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每个人都像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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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每个邻居都有了嫌疑。

    明明人鱼浑身上下都是血,手里还拿着那把滴血的刀。

    警察们连夜开会分析案情。每个人都力图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位见多识广的警官别出心裁,他的分析就像是一个虚构的侦探小说。

    一个声称自己杀了人的神经病,难道就一定是杀人犯吗?再说他们中没有任何人,真的看到过她杀人的过程。那么即或真是她杀的,谁又能保证不是被她身后的某个人指使的呢?据我们所知,这个小区里想要杀死商人的人太多了。

    首先画家就难逃干系。人们曾亲眼看到他和商人在小区的街心花园大打出手,他们怎么可能不结下难解的怨恨呢。尽管这场格斗在邻居的干涉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但谁能保证他们就真的不再相互仇恨了?是的他们都恨不能杀死对方,为此牙根被咬得“咯嘣咯嘣”响。当然画家大可不必亲自操刀,只要稍稍地那么一挑,人鱼即会立刻扑向遗弃她的商人。

    其次,可疑者或许就是那位一向不苟言笑、不动声色的女企业家。她难道就不可能成为那个幕后指使者吗?或者整个杀人的计划就是她一手谋划的。显然她和画家站在同一条战线,同一个战壕。所以,必然的,他们会结成同一个联盟。案发之后,他们自然也会本能地建立起一个坚固的攻守同盟。以她的本来已经非常成功的实业,她怎么会想到去包养一个画家呢?她不仅是他的伯乐,简直就是他的银行。而且她一直看不起商人,尤其对他的频频更换女人始终耿耿于怀。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单身,他当然有资格筛选未来的新娘。显然,这份操心超出她的关注范围了。

    还有伊,她当然和商人那样的暴富者格格不入。谁都能看出她对商人那一类她所谓的“人渣”不屑一顾,但是她女儿却和商人打得火热,甚而彻夜不归,这显然惹恼了她;而她女儿在画家阁楼上留下的那幅裸体油画,又被传播得几乎无人不晓,这当然也让她非常地不舒服。但是她也许并不知道那些流言的散布者,就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位画廊捐助者。是的整个夏天,她女儿都坐在海滩上。尽管身边偶尔有人鱼相伴,但人鱼不过是个幌子。每天和她女儿逢场作戏的其实就是那个商人,这些她都能透过厨房的窗清晰地看到。女儿和这样一个近乎流氓的男人在一起,她对此能够安之若素吗?除非她有更大的阴谋。她当然不会把责任揽在自己女儿身上,她觉得是那个商人厚颜无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她似乎也不能被排除在嫌犯之外,她恨那个商人,这是显而易见的。

    至于案发当天她家中的那两位拜访者,他们时而会前来探望她这位海边孤独的电影编剧。尤其被称作导演的那个年轻男人,故事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出现了。他在她和他的关系之间,编织了一幅隐隐晦晦暧暧昧昧又欲罢不能的图景。或者,说不定他们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充当了这场杀戮中某个不太重要的角色。

    于是,商人的左邻右舍似乎都脱不了干系了。以至于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杀了那商人的究竟是谁,抑或,他们每个人都是凶手的一部分?

    事实是,警方对死者的左邻右舍进行了一番地毯式的侦讯后,却还是不能让凶杀的真相水落石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就像绞在一起的乱麻,除非让所有的利益关系都清晰起来,才能在蛛丝马迹中慢慢接近案件的真实。

    于是警方中不知哪位突发奇想,提出应进行一次联合侦讯。将死者的所有邻居召集在一起,在大家共同的对证中,拼凑出事件的原委,让那个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

    警方的这个意见立刻遭到了业主们的抵制。而他们没有朝向警方,而是把怨愤发泄在了物业保安的身上。一时间业主的责难声四起,为什么一个“神经病”可以长期在小区内游荡?为什么没有人对她怀揣凶器的行为加以制止?那么,住在这样的一个远离城市的高档小区里,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呢?

