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女邻居,竟能编织出如此精当的圈套,将所有她爱的或者她恨的人,全都牢牢掌控在她的股掌中。对每个人来说,能逃脱那个圈套只是一种侥幸,在她充满了忌恨和怨怼的目光中,任何她以为忤逆了她的人都将在劫难逃。而这个看似与人为善的女邻居,竟然是那个商人的前妻,这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
伊得知真相后立刻想到的,是那个焦虑地等待女儿电话的晚上。偶然间看到东西两扇窗外的邻居都在打电话,原来通话的双方真的就是他们俩。他们站在各自的窗前,朝着被伊的房子阻隔的对方。他们都非常激动,甚至焦虑不安。为什么会在同一时刻,又同一种表情?女邻居掏出纸巾擦眼泪的时候,商人却已经忿忿丢下了电话……
这不过是伊的一个闪念。生活中在同一时刻拿起电话或放下电话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她怎么可能把商人和女邻居连在一起呢?
如果将女邻居和商人以曾经婚姻的方式重新认识,那事情的结果就全然不同了。是的,没有人能想到他们曾是同床共枕的一家人;更没有人会相信他们能把这种关系掩饰得那么彻底,甚至那么洒脱。
伊尤其不会忘记那场家庭宴会。是的,那所有蛛丝马迹,只言片语,一个个瞬间,伊都慢慢回忆起来了。画家来了,女邻居来了,商人也带着人鱼来了。伊记得人鱼当时就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甚至当众与商人亲昵,仿佛成为大房子女主人的那一刻已经为期不远。而对此,伊不记得女邻居有过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哪怕一抹不屑的目光。
晚宴中,伊好像也没有看到女邻居和商人有什么接触,她只是觉得有点拘谨的女邻居疏于和任何人交往。倒是人鱼骄矜地和女邻居有过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那个晚上,伊觉得女邻居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画家。她甚至立刻就和画家热络地攀谈起来,从此就开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交往。后来也一定有了某种很实际的关系,否则,她怎么可能突然投资画廊呢?
是的,在众人面前,这对前夫妻表演得可谓炉火纯青。他们一定有约在先,也一定将这样的表演重复过无数次了。他们仿佛素不相识,又对彼此的交往毫无兴致。但实际上从那一刻起,可怜的人鱼就已经暴露在女邻居的视线下了,进而成为了她必欲置于死地的猎杀对象。如此,在女邻居精心设计的毒网中,一步一步地,最终坠入了那个不可收拾的死亡之谷。只是那个晚上人鱼依偎在商人身边的时候,她能意识到自己正被推向那个罪恶的渊薮吗?
不知道男人对前妻的这一番谋篇布局是怎么想的,或者他也是这个阴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前妻面前,他何以对人鱼百般宠爱?是为了刺激她呢,还是为了报复?抑或,他也把这当作了前妻规划中的一个环节?但总之这一刻已经在前妻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接下来就是怎样一步步地将这个女孩毁灭,哪怕毁灭中要搭上自己的前夫。
一个曾经被爱的女人,却被另一个女人所取代?这被取代的羞辱和悲哀,怎么能不化作满腹仇恨?除非她对男人已经彻底失望,泯灭了那所有曾经的爱,甚至连残存的记忆都不再有。
但男人就是当着众人的面,蛮横地冲撞了那个底线。就算前妻已经不在乎他,但他和人鱼明目张胆的亲昵,还是深深刺伤了她。这或者也可以解释那个晚上,女邻居何以那么快就和画家打得火热。以她出现时的冷漠和孤癖,根本不可能和伊的客人水乳交融。或者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了明争暗斗?
