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说她所以住在海边,是因为男友出差了。住在大房子里感觉很恐惧,不知道房子里的那些灯,为什么会在午夜时分突然亮起来。是的,每一盏灯都明晃晃的,甚至那些她根本不曾走进的房间。她没有按过任何开关,却突然之间的灯火通明,照亮房子里的每一个死角。
人鱼说着这些的时候周身依旧在发抖。无论如何,她关不上那些亮起来的灯。除非切掉电源,而她,却连电闸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于是彻夜呆在灯光下,那种站在舞台上被聚光灯追逐的感觉。但舞台上的感觉截然相反。让全体观众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个人的舞姿上。那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甚至一种骄傲。但这一刻在午夜中,她不是舞台上的主角,而是,被彻夜灯光折磨的那个犯罪嫌疑人。
一定是因为某种程序。女儿认真倾听着人鱼。
尽管太阳的光线削弱了电灯的能量,但她还是害怕极了,觉得是男人在故意折磨她。
或者他忘记关掉这个照明的程序了。女儿劝慰惊恐中的人鱼,也许是你太敏感了。
人鱼一副哀戚的神情,我如果得不到他的爱,或者就会像安徒生的童话,再不能回到大海中了。我会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气泡,在海面上慢慢地飘散。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
你完全用不着那么悲观,天底下难道只有他一个男人?
我知道他厌倦了。为了摆脱,或者,他又有了新欢?就在这海滩?人鱼意味深长的目光。没有对准谁,却又有所针对。
女儿不在意人鱼的猜忌。因为她从没把自己和那个商人联系起来。她真诚地站在人鱼的立场上,为她释疑解难,她甚至听不出人鱼的弦外之音。
是的,人鱼说,我迟早会变成气泡,破裂在迷茫的大海上。我已经是气泡了,满身疮痍,伤痕累累。我为他做过流产,很多次了,可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怕什么?
可能,女儿说,是害怕失去自由吧?
女儿恰好在读波伏瓦的书。随便从母亲的书架中抽出,就读到了这个女权主义者的叫嚣。一定是来自她生命的体验,那些被男人冷落甚而抛弃的往事。只是文字的味同嚼蜡。不知道是译者的问题,还是,女权主义者自身的功底所限。不过终究掩饰不住女哲人思想的光辉,尤其,对那个卑微而丑陋的童话作家安徒生的批判。
是的安徒生,这个,甚至不能享有正常男欢女爱的作家。尽管他写出了那么优美而感伤的、让孩子们从此心中充满同情的童话。但是在文人的圈子里,却是个让人讨厌的角色。这位正在出名的谦卑作家,穿越海峡,惊涛骇浪,从丹麦到英国,就为了能见到他仰慕已久的狄更斯。然而他两度住在狄更斯家中的经历,却让狄更斯一家烦透了他,从此再不对这位不速之客发出任何邀请,足见他是怎样地让人不喜欢。
但就是这个卑微的男人,却仍旧拥有着对女性的霸权。这是惟有波伏瓦这样的女权主义者,才能从他的文字中看到的。在貌似对女人无限同情的背后,为什么,让女人永远成为受难者?