    业主的诘问让物业公司异常紧张,如果业主联合起来反对他们,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炒掉。于是物业再度找警方通融,能否只把和死者有关联的几位邻居找来,毕竟他们都认识死者,甚至也认识那个声称杀人的女疯子。于是才有了在小区活动室举行的这场联合侦讯,而这里平日是用来跳交谊舞的。

    当然,警方不可能像大侦探波洛那样,在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就能够寻到蛛丝马迹,找出真凶。事实上这个案子的嫌疑犯已经投案自首,看上去也不会再生出其他的枝蔓。只是眼下这女人疯疯癫癫的状态,让警方不得不怀疑可能有更为复杂的背景。

    而提议了这次联合侦讯的警官刚好是个文学爱好者,为了让自己在刑侦工作中迅速脱颖而出,他几乎看遍了古今中外所有的侦探小说。他从喜欢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到喜欢克里斯蒂的波洛,而他最近一直沉迷的,又是美国的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了。他为钱德勒塑造的那个冷峻而果敢的硬汉侦探飞利浦·马洛所深深吸引,进而说话做事都有意拿出马洛的做派,以至于同事们都觉得这个人越来越诡异了。他当然不具有马洛那种大侦探的风范,不过这个警官的长相确实很英俊,挺拔的外表下,也确实有一种让人迷惑的风采。

    在已经大白于天下的案情中(当然,这只是左邻右舍的想法),人们只需说出他们自己的那个部分。尽管很和缓的气氛,但却并不意味着其中就没有血案的始作俑者,怂恿者,参与者,甚至幕后指使者。于是尽管气氛是平缓的,但平缓中未必就没有潜藏着相互较量的暗流。

    在联合侦讯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个喜欢侦探小说的警官无意间看了一眼窗外。就看到了那些秋风中瑟瑟的花朵,摇曳着,那生命的凋谢。于是便不禁油然而生了某种怜悯,却也不知道那怜悯究竟是对谁的。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使劲,一定要挺住啊,那些凋零的花朵。他或者知道一个硬汉有时候也会很悲情的,甚至,很脆弱的,就像某个难以挽留的生命。

    警官首先把目光投放到来伊家做客的女演员身上。这个年轻的骨感女人曾经沧海,所以必然地从容自若,一副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架势。她旁若无人地坐在前排,叼着香烟。点烟的时候,她甚至示意警察要不要来一支?然后她从容地收起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她知道自己所以被传讯,仅仅是因为,人鱼杀了商人之后的那一刻,她也在场。但是她在场又能说明什么呢?于是女演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然后就只是悠然地吸烟,不再讲话,甚至戴上了墨镜。以为这房子无论再发生什么,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后来在警官的示意下,她才不得已摘下了墨镜。说,我只是恰好在伊的家中,恰好目睹了那一切。我并不认识人鱼,也不了解商人,当然,更不会被你们挤兑成杀手。那是我们电影中的情节。所以,对在座的人来说,我只是个外人,或者,过客。完了。您觉得呢?

    短暂的沉默。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轮到谁。于是他们只是消极等待着。

    当导演站起来的时候,似乎没有人反对他。大概他觉得自己和女演员是一回事,所以他们的行为应该是连续的。但是那个想要学马洛的英俊警官却按了按手,意思是让导演坐下。然后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女演员,那种,他自认为很犀利的目光,盯着她。

    然后他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据我们调查,在舞蹈学校的时候,您和人鱼曾住在一个宿舍。您妒忌她,因为她成了芭蕾舞团的女主角,而不是您。于是那个刚刚还傲慢无理的女演员扭动了一下身体,不再有那种近乎嚣张的气焰。警官说我提醒您这些并不是怀疑您。我们也知道一个女人想获得她们想要的东西,会怎样地一路艰辛。我指出你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只是为了告诫您,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要自以为是,这是做人的起码常识。

