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被噩梦扭曲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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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所有的,被噩梦扭曲的瞬间。伊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肢体冲突。强壮的男人和同样强壮的,却正在衰朽的长者,尽管,他一直以为他的雄风犹在。女人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这一次是真的踩在了刀锋上。仿佛能看到那流淌的血。

    男人攫取女人的方式不同。但金钱和艺术同样有力量。那场相互之间的殴斗默默进行着。速度之快,力量之猛,你来我往,甚至看不清谁被打倒,谁又被击中。然后是相互追逐,次第跌倒。只是偶尔的一声叫骂,却不知是从哪个男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这就是男人之间一对一的较量,古罗马角斗士一般的那种,生命的对抗。

    尽管小区里的人们纷纷闻讯而来,却没有人真的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无声的格斗。人们匆匆赶来或者只是为了观赏,在观赏中寻求某种久违的刺激。是啊,海边的生活太平淡了,而夏季,人们的心情又总是恹恹的。就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或期盼着这场争斗,就如同炎热的夏季,人们在渴盼着一场久违的甘霖。

    慢慢地,终于有鲜血参与了进来。却依旧地没有人想要前去阻拦。人们只是静待着,某个结局。或者更刺激一些的,譬如这场对决中有个人会丧失生命。是的没有人劝架,更没有女邻居反复说过的那样,在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是的没有援手,有的只是,决斗双方对各自尊严的疯狂捍卫。邻里间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真他妈的冷酷。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纵容这场失去了理智和人性的争斗;就等于是,为这对拳脚相加的斗士摇旗呐喊,火上浇油。

    但最终,凌厉的攻势还是慢慢减弱下来。于是偶尔地停歇,喘着粗气,似乎在为新一轮的攻势集聚力量。然而伴随着这样的停歇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便显见了双方力不从心的颓势。但是他们尽管气喘吁吁,强弩之末,却又谁都不肯偃旗息鼓,就此了结。

    究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对决中的男人谁都不肯泄露。他们只是默默地打,默默地角逐,仿佛雄性野兽在争夺它们的地盘,包括雌性的伴侣。此时被夹在中间的那个女人,似乎于征战的双方已不再重要。她只是被丢在一边低声哭泣,绝望中那母兽一般的寸断肝肠。

    一个仿佛撕裂一般的急刹车。

    伴随着红色保时捷跑车的剧烈抖动,女邻居从汽车里跳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人群,就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是围观人群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冲上来劝架的人。一个女人,大义凛然地站在两个相互袭击的男人中间,任凭那些惯性中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上。她不躲闪,也不退让。她站在那里英勇的姿态,就仿佛她是圣女贞德那样的女英雄。

    或者是因为争斗双方看到了这个不畏强暴的女人,或者是因为他们确实已无心恋战,不再有攻击对方的气力了。总之,那两个男人在女人的强势下,几乎同时收手。也或者,他们正汲汲可可地等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他们下台阶呢。只是想不到前来收拾残局的,竟然是这个他们谁都不曾在乎的女人。

    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围观的人因为不敢靠前,所以谁都没听到女人对那两个男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们只是看到了女人对两个男人轮番耳语。她甚至拍拍他们的手臂,搂搂他们的肩膀,仿佛很熟稔的样子,一派息事宁人的景象。而那两个曾经恨不能杀了对方的男人,竟然也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一丝的挣扎也没有,就乖乖地回了他们各自的房子,把谜团丢给了小区里的邻居们。

    如此,斗殴结束,当事人利剑归鞘,而曾经围观的邻居们却依旧兴致盎然,久久不愿离去。于是他们继续逗留在刚才的战场,脚下踩着点点血迹,和被碾压成绿色草浆的草坪。他们相互交流着刚才的观感,并抽丝剥茧地揣摩着。事件的起因?斗士的身份?哭泣女人扮演的角色?保时捷轿车里冲下来的那位贵妇?人们议论着并且评判着,直到海面上浓浓的黑云压过来。转瞬之间大雨滂沱,人们才不情愿地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但无论如何,女邻居的英雄壮举还是给小区的邻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女人,挺身而出,围观者中的老幼妇孺姑且不论,可那些膀大腰圆的男子汉呢?或许当女人置身于交战双方拳脚之间的一刻,那些旁观者才倏然地有了某种惭愧的感觉,哪怕是些微的。不过,这也只能是这些无所作为的男人们日后的自省了。

