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只是怀着某种过往的热情,想念着母亲的房子和母亲的海。她喜欢母亲在明信片中写的那些文字。那些关于夏末、关于大海、关于黄昏的描述。母亲说,当黄昏与黑夜交错的时候,天海间总有一段是深蓝的。那深蓝中不仅有大海,还有夜空中镶嵌的星月。
女儿从母亲和那位年轻导演的身边穿过去。这样的景象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她不喜欢呆在家中,更不想听他们无聊的讨论。她只想坐在海边的躺椅上,读她的书,或者,看海滩上偶尔过往的行人。
女儿又一次从母亲和导演身边走过。行进中听到了导演自以为是的观点。一定要女人成为凶杀犯,这一点我绝不会妥协的。当然,她杀人也是被逼无奈,这毫不影响她作为一个无辜女人的形象。她反而更加不幸,更加令人同情。您怎么就不能按照我的思路尝试一下呢?她的心已经被那个男人杀死了,所以她才杀了那个男人的肉体。她杀了他,在某种意义上,您能体会吗?她杀了他,就等于是,杀了她自己。
女儿听着导演的煞有介事。她觉得一个男人矫情真是没意思。显然母亲不想让女人成为杀人犯,于是她也不遗余力地挣扎着。又是那个小美人鱼的凄凉故事。这故事自女儿出生以来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小时候,母亲讲的只是一个令人感伤的童话,而她新近听到的这个故事,不知从哪儿涂抹来了一层浓烈的女权主义色彩,真是邪门了。
母亲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人鱼的故事。不仅导演,连女儿都越听越腻烦了。母亲说,这就是我们女人,总是宽容和忍让。为了爱,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生命。母亲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她就是那个美人鱼。或者,导演电影中的那个杀人犯。她说,女人可以毁灭自己,但决不会去杀害别人。
美人鱼并不是世间的人物,它不过是海上的精灵……
却代表了女人的天性,伊毫不退让。
也许,她的死,并不是因为爱,而只是对人情冷暖的失望?
女儿不再想听这些无聊的对话。她走过母亲走过导演,走过通向海滩的木栈道。她坐在遮阳伞下,拿出她的书。这一次她带到海边的是一本托马斯·曼的小说。此前她并不知道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出自托马斯·曼的小说。她于是因为维斯康蒂而喜欢上了那个托马斯·曼。只是维斯康蒂在电影中,将男主人公的身份从诗人改作了作曲家。女儿想,或者维斯康蒂的电影更需要音乐吧,所以他让作曲家马勒的乐曲贯穿始终。女儿后来知道马勒是一个神经质的、并且时常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作曲家。而他的作品,只有在那些和他有着同样精神取向的指挥家那里才是天才之作。所以有人说,马勒的音乐缺点太多,甚至与成功相去甚远。不过对马勒来说,即使是失败之作,也是一种崇高的失败。但显然维斯康蒂不同意这样的评判,他认为马勒创作的是一些灵魂充满痛苦的音乐,而他的电影也充满了这种灵魂的苦难,那种,以丧礼般沉缓的节奏描述的威尼斯之死。马勒还写过一些哀歌般的歌曲。那些忧伤而美丽的标题取自吕克特的悼亡诗篇。《太阳将再一次给清晨镀上黄金》、《啊,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常常凝视》,以及《我常想他们不过是去了国外》。
白的云镶嵌在蓝的天空上。一朵一朵的,棉絮一般地,在天上缓缓飘动。在美丽而温暖的阳光下,女儿读完了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她觉得小说似乎并没有维斯康蒂的电影好,或者是电影先入为主的原由吧。是的她永远忘不掉影片中那个迷人的漂亮男孩。那是只要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不可能忘记的。男孩穿着海魂衫的绝美的形象。这个海边男孩也许过于漂亮了。蓝色妖姬一般的,而电影中的那个可能是马勒的音乐家,相形之下就显得没有任何光彩了。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漂亮男孩的苦苦迷恋,终于被维斯康蒂成功地转化成为了马勒灵魂的痛苦。