总之,那晚大家都有上乘的表演,尾声是,女儿的突然回来,以及女儿的哭泣。一想到女儿,伊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记得那个清晨女邻居怎样走进她的花园,和她漫无边际地搭讪着,仿佛十分友好的样子。但最后的一句话却是,要伊的女儿远离那个商人。
那时候女儿已经和商人去了城里的酒吧,女邻居的话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现在想起来就更是让人后怕。那看似友善的提醒,其实就是女邻居的警告。往好处想,女邻居所以不想让女儿卷进来,是因为不想伤害她。因此她希望女儿别蹚这趟浑水。这或者就是她对伊和伊的女儿手下留情了。
这样想来,如果不是女儿突然转移了兴趣,投身剧组,说不定被女邻居锁定目标逼上绝境的就是女儿了。原先的人物关系会因女儿的突然出现而发生改变,女邻居的构想也会随之做出调整。但不变的,是清除掉商人身边所有女人的既定目标。
伊想到这些的时候不寒而栗。在后怕中,庆幸女儿的浅尝辄止,断然退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就把人鱼当作了朋友,她或者不想让这个丧失了一切的女人再受煎熬。是同情心让女儿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以至于终于得以全身而退,免遭灾祸。
庆幸之余,伊努力分析着女邻居设计的那些圈套。实际上就在这步步为营中,女邻居已经把那些和商人有着瓜葛的女人,置于了她的准星之下。于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被困扰、被利用、被逼迫、被控制,以至于被一只无形的手左右着,做出种种不智之举。是的,女邻居利用了身边所有的人,直至达到自己的目的。
女邻居看似冷静平和,但那只是表象。这一点其实伊早就有所感觉,只是不知道她心底翻卷的仇恨竟那么强烈。她看似平庸,甚至家庭妇女的世俗,却总是能纲举目张地摆好棋盘中的每一粒棋子。利用谁,或者让谁死,都是由她一个人决定的。于是她便成为了幕后的那个牵线人,而他们这些左邻右舍,包括她始终爱着的前夫,都是台前表演着的,那些木偶。看上去,他们仿佛都是在沿着自己既定的轨道向前走,而实际上,他们行进的每一步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路。
并且,这个女人极会利用每个人的弱点,这也是伊后来慢慢意识到的。她或者就是透过他人的弱点,让他们都成为棋盘上任她摆布的棋子。
她利用和画家的亲密刺激前夫。她利用伊的女儿去羞辱人鱼。她利用画家对女性的热衷而怂恿人鱼委身于他。她又利用人鱼的被冷落而鼓动她向商人索取。她利用画家对荣誉的追求为他开设画廊。又利用拍卖人鱼的裸体画让商人颜面顿失。她还利用商人的被激怒而导演了那场大打出手的闹剧。接下来她又利用这场恶战将人鱼彻底逐出了商人的生活。再以后,她或者并不想利用人鱼的绝望去杀死男人。她知道,人鱼的出局并不能使她和前夫言归于好。于是,她所要对付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继续被各路女人包裹着的她的前夫。
于是她最后一次利用了人鱼。她对她说了那个男人将不得好死那样的诅咒。她也将这个诅咒通知了那个男人,是的她提醒他了,她已经仁至义尽。她知道他若不死她将永远得不到安宁。她也知道若他死了,就等于是她的生命也完结了。但是她还是不想等了,趁着人鱼这会儿还怒火中烧。她知道伊的插手正慢慢平息着人鱼的愤怒,如果不抓紧就再不能利用这天赐良机了……
是的,她利用了人鱼利用了我们每一个人。她让伊的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她抓住了人鱼满心的爱和,满心的恨。她残忍而又天衣无缝地编织了那张复仇的网,最后将她最爱也最恨的那个男人俘获。
是的,她不是一个阴谋的天才,就是地狱的魔鬼。伊在女邻居被揭穿的那个晚上,惊恐地回想着。
窗外,很大的风,和很大的风掀起的很大的浪。午夜里再向两边的窗户望出去,却不再有明晃晃的灯光,也不再有通电话的人。到处黑压压的,只有风浪的声音。而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不散的血腥。
那么女邻居也曾害怕过吗?或者,在抱着鲜血淋漓的前夫时,心里难过吗?伊在这个风浪的夜晚苦苦寻思。是的,那都是她一手导演的,也是她企望看到的。是的,悲剧。用一种无形的意念,毁掉两个人的性命,这是她最终的杰作。