    从此,只要他们一想到那个女人的英勇,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懦弱和近乎残忍的冷漠。为什么女人做得到的,他们这些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做不到?久而久之,反而成为了他们心中的一种痛苦的妒嫉,他们也就愈加仇视那个女邻居,进而把她说成是悍妇或者夜叉,以找回他们自身的心理平衡。

    女邻居对此当然不会在意。她只是对自己如何成功地平息了这场争战而心存欣喜。她了然其中的一切,那所有的枝枝蔓蔓。她觉得这场纷争是毫无意义的。本来一切都有了它的方向,不可更改的,那宿命。而他们所以奋力厮打,事实上也只是为了保卫自己那虚幻的所谓尊严罢了。

    那一天,为了讨论《八月末》的剧本,伊住在了城里。已经很晚了,她和导演在究竟谁是杀人犯的问题上依旧争论不休。导演坚持他的想法,说女人杀人才会更加令人震撼,更加有张力。想想看,一个那么柔弱的肢体,需要怎样强大的力量才能做出那种残忍的举动?

    但是伊在这个问题上始终犹豫不决。她觉得她在《八月末》中设置的任何女性角色,都不可能具有杀人的潜能。她们没有那样的勇气,更没有那样的力量。她们只是逆来顺受,即或反抗,也是以一种自我折磨的方式,决不殃及他人。为此,伊思谋良久,却总是难以痛下决断。尽管在导演的要求下,她已经按照女人杀人的思路来铺排情节了,但最后的一刻,她还是彷徨了,想不清楚整个事件发展的最后的方向。

    于是,伊在导演的公寓里来回踱步,房间里已经被浓烟污染得天昏地暗。就是这样,写作中,总是各种各样的歧路,各种各样的,新的可能性。

    是的,人鱼不会杀人,只能是伤心而死。那是安徒生200年前就已经为她安排好的结局。她为了爱情而离开大海,为了爱情而经历身体的痛苦。然而世间的事情并不会依着你的意志转移。无论你怎样地努力,哪怕承受你所难以承受的苦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结局呢?王子还是娶了人间的新娘,哪怕那新娘没有为爱情做出过任何牺牲。但这就是现实,很残忍的。不是任何的付出都能换来均等的回报。所谓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那只是报应的轮回,有时候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才能得以实现。爱是不计后果也不计回报的,所以,人鱼再也找不回她那条美丽的鱼尾了,也不再能回到她海底宫殿的家。

    人鱼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可以附丽的男人。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把王子抢回来,更不会告诉王子她将失去生命。是的,她伤害的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就这样,悄然无息地,纷纷扬扬地,像泡沫一样地飘散了。就飘散了生命,飘散了爱情,就这样,成为了安徒生笔下的永恒。

    不过,对人鱼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终于可以不再受苦了,也不用再走在刀锋一样的陆地上。

    那么,导演慢慢走近伊,又是谁杀了人鱼呢?您想想,没有人。王子吗?那个可怜的家伙甚至连人鱼的爱都不知道。所以,杀人的那个人还是人鱼,是她杀了她自己。

    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态势,女邻居说她知道,她当时就在赶回海边的公路上。她说或者是一种感应,那感应还暗示她,他们大打出手的那个理由,根本就是难以启齿的。是的,没有人真的爱人鱼。无论她的未婚夫,还是那位画家。

    女邻居说那天人鱼来找她。她以为女邻居和画家很相熟,所以想请她介绍他们认识。她说她也想买几幅画家的画儿,作为他们新房的装饰。显然这个舞女到处钻营,否则她怎么会知道我从画家那里买了画?

    舞女?伊惊异地张大眼睛。

    噢,我随便说的。她甚至知道我买画花了多少钱。太可怕了,就像一个女侦探,永远在打探别人的隐私。但我还是给画家打了电话,买画的事就交由他们自己去交易,我一点也不想参与其中。

    女邻居几乎小跑着追到伊身边,她的高跟鞋里灌满了灼热的沙砾。但是您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那时候黄昏正被扯向地平线。

    您简直不能想象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是您女儿教她的。

    伊停住脚步,扭头看着女邻居。而女邻居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但是伊没有去搀扶那个摔倒在沙滩上的女人。那一刻她真的是气愤极了,竟然拿她的女儿来搬弄是非。她烦透了这种家长里短,蝇营狗苟,更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牵涉其中。

