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电影就是他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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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寂寥的甚至某种绝望的心境。这荒园的老去就如同她老去的年华。

    事实上伊和两厢邻居并没有什么深交,更因为后期复杂的关系而很少往来了。所以两边邻居的相继辞世,本不该影响到伊的情绪。只是眼前空留下的这两座房舍,看上去到底还是让人满心苍凉。

    伊忘记了曾听什么人说起过,花园里的花朵夜夜都带着忧伤。于是她觉得比邻凋败的花园,更像是无形的挽联,提醒着那曾经的生命。

    花园的凋败也许并不是因为没了主人,而是这过早降临的海边的深秋。寒风瑟瑟中,那凄冷的凄寂。毕竟人去楼空,那空的苍茫。尤其黑夜中,空屋漆漆伫立……

    于是伊总是能幻化出昨日景象,有时候甚至能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息。伊为此而感怀伤痛,陷入更深的寂寥。她多么想再看到两厢房舍明亮的灯光,出出进进繁忙的人影。甚至想听到邻家汽车发动时或熄火时那扰人的声响。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从此的静寂,就仿佛,天地间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于是这个秋季,这个八月末,一切都变得了无生气。平日里除了女儿的越洋电话,偶尔电影公司的催稿,伊就仿佛再没有什么人好联络了。除了远远近近的海浪声,盘旋着的鸥鸟的凄厉,她就听不到任何哪怕毫无意义的声音了。

    偌大的小区,伊所熟悉的,恐怕就剩下那个画家了。只是这男人也仿佛蓦地苍老了许多,每日早出晚归,把女邻居送给他的画廊当作了他的家。他偶尔也会打来电话,邀请伊去参观他的新作。他的画儿也好像经历了某种历练,全然一副洗心革面的气象。有时候他们也会相互请客,在不同的海岸,不同的餐馆中。但席间只谈那些不疼不痒的,绘画,或者电影。对曾经共同经历过的那些往事,他们显然讳莫如深,就像不能碰触的那些疼的疮疤。

    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在伊的阳台。若有所思抑或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的海。伊会把煮好的咖啡端出来,然后各自随意地翻看着某本读物。很多时候他们就是这样长久地沉默着,或者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在伊的推荐下,画家以顾问的身份参与了《八月末》的美术设计。那时候他已经从杀人案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他对颜色的苛求,深得年轻导演的赞许。一切的精益求精,成了他们共同的追求,于是他们惺惺相惜。

    后来,有一天,画家突然说,她死了,我才意识到,事实上我已经爱上了她。画家这样说着的时候显得很悲伤,甚至眼眶都红了起来。

    但是伊无法知道他说的那个“她”是谁。她从来不曾深入地洞悉过他人的心境,于是只能缄默不语。她对画家生活中的女人只是略知一二,为他奉献了毕生的妻子?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人鱼?抑或,为他建立了辉煌殿堂的那个女邻居?是啊,谁呢?

    是的,行刑前的那个周末,伊确曾和画家结伴前往探监。他们知道那是生离死别了,也知道那个女孩已没有亲人。所以他们就是她的亲人,来送她生命的最后一程。

    人鱼安静地坐在他们对面。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感觉。她说这其实就是她想要的。在那个冰冷的大房子里,她曾经很多次想到过自杀,却总是在最后的一刻,退缩了。现在好了,有人可以帮她。人鱼说到这里,脸上竟泛起安详的光芒。她说她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充满了期待,她说就可以看到她生命中的那些亲人了。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就照在了女孩美丽的颈项上。那一刻画家终于按捺不住。他开始在狭小的牢房里走来走去。他前后左右地凝视着女孩,几次掏出笔来,又无可奈何地放了回去。

    一个女囚,对吗?不,是一个死囚。女孩仰起她的脸,您画吧。一个即将死去的傻女孩。一个她(指伊)心目中宁可牺牲自己的美人鱼。一个杀人犯,或者,无辜者。留下来吧,就像留下您妻子的永恒。一个濒死的形象,我差不多已经感觉到您的这幅画了。或者就叫《行刑前的女囚》?献身于您的艺术,我至今不悔。惟有对您,我无愧无悔。或者我这一生,虽然短暂,却就是为了您的绘画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于是画家掏出他的速写本。一边飞快地勾勒着,一边流着眼泪。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又问着女孩,我这样做,是不是他妈的太残酷啦?