很大的风掀起的,很大的浪。铺天盖地,就像砸在伊的房顶。伊仿佛看到那咸涩的海水,正从她的门里窗里疯狂地涌进来。她赶紧关上了客厅的吊灯,她想或者回到卧室,会让她觉得更安全些。其实伊并不惧怕这种恶劣的天气,也不怕海啸会冲走她的房子。她只是因着身边发生的种种而身心疲惫,只是为着那些被揭穿的阴谋而心有余悸。
黑暗里在风和浪的呼啸中伊踏上楼梯。在楼梯的“吱吱嘎嘎”的响声中她看到了,窗外的月光。尽管狂风大作,树影摇曳,但还是有月光照亮凄冷的客厅。月光让伊的心情慢慢平静,她也就不再那么恐惧了。
但是,却突然地,敲门声。
午夜中响起的敲门声,在风声和浪声的交替中。在所有的已经发生过的那些悲剧之后。于是不再惊慌的伊又重新紧张起来。她无法知道午夜里敲门的那个人是谁,她甚至不敢回应那急促的敲门声。
当然伊首先想到的是女邻居。伊在想着女邻居的时候,一只脚正抬起来迈向上一层台阶。她的脚就那样停在了半空,被月光照出来古怪的影子。是的她也曾为女邻居设想过她日后的生活。她只是不知道她该怎样熬过这漫漫长夜。她被羞辱被揭穿,成了每个人眼中的阴谋家。她不仅设下骗局,还是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以她一个凄凄冷冷并且自视清高的女人,她能够承受这种几近于致命的打击吗?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女邻居经历着人格的被羞辱、尊严的被践踏。这应该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以她的自尊,她不能从此以后在伊的眼中看到的,全都是对她的轻蔑和鄙夷……
门仍被不停敲击着。
是的这个女人要大开杀戒了。伊难以超越的恐惧。轻轻地,伊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向危机四伏的门厅。她不可能不理睬门外的那个人,哪怕那个人已经磨刀霍霍。
谁?伊低声问着,同时翻到了物业的值班电话。
是我。
于是心不再狂跳。伊熟悉那个声音,打开了房门。
睡不着,想,和您谈谈。
伊侧身将他让了进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一切,让人觉得,恍若浮生。
伊下意识地看了看客厅周围的窗帘。她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已经都拉上了。她按亮客厅里的吊灯,请画家坐在沙发上。她看到画家被狂风吹乱的头发,目光中泄露的惊恐和悲伤。伊说,她也一直在想,一直睡不着觉。这个夜晚的浪真大呀,是的,我也怕。
伊打开炉灶,她觉得他们有点同病相怜。在深夜的煎熬中耗尽心力,所以他们应该喝一杯咖啡。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生活平静得就像死水,没有波澜,更不会惊心动魄。但是那鲜血就涂抹在了我家的地板和墙壁上。那个男人死了,而不久,人鱼也将死去……
然后伊不再说了,只专心看着眼前的咖啡壶。
伊毫不犹豫地将画家让进来,在这个惊悸的午夜。她不拒绝画家能过来说说,那所有的原委,来龙去脉,那遍布于每个角落的,阴差阳错。
很浓的咖啡。他们面对面。
要加糖吗?伊问。
没有回答。
奶呢?
依旧是沉默。
那么,或者您……
您看,画家终于开口,我们全都被她涮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她竟然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明的女人。
她确实精明,伊附和着。
想想,简直不敢想。画家把他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哪怕是间接地,我竟也被列在了凶手的名单里。您说,这个女人,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或者,伊啜着咖啡,是因为爱。
爱?她爱谁?前夫?不,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爱。
那么……伊只能耸耸肩。她觉出了冷。在这深秋的午夜。还有海浪,那很高的浪峰。
我唯一弄不明白的是那个男人,离婚了,却为什么还要住在比邻?各自在对方的眼皮底下,这样的生活算什么?