    女邻居站起来后继续刚才的话题,您犯不上和那种贱女人生气。

    我说过谁是贱女人了么?伊更加不能理喻女邻居的火上浇油。

    她说,您女儿就是这样对她说的,要趁着年轻,以绘画的方式,为自己留住青春。

    伊继续匆促的步履。她已经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可是,您女儿是谁呀?她来自海外,国色天香。那是她这种贱女人根本就不能比的。她竟然东施效颦,不是自取其辱么?而问题是,我们的画家,竟然也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当然,她第一次走进画家的画室是在谈买画儿的事。但可以想见在画家面前,她那搔首弄姿的样子。她一准是扭着身子,嗲声嗲气,脸上做出天真的样子。其实她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买画,就是想在男人面前脱得精光。

    伊对女邻居如此下作的描述极为反感。她不相信女邻居真的看到过画家为人鱼画像。她的所有的描述都是揣摩和想象。不知道女邻居对人鱼怀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以如此污秽的言语来作践她。

    买画儿?女邻居鄙夷的声调,她哪里会有那样的品位?就是商人给她钱,她也决不会去买什么艺术品,而是,早就跑进美容院或者健身房了。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您想都想不到,真是太让人恶心了,她竟然说,她就是要做画家的模特,献身艺术,她不要钱。

    伊更加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女邻居。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歇斯底里了。仇恨浸满了她身体中的每一个毛孔,以至于,她如若不把人鱼踩进烂泥里,是决不会罢手的。

    那个贱女人说,这是她唯一的所求了。她正在失去爱情,更不要说婚姻。所以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而她之所以毛遂自荐,是因为,画家想要一个肢体柔软的模特,为他做出更大胆甚至更放浪的动作来。画家说,画了几十年的模特,还从没见过身体如她般柔软的女人,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画家的首选。

    当然了,女邻居说,她跳舞出身,自然能扭动腰肢,劈开双腿,让画家抵达任何他想要勾勒的那些部位……

    伊没有问女邻居的这些细节来自何方。她只是想,为什么,小区里任何人做出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女邻居犀利的眼睛。想到这些,伊不禁寒栗,住在这样的邻居身边才是真正的危险。是的她并不完全相信女邻居的话,反倒透过她的诋毁,对人鱼给予了更深切的同情。

    她当然做得出那些让人作呕的姿势来。女邻居继续唇枪舌剑。跳舞的时候,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可以任由男舞伴随意摸来摸去。这样的女人你还能指望她有什么廉耻?她于是毫不隐讳地做出了那些画家企盼的大胆动作。去看看那些画吧,不单单是性感,简直就是淫秽。

    她怎么能对画室中的情形如此了然?伊心里问着。以至于每一个细节,就仿佛,画家画着人鱼的时候,她就在现场。她就像垂帘听政的那些王朝的女人,最终谁也逃不出她们的手心。哪怕她们什么也看不到,单单凭靠着声音,就足以决定一个臣相的生与死,一个王朝的兴与亡了。

    而画家看到如此放荡的情景,欲望怎么能不被撩动起来……

    被女邻居鞭笞得几近体无完肤的人鱼,伊还记得第一次在海边栈道上看到她的样子。她那么姣好的腰肢那么修长的腿。那一刻伊心头涌起的,是完全彻底地对美的礼赞。但也是那一次,她觉出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像安徒生的美人鱼。尤其她走在栈道上谨小慎微的姿势,就仿佛走在刀锋上。后来得知,她的爱情的生活并不美好,甚至是痛苦的。但即或痛苦,那痛苦也是真诚的,为什么,女邻居连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都不肯放过?

    远海有渔火跳跃,海浪却越掀越高。伊于是担忧那些渔船,能否安然返航,回到他们岸上的家。伊觉出了冷,觉出了,夜的到来。仿佛一种神示,看不到的,却四季流转,昼夜轮回。

    依旧的喋喋不休,伊已经厌烦了。如果您想诋毁一个女人,那么,您已经做到了。伊转身开始往回走,我要回家了。女邻居便也掉转方向,继续尾随在伊的身后。

    您说,我们的画家,他会不会和那个女人……

    伊无语。她怎么可能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呢?何况,她对画家是不是和人鱼上床这类事情,根本就没兴趣。她也不觉得人鱼沿用了女儿收藏青春的做法有什么不得体。刚好有一个对美充满了梦想的画家,也刚好,女孩们拥有梦幻般的青春和美好……