当然,在女儿看来,维斯康蒂远远胜出托马斯·曼一筹。托马斯·曼的小说过于琐屑了,有点像母亲的那个过分矫情的导演。终归是老一套的写作手法,无非是多了内心的些许独白。不过她并不想颠覆托马斯·曼的形象,毕竟他老人家于192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很多理念和文字,还是给人留下了刻骨的印象。而且那时候就敢于写同性恋(哪怕是隐晦的),已经很不易了。
不过,女儿说,托马斯·曼的《特里斯坦》写得更好。一个以音乐来诠释或暗喻的爱情故事。或者就因为托马斯·曼对音乐的描写,诱使维斯康蒂将小说中的诗人改作了作曲家。在将《威尼斯之死》改编成电影时,维斯康蒂一定看过曼的《特里斯坦》。故事的结局和音乐的暗合恰到好处,就终结了,那段也许并不美妙的爱情。女儿说,那只是自己对曼和维斯康蒂的感觉。
女儿不知道母亲和那个导演有什么好说的。她时而转过头来,透过墨镜,看阳台上窃窃私语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很亲近的样子,尽管时而争吵,但显然心有灵犀,至少,在艺术上有着极为相近的理念。她只是猜不出母亲和那个颓唐的艺术家到底有着怎样的交情,但起码,母亲器重那个年轻人,至少她不讨厌他。
女儿知道,母亲对男人的品位一向很苛刻。不单单那些可以做情人的,甚至,她的男性的朋友和同事。于是女儿开始回忆母亲经历过的那些爱情。她见到过的,或者,她只是朦胧感觉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她们母女之间,从未真正涉及过伊的恋情。那里,似乎是母亲的一个绝对的禁区。不过,母亲也的确不曾和男人在感情中陷得很深,因此在母亲的脸上她从未看到过,由衷的喜悦,抑或,深邃的疼痛。
这样想着,女儿便不再能认真地回到托马斯·曼。她的目光尽管还在曼的文字中,但思绪却早已游离出那个伤痛而美丽的威尼斯了。恍惚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了十几页,却忘记了曼在讲述着怎样的一个关于爱和音乐的故事。
是的,《特里斯坦》,她知道是《特里斯坦》,却又不能不频频回首。墨镜后的目光就像灯塔中来回旋转的光束,扫荡在母亲和那个导演的身上。是的,她就是想知道他们有多亲近,到底多亲近。
女邻居大概在家中就看到了伊的女儿在海边。她于是不露声色地走过来。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什么阳光直射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啦,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你妈妈怎么也不陪陪你呀?
女儿带搭不理,甚至不正眼看女人。女邻居当然感觉得到,却夸张地表现出毫不在意。但离开前她还是正颜厉色地提醒女儿,不要和那个商人太近了。
女儿于是摘下墨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无事生非的人。女儿的意思可能是,我做什么用得着别人来管吗?但她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直到女邻居在她的凝视中讪讪而去。
于是就到了这个美丽的黄昏。海上一片金红色的辉煌。伊向女儿走来的时候,脸上一种她以为别人看不出的灿烂。女儿认真地看着母亲的脸,问,为什么?
伊假装听不出女儿的弦外之音,径自地说着,今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女儿愈加迷惑的目光。
我刚刚打电话预订了位子。码头的那家西餐厅,你喜欢的。
我和你?
不不,母亲不由自主的某种尴尬,我是说,是的,我也请了他。
那个诗人一样的导演?
他还是有才华的,你不觉得吗?当然,你不了解他。他还带来了他的影碟,想让你看。
妈妈,你怎么脸红了?