也许是为了相互照应吧?
那干吗还要隐瞒呢?明说不就得了,既然你们曾经是夫妻。
也许不方便吧,谁知道呢?或者,还有爱,抑或,哪怕是残存的亲情,也未可知。
几乎,是的,作为一个男人,我、我几乎委身于她。为了金钱和名声?不,我不需要钱,谁都知道,在美国,我已经为自己挣够了下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是的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急于回到那个绘画的巅峰。在这个快速旋转的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将被迅速遗忘。所以要维持你的名声,就必得永不休止地制造新闻,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就像我一个朋友说过的,一个人一旦成为社会活动家,就再也不可能保持起码的诚实了。
是的任何东西都将被迅速遗忘,就像后现代艺术那样。被不停地消解不停地抹杀,而至最终的,化为乌有,而这,恰恰又是我们这些爱慕虚荣的艺术家所不能忍受的。我承认我很丑陋,那种典型的丑陋的中国人。我不能长期忍受默默无闻,哪怕是为了艺术。我不甘寂寞,尤其回国后,就更是希望我的名字能被重新叫响,再度回到当年大红大紫的风光中。
总之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名声实在是太重要了。所以要千方百计弄出一些响动来,为此我不惜急功近利。当今社会,像您这样默默耕耘、无声无息的人已经很少了。或者您不理解,或者您这种怀着恬淡之心性的知识分子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但有时候,无论你画出怎样优秀的作品,甚至足以被国家美术馆收藏的水准,但是,对不起,没有人肯接受你,因为你没名,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于是你这个无名之辈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将永无出头之日。这就是名声的潜规则。
这也是我从艺几十年才悟出的,所谓真理。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我,就抓住了那个女人,我们的女邻居。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卑鄙?
而她也顺势抓住了我的软肋。她或者已经趴在她的巢穴中觊觎良久,就单单等候着我们走进您家的那一刻了。我不知道这个显然富有的但却毫无知识可言的女人,为什么就盯上了我?后来我也在为她开脱,或者她仅是出于对艺术乃至艺术家的崇拜吧。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布下了那张复仇的网。
和您一样,那天,我们谁都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就如同我们全都被蒙在鼓里,唯有商人和他的前妻心如明镜。于是他们在我们面前尽力表演,而在大家都很陌生的时候,又有谁能参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呢?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从那一刻起,那个女人,她就开始操控全局了。尤其在我和人鱼的身上,她显然已经发现了某种未来可能建立起来的联系。或者按照专业的说法,一种,由她来摆布的犯罪链条上的,某个契机。
是的,那个女人,她开始接近我。一开始,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崇拜者,或者一个应该和睦相处的邻居。后来的交往慢慢多起来,慢慢地竟成了那种无话不说的朋友。当我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成了和我很近的人,事实上,她已经很深地进入了我的生活,甚至已经无孔不入。当我第一次感觉到这点时,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您可想而知。
除了我妻子,还不曾有谁这么深入地介入我的生活。她不仅时常来看我画画儿,还总是仿佛不经意地带来一些日用品。当她越来越深地参透了我的内心,便开始循序渐进地,为我的未来描绘出一幅十分诱人的蓝图。而至最终的某一天,被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想开一家画廊,以您的名字命名。
那一刻的惊喜,至今依稀。
就在海边。她接着说。在最顶级的海湾酒店中。要很大的面积,要最优雅最高贵也最气势恢宏的。您以为是在做梦吗?还是一个女人的信口开河?而她最斩钉截铁也最有底气的几个字是,我有钱。是的,我有钱。
但是,我也有钱啊?我怎么就不能用我自己的钱扬名天下呢?我于是拒绝,毫不留情地。或许是因为不想和那个女人走得太近吧。
就仿佛当头一击,她顿时暗淡下来。甚至眼眶里泪光闪烁,却仍旧嗫嚅着,您的钱和我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钱吗?