    但有时男人,女邻居激愤的语调,就是不能抵御那种卑鄙下流的诱惑,而这一点,我们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女邻居没有能打断伊的思绪。伊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在铺满了海边阳光的画室中,女孩的一个个优美的身姿。于是被置于画布中的,便一定会是完美并且感人的作品。伊甚至想到了德加,想到了当画家面对人鱼时,也一定会想到那个描绘了很多舞女的德加吧。

    那是在巴黎的奥赛博物馆。德加的绘画占据了很多墙壁。那些跳舞的女人,那些纱裙,那些舞鞋。而这位专画洗衣女工和舞女的法国画家,却是病态的,神经质的,并且患有严重的眼病,以至几近失明。一个需要视觉的人而罹患眼疾,就如同,贝多芬,一个需要听觉的人却不幸失聪,这是,怎样的悲哀。

    德加的舞女,伊嗫嚅着,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大多是芭蕾舞演员,那么,人鱼呢?所以纤细而轻盈。而他的洗衣妇们,却粗犷而放肆,毫无顾忌地打着哈欠。当然同样是法国画家的雷诺阿也画跳舞的人,那些和男人翩翩起舞的名媛淑女。毫无拘束的光线,和笔触。不像德加所追求的,那种,将光线融化于物体形态的技艺。还有一位叫图卢兹的画家,也画舞女。一个日夜出入于巴黎低级娱乐场所的贵族。这个终日泡在舞厅、妓院和咖啡馆的侏儒画家的作品,伊也在波士顿的美术馆中看到过。那是来自巴黎的巡展。那混沌而晦涩的线条,就如同图卢兹残疾而晦涩的人生。他的绘画,就像是他自己的自画像。短腿的并且诡异的小矮人。甚至那些女人的素描,都像是图卢兹在勾画自己的脸。

    而顶楼上的那个画家,当他面对那个柔弱无奈且即将被命运抛弃的人鱼时,脑子里来回转悠的,应该不会是上不上她的床,而是,用怎样的技法来描摹她。是的,他一定为此而颇费筹谋,是倾向于德加呢,还是雷诺阿?抑或那个萎缩的图卢兹?或者干脆,就回到安格尔的那个唯美的时代?

    画家一定在画布前踟蹰良久。面对着那个早已经摆好姿势的女人,他却迟迟不曾动笔。他只是不停地看着她,琢磨着,到底该选择怎样的技法,才能把这个女人的柔软画出来。不,他不仅要画出这个女人的身体,还要画出女人所怀的那种悲怆而壮丽的献身精神。其实画家早已经看到,女人的牺牲精神,就隐藏在她极尽心力摆出的那些难度很大的姿势中。那些姿态对常人来说几乎不可思议,甚至对她自己,也是要承受身体的极大苦痛的。

    画家站在那里。在顶楼上。透过窗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也可以听到大海发出的千篇一律的浪涛声。但画家依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是因为裸体女人所引发的某种本能的冲动,他确实一时间难以定夺绘画的风格。他应该怎样进入,又怎样地,进展下去。他于是琢磨不定,良久地,不能下笔。尤其第一笔的那一抹油彩,将为他定下整幅画作的基调。但是他对此没有把握,不知道这第一笔的第一抹油彩是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他不喜欢,就等于是彻底毁掉了他和人鱼之间这种合作的感觉,以至于从此不再为这个愿意为他献身的女人作画。

    画家可能还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那些正襟危坐的模特,貌似正经的女人,是从来不会引起他欲望萌动的。她们甚至会让他变得很淡定,很稳重,甚至很纯洁。这种女人简直就是清洁剂,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已经死去的妻子。无论他年轻时画她,还是色衰后的临摹,甚至,纽约夕阳下那安详的死亡,都不能让他产生哪怕些微的性欲的冲动。他想念她吗?作为亲人?但几乎他们第一次做爱,就已经如左手握右手般的麻木了。

    而他的欲望从何而来?或者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仅仅是因为她就要嫁作商人妇了。那种天生的想要掠夺他人财产的欲望?是的,即或欲望,也绝不是出于爱。

