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伊依旧坐在海风瑟瑟的阳台上。她觉得她的手就像干柴一般粗糙。那种感觉就仿佛是终日泡在肥皂水里的洗衣女工,那些,图卢兹最喜欢画的巴黎女人。
但尽管伊的双手像洗衣女工,她正在翻看的却是一本伍尔夫的书。这当然就很有品位了,不过,看伍尔夫的小说总是让她很疲累。那种身心俱损的、甚至每个字都不能不去思索的阅读。
眼前的海几乎没有一天是澄澈的,更不要说那种碧蓝的海天一色了。无论日出还是日落,太阳都需要奋力挣扎,才能穿透厚厚的云层。在伊的阅读中,她已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不知看过了多少遍。但年轻时读后的那种感觉,她竟然倏忽间全都忘光了。留下的只有灯塔的意象。这意象年深日久,却日久弥新。仿佛在她的生命中,又仿佛在遥远的什么地方,照耀着,并无形地引导着她。
不久前,伊又读到了一本关于海的书,《海》。她真的非常喜欢小说中那影影绰绰的方式。无须有什么故事。只是些微的记忆、破碎的现实,感人的思绪就足够了。那朦胧的爱。濒死,或者死亡。故园不堪回首的悲凉。年华老去,是的,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彻心肺的么?
再读《到灯塔去》,依旧地,很疲累。这或者就是伍尔夫留给世界的方式。这个女人说,意识,就如同纷纷落下的思维的碎片,而记录下这些没有规则的意识的瞬间,才是真正的真实。而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又说,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就如同,一群蚊子在上下飞舞。它们是各自分离的,但又被控制在一个看不见的、有弹性的网中……这就不单单是文学的问题了。是的,伍尔夫已经大大超越了她所置身的范畴,哦,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简直是在进行一种关于大脑的科学研究。
但是,《海》。
伊偶尔从书页中抬起眼睛。所看到的依旧是满目的苍凉。尤其她紧邻左右的那两幢房子,更是令人不堪的衰微破败。而曾经的枝繁叶茂、锦簇花团,仿佛历历就在眼前。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就萧条了,而至最终的寂灭。甚至连屋顶上生出的茅草都已经枯萎,在海风的吹拂下孤苦地摇曳。
伊不知道,这两座房子,今后会归谁所有。
同样的回归故里,伊是在比较《海》和《到灯塔去》。《海》中的鳏夫,在失却了他罹患重病的妻子后,回到童年时遥望的这座大房子。那房子已经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他自己,和他的童年。那些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隐秘的记忆。那些只跟激情相关的,残酷的往昔。
是的,激情。伊没有忘记那最后的拥抱。拥抱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告别?为什么,在那个午夜的海边就有了,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拥抱。那个莫名其妙的瞬间,也许,他们都在渴望,能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不,那不是激情。只是为了告别,就如同说,再见,或者,握手,然后分别。在沙滩上。无法预测的未来,以及,无法预测的人生。尽管心灵相通,但肉体,却是陌生的。要超越肉体的陌生,无论于谁,都将是漫长的过程。只需目光的碰触,就碰出了,心灵的火花。那么,身体就可以相交了吗?不,不可能了。甚至,连思绪的相交都不会有。
却突然地,他走过来,就拥抱了她。很多这样莫名的瞬间,激情被点燃。是的她已经无数次宣称,她对岁月的悲观。她甚至不能像从前那样,只一味着感觉上的那个心理的年龄。是的,她的确已年华老去,却为什么,那些激情的瞬间?是因为她曾经的年轻美貌?还是,被锁在肌肤中的岁月沧桑?抑或,她储存至今的那一份恒久的尊严?她生命中奔腾不息的那一份灵魂的热烈?