是的,用您的钱和我的钱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开画廊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一种经济行为。于是她开始变得武断,变得没有商量。是的她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状态,甚至更严厉,一副女老板的强势和计较。
那一刻,她或者已经觉出了自己不经意的强悍,便立刻收束起来,让语调回到了平时的谦和。她并且开始调整自己的想法,说,我们这种人也许太实际了。实际的好处在于可以脚踏实地,做成事情;而缺点呢,就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譬如,这个画廊。您也许就很难接受。
然后她开始侃侃而谈,尽管语调委婉,但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那个初衷。她说,这个画廊,看似我们要为您投资宣传,要展出并拍卖您的画作,但其实我们也会从中获利的,甚至比您得的还要多。只是,做久了眼下这乏味的营生,见多了那些灿灿的金钱,你会觉得生活中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甚至会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的那铜臭的气息,于是你不禁会问,睡在金子里的感觉就一定那么好吗?或者,一个人住在一座空旷又孤寂的大房子里,就一定好吗?
于是她很快就说服了我,并让我觉得和她合作,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就为了这些,我决定束手就擒。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我死去的妻子。她没有年轻貌美,甚至不会温柔体贴,但却实实在在地为你做着每一件事情,包括,实现你梦寐以求的理想。于是我可以忽略她的容貌,也不在乎她稍嫌僵硬的身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为你着想的人,你还会在乎她的外表仪容吗?
于是那个晚上,在画室,烛光下。我向她由衷表达我的谢意,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该说些什么,我知道,却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她。我知道她是个很自尊的女人,我不想因此而伤害到她。就是说,我最终还说了,就是说,我们可以做爱,只要您愿意。
其实,提出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难以启齿过。无论纽约的那些贵妇名媛,还是顶楼上那些年轻貌美的模特。我可以郑重其事,也可以厚颜无耻。我可以被应允,也可以被拒绝。都无所谓的,我已经习惯了。但唯独对她,这个决定全力支持我的女人,我反而畏首畏尾,生怕亵渎了我们之间这种纯洁的关系。
最终我也没弄清楚,她到底想要还是不想要。以她曾无数次描述的孤单与寂寞,我以为,她就如同烈火干柴,只要男人给予她真诚的爱。唯一的一次,那个晚上,在画廊即将开幕的前夜。那一刻我们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发间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我就抱住了她。我以为那也是一种感谢的方式。她没有挣扎,甚至周身颤抖,紧接着,我又吻了她。她没有挣扎,而是慢慢地就范。慢慢地从冷到热,从被动到配合,于是她僵硬的身体,竟也女人般地柔软了下来。或者我不该对您说这些,但这些跟她的阴谋紧密相关。我拥抱她亲吻她都是真心的。是出于某种爱,至少是某种想要偿还的愿望。
一旦进入了那种状态就身不由己了。我开始抚摸她,把她挤在画室的墙角上。是的我开始抚摸她,她的脸颊她的颈项她的……天哪,这个女人她没有乳房!
她的乳房被割去了。她为此而羞愧而无地自容。癌。是的癌有什么可羞愧的?我甚至想更多地抚慰她,并且真的给予她。我让她靠在我的胸前哭泣。我甚至更想和她做那种事了。但她却毫不迟疑地挣脱了出来,她说那不公平。一个完美的男人应该拥有完美的女人,就为了这些,我离开了我丈夫……
那个晚上,我对她可谓百依百顺。她想要拍卖哪幅画就让她拿去。唯一的分歧是在人鱼的那幅裸体画上。就是晚会上被烧毁的那一幅。尽管人鱼已授权我支配她的画儿,是的,我甚至拥有这个女孩的授权书。而这也全都是那个女人的主意。她认为既然有了画廊这个经营体,就要在权限方面万无一失。那晚我们在几幅人鱼的油画中做着选择,我倾向于穿黑色紧身舞蹈服的那幅。我觉得那幅画更能表现出一个舞者的飞扬,而她却提出质疑,太轻飘,不如那幅没有头颅的裸体更令人震撼,您说呢?