    人鱼恬淡的笑容。您根本用不着这么自责。

    是的,我这一生都在利用女人,也包括您。以至于在这样的时刻,在您即将赴死的前夜,您还能如此容许我。我曾经利用了您的身体,现在又来利用您的死。我真是无耻至极,罪不容恕,但我就是不能罢手。您不惧怕死亡的神态实在是太美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身临绝境的人,您甚至热爱死亡。我爱您,把您当作我的女儿。却想不到,竟是我把您送上了绞架……

    伊无法知道画家是不是有意带上了速写本,如果是,这种人就太残忍了。他甚至不能让一个即将赴死的女人安静地死去,哪怕他不停地道歉,哪怕潸然泪下。

    您不要在心里责难他。人鱼仿佛看穿了伊的心思。他不这样激动,不迅速捕捉形象,他就不是艺术家了。我很高兴。真的。我的舞蹈,和我的死亡,能成为他的灵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样的幸运,而我,却在他的画中,留了下来,成为永恒。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能听到的,惟有画笔在粗糙的纸上摩擦出飞快的响声。

    是的枯寂。但,伊最终还是为女孩朗读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儿》。伊觉得她做着这些的时候就仿佛,牧师在为逝者做着临终的祷告。人鱼便也慢慢地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甚至能听到那微微的呼吸声。她的鼻翼起伏。呼出的气息吹动着轻飘的发丝。那景象真的很美,美极了。是的直到那一刻,伊才真正理解了,画家为什么要那么激动。

    那个小美人鱼凄切而美丽的故事。是的,爱有多美丽,人鱼就有多美丽。而人鱼,就是眼前的这个因爱而付出生命的女孩子。伊娓娓道来,流水一般的语调。仿佛在抚摸着,那曾经的创痛。那人鱼怎样爱上了王子,又怎样地,为了可能会破灭的爱情献出了美丽的鱼尾。她并且预支了,她的性命,哪怕从此消失在大海的苍茫中。为此她要忍受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锋上的疼痛,她还要对即将变成泡沫的未来无所畏惧。这样的选择显然是不理智的,为什么非要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取那段几乎不可能的爱情,值得吗?但是爱的天平中没有理智的砝码。因为爱的力量太强大了,甚至凌驾于生命之上,于是哪怕随风而逝……

    女孩说她其实知道人鱼的故事。她曾主演过芭蕾舞剧《美人鱼》。她是立着足尖体会到美人鱼的爱情的,于是第一次见到伊,她就记住了伊的询问,你的腿?是的,您当时就是那么说的,你的腿走路的时候是不是很疼。我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但是自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我的命运了。我知道那个化作烟云的故事。而您的预言,仿佛在左右着我日后的每一段路。就那么走着,顺从着,但我却从来没有害怕过。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命,不不,我绝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我铭记的,只是您对我的诸般的好。

    当画家终于完成了他认为必定成为杰作的素描,已经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间了。离开时他们满怀悲怆,甚至流泪。却唯独人鱼,她笑着并且笑得很灿烂。她说有这样的人生就足够了。爱过,被爱过,恨过,也被折磨过。还有过曾经辉煌的舞蹈,有过成为您模特的殊荣。还有,认识了您,人鱼把目光转向伊,有时候您待我就像母亲,就足够了,我此生无憾。

    伊不知道画家说的那个“她”,是不是就是这个已随风而逝的女孩子。她真的很美,哪怕在牢狱中,也依旧地,清纯如水。男人不会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让伊感动的是那个女孩子死去之后,画家还能如此满怀深情地想起她。

    她还那么年轻,却离去了。伊于是伤感。

    画家蓦地站起来,激动地在阳台上走了好几个来回。然后才又回到木桌前,说,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女孩子。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单纯得就像青涩的孩童。所以,死去的人都死得很冤枉。本来可以避免那场灾祸的,我是说她。

    她?