不,她不知道。
为什么,《到灯塔去》的主人公是那位美丽的拉姆齐夫人?为什么所有人的思绪都围绕着这位优雅的美妇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还有被请来海边房子度假的客人们,甚至庄园里的仆从。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到灯塔去的愿望。始终未能如愿以偿的,至少,在拉姆齐夫人活着的时候。于是便成了拉姆齐夫人永生的遗憾,也成为了一直光照于她的,那个,灵魂的愿望。
伊读着,被伍尔夫描写的那个很美的妇人。尽管她已经生了八个孩子,尽管她有丈夫,但来此聚会的男人们还是把他们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投在了这位拉姆齐夫人的身上。在他们的观念中,这个孕育过八个孩子的女人依旧很美。她真的是美极了,美到了一种极致,一种,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无论她动着还是她静着,都是美的,就像画儿中的女人。而这个活动在《到灯塔去》中的拉姆齐夫人,事实上已经五十岁了。
伊看到这里,才恍然意识到伍尔夫为什么要写拉姆齐夫人了。为什么要把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当作主人公,又为什么,要把这个经历过岁月沧桑又经历过无数次生育的女人,写得如此之美了。是的为什么?于是伊开始查阅有关《到灯塔去》的各种资料,包括写作的时间。1927年。于是伊终于明白,在1927年的时候,伍尔夫本人也已经四十五岁了。在那个年龄段上,事实上四十五岁和五十岁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于是,五十岁的拉姆齐夫人,应该是伍尔夫所熟悉的。而这个年龄段上的美丽而优雅的女人,其实就是伍尔夫自己。
伊不知道,这样来判断伍尔夫是不是很残忍。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误读?但伍尔夫确实就是那种五十岁以后依然很美的女人。她的美,是美到灵魂美到永恒的,那种美。哪怕年华老去,美却依然。美的伍尔夫,以及,美的拉姆齐夫人。
然而,美如油画的拉姆齐夫人却在《岁月流逝》的篇章中,死去。在一个括号里,被伍尔夫淡然提及:【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拉姆齐先生沿着走廊蹒跚而行,他向前伸出胳膊,但拉姆齐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虽然伸出了胳膊,却无人投入他的怀抱了。】
如此简单的两行文字。并且并不是专门描写拉姆齐夫人的。便交待了,伍尔夫曾那么精心刻画的拉夫人。简洁得不能再简洁。那个美到绝美的拉夫人,那么轻易地,就没有了。
伍尔夫的哀悼,在最后的,叫做《灯塔》的篇章中。所有曾聚集在拉姆齐夫妇家中的朋友,十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几近荒凉的大房子。十年后重拾的,到灯塔去的,那愿望。尽管拉夫人已经没有了。但铭刻着夙愿的亲人们还是登上了帆船,朝着灯塔的那个方向,乘风破浪。哪怕海上惊涛骇浪,哪怕,深爱着拉夫人的拉先生已经年过七旬。他带着拉夫人生前疼爱的一对最小的儿女。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而在有着拉夫人的篇章中,他们只是五岁和六岁。整整等待了十个年头,他们才重回故园,踏上去灯塔的航程。
那是拉姆齐夫人一直渴望的,却只能由她爱着的这些亲人来完成了。
伊不敢说她就读懂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但是十年后的还以夙愿,还是让书中各色人物的行为全都完整了,包括画画儿的莉丽。莉丽用她的眼睛,看庄园中的拉姆齐夫人。又用她看到的男人的眼睛,再看城堡里的这个女人。结尾,不停呼叫着拉夫人的,就是莉丽。或者她是另一个拉夫人,不美,但是,她的画儿美。还有,她的美的记忆。
临海的房子,伊毕生的所求。也始于灯塔,和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在海水中,向着灯塔的光。于是灯塔,也就成了,伊的永恒。