于是伊对女儿说了她的认同,她认为波伏瓦对女性的贡献是,终于把那个长相可怜可能心灵也很可怜的安徒生揪了出来,并暗示说这个可怜的男人其实也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他一生不幸,没有女人,却写了很多讴歌女性的篇章。但是看看他是怎样塑造女人的吧。那个小美人鱼为了深爱的男人,宁可牺牲自己;不仅牺牲自己,还有意迫害自己,让自己美丽的鱼尾变成美丽的人腿,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地狱中。不仅如此,她还认可自己在不能成为王子的新娘后,就化作美丽而忧伤的泡沫,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上。从此,化为乌有。是啊这是怎样的境界。这便是女人。扮演着她们感天动地却又极为不幸的角色。这就是安徒生所推崇的完美女性的形象。为了男人,烧了自己的船,于是感天动地。
这就是安徒生的女人。愚昧而又不朽的。就像他自己。总是幻想着他的主人公们也如他一般地,在世间受尽凌辱。却又是不屈的,总是有不灭的灵魂,诸如那个小美人鱼。安徒生便是这样和她们在一起,在不幸中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
所以,波伏瓦说,女人由于承担次要角色和完全接受依附,便为她们自己造就了一个地狱。每一个恋爱的女人都会把自己看作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小美人鱼。为了爱,用自己的尾巴换来了女性的大腿,然后发现自己竟是行走在刀尖上。
这种痛苦的感觉能让女人觉醒吗?伊问着女儿。后来,很多小女孩都像你一样,不再喜欢安徒生的童话了,也不再喜欢,他为她们描述的凄凉景象。
是的,便是在波伏瓦的书中,伊看到了邻居女孩恋爱中的悲惨。她那么瘦小,就像个不曾发育的孩子。尤其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愈加地显得柔弱。她不像女儿高高大大,几乎每一寸肌肤都闪着黄油一般的光泽。伊于是更加疼惜人鱼,那个,为了爱而来到陆地上的举目无亲的美人鱼。她那么孤单。目光中除了惊恐和无助,就是对那个商人无尽的爱了。而伊和女儿甚至小区里的其他邻居,都知道那个见异思迁在情感中漂泊不定的男人,其实并非什么王子。
伊坐在两个年轻女人的对面,欣赏着她们的青春。她听着她们之间你来我往的话语,也很高兴女儿对人鱼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通达和耐心。她原以为,女儿会像对待所有人那样对待这个不幸的女人。她并且知道女儿一直是漠视人鱼的。伊没有忘记曾看到的那些海边景象。女儿和商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们竟笑得前仰后合。在如此尽兴的交谈中,女儿从来不顾及坐在一边的那个沉默的女人。
女儿怎么会在意别人,更不会曲意逢迎谁。于是,伊对女儿的这种过度的自我表现充满忧虑。她相信这不是美国人的毛病,而是女儿自己,她那实在要不得的优越感。她便能凌驾于所有爱她的人之上了。她可以不听伊的唠叨、赶走伊的女友,可以想离开她的丈夫就甩手离开,也可以,想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根本不去管别人的感受。她以为这就是独立自主,这就是自由。她不管这样的追求有着怎样的偏颇,那或者只是女儿想要表达的一种叛逆的方式?
而此刻,伊反而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如此宽厚了。甚至连伊都很难忍受的,人鱼的唠唠叨叨。就像祥林嫂逢人便说的那句“我单知道”,人鱼也自顾自地,永不停歇地,说下去。女儿插话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干脆,竟成了人鱼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告白。女儿没有厌烦,甚而和颜悦色。在黄昏的光照中,脸上闪着无限柔和的光。
人鱼宣泄的时候语调低沉,却语速飞快。稍不留意,哪怕一阵轻风,一片海浪,就会错过她说过的某个重要的细节,抑或,推动整个事件向前发展的关键环节。