    是的,她走了我才意识到,她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她是那种一旦离开,你就会觉得塌了半个天的女人,不,对我来说是整个的天。就算,她为我开办画廊是为了让前夫嫉妒,但毕竟是她,让我在艺术上重新找回了自己。日子久了,我才慢慢琢磨过来,那个商人向我挑衅,我们之间大打出手,这些表象在外人看来,甚至您,都会以为我们是为了人鱼在争风吃醋。但事实是,商人早就不喜欢人鱼了,他不爽,他要和我争斗,其实全都是为了她,那个他离不开的前妻。很可能他一直都在爱着她,所以受不了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伊有点迟疑地看着画家。她不能确定那个居心叵测的女邻居,值不值画家如此肝肠寸断地怀念。

    是的,只剩下物是人非的凄惶了。无论画廊,还是她衰败的花园。一个那么喜欢侍弄花草的人,怎么可能满肚子阴谋诡计呢?伴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地,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她对我的好。她是个一旦认定就决不反悔的人。决定了爱你,就死心塌地。

    画家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者他认为那是他们的隐私。然后他站起来,感谢伊的咖啡。

    伊说这没什么,能在一起回忆往事的人已经没有了。

    画家有点怅然地离开。走下阳台时突然停住脚步。说,她也许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冷酷。画家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回头,伊也就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说过之后他便离开了。身后的迷蒙很快掩去了他落寞的身影。

    总之冬季到来之前的,那悲歌一般的荒芜。大海边弥漫着难以驱散的低沉与压抑。大概女儿在电话中感觉到了伊的心境,于是她恳求母亲到美国来,尤其她的小宝宝就要出生了。

    这当然是这个季节最好的选择了。于是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女儿。她知道这个冬天,在出了那么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后,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凄凉。

    行前,伊觉得已没有什么牵挂。唯一让她有所用心的,也就是《八月末》了。她知道导演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拍摄,而此刻他正在剪辑室没黑没白地做着后期。她于是给导演打了电话。那时候她已经订好了机票。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她不知他和那个女演员是不是已经一起生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此去的不知归期,她也许就不会给导演打这个电话了。

    很多次关机的提示之后,伊最终听到了导演的声音。午后,他却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他说一直在剪辑室,已经好多天没有认真睡觉了。伊于是仿佛看到了他满脸倦容,也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身边有人。

    直到伊说了她要去美国,导演才仿佛彻底清醒。他没有问伊什么时候离开,却问了,您什么时候能回来?伊说她也不知道归期。女儿不让她买往返的机票。于是导演似乎睁开了迷离的睡眼,以很清晰的思维问了伊的行期,说一定要在伊离家之前去送行。

    紧接着又说,您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满意什么?

    《八月末》,您的,和我的。或者这才是导演最想说的话。

    但是许多天过去,导演却始终没有出现。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伊理解这个男人一定是忙昏了头。于是伊不再期冀他能来送她。她只是觉得这个社会太随意了,什么事都可以允诺,然后又什么都可以不兑现。这种言而无信的状况,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常态。而过去的那些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诺千金之类的词条,似乎也应该从词典上抹去了。

    伊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导演终于打来了电话。但打电话的不是导演本人,而是作为导演传声筒的那位女演员。声音中的那种喜不自禁,一听就知道她已经上了导演的床。但幸好这个历尽风尘的女人没有那种讨厌的装饰音,她并且拿捏出很亲切的语调,就仿佛伊是导演的母亲。

    在这个几乎陌生的女人看来,一定是她和导演谁给伊打电话都是一样的。因为她觉得她完全可以代表导演,前提是他们已经灵肉相通。于是她更希望亲口对伊说再见,自然,她也替导演说了一些很程式化的告别辞。什么一路小心啦,问女儿好啦,到那边后一定打电话啦,之类,却没有哪怕一个字提到《八月末》。

    直到最后,伊已经打算挂掉电话了,女演员却突然说,我们已经往您的账号上打了十万块钱,他说这只是先期的稿费,他……

    伊说不出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人羞辱了。自从和导演合作以来,从始至终,她没提过任何关于稿费的话。她觉得那时候他很落拓,她做的就是帮助他摆脱那种消沉的状态。在她和他之间怎么能只是稿费的关系呢?她一直觉得金钱和艺术之间那种冷冰冰的交易关系让她恶心。

    她只是希望他们之间的这次合作不要无疾而终。她喜欢听导演对她说,您不会失望的。她觉得这才是她和导演之间关系的本质。怎么可以被女演员随随便便的十万块钱就消解了呢?伊觉得,这或者不是导演的本意,谁能保证他的心思被转述之后能依然准确呢?

    伊没有回应,放下电话。之后,那女人也再没有把电话打过来。显然,她想要表达的都已经完成,便再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虚与委蛇上了。什么最好的朋友,最默契的合作者,伊已经不再相信那一套了。她甚至觉得可以将导演的名字从朋友的名单上删除了。这样的交往还有什么好怀念的?

