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做了画家妻子的那个女人,日后反复在心里问自己的。
伊从来没有兴致关心别人的事,更不想知道画家妻子那千回百转的往事。她不敢肯定女邻居是不是个饶舌的人。那个清晨,她再度敲响了伊的门,是想把她的园丁介绍给伊。
她问伊是否喜欢她姹紫嫣红的花园。她说她的花木所以繁盛,就因为雇到了村里种庄稼的人。这位农夫凭借他大田里的农艺侍奉庭院花草,她的花园里才能总是这样繁花似锦。尤其清晨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窗外的五彩斑斓。她说比起大海,她可能更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可能世俗了。但和花草在一起的时候,你才会觉出,你是在生活。
女邻居说着这些的时候,事实上她已经把花匠带来。那个农民模样的花匠远远地站在伊的花园中。女邻居环视着伊的花园,这里,您不觉得有点荒芜吗?紧接着,又说,您不用管,也不用付费,我已经给了他足够在田里干三年的年薪。
就开始吧。女邻居对骄阳下的那个农民点点头。和颜悦色地,甚至过于温情了。于是,伊才把她的目光转向那个农民,当然,他已经不是农民而是女邻居的园艺师了。然后,伊就看到了那张被海风和太阳染成古铜色的脸。脸膛上一道道仿佛被刀刻上去的皱纹。很硬汉的形象。
园丁立刻将堆满了树苗和花秧的三轮车推进来。伊突然的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不征求伊的意见,转瞬之间,那些树苗和花秧就被植入了伊的土地。
这是我的领地啊,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更不是女邻居的。伊宁可她的花园凄清冷落,甚至,寸草不生。无论怎样,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的花园与他人何干?又凭什么要按照别人的意志行事?
伊终于在女邻居喋喋不休的缝隙中插了进去,不,我不要这些……
树苗中有枣树,有海棠,也有银杏,我帮您选的。都是些名贵的树种,您会喜欢的。花儿中,有玫瑰,有杜鹃,有牡丹,还有一种蓝紫色的草本小花,开起来非常优雅的……
不,伊终于大声地说出来,我真的不想让花园太繁复了,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真的不需要……
不不,不用您出钱。我早就替您订好了。会很美丽的。
我知道,只是,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美不美……
再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礼物吗?说实话,从那天被邀请参加您的晚宴,我就一直在想,该送给您什么样的礼物作为回报呢?
我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不过,我知道您是好意,我……
女邻居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我是不是冒昧了?如果您真的不喜欢,如果……
直到女邻居真的自惭形秽,甚至,无地自容,伊才终止了她的拒绝。她知道在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甚至狰狞。但是,她就是不喜欢由别人来安排自己的花园,就仿佛是,按别人的审美来装修自己的房子,以别人的品位来挑选自己的衣裳。
伊最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看到了,女邻居湿润的目光。那湿润很快就变成了,挂在女邻居脸颊上的泪水。那一滴滴的悔恨,夹杂着自责。是的,伊也曾经历过这种被拒绝的难堪。
在伊和女邻居推让的时候,那个农民,有点惶惑地站在拉拉杂杂的草木中。恍惚间,伊觉得有什么亮光光的东西晃着她的眼。定睛,才意识到,那不过是农夫布满了汗水的赤裸脊背。那汗珠,在太阳的光照下,竟也能闪出贝壳般绚丽的色彩。这大地万物,为什么总是能创造出色彩的奇迹?
伊终于允诺了,在她的土地上,造一个花园。把自己草木丛生的荒园装点得绚烂起来有什么不好?何况又是女邻居的一片苦心。她只是担心女邻居送来的树苗中会开出那种艳俗的花来,譬如桃花。是的她不喜欢桃花,她喜欢海棠的蓓蕾,带雨的梨花,还喜欢落叶时的萧萧瑟瑟,鹿角般的枯枝摇曳。
女邻居说不用感谢,当然她可以接受伊的茶。于是她们坐在初夏的门廊,喝着沁人心脾的红茶。那是伊不久前从印度带回的。是因为印度,她才突然喜欢上了红茶。她喜欢是因为茶叶在玻璃器皿中那么诱人的红色。澄澈而又温暖的,那种略嫌苦涩的味道。伊忘记了,一开始,她们在谈论着什么?印度?抑或红茶?抑或遥远而古老的文明?