伊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关于爷爷奶奶的梦。夏天通常是没有梦的。是的,她见过爷爷和奶奶,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更加怀念那些逝去的亲人了。她当然记得爷爷不是个温暖的人。梦中她回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却和真正的老家完全不同。有明亮的街巷,乡亲的讲述,奶奶最终怎样离开。对伊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梦。如果不及时记录下来,一定会忘却。但关于爷爷奶奶的梦又是不能忘却的,所以伊记下了,奶奶是被一条漂浮在河上的船带走的。而那条船在伊的脑海中,已经不是船而变成了一条巨轮。那是伊小时候就有的疑惑,为什么,透过文字,就能看到王子的巨轮?或者那就是文字的力量,可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出各种景象,让你看到。这也是伊后来为什么选择了电影编剧这个职业,因为她喜欢用文字描述所有心中的景象。
这是一个很浅的梦境。伊后来走进了一座小屋。身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牧师一样的长者。她哭,为了带走奶奶的河上的那条船。她不知道奶奶是死是活。她所以牵念,但是她必须走了,因为清晨的太阳已经射进来,她随时都可能从梦中醒来。已经是很浅很浅的睡眠了,连伊自己都知道她正在醒来。但是她希望能尽量留在睡梦中,因为她还没有看到爷爷。
她去了爷爷的房子,房子里却只有一个陌生人。她不知道爷爷在哪儿,也不知在深街陋巷中能否找到爷爷。是因为很浅的梦在催促她,她甚至已经听到了窗外的海浪声。梦境与现实转换着,在人的思绪和生命中。她不愿醒来,只想见到梦中的爷爷。被催促着,那清晨的梦醒,终于,乡村的木门被“咿咿呀呀”地推开了。她记得那张布满了原木纹理的门,就像是,阳台上那张很大很长的粗糙的木桌。这是伊从一家旧货市场买来的,据说,它来自欧洲中世纪的某个被废弃的教堂。传教士将他所熟悉的祭台带来支那,后来就成了一家酒吧的当家古董,进而形成了酒吧典雅的中世纪风格。因酒吧的家具前前后后都属于古老的欧洲,于是一些外国人为了缅怀逝去的岁月,把这里当作他们自己的精神家园。直到有一天酒吧的老板因洗钱被捕,伊才从旧货市场把这个曾经的祭台搬回了家。从第一眼看到这个教堂的祭台伊就属意于它了。那坑坑洼洼的纹理,以及,被蜡烛照耀并烧灼的印记。伊不假思索就买下了它,哪怕价钱十分昂贵。伊毫不吝惜将它安置在露天的阳台上。任风吹浪打,日晒和雨淋。她坚信这个祭台就像塔克拉马干沙漠中那些千年不朽的红柳,将会世代流传,直至地老天荒。
是的,那扇门被“咿咿呀呀”地从外面推开了。于是在缝隙中,在慢慢开启的门的后面,伊看到了爷爷。就仿佛天神降临,或者,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伊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爷爷。她看到了爷爷手中长长的拐杖。爷爷穿一件很华丽的白色长袍,让房间里那个牧师一样的长者顿时暗淡无光。是梦。让伊终究在梦中见到了爷爷。尽管,那也许并不是伊所见过的真实的爷爷。他们拥抱着,伊说,我去找您,却找不到您。爷爷只是紧紧地把伊搂在胸前。伊记住了很浅的梦中爷爷的模样。
便是在朦胧中,在海的浪声里,伊醒来。但梦境依稀,似乎在延续着,不过清晨的意识已经很清醒了。伊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想要重温。但是她知道任何的梦境都是抓不住的,就像稍纵即逝的思绪。
伊回到现实,人鱼的倾诉竟还在继续。她热泪盈盈,说她对现实已不抱希望。她不再相信他,那个商人。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已经很久没来海边的房子了。这个夏季。这说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是的,不再做爱,他厌倦了。或者,他已被别的女人吸空了。
哦,等等,伊不记得,她在哪儿在谁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抱怨了。她拼命地想啊,女友?抑或,那位孤独的女邻居?最近她还见到过谁呢?或者,所有的女人都在这样抱怨?
人鱼更加期期艾艾,所以我怕。自从他离开家,就从未打来过任何电话。他说够了,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虚伪和做作了。他问人鱼,除此之外,在我们中间,还剩下了什么?但过去他不是这样的,甚至在国外,他都会不停地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吃什么,想不想他。但曾几何时,他说,你认为这样还有意思吗?你我都在经受折磨,何不彻底了断?是的,他确曾许诺婚姻,又突然地,收了回去。君子一言,堂堂男人,怎么能吐出来,又吞回去呢?