当然,其实我也喜欢这一幅。一种苍凉中的悲愤与无奈。只是,我知道那时人鱼和商人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这幅画很可能加深他们之间的矛盾。
而我们,女邻居变得激愤起来,我们的画展和他们的关系有什么相干?既然要展出,就应该展出您最好的作品。那天所有的媒体都会来。我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新闻稿。新闻稿中,我特别介绍了这幅画,也指出这将是画廊拍卖的第一幅作品。但是您怎么能,对您自己都不负责任呢?谁能看得出那是人鱼的裸体呢?再说,她不是口口声声要献身您的艺术吗?
我们不能只顾自己,更不该把这个女孩推向风口浪尖。我无法预测会有怎样的后果,但凭直觉,总之一种不好的感觉。
您是画家,是无神论者。却在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上,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当然,可以理解,女邻居鄙夷的目光,任何人在脆弱的时候都会乞求于神灵。什么苍天啊大地啊基督耶稣我主啊,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就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境地。倘若您坚持这样做,或者,莫不如干脆取消这个画展……
于是就有了您在海湾酒店看到的那一幕。沙滩上,那幅没有头颅的裸体画像,商人买了它,又焚毁了它。很戏剧性的,不是吗?而我得到了金钱,却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画儿。钱和画儿我到底看重哪一个?毫无疑问,那一刻我就像丢失了整个灵魂。我真想冲过去杀了那商人。如果我成功了,那今天被关在大牢里的就不是人鱼了。但是那女人死死拉住了我。在厕所里。她哭着,恳求我,甚至跪在地上抱紧我的腿。那时候我确实想要杀了那男人,我无牵无挂,我做得到。
那时辰我真是窝了一口气。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事先就知道?或者干脆就是你的阴谋?你和那男的到底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在合伙作践我?
然后那女的信誓旦旦,说她怎么会想到是这个结局。又说您还有那么多画作,每一幅都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我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洗手盆上。她的血忽地一下子窜了出来……
那么,是的,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听得周身发紧,那么,要不要再加点咖啡呢?
我就这样被她利用了。但是,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恨她。我依然对她满怀了同情。我觉得是那个男人罪有应得。而人鱼做的,无非是为这个社会除害。
她们,这两个女人,伊说,也许,终究是出于爱,而不是恨。
也许吧。不过,我确实没听到过哪怕一句,她们对那个男人的声讨。记得吗,她曾经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给予他绝对的自由。她或者就是这么做的,已经很多年了。
不,她没有。伊不同意画家说的,她以为那只是那个女人表面上的冠冕堂皇。她没有像她标榜的那样,爱一个男人,就要连那个男人的情人也爱。但是,她对哪位前夫的情人网开一面了?除了不停制造的那些陷阱。但人鱼的爱却是真诚而彻底的,甚至不顾及自身的生死安危。她当然知道杀了他就意味着,她的生命也将被剥夺。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鱼死网破,也是一种牺牲,是以命抵命,或者,以命来交换她的爱情。所以,人鱼才是无私无畏的,为了她爱的男人,什么都可以失去,哪怕,她那么年轻的生命。
这些女人哪。画家不禁感慨。那么多姿多彩的,她们,每一个人,却可惜了,您说呢,是不是很绚丽?