    好了,警官把目光转回到导演,手伸向他,您,您可以说了。

    无论如何,警官刚才的那席话,还是给了在场的每个人一个不大不小的震慑,让人们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于是再度站起来的导演大大消减了刚才的锐气,仿佛也改变了打算走过场的态度。显然警官刚才的那一番训诫是有备而来有的放矢的。尽管没有人注意到,但警官当时却已经在导演脸上看到了某种不屑。于是他觉得有必要扭转这种由女演员造成的玩世不恭的气氛。显然他成功了。

    是的,我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这一点随车的女邻居可以作证。我不认识那个杀了他的女人,就这些。导演说过之后打算坐下,但警官的手臂立刻扬起来并停在了半空中。

    警官咄咄逼人的目光,您真的没见过那个女人?

    没有。导演没等警官再说什么,就一屁股坐回他的位子上。他本来就不擅言辞,更不愿和这种煞有介事的男人周旋。他或者也有足够的智慧战胜警官,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智慧和才华浪费在这种人和这种事情上。

    您要么是说了谎话,要么,是您忘记了。我宁可相信您是忘记了,那么我可以提醒您。那天,在画家的阁楼上,您难道忘了那个被商人赶出家门、并且光着身子的女人了?而那一刻,伊女士就在您的身边,这一点您不会忘记吧?

    导演沉默。尔后他说,如果她就是那个杀了商人的人,那么,对,我见过。

    那么,商人呢?那个死者?您不会说您也没见过他吧?您那么频繁地造访伊女士的家?

    是的,见过,也打过招呼,不过几乎没说过话。

    您经常来伊女士家,您是她朋友?

    导演觉得他仿佛正在被扒光,至少,一种被扒光的感觉,并且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他很恼怒。

    那么,你们是……

    我们是同事。怎么啦?我来是为了她正在写的那个电影剧本,那也是我的剧本。我们通常都是这样合作的,我的想法,通过她的文字,表现出来……妈的,我凭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这和那个女的杀了那个男的有什么关系?

    警官莫名其妙地和缓下来,当然,你们都是艺术家,很高尚的职业,但里面就没有藏污纳垢了吗?而我们小区里发生的这起谋杀案,恰恰就是在你们这个艺术家的圈子里。男男女女,或者用男盗女娼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知道这绝对不合适。而我这种询问的过程,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是想把你们解脱出来,你们就看不明白吗?

    活动室中的气氛更加凝重。

    我知道您和伊女士是忘年之交。您欣赏她的才华,抑或她的优雅。很可能,您是把她当作完美女性来崇拜的,于是,您在您的剧组为她女儿安排了一个出品人的位置,当然是因为她的美国丈夫确实为你们捐了一笔拍摄费,但更深的意图我们就无从判断了。和本案无关。我说的这些决没有诋毁您的意思,这一点您一定要弄清楚。而有些案件,尤其是这类情杀案,通常就是在这种半明半暗、暧昧晦涩的情感地段发生的。这个杀人案当然和您及您的女演员毫无干系,但是,和您的电影也没有关系吗?我知道您电影的片名叫《八月末》,多好的名字。是的,甚至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了,但,你们会扔下你们的朋友伊女士不管吗?而且,如果有兴趣,说不定这个案件还可以成为您下一部电影的蓝本呢。据我所知,很多这类电影都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譬如希区柯克的电影,譬如,《黑色大丽花》……

    警官的一席话让在场的人再不敢小觑他。他就像专业人员那样,说着在内行人看来都十分地道的行话。他并且天马行空,天南地北,侃侃而谈,就仿佛这里已不是在侦讯,而是在召开一个关于艺术与刑侦关系的研讨会。

    然后是那个最有可能成为同谋的画家。显然,他是在座的人中最没有可能摆脱嫌疑的。首先,无论他怎样解释怎样辩驳,他都是那个曾经和商人打得不可开交的对手。于是他便也不再躲躲闪闪,左右腾挪,事实就是事实,他有什么好遮掩的,大丈夫做事大丈夫当。