我?伊不由得摸着自己的脸颊。是吗?或者,你看,满天都是金红色的晚霞。
你不必这么紧张,没关系的,我是和你开玩笑。没错,我喜欢码头上的那个餐馆。还有,也喜欢你。有时候你就像个小姑娘。也喜欢,有时候,有人对你充满爱意。
他们走进餐馆时,太阳还没有从海上落尽。在伸向海中的一个个木阳台上,摆放着方格桌布的餐桌。海水尽管已变得灰暗,但在金色余晖的照耀下,还是闪出了夺目的光彩。于是女儿再度想起马勒的那首歌,用《太阳将再一次给清晨镀上黄金》来描述眼前的这片海,除了清晨两个字,就仿佛马勒的歌是专门为这一刻谱写的。
这是伊和女儿都喜欢的景象,总觉得其间有一种感人至深的情愫。却唯独导演对此讳莫如深,好像害怕被美好的东西所感动。所以他既不看远方的海,也不看身边的女人。他只是一味地低着头,除了不停地说起剧本的某个情节。
于是女儿毫不顾忌地打断他们,说难道你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晚餐。吃饭就是吃饭,说什么剧本?烦不烦哪,或者,我们干脆就别吃了。
女儿的不悦警醒了伊。永远纠缠在剧本上确实很无聊。她于是有点歉疚地看了一眼女儿,才看到女儿这晚穿了一件很漂亮的吊带背心,那种天空一样的大海一样的蔚蓝色。但同时伊也蓦地发现,女儿竟然连乳罩也没有穿。伊有点惊惶地看着女儿。她不知夏天的海滩,是不是所有的美国女人都这样穿戴。但是伊没有干涉女儿,她只是心中生出某种自责。
露天的海滨餐厅开始人声鼎沸。女人们穿着华丽的衣裙,将身体中的大多部分展露出来。很多人特意从城里赶来,就因为这里的幽雅,还有纯正的海鲜。
伊平时很少外出就餐,如若出来,也一定要选择别致的餐厅。她甚至可以不顾及菜肴是否美味,只要餐馆的环境是一流的。所以,她才会常常光顾这家伸向大海的餐馆,无论和女儿还是和导演,她都只喜欢在这里用餐。
伊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某种紧张。她也看得出女儿和导演之间的相互不喜欢。她尽管尽力左右逢迎,却不能哪怕些微地改变餐桌上冰冷冷的气氛。于是伊很累也很紧张,千方百计地搜寻着女儿和导演可能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说到电影,女儿说,她喜欢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她说那是近乎完美的诗意电影。她说她还喜欢塔科夫斯基的《乡愁》,那样的电影她将终生不忘。
女儿的慷慨激昂中,导演几乎无语。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嚼着牛排,直到吃光了盘子里的所有食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便仿佛很满足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然后,他说,喜欢谁和不喜欢谁,都离不开自身的生活环境,或者,经济基础。
我不同意,女儿说,艺术应该是属于整个人类的。
而人类,难道没有被分裂成不同的阶级,三六九等吗?
女儿想要再说些什么,反驳?然而,她却突然地什么都不想说了,甚至,也不再想吃牛排了。她说,太硬了。
但味道还行吧,伊小心应和着,不然,再点一份别的什么?
什么呢?女儿近乎愤怒的语调。
随便,你喜欢的。伊只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
妈妈,你不觉得,有时候你让自己太累了吗?
我无意掩藏我低俗的习气。导演低沉却掷地有声的声音。我也从没有隐瞒过我来自最肮脏的底层。在那里没有任何崇高可言。遍地遍布着污水和贫困。我知道那些流氓坏蛋是怎么回事。我就是在他们中间长大的。但他们,明明也是生来平等的人,也有着他们那个阶层的喜怒哀乐,甚至,可以被称作道德信仰的“规矩”。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大众的生活。你能够指望这些终日拼死拼活的人去欣赏什么《野草莓》吗?太天真了,还有什么塔科夫斯基、安哲罗普罗斯,什么,《魂断威尼斯》……
女儿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猛地推开了眼前的盘子。盘子碰碎了高脚酒杯。足见愤怒的力量有多大。在侍应生的忙乱中在众目睽睽下,女儿甩掉了那条被浆得很硬的餐巾。站起来时,椅子也被弄出很大的响动。然后,她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伊想要站起来去追女儿,却被导演的手紧紧按住。他在伊的耳边低声说,当然,周围的食客们已看到了我们这里的不愉快。尽管他们并没有大呼小叫,但显然心中是幸灾乐祸的。所以你没有必要去扩大它,更不必在乎她的情绪。要知道她已经是成人了。她应该有一份成人的承受力。
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甚至,以温文尔雅去回应身边的那些好事者。没有什么,她这样对自己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们愉快的晚餐不是依旧还在进行吗?优雅的餐桌前不是依旧有导演陪伴吗?是的,依然有美味菜肴,温暖烛光,也依然还有,黑暗中拍击着堤岸的海浪声?而女儿,她只是不小心碰碎了酒杯,她只是想让海风吹散她繁乱的思绪……