    伴随着岁月流转,伊的朋友越来越少,几近于无。她甚至觉得可以将“朋友”这两个字从意念中抹去了,尤其她将越洋远行。从此在伊的生活中,就只有亲人这一种概念了。

    便是在这种萧瑟的心境下,伊踏上遥远的美国之旅。没有人前来送行。一辆出租车载着伊绝尘而去。

    在女儿身边,伊第一次切肤地感受到,什么是天伦之乐。自女儿的女儿出生,到小心服侍女儿的产后,尽管伊疲惫至极,但心中的快乐却是深刻而充实的,仿佛一种升华。

    四季轮回,伊决定归国的日子已经又是八月了。她或者依旧贪婪家中夏日的海景,或者,她太想看到即将公映的《八月末》了。

    总之,离开女儿和女儿的女儿时,伊心有不舍。整整一年,她们时时刻刻地生活在一起,那种分别时的牵肠挂肚可想而知。但伊知道,她随时可以回到她们身边,反倒是,不尽的漂泊,让她疏远了自己的家,让她反而成为了故土的异乡人,这才是让伊非常非常不安的。

    于是某种弥足珍贵。以为在家的每一天都格外美好,以为看海的每一刻都不能错过。哪怕独自在家的那种悲凉与寂寞,甚至,连独自在家的悲凉与寂寞都是美好的。

    八月末的海边已经十分凉爽。伊回来的时候,房子已经被女友彻底清扫过。她们在越洋的E-mail中终于言归于好,毕竟,几十年友情的力量是强大的,不会因一个男人的生死而崩塌。于是伊走下飞机后享有了鲜花和拥抱。

    有了女友,伊便可以一回家就是舒适而清洁的,甚至原本萧索的花园,也遍布了秋日美好的斑斓。于是伊更加热爱自己的家,也更加迷恋窗外的海。这或者就是女儿一家无论怎样挽留,她都坚持要回来的因由吧。

    在最初的欣喜中,伊尽日坐在阳台上,凭看着远方灰绿色的海。从清晨到黄昏,又到夜晚,她小心地欣赏着天海之间的每一个变化。而左右两厢的房子至今空无一人。除了小区清洁工偶尔过来清扫,就再没有人靠近这两座西风凋敝的房舍了。

    回国后,伊一直没有见到画家。她也曾几次前往拜访,但房子里始终无人。不知道怎么就没了画家的音讯,但是伊也不想继续打听了。人事难料,世事无常。伊对过往的人和事,也似乎没了想要知道的愿望,无可无不可了。

    如天边浮云,任其飘散。

    便这样,伊度过了她回家后的最初的日子。尽管平淡,但伊知道,她还是有着某种内心冲动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晓这冲动从何而来,但就是那么难以平复的,一种心潮的起伏,仿佛在期冀着什么。

    其实伊也知道眼前这片苍茫的海,根本不能和女儿家门外一望无际的蔚蓝相比。这片海湾因为年深日久的泥沙淤积,而失却了大海原先的颜色。但伊就是喜欢这片不再湛蓝的海,喜欢在这迷雾一般的灰绿中,分辨出海上曾经的五彩斑斓。

    她于是尽日纠缠在阳台上。喝咖啡,或者偶尔翻几页草筐里的书……

    然后,慢慢地,伊终于想到了《八月末》,并记起来自己所以回国,其实就是为了《八月末》。这时候,距离伊回家已经很多天。是的,很多天之后,伊才想起来回家的真正目的。

    她于是开始翻找导演的电话。他们竟整整一年没有联系了。是的,她想知道《八月末》到底怎样了,更想知道这部同样浸透了她的心血的影片,是否真的达到了导演的预期。

    但所有的电话打过去,所有的应答都是,您要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当然,对一个醉心于电影的导演来说,打不通他的电话并没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却无论什么时段都打不通。这就让伊匪夷所思了,甚至某种不祥的预感。

    永远地,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就意味着,这个电话号码并没有废弃。那么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呢?她没有别的意思,更不会索要编剧的酬金。她从来鄙夷那种用金钱换艺术的交易,这一点导演是知道的。是的她只是关心《八月末》,当然她也牵念导演。她觉得他们那么久不见了……

    然而这种种的牵念,却伴随着一次次“暂时无法接通”而最终地,不了了之。然后便一切重归平静,伊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寂寥中。

    但《八月末》的悄无声息,还是让伊觉出了某种空茫。那么她干吗还要兴冲冲地赶回这里?就为了享受独居的安闲?伊于是又动了去美国的念头,何苦要一个人死守在这寂寥的海边?