    没错,他自从住进这个小区就孤身一人。事实上,他在纽约时就已经孤身一人了。尽管身边不乏各种女性,但来来往往的,他还是怀念自己逝去的妻子。或者就为了这怀念,他才回国,买下了这座大房子。他要在房子里挂满妻子的形象。一个没有忏悔、没有彻骨之爱的人,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是的,他就是为了怀念才来到海边的。别人不知道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有多重要。那些日出日没,潮起潮落。是的大海从没有千篇一律过。那不断变换的景观和色彩,给了我永不会枯竭的灵感和激情。

    画家不讳言曾为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画像。有时候是为了自己的艺术,但有时候,也是别人的需要。为自己的那些作品,他从来都规规矩矩地付费,就是付给模特的费用,有时候甚至付美金。她们都知道,他在美国挣了大钱,所以他这个人很慷慨,至少在模特的心目中。

    当然,其中也不乏那样的女性。什么样的?请您不要打断我,我会如实陈述的,即或你们不是警察。尽管这种说明几乎是侮辱性的,但我宁可把这当作是某种人生的自白。是的,也不乏我想要的,或者那些女人想要的,那些性事。尽管我看上去已经老迈,但是,我却依然葆有了足够的战斗力,这一点您几乎很难想象。是的我喜欢那种事,不,这不是教唆,只是某种坦诚。而我想要的,通常是能在感官上给我刺激的那种,哪怕她们不美,甚至很粗俗。但只要她们身体中的某个部位能深深地吸引我,我便会没完没了地画那个部位。妈的,这又是艺术了?通常,艺术和性是很难分开的,尤其我这种力比多过剩的人。是的,我画最能吸引我的,不,是最能诱惑我的那些部分。一幅又一幅地,素描或者油画,直到将那些部分烂熟于心。

    然后我就开始占有这样的女人。无论我花多少钱。但即使金钱都不能奏效的那些女人,我便会千方百计地让她们爱上我。我总是成功。慢慢地,她们就会因为我的画儿而崇拜我这个人。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当你有一天走进我的画室,你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献身于艺术。而那些模特就坐在你的对面,你的画里,您能说她们不是你艺术的一部分吗?

    好好,我知道这不是在上美育课,我好像也没有资格说这些。我是个道德败坏但却还有同情心的人,而这样的坏人在这个世界上还很多。是的我当然要说,那个凶手,不,那个女人,或者就按伊女士的说法,我们姑且叫她人鱼。是的,她不是有勇气走进我画室的那种女人。她的骨子里浸透了一种清澄的羞涩。是因为伊女士那位勇敢的女儿。这个快乐而热情的女孩想把她的青春留下。她的想法很大胆,也很简单。于是她就来了。她不是模特,却做了和模特一样的事情。那是她自己想做的,她于是不管不顾别人的议论。既然她是为她自己而活的,干吗还要在乎别人呢?甚至她的母亲。我喜欢如此断然的女人。想爱就爱,想恨即恨。然后她就得到了能够让她永恒的青春画作。

    她出钱买走了她那幅画。她本来还想买走她母亲的那幅,对不起,伊女士,那是我根据想象中的您创作的。我觉得您非常美,非常高贵,尤其您坐在阳台上眺望远方的样子,那神情简直就像是圣母。这是我回国后画得最好的一幅画。而这幅画,您甚至自己都没有看到过。其实它就陈放在我的画室。透过这幅画我只是想说,女人,并不是,当人老色衰,就不美了。不,那风雅流韵所支撑的,虽然已不是青春的肌肤,但却是一个女人的灵魂。那才是永远的。

    我说的这些没有意义吗?我当然要说那个凶手,那个杀人的女人。是的,不错,她确曾来过我的画室,是的,不止一次,很多次,甚至无数次。我无偿为她画了那幅留住青春的油画。是的裸体画。她所以又成了我另一些画中的人物,是因为,她想以此来补偿我免费为她画的那幅画儿。我无意中发现她的肢体如此柔软,才知道她曾经是训练有素的芭蕾舞演员。为嫁作商人妇,她几乎丢弃了生命中的全部。她没有说她曾经历过什么,只说,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一无所有。