最初,在海边。不是优雅而美丽的拉夫人,也没有《海》中那个懵懂的失意少年。是的,在海边,她懂得了爱,也向往,那个有着古罗马英雄般的面容。她以为那就是爱,但其实不是。整个的身心投入进去,在爱与痛的交集中。谁能相信那只是个游戏,不,那也是爱。否则怎么会有,那分手时的,断肠。
《海》中的那个少年,青涩地爱着那个母亲般年龄的女人。那时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他爱的是女人,还是母亲。总之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者在他迷茫的信念中,女人即是母亲。而母亲是不能恋爱的,但她是他人的母亲,便可以从此铭刻于心。那朦朦胧胧的。爱的感觉。激情和惋惜,甚至些微的妒忌。
海边的那个爱着的男孩叫什么?不,那已经不重要了。无非,一个穷小子,但是他却不能抵御来自女儿克罗伊的,对他的爱。一个住在海边大房子里的、任性的小女孩。是的他不能推开她突然的吻,也不能不去抚摸,她正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欲望。但是,当女教师露丝洞悉并野蛮地结束了这一切,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在海边。没有比这样的描述更令人痛彻的了:
——我(《海》中的那个男孩)听到麦勒斯(女孩克罗伊的弟弟)在我身后,过了一秒,他头朝前伸着冲过我身旁,看起来更像是在翻滚而不是跑。当他到了克罗伊(喜欢“我”的女孩)坐着的地方,便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头靠着她。露丝(家庭女教师)停下来,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起躲在那里,背对着整个世界。然后他们平静地站起来向海里跑去,水像油一样平滑地在他们身边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弯下身慢慢地游着,两人的脑袋在白色的波浪中摇摆着,越来越远。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我不记得想什么了。头脑一片空白。他们现在已经很远了,他们俩,远得成为了苍白暗淡的海与更苍白的天空间的两个小白点,突然,其中一个白点消失了。刹那间,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指我们能看到的。一个斑点,一片白色的水域,比周围都要苍白。然后什么都不在了,这个冷漠的世界闭合了。
——眼看着两个鲜活的生命突然间,令人惊骇地,消失了。
这个目睹了死亡的男孩,成年后又回到香山墅。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他认出了那个曾年轻漂亮的女教师露丝。这是当年杀了那对姐弟的两个凶手的重逢。在几十年后。谁?是的,他们不知道究竟谁该对那两个孩子的死承担罪责。
很冷的秋风吹过来,夹带着海的潮湿。那么美的黄昏开始降临,却天海茫茫,林木萧瑟。海总是美的,伊这样说服自己,一望无际的,平缓的动荡。绸缎一般的,柔软,却能够在陆地一般的宁静中,吞噬生命。
自然而然地,伊将《到灯塔去》和《海》联系了起来。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看不见的、但却传承的关系。都是故地重游,都有复杂而暧昧的关系。想着到灯塔去的拉夫人与拉先生,共睹了双胞胎姐弟葬身大海的间接杀手。是的,都是跳动的回忆,闪回的思绪。那今世前生。在伍尔夫那里,是十年的跨度;而班维尔(《海》的作者)的故事,则几乎跨越了一生。然后是,所有的衰败与萧条,那听不到的心灵的呜咽。墙顶上长出枯黄的草,在落日时分,闪烁出,黄昏的光。那是伊亲眼看到的。
已经很冷了。伊独自坐在阳台上。她不想错过眼前正在弥漫的色彩。她一直觉得黄昏是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她更紧地将那条很厚的羊毛披肩裹在身上。她不再看《海》,也不再看《到灯塔去》。暮色掠夺了她读书的光线。就那样一层一层地昏暗下去,她知道在最美之后必然是,最沉的黑暗。事物的两极,人生也是这样的。你总要在两极之间跳来跳去,直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堪的是,夏季过后整个小区的凋败与寂寥。几乎没有人像伊这样,海边的房子是她唯一的家。这个小区里的人,平日大都住在城里。他们只是把这里当作暑期度假的地方,于是当秋风乍起,便纷纷逃离,直到翌年夏季到来的时候。唯有伊,却要整个四季都住在这里,守着一年365天的海岸。或者伊才会跟大海更亲近,因为在凄迷的秋季寒冷的冬日彻骨的早春,在所有的寂寞与孤独中,她只有大海为伴。