伊看着园丁怎样将那些树苗栽种在土地上。看着看着,她突然对这种古老的耕种技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致。她说,每天和土地打交道,未必不是幸福。春种秋收中只要肯干,就没有人会欺骗你。所以,有时候,越是简单,也就越会幸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女邻居就已经将话题转到了画家的房子上。冷冰冰的,她说,艺术家的家都是这样吗?什么都是铅灰色的,包括他的那辆汽车。
惟有顶楼,伊说她记得,他的画室是暖色调的,那种棕红色。还记得吗?烛光燃起来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温暖。
但,画家这个人……女邻居有点不屑的目光。
在强烈的日照下,画家的推测终于被证实。女邻居多次整容后的颜面神经,确实已经被彻底毁掉。于是就像画家说的那样,要想知道她的表情,只能从她的目光中揣摩。
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些画吗?
伊点头。
记得画布上反复出现,却又被画家倏尔错过的那个中国女人吗?
依稀中,伊慢慢记起了那个女人的样子。
记得画家曾说过,他杀了他爱的女人那句话吗?
伊突然不想再被这个无聊的话题困扰下去了,她站了起来。
事实上,女邻居放低了她的嗓音,画中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妻子,也就是被他杀死的那个他爱的女人。
伊尽管不想纠缠于女邻居的闲言碎语,但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时,还是不由得,热汗变成了冷汗。她不仅为画家杀妻而毛骨悚然,也被女邻居的窥探而周身寒战。太可怕了,在这样的邻居之间,在这种,危险的关系中。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不假思索,就搬来这片寂寞的海滩。尤其不该举办那场家宴,不该结识身边这些莫测的邻居。
没错,女邻居超乎寻常地兴奋,画中的女人就是画家的妻子。她所以会成为画家的妻子,是因为,她父亲是画家的启蒙老师。画家热爱他的老师,便回报以娶老师的女儿为妻,从此让这个跟绘画毫无关系的女人和他同甘共苦。于是这女人跟随他从小县城到大城市,又从中国到美国,遍游天下。对这个女人来说最难熬的日子是在纽约。那时候,启蒙老师的光环早已消失殆尽。但是,他和她依旧维持着那种近乎于兄妹的手足情深。在贫困中他们相濡以沫,彼此依靠,并依旧相爱。尤其女人爱男人更是爱到了一种忘我,爱到了一种老妈子的境界。她端茶倒水,烧火做饭,跪在地板上擦拭那些斑驳的油彩。她无怨无悔,倾尽全力,只要他能在纽约出人头地。后来他不再在家吃饭,甚至不再住在家中。但女人宁愿丈夫寄生于那些富有的石榴裙下,宁愿自己终日的孤单与寂寞。
男人偶尔回家,也会给妻子画一幅半幅的肖像。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只有妻子一个模特的时代。他曾经为这个女人画过青春,画过怀孕,也画过那双因颠沛流离而变得粗糙的手。他曾经一直以为他的女人很美,直到,有一天在阳光下,他看到了女人脸上那密布的皱纹。于是,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女人的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便自然也就不可能优雅,更远离高贵。很多年来,这些生命深处的缺失尽管可以被青春掩藏,但是当年华老去,便老出了无知女人的悲凉。