从此,他总是闪烁其词,躲躲闪闪。我知道,他一直在和一个女人保持着联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她是谁。他从来不让我看他的电话,为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使用手机。他关闭掉那个女人的任何信息,和行踪。而那个女人,似乎也安于他对她的这种安排,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或许那女人也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也会伤心哭泣,抱怨以至争吵,搅得他心绪不宁。所以他只有关掉手机,才能彻底免掉令他烦心的一切。那所有的真相。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爱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在不同的阶段,风风雨雨之中,来来去去,直到我,他说他情愿从此停止寻找。但是你看,他的许诺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是的,他有钱,这就是他对于女人的,永恒的诱惑力。
当然,他的财富永远不会引起你这种女人的兴趣,人鱼看着女儿的眼睛。连他自己都这样说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对他来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他只有望尘莫及。所以,他从不攀附高贵的女人,他对那样的女人心存恐惧。
是的越来越冷落,他甚至不愿再见到我。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者,您家庭聚会的那一刻?他把我从他的房子里赶出去,我甚至来不及穿衣服。就那样赤身裸体地,在邻里间四处求助。后来他终于打开大门,让我回家。在那样的羞辱下,我竟然还跪在他的脚下,说我爱他……
女儿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还有一次,我听说他出差回来,便匆匆赶来。穿了最性感的内衣,还有香水,被称作“毒药”的那种,他最喜欢的。但是他不在家。我下决心等。我没有过他房门的钥匙,而我,竟然还算是他的未婚妻。我坐在房子门前的台阶上。整整一夜。有很多蚊子。“嗡嗡”地盘旋着。我哭了很久。恨他的绝情。但我不想求助于人。后来我说服自己离开那里,离开他。但走来走去,却还是走不出他的房子。我不过是围着他的房子绕圈罢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他的汽车声。我熟悉那声音,只属于他的,就像他的鼾声。那一刻我从海边拼命往回跑。跑着,又好几次摔倒在沙滩上,是不是有点像电影镜头,而且是那种过于夸张的,但,那都是真实的。从深夜,到黎明。但只要能够见到他。我要给他惊喜,给他我的拥抱。我要亲吻他,还有我们都急切欲望着的,我们的身体。
这样的相见哪怕付出一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然而,能想象我所遭遇的是什么吗?他的汽车里衣服上甚至毛细血管中,都浸透了女人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哪个品牌的香。
那一刻我真是怒不可遏。他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迷蒙的清晨。一开始,他有一种不自然,甚至愧悔。我绝望地把他推回到汽车上,问他,男人也可以做婊子吗?显然我的歇斯底里激怒了他,然后是争吵,是战争,是相互之间的残害,不知道你们是否听到。那是个很安静的早晨,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他所以不顾一切地离开我,是因为,他害怕他会把我掐死……
伊和女儿都听了人鱼的故事。她们母女面面相觑,尤其在最后的那个章节里。为了躲避某种不自然,伊转身离开。她离开是因为刚好有一个电话。她解脱了,却依旧担心着阳台上的女儿,不知道女儿会怎样面对人鱼的那个清晨。
好像就是你这种香水。人鱼突然说。我也很喜欢的,很浓烈也很冰冷。是不是香奈儿清丽的“风姿”?我喜欢但我却从来不用。我只用香奈儿5号,我要把我身上的味道固定下来。为他,他说过他喜欢5号的,怎么又能去亲近“风姿”的女人。
这是伊离开阳台时听到的最后的对话。她心怀惴惴,她当然知道那晚坐在商人汽车里的女人是谁。她所以不停地看着窗外,怕她们真的会发展到剑拔弩张的一步。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两个年轻的女人对坐,却一言不发。
是的,伊不知道女儿将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她觉得她可能已经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们相距遥远,每个人有着各自的生活。即或是每天电话,也不能保证她们就能在思想上真正沟通。面对这样的窘境,如果是伊,她会选择回避。或者从此讳莫如深,或者,不再和这个女人来往。然而,她确实想不出女儿会怎样处置这一切,她于是不停地透过窗,看阳台上两个沉默的女人。
在长长的沉寂之后,女儿突然说了什么。很平静的语调,娓娓道来,人鱼却忽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向后退着,很惊异的表情,进而仇恨,仿佛碰触了某种伤痛。女儿走过去拉住人鱼的胳膊,意思是,请她坐下来,重新坐回到女儿的对面。而人鱼,竟然也就真的坐了下来,尽管,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掉下来。
这一切,站在窗子后面的伊看得很真切。是啊,女儿为什么能说服人鱼?而人鱼,又为什么能接受女儿的劝说?她们之间有着怎样的默契?以至于人鱼对女儿曾坐在商人的汽车里都忽略不计?