    画家终于落笔。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甚至从清晨到午后。女人被麻木了的四肢,被凝滞了的表情。是的,很马蒂斯的方式。所谓的野兽派。本来很优美的线条,却被扭曲得完全变了形。肉欲的并且,很放纵。仿佛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向外滋生着欲望的罪恶。被无限夸张的细节。于是那么完美的身形印在画布上,就成了悬挂在屠宰场架子上的那一扇扇动物的尸体……

    是的为什么?被美的力量所震撼,然后,本能地选择就是,将美毁灭。要做到这一点真是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什么技法。但马蒂斯的野兽派却青史留名,后世以他为楷模的画家比比皆是。

    人鱼看过自己的画后,先是震惊,然后大哭。

    当然她不可能大闹,毕竟画家是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所以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既然人鱼已宣称献身艺术。但是纵然她无权左右,却也不妨碍她流下眼泪。在您的眼中,人鱼呜咽,我就那么丑吗?或者您是在回避什么?

    画家没有想到有人会揭穿他。尤其在他看来这无知的女人。她说我看过您画伊女士的那幅画儿。那么完美而优雅地,一定能流芳百世的。但是,为什么,我在您眼中就是这种女人吗?恣肆的放浪的甚至不知羞耻的。您就是这样看我的?如果不是,您又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其实您根本就不想了解我,您看不到我的心,我的情感,我的灵魂,和,我的爱。

    画家无奈,于是很耐心地搬出蒙克的《生命之舞》和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以及,马蒂斯的《举腕的土耳其宫女》,莫迪里阿尼的《仰卧的裸妇》,佛洛伊德的《破布边的立像》之类,然后说,他们,又哪一个不是伟大的画家,那一幅作品不是垂世的经典?而我,我不过是个画匠,那种所谓的万金油。我什么都可以模仿,任其所需,而您,您不是说过您决意为艺术而献身吗?

    献身,就不能选择了吗?

    是的,几乎是的,献身就意味了,您将无条件地服从。是的,全部。

    于是人鱼不再委屈,甚而变得更加勇敢。她愿意她的身体成为蒙克的毕加索的马蒂斯的以及眼前这位画家画中的形象。她崇拜那些艺术家,她知道他们的作品伟大而永恒,而她,不过是他们脚下的一粒最卑微的尘埃。于是她不再斤斤计较,甚至不再在乎自己被变得扭曲丑陋,支离破碎,甚至周身肆意着放荡不羁的肉欲。既然她许诺为艺术而赴汤蹈火,她又有什么理由在画家和画技面前挑三拣四呢?她不过是伟大的艺术家完成他们伟大作品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而已。她于是不再计较,何况,在画家面前裸露身体,已经是她眼下唯一的追求了。

    人鱼知道,无论她怎样呕心沥血,她的人生都是失败的。不错,她确曾有过站在舞台中央被灯光追逐的辉煌,但却莫名其妙地被那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归属感所迷惑。那是舞团中很多女演员的选择,趁青春年少过上阔太太的生活,从此衣食无忧,纵情享乐。否则当青春不再,人老珠黄,谁还会在意你曾经是华美的芭蕾舞演员?是的你甚至连舞蹈家的头衔都很难得到。不过是一个舞者,或者,一个跳舞的。尽管你曾经在舞台上编织梦幻,以美的舞姿征服了台下的观众,但舞蹈永远不能成为人们心目中高尚的职业,而舞女的称呼,更是将她们推到了某种低贱人群的边缘。

    所以,为什么,舞台上那么光鲜亮丽的人鱼突然离开了舞台。毫不犹豫地就破灭了自己成为舞蹈家的梦想。这便是这个女人自毁的开始。她不知道这是她自身的问题,还是那个重利轻别离的男人,根本就不曾真的爱过她?