他为她画的最后一幅油画,是她萎缩的肉体。那肉体已不堪入目,甚至难以入画,他却非要把它们临摹下来,在毁灭中显现艺术的真相。他说那是妻子为他做出的最后的奉献。他甚至不知道那惨不忍睹的干瘪的乳房,是什么时候开始萎缩的。没有人,是的,没有任何模特肯为他将身体中最丑陋也最可怜的那个部位,裸露给他,让他画。是的他不能凭空想象,那是想象不出来的,一个曾经花一般的女人,就这样,在无形中走向了衰亡。是的他需要这样的真实,哪怕是残酷的。他已经画腻了那些金发碧眼、富有而做作的女人,他厌烦了,甚至,仇恨她们。所以他回到了家,回到了妻子守候的这套很小也很简陋的公寓房里。那是他们来美国后拥有的第一套房子。在这里,他只能将画室安置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储物间。
作为向妻子的青春致敬的作品,画家把间隔了几十年的两幅妻子的裸体画像拼接在了一起。足够强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那种强烈的对比与反差,甚至连画家本人都不忍卒读。而妻子却只是走过来看看,然后抚摸着画布上被油彩堆积得坑坑洼洼的自己的肉体,说,假如两幅画不放在一起,比照,或许就不会有你想要表现的东西了。
画家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妻子转身离去。
但是,画家当然知道妻子在想什么。他却说,他想把这幅画,无偿地捐赠给一家不断向他索取馆藏的博物馆。
你真会这样做?妻子仿佛问者无心。
他说唯有这样的作品,才能真正代表他。让人们看到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个女人所经历的,那严酷甚而惨烈的,生理的变迁。曾经那么年轻的充满弹性的肌肤,而至衰朽的周身松懈的皮肉。怎么能想到曾那么丰腴的胸膛,却成了今天这干瘪而萎落的皮囊?所以,如果不把这两幅画放在一起,如果没有这鲜明的对照……
在没有窗的灰暗的画室中。他让妻子坐在中国式的木条凳上。他要她把衣服脱光。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在一起了。然后妻子赤裸地转过身来。让他看到了她的枯萎。那触目惊心的干瘪的乳房。他没有羞辱她的意思。但后来他终于意识到,他还是羞辱了自己的女人。
就那样,她孤零零坐在画室中央。她的形销骨立甚至让窄小的画室都变得空旷。你只有看到这个脱得精光的枯瘦女人,才能真正感知到岁月的残酷。
在冰冷坚硬的木条凳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不到他残酷的激情。仿佛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悄然离去。她单薄的肩膀细长的手臂,长长地向前伸着的脖颈。那一刻,他曾经闪念,如果妻子能胖一点,也许不会显得这么凄惨。
他打开墙角的白炽灯,让仿佛纽约的阳光照进来。尖锐的光照让妻子的身体更加一览无余。那所有的衰朽,哪怕最最细微的皱褶。他于是用浅蓝色的玻璃纸遮住了纽约的光。是的,冷色调的。他开始工作。满怀了旧日那种如火的热情,画眼前这个僵尸一般的身体。他知道,任何的生命都是有尺度的。这是他画着妻子的时候唯一的感慨。他也把这慨叹揉进了画里,让人们感受到这慨叹的力量。
画这幅画儿时可谓力透纸背。以他最热烈也最浪漫的对岁月的缅怀。他最后完成的也是最用心力的部分,是妻子亡失的乳房。他从来没有描摹过这样的乳房,仿佛早已经没有了生命。那低垂的纸一样薄的干瘪,让他不情愿地想到了木乃伊。那些被沙漠风干的也曾美丽过的女人。是的萦绕在画家眼前的,还有罗丹的《老妓女》。但那妓女是罗丹的模特,而他表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
于是他愈加屏神凝息,将那对乳房画得异常清晰。那近乎残忍的真实,他不想隐瞒其中任何细节。但出于更深的怜悯,他虚幻了妻子的面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庞,却留下了无限苍凉的表情。她不像罗丹的老女人那样,脸上有刀刻一般坚毅的棱角。而他妻子脸上的线条,却始终都是柔和的。以至于直到她的死亡,都没有让他觉得不可亲近。
而这幅画,女邻居自鸣得意地眨着眼。在那双眼睛里,伊看到了,她的狡黠和她的,终于的如愿以偿。她说,这幅画就在我的手里。通过他,我用高出美术馆双倍的价格,回购了他的这幅画作。这是他的经典之作。您想看看吗?