于是,当这个荒寒季节到来的时候,伊更加凄然,更加地,踽踽独行,甚至某种形销骨立。连画家都耐不得海边这千篇一律的寂寞了,说过再见后,便搬到了女邻居为他开设的画廊中,冬眠。
只剩下伊,尽日坐在室外的木阳台上,读书,或者看海边的落日。她总是看得很耐心也很专注,从头到尾,不错过任何细节。所以她总是能描述出那些细微的颜色的差异,那每一天都迥然不同的日落景象。
伊曾经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是美丽而充实的,但住得久了,慢慢地,伊竟有了种即将被淹没的感觉。拉先生带着儿女十年后的返回,仅是为了到灯塔去。灯塔是夙愿,却更像是一种理想,在礁石的顶端照耀着。而男孩的归来则是为了重温。那穿越了一生却不曾忘掉的,那往昔的爱,和往昔残酷的死亡。但伊呢?她为什么要一年四季、不舍昼夜地呆在这里,就为了守住这片海?在伊看来,她不是这里的灯塔看守人,就是寂寞小区的看门人,否则,她怎么会永无尽头地留在这里,留在这片不断轮回的荒凉中?
于是感慨。屈指竟已然五个年头。随便一住,就这么轻易地度过了。时光荏苒,是谁也留不住的,那逝去的年华。但伍尔夫和班维尔的岁月却为什么这么漫长?长到几乎半辈子,几乎整个一生。
是的其实五年并没有那么长,甚至不可能带来沧桑感。在这个轮回着四季的栉风沐雨的阳台上,伊觉得有的时候,在阳光下,她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所以,五年中,伊还不足以长大。她还有更多的五年,甚至十年,直到决心到灯塔去的那个时刻。
便这样周而复始地在这座海边的房子里生活着。伊已经记不清这里曾发生过多少让她触目惊心的事情了。她忘记了,那些每天都在演绎着的荒凉的往事。
被海浪淹没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慢慢地被吞噬?还是骤然之间,一切就都化作了乌有?在拉齐姆先生圣徒般朝觐灯塔的航程中,船长关心的不是航程,而是,不久前被大海吞没的渔船。是的,渔夫们在被海浪吞没的那一刻高声喊叫道:
我们灭亡了。
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是的,这才是一直住在海边的伊的最深刻的感受。为着生存,却一个声音高叫道,我们灭亡了。并且,各自孤独地灭亡了。怎样的悲哀。
伊更紧地裹住了她的围巾。紧到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竟还是感觉不到那披巾的存在。海浪掀起的长风摧枯拉朽。伊坐在那里,就像是光着身体,承受着海浪一如暴风雨般的铺天盖地。她知道这就是大海,将永远都不会被征服。
便这样,无论在大海平静还是狂躁的时候,伊都坚持坐在阳台上。这里是家中离海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觉得能够静心读书的地方。她总是把她正在读的和想要读的书放在桌子下的竹筐里。她希望那里的书都是她喜欢的,那些灯塔一般的,能够照亮灵魂的。她把这当作生活中最好也最有意义的事情来做,所以她从来没有厌烦过读书。她是像喜欢大海一样地喜欢读书的,而恰好,她喜欢的这两样东西又偏偏能不离不弃地,与她长相厮守。于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伊终日坐在这里。不想逃避滔天的海浪和无尽的长夜。任凭着小区的荒寒和衰败。她庆幸的是,在这所有的颓败中,她却留了下来。
她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像候鸟一般,在冬天到来之前便开始寻找夏天。她为此有种莫名的悲怆感,抑或,即将被独自淹没的凄凉。那么多的人,那些朋友同事,左邻右舍,她想念他们吗?在那个八月末?
是的,那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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