也很凄凉。
好了,画家起身,谢谢您的咖啡。这个午夜,在您这里,心里好受多了。总之很复杂的感情。难以挣脱的。不过明天,大海依旧,太阳依旧,而我,却不知该怎样面对她了。
也清晰了。伊补充着。事情的原委。也许,您的感觉是对的。对她,隔壁的那个女人,我心里也是很牵念的。
伊送画家离开。却那一刻,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午夜的寂静中,那声音更是刺耳。一声紧接着一声,声声凄厉。
伊满心惊惧,怯怯地看着电话机。画家也停下脚步,神情中些许疑虑。伊抱紧自己的双臂,不肯碰触电话的听筒。任那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仿佛末日正在到来。当伊终于抓起电话的一刻,她说,也许是我女儿……
但是一听到对方的声音,伊便立刻脸色苍白,目光中一种绝望的恐惧。她把电话伸向画家。听筒中低沉的声音响起,哀鸿般立刻灌满了整个房间,然后缓缓流淌着。
是您吗?您不要放下,您别拒绝我。我知道,此刻,他和您在一起。这是自然的,每个人都很害怕。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杀了人,还有个人,她邪恶地操纵了这一切。但我请你们相信,我确曾用过心机,但不是在每一件事情上。尤其对你们,我一直满怀了崇敬。我选择那幅没有头颅的裸体画,是因为我确实觉得那幅画好。那裸体充满了视觉冲击力,足以撼动在场的每一个人。用这幅画来刺激我前夫的神经,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的,我有意要这样做的,就是要彻底毁掉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我没有怂恿那女人杀他,我还没有残忍到那个地步。我只是让她远离他,我知道她已经不再能给他带来欢乐。我希望我爱的男人永远是幸福的,我不想他原本轻松自由的生活断送在她手上。
我丈夫,是的,他希望我能住在他身边。哪怕看不到,哪怕中间隔着您的房子,我们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就像您那位法国女作家,她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即使你看不到海,但那意念却始终在。就像我和我丈夫,始终存在于相互的意念中。这是您永远无法理解的。
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也无须再呕心沥血于那些所谓的谋略了。我承认我曾经算计,却不曾阴谋。事实上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不是预先计划的。只是这个时机来了,我不能不利用。就如同赚钱,你永远不会错过那些哪怕不成其为机会的机会。所以我算计了人鱼,因为我丈夫已经被她逼得几近于崩溃。我不想我忍痛让出的那个位子,却给了一个终日折磨他的女人。那我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好啦,现在终于可以收场了。其实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在想,究竟该有个怎样的终场呢?我希望您现在打开窗帘,朝向我的这一面。您看到了吗?还有您,画家,看到我家的灯火通明了?是的,我也看到你们了,你们这两个艺术家。惊惧中仍旧不乏同情和怜悯。是的我看到了,你们这些总是优柔寡断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对别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看到了吗,在我的房梁上,已经悬好的那条麻绳。我一直准备着这道绳索,因为我曾经许诺过,决不会让他一个人去走那条黑暗的路。那么你们也看到我了?这是他不久前为我买的新衣服。好看吗?至少是很昂贵的。在我身上他从未吝惜过。就知道他对我有着怎样的感情了吧。我知道你们看到,我已经站在了椅子上。也一定看到我正把绳索套进我的脖子。用不着紧张,也不用瞠目结舌,接下来我只要轻轻地一蹬,便飞扬了……
不不,你们谁也不要跑过来,不要来救我。我计算过了,这一次是真的计算过了,只需几十秒钟,就能和他在一起了,从此不再分离。这一次将是永远地,在一起,永不分离。真的,你们不要做任何努力了,没有用的,也没有人会怪罪你们见死不救。因为无论你们跑得多快,都不可能把我从那绳索中救活了。你们很难砸开我紧锁的门窗。待你们终于可以冲进来,我的灵魂早就飞升着和他缠在一起了。
他走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就彻底崩溃了。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那些金银财富也会随风而去。是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是大自然严酷的法则。而我唯一要托付你们的,请将我们的骨灰一起洒进大海。这里曾是他真正喜欢的地方。他喜欢海边的房子,喜欢游泳,喜欢行走在沙滩上……
他能认识你们很高兴。真的。他只是没有机会对你们说。
好了,请关上窗帘,也关掉你们的灯……
片刻,女邻居房子里的灯就全都熄灭了。黑暗,死亡的边上。然后是,永恒的寂静。
直到,闪着警灯的警车无声地停在女邻居的房前。
直到,太阳穿透清晨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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