伊的澹定自若果然起了作用。那些曾惊讶的目光很快就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兴趣中。但尽管一切恢复了常态,尽管,伊和导演依旧坐在餐桌前等候着最后的甜点,但伊的心里却仿佛长了草般,牵挂着此时此刻不知在哪儿的负气的女儿。
是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尽管她依然在娓娓地说着什么。而导演却仿佛静止了一般,像一座雕像。他没有回应伊对他说的任何话,或者干脆就没有听到伊在说什么。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沮丧,就仿佛,一个失意中的男人。
我女儿,伊说,有时候,她就像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对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破坏力。导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伊。伊说是的,她被宠坏了,都是我的错。她一直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她不理解你,甚至,也不想去理解。不同的人群,必然有不同的世界观。而她,即或想了解另一种生活中的人,也永远不可能真的成为他们……
伊这样说着,而心里想的,却是这家餐厅里发生的另一次不愉快。她忘记了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晚上,她们三个女人在这里喝茶。
伊不愿拒绝女邻居的好意,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对这个女人说不。就因为女邻居的盛情邀请,伊才第一次见识了这家海角餐厅。从此她便喜欢上了这里,凡有来访的挚爱亲朋,她都会把他们带来这里。伊只是忘记了那个晚上,人鱼是怎么加入进来的。或者她散步来到码头,便刚好遇到了她们坐在朝向大海的露天餐桌旁。
那时候伊已经举办了那场家庭晚宴,于是邻里间不再陌生。她们不可能看到人鱼而不和她打招呼。她们没有那么冷漠。而那一刻的人鱼正满心焦虑。于是她走进这个温暖的女人圈。她惆怅的神情让她显得很凄楚。她使用的睫毛膏尽管是防水的,但跳荡的烛光还是照见了她眼圈周围残存的黑色泪痕。她坐下来,伤心地,甚至周身颤抖。只要张口,便立刻哽咽着,说不下去。
伊为她要了一杯黑咖啡。
她们沉默。这三个房子里的三个女人。也不相互看着对方。人鱼的到来,就恰好中断了,伊和女邻居之间不尴不尬的谈话,那或许正是伊求之不得的。
沉默,为人鱼遭受的心灵的折磨。从何说起呢?那个重利轻别离的男人。伊忘记了,那个晚上,人鱼都说了些什么。后来女邻居极不友善地复述,语调中充满了对人鱼的鄙夷。无非她为他做出了牺牲,无非她放弃舞蹈,她堕胎,但他还是抛弃了她。但愤怒中那些美好的记忆犹存。她既把男人比作魔鬼,又把男人说成天使。他曾经每天在舞台下看她跳舞,为她送花;他又曾经残忍地将她赶出大门,而那一刻她周身赤裸,仅仅是因为,他正在给他的前妻打电话……
连这些你都不能容忍?女邻居忽然咄咄逼人地指责人鱼。
那个怨怼中的女人立刻反唇相讥。我不是不能容忍他的前妻,我只是不能容忍他们说话的语气。他们在电话中议论我,他前妻甚至责问他,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结婚?怎么就不能再找找?
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女邻居变得怒不可遏,既然人家已经收留了你……
他收留我?不,不是的。好吧,就算是他收留了我,也不意味着他就能任意伤害我,就能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他当然有权寻找他想要的生活。女邻居依旧冷冷地,或者你已经让他感到失望。他不想他的生活从此就被这样毁掉了。
您,您说话怎么就像他的前妻?是的,你们,你们没有男人,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一言既出,人鱼立刻觉出了自己的无礼。她变得更加焦虑,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她抽噎着,说,我无意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说,我,我在里面……
伊站出来为人鱼解围。说我们知道你的意思。围城外的人总是想走进去,而围城里的人却想走出来。我们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只是不知该怎样帮助你。
女邻居激愤地坐在那里,谁想掺和你们的那些烂事,又不是我们请你过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道歉。人鱼朝着伊的方向,委屈无助的目光。
但无论人鱼怎样恳求,也无论伊怎样左右说合,女邻居就是不能接受。人鱼的话显然深深刺痛了她。这个开红色保时捷的女人,怎么能容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来反驳她呢?