伊漠然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想看的欲望。
完成这幅画后,用他的话说,就等于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女邻居言犹在耳,又回到了杀人的主题。
因为是他让那个女人在自己的画中觉出了,生不如死。所以,他说,您难道不相信吗,有时候,艺术也是能够杀人的。
几天后他再度回家。他尽管早已不住家中,却也会时常回来看望妻子。他不知道那个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的女人其实已经死去。她身边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猫也外出找食去了。他觉得她死去的时间并不久,她身上还有些微的体温。她的四肢也可以任意摆布,她只是没有了呼吸,脉搏也不再跳动。
他没有立刻报警,因为他还从来没画过死去的人。于是亡妻为他充当了最后一次模特。他觉得她靠在那里死去的样子很感人。那么坦然地,她一定怀了很淡定的心境。她不是死于非命,而只是正常的死亡。她就靠在那里,张开手臂,那姿态有点像耶稣受难。而她的头颅,竟也像基督受难时那样,低垂在胸前。因为衣物,看不到她萎缩的乳房。而刚好埋在阴影中的脸上,也看不到哪怕些微的皱纹。阴影中的那张脸上,只看得见她尖尖的鼻子,柔软的嘴唇。而刚好从窗外射进来夕阳的光芒,为她的身体铺上了一层绘画一般的光晕。他于是难以自抑……
他不顾一切地支起画架,抓起画笔,就成就了这幅,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画作。用妻子的死亡交换的,他绘画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是的,没有杀戮。他妻子是正常死亡。死于心力衰竭。在短暂的午休中。所以没有痛苦。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会死去。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头轻轻垂下。就离开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以这个最后的死亡,画家完成了杰作。却遭到警局的质询。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艺术家的举动。他承认他就是疯子,但是他爱他的妻子。她活着也会同意他这么做的。在她的心目中,他的艺术高于一切。
他流着眼泪画完这幅画。他不能忍受有人来破坏她美丽的姿态。她连死都是美丽的。所以他必须将这个美丽的死描述下来。因为他是画家。他身负这样的使命。而且,如果是她有意将这最后的形象留给他的呢?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她的恳求?不,他的心并不冰冷,他只是在执行她的遗嘱。他把这幅画命名为《死去的妻子》。你们看看这幅画就知道了,画这幅画时他是带着怎样的神圣和悲伤。
如果你们不愿意相信,可以去看看雅克·路易·大卫的《马拉之死》。马拉,您没有听说过?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是的他很早就读过关于马拉的书。或者雨果的《九三年》?总之一个猥琐而狡黠的革命者。主张血腥镇压,格杀勿论。而他自己,最后竟然也死于暴力,在浴缸中被一个女人刺杀身亡。所谓的以血还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那幅《马拉之死》就成了他的墓志铭。
他从不否认妻子的死和他有关。因为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消费着她的爱情,乃至生命。他爱她,画她,冷落她,然后抛弃她。这所有的他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都在一点一滴地销蚀着她的生命。他就是慢慢浸透于她体内的那致命的砒霜。他就是她的毒药,在他们相处的每一天中,他都在毒杀她。只是伴随着岁月荏苒麻木不仁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杀她了。所以,没有人当他是凶手,甚至他自己。人们看到的只是他日益地冷漠,甚而不近人情。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无条件地顺从他。所以,如果说在他杀害妻子的过程中还有帮凶的话,那就是妻子自己了。她何以要如此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置身于他的控制中?她难道连最起码的为人的尊严和原则都不想要吗?当然,她已经死了,他不想再追讨女人的罪责。毕竟他是男人,他责无旁贷。他也从不讳言他的罪行,他承认,就是他,用一笔一划的线条,一团一块的色彩,杀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伊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绘声绘色的女邻居。她为她倒茶,而茶的颜色,已经从一开始的凝重的棕红,变成了一种灰褐色的淡泊。伊知道此刻的红茶已淡而无味,却不敢相信,女邻居竟能将画家和画家妻子的故事描述得如此感人肺腑。伊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对画家妻子的追怀和哀悼中。她想象不出一个女人要固持着怎样的爱,才能忍受这几乎非人的生活。
伊对女邻居刮目相看。想不到她竟能把故事讲到如此凄切。那不仅需要话语的能力,也是内心的一种关照。
在女邻居的描述中伊突然发现,事实上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描述这个世界。女邻居用她的话语,画家用他的笔,人鱼挥霍她的肢体,而商人则用金钱堆积他的现实。那么女友呢?用她和男友华丽的狐步,导演则痴迷于他的镜头他的蒙太奇。总之,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描述。希望能得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结论。他们生活的过程也就是描述的过程,所以,他们的故事是他们自己编织的。
伊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禁快慰。不,快慰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是的,而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她看着女邻居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柔和,不再那么充满了芥蒂和疑虑,甚至不再那么鄙夷。
她觉得她应当向描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由衷地致意。她于是决定再泡一壶新茶。尽管女邻居不停地阻拦,伊还是执意换了新茶。还是那澄澈的茶的红色,来自印度的。伊说在女邻居深情的述说中,她仿佛看到了纽约画室中那凄美的景象。那些唯美的画面,就像是,一个个被切换的电影的镜头。她觉得那镜头不仅委婉诗意,悠长幽深,却也是残酷的。伊长久地沉浸在女邻居的故事中,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一直都是疼的。
但是紧接着又听到女邻居在她耳边低声说,请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伊,对谁说?她又能够对谁说?