于是伊想到在西方国家,女权主义所以能大行其道,或者就因为女人之间的包容和理解。但是在中国这块从封建社会走来的土地上,女人们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了。为什么中国女人就要相互嫉恨呢?女儿对此一直不能理解。伊说,她想过了,可能就是长久以来的后宫制度乃至民间的妻妾成群造成的。永远地,男人要被众多的女人分享,或者,一个男人,自古以来就有权享受众多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为了得到这唯一的男人,女人们便只能在争宠的长路上相互倾轧,甚而杀戮。
伊关于中国女人的这些思考,女儿是同意的。但是当她和人鱼争端的那一刻,却没有把母亲的这些道理讲给人鱼听。她只是在自己认定的原则下,架构她和人鱼的关系。让那个几近绝望的女人跳起来的那句话,是女儿想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出的。她知道若有谎言,那谎言就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以至最终难以逾越。于是,她选择了真相,选择了坦诚,她对着那个充满了怨怼愤怒以及悲伤的女人说,那个早晨,坐在你男朋友汽车中的那个人,是我。
不啻为一枚重型炸弹,于是人鱼跳了起来。女儿不知道在这样的激愤下,人鱼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也许,在那一刻,她连杀了女儿的心都有。
第二句话,是在女儿抓住人鱼胳膊时说出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要相信我。
接下来她们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不再有任何的谎言。伊不知道女儿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更想不到她会以一种将一切挑明的方式,结束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
是的,伊都不知道女儿和邻居进城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女儿说,那件漂亮的裙子是自己用美金买的。伊相信女儿的话,但是她却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彻夜在一起时,真的会什么都不曾发生么?
这样的纯洁恐怕只有伊恋爱的那个年代才会有。就在这片海域,他们穿着泳装。那种羞涩的感觉至今犹新。他们走进大海,并肩游向灯塔。停靠在防鲨网上。他们原本已离得很近。却不曾伸出手来。尽管他们各自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深深的爱意。不,为什么总要想起那个夜晚,他们向着灯塔的愿望。总会有什么成为生活中的引导,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心境下。伊便怀抱着这样的梦想,以为从此会地久天长。
伊看着窗外苍茫的远海,却看到了天上正在匆忙行走的云团。伊从来没见过云走得如此之快,就仿佛是在天上奔跑。在伊的印象中,云总是慢慢地飘,缓缓地走。到底是什么让云团如此飞快地移动,风吗?还是旋转的气流?
女儿说,她那时正跟丈夫生气,于是,有点负气地和他去泡酒吧。她觉得人鱼的男友还是有魅力的。不单单雄浑的体魄,硬朗的外表,他好像也还君子气量,风度翩翩。他拥有开朗的天性,和金钱带来的,某种自信。所以他本能地认定,他将能俘获天下所有的女人。他或者真能做到这一点,也未可知。那晚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坦诚也很愉快。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后来他就不再喝了,因为他还要把我们两个带回家。从一开始,我就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定了调。我知道他的身边有女人,尽管,我已经看出了你们的不和谐。这种不和谐也发生在我身上。这是很平常的,要慢慢调整,然后,听天由命。
那晚我们都没有负担。也不想让已经复杂的关系变得更复杂。我知道我这种举动在你看来,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甚至是荒唐的,放肆的,甚至没有廉耻的。我是很放肆,但绝不放荡。我爱我丈夫,我们之间只是那么一点点的,却被我无限放大的,小麻烦。我不会改变我的生活状态,这是我为自己精心营造的。夏季过后,我就会回到我的生活中。
于是,那晚我们的谈话放松,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哪怕,他几乎是个陌生人。那晚他也说到了你,他说其实他并不喜欢总是更换女朋友。但是他确实害怕婚姻,他说这种恐惧来自于他口袋里的钱。对他来说,不再有任何所谓真诚的爱。他认为任何爱他的女人都是为了爱他的钱。当然,也许有人真的爱他,但他的这种观念无法改变了。所以,他可能冤枉了一些女人,当然首先就是你。
可是,我已经无数次向他提起,他应该去做婚前的财产公证。我不想要他的哪怕一分钱,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他是个穷光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说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每一个爱他的女人都曾信誓旦旦,表白她只是为了爱他这个人。但如果我真是个穷光蛋呢?她们的爱情原本就是建立在我的房子和汽车上的。没有这些,甚至连住处也没有,还会有香奈儿5号的浪漫吗?