    她坐在伊客厅的沙发上,将身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双臂紧紧抱住弯曲的双腿,那是唯有舞蹈演员才能做出的动作。她说那几乎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本来决意献身于艺术的。她不是没有事业,也不是没有事业心。而舞蹈之于她,也不是只局限于青春的职业。

    她述说着却不曾抬起过眼睛。她只是径自地说着她想要说的那些话。她说是因为信任。唯一的一次,她抬起眼睛,匆匆地看了一眼伊的眼睛。然后又垂下来,黯淡的目光。她说对她的未来,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是的,她曾经是舞团最好的芭蕾舞演员。那时候她坚信,她跳舞可以跳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十岁,就像俄罗斯的那位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她看到过乌兰诺娃五十岁以后的表演,依旧那么炉火纯青,美若天仙。而她,所以在三十岁前就离开了芭蕾舞团,不是因为年龄,而是为了追逐那个始终和她宛如兄妹的编导。编导厌倦了几乎所有程式化的表演,他渴望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超越自己。他希望从此远离王子仙女的那种平铺直叙的搔首弄姿。他想要标新立异,颠覆旧往,让未来的生活充满创造性。于是他四处奔走,八方游说,最终争取到百万资助,建立了国内最早的现代舞团。

    为此他几乎倾家荡产,但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他曾经是最棒的芭蕾舞演员,也曾获得过很多国际大奖。但他始终孑然一身,唯有舞蹈不离不弃地追随着他。舞蹈给了他生命的意义,却又让他摒弃了爱情。他说他已经不能去爱,尤其那种身体的爱。他说世间或许不该有男舞蹈演员这个职业,每天要无数次接触女演员的身体。便这样久而久之,他对女性的身体不再有任何感觉。无论什么部位,也无论在怎样的激情下。是的他麻木了,甚至厌恶。而他的芭蕾舞演员的角色,又让他拥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女性气质。无论他转身,他回眸,都柔美至极,这让他对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轻蔑,甚至仇恨。他是被柔美的舞姿孕育的,也是被这温婉的肢体语言毁灭的。总之这个雄性的身体,在舞蹈中被彻底地娘娘腔了。于是他既不崇拜男人,也不亲近女人。事实上,这样的生存状态已经让他很沮丧了。

    而人鱼,她爱她的编导,如同爱她的兄长。她以为他们来自共同的地方,那个唯有舞蹈的王国。舞蹈是他们整个的世界,那里有他们独特的肢体语汇。在舞蹈中他们亲如手足,共同成长,于是当她的兄长决定挣脱禁锢,她便也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舞台上的那束追光。

    而这个新兴团体所吸纳的,几乎都是各个舞团的一线演员。他们来自全国各地,舍弃掉自己原先的光环。他们或对编导仰慕已久,或者也想改变他们程式化的人生。于是他们倾力投入,从一开始的不知所云,到很快就把握了全新的舞蹈语汇。这样的尝试自然很难被传统接受,因为舞者的姿态不再追求完美,而是力求在肢体动作中表现真实。进而编导的某种思绪,甚至哲学。总之很形而上的一种精神的状态,爱或者恨,或者冷漠,无助,凄迷,无尽的寂寞,乃至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人鱼说,他们当然是有追求的,慢慢地也开始被人们接受。她和编导珠联璧合,舞团中似乎唯有她,能将他的想法最准确也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她于是成了编导最忠实的传声筒。尽管表演时她总是能从观众的目光里,看到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惶惑来。总之,倘若他们能坚持下来,说不定也能培养出一批现代舞的观众来。

    只是后来,舞团不再遵循艺术的原则,而是被走火入魔的编导带进了一种近乎宗教的境地。慢慢地,没有了演出,也就没有了资助,于是舞团开始节衣缩食。在困顿中,大家相互扶助,共渡难关,这也是编导所倡导的精神。彼此并且以兄弟姊妹相称,就仿佛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亲人。

    从此编导一如盟主,统治着这个因他的魅力而无限崇拜他的团体。从一开始的倾心于舞蹈的变革,到困顿中的沉浸于不尽的想入非非。后来,他干脆彻底超越了物质的身体,把舞团变成了一个他的虚无体系的讲习所。而我们中,竟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反抗他。

    不久后,他将舞团转移到了市郊一处被废弃的仓库。很高很大的厂房,我们渺小得就像是一粒海边的沙子。窗子悬在很高的墙壁上,甚至半空中的吊车还能启动。

    我们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住在一起,无论男女。我们依旧练功,但更多地是听编导的舞蹈课。而他已经不是在讲舞蹈了,而是,从舞蹈中衍生出来的人生虚空的理念。他的头发越来越长,不剪也不扎起来。他的胡子也开始灰白,在午后的阳光中飘逸着。