    便在这去留的踟蹰之间,伊突然接到了那个电话。几乎对方发出的第一个音阶,伊就听出了那是女演员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张扬这种分辨的能力,更没向女演员打探导演的行踪。她想女演员打来电话很可能就意味着,他们依旧是生活的伴侣。但是伊只是礼节性的问候,没有说为什么总是找不到导演,也没有问《八月末》公映的时间。女演员的声音竟也很客气,好像只是为了征询伊的同意,什么时候,她能前来海边拜访。

    伊和女演员没什么好说的。她只是因为导演才认识了她。对那些无聊的拜访者,伊从来选择拒绝。但这一次伊却莫名其妙地允诺了女演员。伊甚至没等她的第二次恳求。她并且认可了女演员提出的时间。然后在那个午后磨好咖啡。

    那天下午,女演员很准时。远远地,伊就看到了那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在海滨公路上风驰电掣。女演员从汽车里走下来的时候依然骨感。穿着黑色的连衣短裙。黑色的墨镜和黑色的运动帽。那种肃穆的感觉让伊觉得很做作。

    她袅袅婷婷地走上阳台,看着海说,这里依旧很漂亮。又说曾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像您这样住在海边,对我来说那就是一个梦,最美的梦。而梦,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哪怕你已经离她很近。

    伊端来新煮的咖啡。

    是的还有咖啡的香。女演员径自述说着自己的感受。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您的生活很遥远。以为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奢华。哦,不不,我说话太不讲究了。我是说,一种高贵优雅的奢华,就更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了。您不单有钱,还有超凡脱俗的品位。于是,连您、您本身、您这个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伊静静听着,却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说什么。于是也懒得作答,承认自己的生活优雅?还是否认自己对品位的追求?总之伊突然觉得无言以对,于是某种焦虑,某种莫名其妙的厌烦。

    是的,我看出来了,您心里很烦。您一定觉得和我这种人说话很无聊。而我,女演员突然摘下墨镜,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对您说。

    女演员拿出来一张光碟放在桌子上。这个给您。远远地,她甚至都不敢直接交到伊的手中。

    《八月末》?伊难以抑制的惊喜。

    对,就是《八月末》。这部电影是属于您的。在影片的最前面,打在字幕上,献给您。

    伊下意识地去拿那张光碟。也是远远地,伸出她瘦长的手臂。哦,是的,你们已经完成了它?真好啊,其实我一直在想……

    一直没有能和您联系。但影片一出来,他第一个想到要让她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您。

    好的,很好,我会认真地看。伊说着这些的时候,不禁嗓子眼一阵阵发紧。

    然后她们就沉默了。似乎已说完了所有的话。伊还是没有问起导演。她觉得或者矜持,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上的尊严。

    再加点咖啡吗?

    不,已经很浓了。

    那么……伊做出起身送客的姿态,谢谢您跑了那么远的路……

    但是,女演员突然热泪盈眶。我知道您希望把碟送给您的不是我。是的,这张碟本来就是他来送给您的……我,我只是看到您打了那么多电话,才鼓起勇气来看您的。您知道,这需要怎样的毅力……

    伊茫然的目光。

    是的,一场车祸。女演员终于大哭起来。那一刻她将双臂伸向伊,她或者想得到伊的爱。

    但是伊却退缩着。一场车祸,您什么意思?

    是的一场车祸您还不懂吗?您看不到我的眼泪吗?

    伊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伊当然已经意识到了那可能的不幸。她只是不想相信那是真的,更不愿意遭遇不幸的,是那个年轻的导演。

    是的,他在电话中看到了您的号码。您无法想象他有多高兴。他想立刻上您这边来,他不想您第二天才能看到《八月末》。那些天他一直在忙着宣传。已经好几夜没有睡好觉了。您应该了解他的习性,有时候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生命。接到您的电话后他真的很激动,他速度很快,您知道,他的那辆破旧的越野车……

    伊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女演员在说什么。她只知道一种巨大的疼痛在她体内蔓延开来。她甚至感觉不到那种灵魂的痛。只有身体的痛,血液的痛,那几近于绝望的神经的痛。是的她想哭,想喊叫,想说出她的痛。但是,在女演员面前,她应该袒露她的心吗?

    伊尝试着怀抱最后一线希望,她问着,或者,他只是受了轻伤?