是的,伊刚刚被女邻居的故事感动得肝肠寸断,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被信任了?伊觉得自己就像是从一个纯粹的高空,忽然跌落到了猥琐的现实中。于是一切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原点,这个庸俗并且乏味的世界。而让伊愤愤不平的是,她反倒成了一个飞短流长的嫌疑人。而她此生最最厌恶的,其实就是那种搬弄是非的饶舌者。
伊脸上定然显出了不愉快。她甚至连“我不会说的”这样的话都懒得说,更不要说“保证不说”这类的誓言。她记得女邻居在开始讲述前,并没有提醒过不要外传一类的话。如果她事前就有“保密”的要求,伊肯定听都不要听,更不要说拿出她的红茶了。
仿佛被羞辱了一般,伊恨不能把刚刚听到的一切全都从脑子里倒出来。她不想玩儿了,也不想再说什么。她只是站起来,招呼着花园里的园丁,好了,就到这里吧,您要多少钱?花匠惊异的目光。他只是直起腰来。满手的泥土。滴落到眼睛里的,咸涩的汗水。他来回地看着伊和他的主人。这个懵懂的农民站在那里。他只是不温不火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也许并不知道伊被女邻居冒犯了,更不知道伊的不近情理只是迁怒于他。
伊毫不顾及坐在对面的女邻居。她径自转身离开了门廊。伊回到房子后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过分了。是的伊本来一直留存在画家妻子哀怨的氛围中,她觉得哪怕凄然却也是美好的。女邻居有什么权力将这美好的感觉损毁?让伊为她所不屑的那些“是非”愤怒不已。
伊听到门上发出的谨小慎微的敲击声。她知道那一定是园丁,而不是女邻居。她当然不该对那个为她的花园工作了大半天的农民发脾气。她于是打开房门。或许,她对自己的人格太在乎了?至于吗?伊问着自己,是啊,犯得上吗?一个善意的叮嘱就能诋毁自己的人格,那她的人格也太不堪一击了。
伊几乎笑盈盈地走出房门,并且笑盈盈地招呼门廊下那个孤独的女人。伊甚至极尽讨好之能事,尽管这并不是她的所长。是的,伊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出了让步,即是说,她已经不再把女邻居的嘱咐当作冒犯了。她走到女邻居身边,为她斟满橙红的新茶。她想以这样的姿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并不曾发生过。
那一刻伊真的想到了女邻居诸般的好,想到了她为她送来的那些树苗,还有,她让她听到的那么感人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不用怎么加工,就是一部很荡气回肠的电影了。她当然不会把别人的故事写成电影,那是她做人以及从业的原则。
当伊怀着宽容之心重新坐回在女邻居对面,却发现女邻居已经泪流满面。她径自地哭着,说她真的很懊悔。她知道她不该那么说,她说她真是蠢极了。她那样说只是出于一种思维的惯性。她真的想要伊听到画家妻子的故事,她觉得那或许能对伊的写作有帮助。为此她不惜背叛画家。因为他在对她讲过了这段切肤之痛后,就是这样叮嘱她的。他说请您一定不要把我的故事,当作您未来与别人交谈时的谈资。是的他的确是那么告诫的,但是,这就是她也这样说的理由吗?她明明是那么敬重伊,那么想得到伊的友情。为此她不知该怎样补救,她不想成为伊心目中那个庸俗透顶的人。她说,那天她接到伊的邀请后,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伊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感动了,但是却久久地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心里引发震荡的,竟来自一个显而易见的庸常的女人。那么伊的感动是不是也很庸常了?不,伊最后否定了自己的疑虑,任何来自内心的感动都是高贵的,无论它们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
如此,潮起潮落,阴晴圆缺,伊独自走在初夏的沙滩上。伊赤着脚,感受着那表面的冰冷之后沙层深处的温暖。每一个脚印都能踩出这样的次第。先是晚风吹过的表面的清凉,踩下去,便是被照射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留在沙上的余温。伊喜欢这种行进中的双脚与沙滩之间的关系。那循序渐进的。冷,或者热。那林林总总的,被他人感动的所有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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