    偶尔,清晨或者黄昏,他会在仓库中央独自舞蹈。喉咙里不绝如缕地念念有词,他说那就是为舞蹈伴奏的音乐。

    再后来,他忽然觉得服装这东西也成了舞蹈的牵绊,于是,再舞的时候,他就干脆脱光了所有的衣服。那个清晨我们看到他,都被他赤裸的舞蹈惊呆了。他进而号召仓库里的所有舞者,不仅不能让服装束缚了我们的舞蹈,更不能让任何身外之物,限制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的自由。哪怕在日常的生活中,也不再需要这种虚伪的伪装。他进而鼓吹,我们这个特殊的团体,本来就没有了对性别的感受,大家何不共同返回远古,返回到人类的最初始也是最本真的状态?为了能彻底说服大家,他甚至以美术家作例证。他问我们,画家为什么要画裸体的模特?就是为了彻底解放人类本身。

    于是,跟随他,我们进入了他所谓的伊甸园般的蒙昧的世界。我们或者也觉到了某种幸福,因为我们已经慢慢接受了他的观念,并愿意跟随他哪怕海角天涯。但是,他却最终抛弃了我们,而那时我们几乎无处可去。在我们的生命中,唯有他。

    我记得那个被尖叫声惊醒的清晨。就看到了,他,他把他的身体吊在了仓库的钢梁上。那钢梁其实是天车陈旧的轨道,要顺着被锈蚀的铁梯爬上去,才能把自己悬吊在高高的半空。

    是的,我记得那个早晨,有风吹过来。他的僵硬的身体就在风中摇动。而当太阳的光芒从高悬的窗上照射进来,他的身体便闪动出来了金色的光辉。他周身赤裸,每一个部位,甚至,生殖器。就那样低沉地垂在那里,静若处子。任何高等植物的生殖器就是,它们的花,多美的象征。是花心中的雄蕊和雌蕊,而他,便带着他的花,死去,不留下美丽。

    还有,那令人震惊的,他死去的姿态。他的十字一般的身体,已经僵硬。他向两边无限伸展开去的双臂,就永久地定格在了他的身体上。那是芭蕾舞中最基本的手位,无论男演员还是女演员都经常要做的。然而,怎么可能以这样的姿式停留在死亡中呢?不,太不可思议了,就这样,在空中,以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姿态,悬着,并低垂着他曾经高傲的头。

    是的,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谁都以为那是基督在世。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永恒瞬间,后来被无数艺术家以各种方式无数次再现,而唯有他,是以他自己的死亡,在诠释。基督伸展双臂是因为,双臂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而编导,却在死亡的那一刻,将自己固定在了双臂向外伸展的动作上,直到,身体变得僵硬……

    人鱼暂时停止了诉说,因为她看到了伊惊恐的目光。

    她问伊,您会相信吗?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只是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画家,否则,我一定会把他带到我们的仓库。您简直无法想象他的死亡是怎样的华丽。仓库的顶端。几扇很大的窗户。最先是绯红的早霞沐浴他。然后金色的黄昏抚慰他。大家不以为他是在扮演基督,却坚信,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会自行从钢梁上消失,那就是耶稣的复活。只留下被圣母搂在怀中的,那块渗透着耶稣的血的裹尸布。只是,没有能到复活的那一刻,仓库里就布满了腐尸的恶臭。没有哪怕一丝的复活的迹象。他骗了大家。他不是神。

    而我们却已经很难再回到现实,回到我们的舞蹈中了。在他所创造的神话里,我们曾领受无限的欢愉;但是在世人的目光中,我们这些异类的舞者,却是疯子一般的乌合之众。于是我们被蔑视,遭唾弃。而原先曾经那么器重我们的芭蕾舞团,没有一家愿意再接受我们。我们被说成是邪教的祭品,而被挡在艺术的门外。其实更真实的原因是,我们空下来的位置早就被别人占据了。没有任何人会主动退出舞台,把已经属于他们的风光拱手相让。

    这就是人鱼年轻而并不简单的历史。她从十岁时就开始跳舞,早早地就感受到了风光无限。所以她觉得在心态上,她早就是一个老妪了。但是她仍然年轻,而且,仍然是,处女。她以为伊一定不会相信的,毕竟,她们已经不是生活在能够产生出老处女的时代了。她说她对此确实非常抱歉。她真的将处女的身份坚持了很久。直到她遇到了这个商人,她从此有了丰富的做爱的经验。但是她仍是单纯的。她只爱生活中的这一个男人。她只和她爱的这一个男人做爱。她说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像今天这般冷漠。他爱我,才会许诺我婚姻。否则这个象征订婚的戒指,怎么会戴在我的手指上。

