到化妆桌前,用右食指沾点墨,两个食指一蹭,往眉毛上一抹,两道浓浓的卧蚕眉就画成了。
罗会坤看不懂了:说他是外行吧,这个动作又是十二分的内行;可关公上妆讲究着哩,他怎么不抹脸呢?白脸关公,就冲这一点,那些戏迷也得把园子砸个稀巴烂。
罗会坤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边幕旁,告诉他们,白脸关公一出场,观众不准喝倒彩起哄。如果有人动手砸园子,大家跟着我到前台跪叩请罪,尽量减少戏园损失。
说话间,《古城会》的锣鼓敲响了,台下一片肃静,戏迷们个个聚精会神,睁大眼睛盯着上场门儿,都等着红满天出场哩。
一阵紧锣密鼓过后,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出来了。不是关公,是跑龙套的。
紧接着又一阵锣鼓过后,上场门帘又一掀——这回该是关公吧,又不是,出来的是两个车夫。
再一阵锣鼓声,门帘又一掀——这回该是关公了——又不是,出来的是两位皇嫂。
三阵锣鼓响,戏迷们的眼睛都瞪圆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又一阵紧锣密鼓过后,只见门帘一掀,由后台滚出一只五彩缤纷的绣球,滚到前台,一下弹起老高,然后轻轻落下,一个亮相——戏迷们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绣球,原来是清明演的一个漂亮英俊的马童,刚才一路不分个儿的跟头之后,现在稳稳地站在台中央,面不改色气不喘。
“好——”喝彩声震耳欲聋。
“瞧这马童,真棒!”
“就凭这马童,关公准错不了!”
“别讲话,看关公——”
又一阵锣鼓,停住,门帘一掀,关公出来了。
“啊,白脸关公!”空气好像一下凝固了,偌大的戏园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傻了。
只见台上,关公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右手轻轻把门帘放下,鼓劲,运气,然后又转回身来——哇!奇迹出来了,白脸关公竟然变成了红脸关公!脸虽红,但毫无涂抹之感,红得鲜亮,红得自然。
这一来不得了了,鼓掌声像暴风雨一样,几乎把房顶都掀起来……
站在边幕旁的罗会坤兴奋得脸都红了,自言自语道:“什么弟弟,他就是红满天,绝了!”
皆大欢喜
第二天,罗会坤设家宴为红满天接风,祝贺演出成功。酒过三巡之后,罗会坤感叹道:“大哥,你这个真真假假可把我害苦了!”
红满天连忙抱拳道:“得罪得罪。”他解释道,“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有个顾虑,开封是省会,藏龙卧虎的地方,我这点儿玩艺行不行我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先来个脱身计。如果戏演砸了,你就说红满天急病不能来,这是他弟弟功夫,不如他哥,请大家原谅。有这个借口,咱俩都好下台阶。决非有意戏弄,还请老弟鉴谅。”
席间,大家盛赞清明,说他扮相俊美,功底扎实,动作干净。罗会坤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清明准是你的徒弟!”
红满天哈哈一笑:“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各位,他是我儿子。”
话一出口,举桌皆惊:“是你儿子?怎么把你叫叔呢?”
红满天说:“这有个缘故。我有一个哥哥,早死,无后,我便把清明过继给他了,所以清明把我叫叔。”红满天转而对罗会坤道,“老弟,你的名声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我打发清明到开封来见见世面,叫他拜你为师,跟你学艺。谁知这孩子鬼点子多,竟在这儿当上火头军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罗会坤又给红满天敬上一杯酒,推心置腹地说:“大哥,学艺谈不上,不过说实话,清明这孩子要是我儿子,该多好!”
红满天哈哈大笑:“这好办,我把清明给你。”
“你舍得?”
“当然舍得。不过不能白给,我得换你一个。”
罗会坤问:“换谁?”
红满天指指小芸:“换你这个宝贝闺女呀!”
罗会坤看看老伴,芸她妈早已乐得眉开眼笑。罗会坤把桌子一拍,说:“好,换了!”然后指着红满天对小芸说,“芸,叫爹。”
在座的人都明白这“换”意味着什么,于是趁着酒兴闹腾起来:“小芸,叫!”“叫‘爹’!”“快呀!”
小芸忸怩了半天,指着清明说:“他先叫了我再叫。”说罢,双手捂住脸,“哧哧”地笑。
满堂一片掌声……
(陈志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