    不,他……

    车祸中不是每个人都会……

    但是他没能……

    就算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不不,他真的已经离开了。

    伊嗫嚅着,那个人也许不是他。

    已经是很多天以前的事了。他接到您第一个电话的那一天。女演员指着伊抱在胸前的影碟,那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伊于是不再讲话,也不再思维。一任那疼痛散射到脚尖和指尖。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只是惯性地喝着咖啡,但咖啡早已经冰凉。她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晃来晃去。她不知此刻是现世还是往生。然后慢慢地,她才又回到现实。

    就是说,我回国的时候,他还活着?

    那是您带给他的最大的惊喜。

    就是说,我就是那个凶手,是我杀了他?

    不不,您别这样说。

    是的,如果不是我的电话……

    女演员打开她的手机。听吧,这是他最后的留言。

    然后是手机中的一片纷杂,颠簸中导演兴奋的声音,我现在正在去海边的路上……接下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所以,《八月末》,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伊控制不住地激愤起来,看吧,没有恶意谋杀,有的只是不可预知的车祸。但总归有人为此而失去了生命,也总该有人对此承担责任吧?是的,杀手是我,却是他导演了这场杀戮。是的他早就想这样做了,他才是杀手,而不是我们……

    伊说出这些之后满心悔意,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怨恨有多深。

    女演员戴上墨镜,站了起来,意思可能是,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伊继续坐在阳台上,没有起身送她。她觉得她黑色的身影就像邪恶的女巫。是她给她带来了让人断肠的噩耗,也是她把这张血淋淋的影碟交给了她。当女巫的背影风一般飘散在空气中,伊才让自己相信,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当听到汽车疾驶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海浪中,伊才抱着那张光碟哭了起来。

    伊哭得很低沉也很委婉。那种悲从中来的哽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念那个死去的人。她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个电影中的某段对话,当我们像风中金色的云一样的时候,我们还会见面的。

    那残存着导演血渍的光碟,后来伊一直带在身边。她总是抱着它在海滩上走。不管秋天的海风有多猛烈。伊带着那张光碟仿佛追赶什么,又好像匆匆忙忙地漫无目标。但是伊记得有好几次,她都想把那张影碟扔进大海。她以为只要影碟被海浪卷走,就会同时卷走她的悲伤。但是,她又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再悲伤了,那导演不就白死了吗?

    那一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伊都紧攥着那张光碟。就算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她都会让自己凝视光碟上的血痕。她知道在这段艰辛日子里,自己就像是一个自虐狂。她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抑或那个死去的导演,他怎么能这样折磨她呢?

    又过了很久,伊才决定看这部影片。是的《八月末》。午夜。在黑色的屏幕上。伊读到了题献给她的那一行字。

    是的,一部诗篇一样的影片。一段和现实如此切近的悲歌。伊看到了她所亲身经历的种种。其中不乏那些近邻的影子。画家的商人的女邻居的人鱼的,甚至在某个角色的身上,伊还看到了女儿的影子。便是这些人甜甜蜜蜜又明争暗斗地,交结起来。让所有的镜头都变得既五光十色,又奇异诡谲。但其实这是一部关于爱的影片,无论影片中充斥了怎样的死亡和杀戮。是的,那恰恰就是导演想要告诉人们的,在感性和理性的纠葛中,人所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于是分手。他们所有的人。或者生离死别,或者忍痛割舍。总之从此东西南北,并信誓旦旦,永不相见。于是人生就这样错过了,却留下了凄美壮丽的篇章。

    关掉录放机后伊沉默了许久。一种无言的感觉,是啊,她还能说什么?不过伊对这部影片终究有所遗憾,那就是为什么错失了眼下这个唯美的结局?

    当八月末到来的时候,正有寒露遍布海岸。所有夏季堆砌的城堡,都将被这个时刻彻底毁灭。

    伊不想再说海边的萧瑟了。

    伊将这张影碟和所有其他的放在了一起。

    然后她给女演员打去了电话。她说她想要参加导演的葬礼。

    他没有葬礼。

    那么,墓碑呢?

    墓碑?

    是的,墓碑。

    没有墓碑。

    那么……

    他的电影就是他的墓碑。女演员说过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一个女童在电话中咿呀学语。然后是女儿兴奋的声音,妈妈,妈妈你听到了吗,她已经学会叫妈妈了……

    伊最终没有把导演的不幸告诉女儿。

    她只是平静地说,《八月末》就要上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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