    事实上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芭蕾舞团。几乎我的每一次演出,他都会目不转睛地坐在台下。他也会不断地给我送鲜花。不是在我谢幕的时候,而是派人直接送到后台的化妆室。那时候我们很少联系。那么多喜欢舞蹈的人,我怎么可能和每个人都见面。但他还是告诉我,说他已经离婚了。还说他真的很喜欢我,愿意一辈子看我跳舞。

    他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在舞台上消失了。他一定也曾八方打探,后来就找到了新的舞团。那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钱,却每个演出季都资助我们。他说他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而我做什么他不会管,他只要能一如既往地关注我。为此他宁可忍受这种他根本看不懂的甚至连美感也没有的舞蹈。他得知我们舞团的日子越来越窘迫,便不惜倾囊相助,为此而几乎破产。他只是不想看到我捉襟见肘。但又知道,我是不会接受他的任何资助的。他于是把对我的爱慕投放在了我们舞团上,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离开城市,去了郊外的那片厂房。

    以后就没有联系了。他没有找到我们。后来,他在报纸上读到了我们的故事。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形容枯槁的我。那时候,我依旧沉浸在对编导的伤悼中。我真的很难过,也非常怀念他。我被笼罩在他的光环下,终日迷茫,甚至想到过要随他而去。但是,这个人,我是说这个健壮的富有的并且有着持之以恒精神的男人,他拼命地摇晃我,让我终于从那个愚昧的甚至自毁的梦幻中惊醒了过来。

    他说,我才是王子。是我在亲吻你这个睡在水晶棺材里的美人。是我将钻石戒指套进你的手指,也是我,无论生老病死,都将永远不会离开你。

    接下来您就全都看到了。当我们拥有了海边这座大房子时,他已经变得非常冷漠了。为此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尽管我拼命维系着这种冷漠的关系,但事实上,我知道,我已经被他抛弃了。

    是的,画家。我不管您从哪儿知道的,但我就是那个模特,有什么不可以的么?就像死去的那个编导,我也渴望有刺激的生活。为什么总要囿于窠臼,或依着强弩之末的惯性生活。既然我正在被抛弃为什么就不能,回到我自己呢?我是自由的,不是吗?我当然可以选择那些我想做的事情。也许,我就是利用了画家,让他成为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我正在沉下去,最终谁也救不了的。我还要感谢您的女儿,是她让我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我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画家那里,我看到了我的价值。一个裸体女人之于画家,就等于是艺术的灵感和欲望。就这样,我被他扭来扭去,搬来搬去,摆来摆去,但就是在他这种充满了艺术意味的摆弄中,我才觉得我是个人,我获得了新生。

    实际上画家也像编导一样,早就对女人的裸体没有了感觉。但是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并且毫不懈怠地,在一张一张的画布上,画着你。我能够听到他涂抹油彩的声音。顶楼的画室太静了。后来,我甚至能分辨出他正在画我身体的哪个部分,而哪个部分又让他落笔的时刻激情满怀。是的,我觉得他在画着女人身体的时候,就等于是,他在和女人做爱。只不过没有用他的身体,而是用他的画笔。更准确地说,是在用他的意念。

    当然,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用我的身体诱惑他的疯狂欲念。扭动着。而后的潮湿。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您一定以为我是个放荡的女人,甚至娼妇,但我却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纯洁过。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我能够诱惑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对一个赤裸的女人无动于衷?哪怕,画家与模特之间的道德制约着他。不,我不是模特,我是来献身艺术的。献身便意味着交出整个身体,无论是画布上的,还是情欲中的。

    当然,他终于来到我身边,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对他来说,艺术显然比欲望更重要。所以他宁可首先选择画画,或者至少,要等到他画完了所有的画。

    他很粗暴。仿佛在强奸一个他憎恨的婊子。他羞辱我,为了他作为一个做爱者的力不从心。不,他并不爱我。而我自己的男人,也已经远离我。他们没有必要,为一个他们本来就不想再要的女人大打出手。不是很丢人吗?人们还以为我是怎样奇货可居呢。

    我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任何人。这一点他们很清楚。但是,为什么还要争斗呢?或者,仅仅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侵犯?哪怕,那东西早就被他们弃之如敝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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