于是女邻居恶语相向,甚而预言人鱼这样的女人不会有未来。她说你以为男人就只是喜欢花瓶吗?任何瑰丽的花朵都会有衰朽的那一天。一些凋零了腐烂了,化作尘埃;而另一些虽然枯萎,却依旧挺拔,永葆着一种绽放的姿态。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们根本就不依靠男人。她们绽放的只是她们自己。像伊这样的杰出女性,尽管年华老去,却风采依旧。是的,所以她至今不乏追求者,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魅力,而不是男人赋予她的。你若是能懂这样的道理,就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伊被女邻居的斥责惊呆了。她觉得这简直是对人鱼的侮辱。但是她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剑拔弩张,在她看来,人鱼的话其实根本就构不成对女邻居的伤害。伊只是觉得人鱼太可怜了。她毕竟亲眼目睹过她被男人赶出来的那一幕。那一幕从此铭记于心,她甚至因此而恨着那个男人。她并且从那时就选定了自己的立场,无论人鱼怎样地不可思议,她都会一如既往地同情这个女人。
人鱼从桌前站起来。她的脸因为没有了烛光的照耀,被蒙上一层昏暗的阴影。人鱼的背后是那片已变得深暗的海。而夜空中却镶嵌着闪光的星月。伊错过了这一天从黄昏向黑夜的迷蒙转换。她只是看到人鱼站了起来,她那起伏不定的胸膛。夜色中,她的脸更加晦暗了,仿佛死之将至。那起伏不定的胸膛扇动起灵魂的风,让蜡烛的火苗忽明忽暗。
大海开始掀起波涛,那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农夫的妻子想要当海上的女霸王。于是金鱼摇摇尾巴,向大海的深处游去。从此海边只剩下一只破木桶和一座旧房子。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这就是真理的轮回。人鱼站起来,她只是点了点头,就在黑暗中消失了,仿佛,这个呜咽中的女人从没有出现过。
是的,那个晚上尽管不愉快,却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是暗枪暗箭,没有硝烟,也看不到那种生与死的较量。最多人鱼反驳的时候语调急促,而女邻居指责人鱼时的色厉内荏,语气和缓得就仿佛在唱摇篮曲。所以尽管人鱼潸然而去,周边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无非是有个悲戚的女人来了,聊了几句,又走了。于是一切重新归于此前的宁静,甚至她留下的那杯黑咖啡还冒着热气。
伊被对面的男人洞悉着。是的,不像负气的女儿,毫无节制,不仅要推开盘子,撞碎酒杯,还要把椅子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来。
伊无奈地等候着导演吃完最后的甜点。当然他并不知道伊的心急如焚。他也不可能体会一个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甚至慢悠悠地喝光了原本属女儿的那杯低咖啡因咖啡。他好像故意这样缓慢,以从容不迫来折磨伊的神经。
就这样,伊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导演从餐桌前站起来。在这样的等待中,伊竟然发现,自己可能太宽容了。她总是不习惯对别人说不,或者她干脆就不会说。她可能太在乎他人的自尊心了,抑或,她太在乎自己的自尊心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别人,那是因为她从小就铭记的孟子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高尚吗?
伊和导演走在沙滩上。她多想快点走到导演的汽车旁。很深的夜晚,伊想,或者她如此宽容并没有错。她当然要善始善终,一直把导演送到汽车上。
一段过于短也过于长的海边的路。黑暗中不仅有大海,还有夜空中的星月。就像交响乐中反复再现的主题。一个乐章一个乐章,每个乐章中都会出现的那最最悠扬的旋律。
导演上车前搂了搂伊的肩膀。让伊的身体在那一刻贴近他的胸膛。伊的理解是,这或者就是导演在为他和女儿之间的不愉快道歉了。但是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站在车旁,看着他发动着车,打开车灯,倒车,然后转弯,驶上海滨大道。
眼看着汽车红色的尾灯渐行渐远,伊才蓦地觉出了某种凄惶。她想到他刚刚喝了酒,想到平日,她或许会留下导演在客房过夜的。
但是伊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她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面对自己任性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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