我真的不在意他的钱。
但是他在意。在在意钱的同时,他还在意,他在女人面前的形象。做财产公证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他在和一个女人争夺财产。而这一点,也恰恰是他所不愿的,又是两难。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害怕婚姻。并且,据我猜测,他可能不会给任何女人婚姻的,哪怕他爱的女人,哪怕你。
于是人鱼不再讲话。不知道接下来还该说什么。即或他已经从外地回来,即或他已经和邻家女人走进酒吧,即或他和那个女人没有暧昧,即或他也做不出那种怜香惜玉的样子来。是的他是个很男人的男人,尤其在别的女人面前。就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女人,或者,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女人放在心中。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众多女人的情人。这样久而久之,他干脆就真的忘记了自己还有女人。直到某一天,当没有了酒宴没有了女人的陪伴,他才会回到家中,回到自己女人的身边。
然而,接下来的无聊与沉闷。已经没有了任何激情。有什么可说的,抑或,有什么可以交流的?除了吃饭和睡觉,再就是,相互迁就着,看没完没了的电视。是的,电视替代了所有的交流与碰撞,甚至替代了温存的话语。原先还有关于电视的体会,后来,连电视也不愿意品评了。从此各自进行着自己的思绪。而相互维系着的,也只是一种生活的惯性了。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否都是这样。而那些靠惯性维持的家庭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人鱼说,他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每一天。每一天中的每一个时刻。但是没有,他从不曾主动给她打过哪怕一次电话。她所以恐惧。她觉得他可能真的不想要她了。
伊放下手中的电话。她没有给电话中的男人留哪怕一丝的空间。淡漠已成了伊的常态。哪怕是遇到那些她喜欢的人。她不想和那个男人单独见面。她知道这样的见面,一定是失望比希望还要大。
那个晚上伊陪着人鱼。住在邻居家的那个大房子里。当那些灯光午夜时突然亮起,她竟也如人鱼那样,迷失在了可怕的幻觉中。
很蓝的海岸,但不是伊住的这片海。很蓝很蓝的,画一般。那个过往的时代。那时候伊还没有漂亮的女儿。时过境迁了。那些,早就应该像破烂一样丢弃的,往昔。
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对。永远也没有对的时候,人鱼经久不息地抱怨。后来我们不再争吵。冷战就成为了我们最后的方式。但人鱼坚持说她是不会放弃的,哪怕鱼死网破,哪怕,她将永远失去他。
人鱼的信誓旦旦让伊恐惧。她知道人在爱而不能的时候,会怎样失控。而女儿却说,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美丽?为什么,总是为别人而活,而单单忽略了你自己?
我知道他不会再打来电话了。就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她等啊等啊。但是他怎么可能关心她呢?尽管,没有暴力,甚至连身体的冲突也没有,但是,她就是受伤了,并且伤得很重。用冷漠的剑。刺伤她。她恐惧。以为是最后的通牒了。不理不睬,是的不理不睬就是武器,就足以杀死一个痴迷的女人了。她有什么罪恶?无非,她希望他爱她。抑或,她受不了他不再爱她了。就等于是,被判了死刑。就等于是,他已经杀死她了。别找认真的女人。她听到他对别的男人说。他说那是最诚实的忠告。对那样的女人,你不再爱了,就等于你已经犯罪了,甚至,你已经杀人了。
伊放下电话。在厨房的窗后,看女儿。还有女儿对面的女人。就仿佛踩在刀锋上。总要有一个收场。不能永远地拖下去。总会有一个结局的,就像世间的万事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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