    对她来说,我的画室就成了她的一个透气孔,或者,温暖的避风港。而我之于她的意义也就仅此而已了,没有任何的虚妄和炫耀。总之她需要依偎在我身边,需要,有个人觉得她很重要。尽管我们并不相互了解,但任何的艺术都是触类旁通的。于是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甚至心有灵犀。与其说她柔韧的身体、完美的舞姿让我的绘画成为了不朽,不如说,是我在为她丢失的那些优雅的舞蹈留下完美的记录。是的,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惺惺相惜中共同完成了那些画作。后来我将我画她的那些作品全都复制成原大的,送给她。我那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她日后的生活。事实上,那时候她和商人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

    后来我们在花园的大打出手就尽人皆知了。其实我和那个可怜的女孩什么也没有。但我只能应战,就因为他对那个女孩太不好了。凭什么商人要抢走她的一切?凭什么他掏空了她,又把她丢进垃圾箱?尽管我并没有碰过她,但我就是要把那个混蛋王八蛋视为情敌。哪怕我年老体衰最终斗不过他;哪怕我被打倒在地,从此再也爬不起来;哪怕我就此乘鹤而去也决不退让;我就是要为一个不幸的女人伸张正义。

    我没有想到她会杀人。她那么柔弱那么温和,根本就不是那种能杀人的人。后来她被他彻底逐出家门,也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她甚至没拿走我送给她的那些画儿,是的那些画儿足以维持她体面的一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柔弱中有一种不屈的刚烈。无疑她是我敬重的那种女人。我敬重的女人并不多。我们是因为相互的敬重而彼此疏远的。但是我却一直在想,如果她的生命中没有那个男人该多好啊。

    后来,当我亲眼看到她身上喷溅的商人的血,我觉得连我的人生信念都坍塌了。

    您真的没听说过,凶手经常潜入小区吗?警官显然不想再听他没完没了的表白了。

    画家望了望伊和女邻居,然后点头,小区里很多人都知道。

    那么,您对此就没有戒心吗?警官开始展露他的雄辩。或者,您对此就没有恻隐之心吗?是的,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您并没有伸出援手。您是自私的,甚至冷酷。或者对您的艺术而言,她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所以您也像商人一样地抛弃了她,或者您至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想,那些挣扎在绝望边缘上的人又该怎么办?她们是被整个的人群丢弃了。当然,您也许并没有那样做,您只是想和她保持某种距离,进而洗清自己。您没有像伊女士那样,劝说她,给她以爱,以温暖。甚至有时候把她带回家中,让她睡进她的客房。而您,您在她身上获取的难道比伊女士还少吗?

    伊的声音缓缓流淌。就像开裂的冰河下面那涓涓细流。和画家一样,伊说,她也没想到人鱼会杀人。她想留住她的,她甚至已经为她在码头健身中心找到了一份教舞的工作。她一直在等她。

    伊说,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就本能地认定了她就是安徒生童话中的那个小美人鱼。伊觉得她走在木栈道上,她的双腿一定很疼。伊不知这种很疼的感觉从何而来,甚而这疼痛如电流一般地,竟也传导到了伊的身体上。于是她联想起安徒生那个无限凄美的故事,她坚信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人鱼。从此和不爱她的王子在一起,直至牺牲掉自己的整个生命。于是生命如轻烟一般地风飘云散……

    所以,这个女孩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规定下了。伊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以至于人们几乎听不清她的话。

    是的,很可能,我就是杀了这个女孩的凶手。是我将她比作人鱼的。是我在惋惜她那么美丽的水一般流动的鱼尾,也是我在怜惜她的疼痛的双腿。但是为什么从第一刻,我就认定了那个女孩的未来?不,那不是我,而是那个残忍的安徒生。是他要让她成为飘散在海面上的,一个美丽的气泡。

    后来我开始了《八月末》的写作。那是导演十分看重的一部影片。而此前他已经沉寂了很久,甚至对自己的未来都失去了信心。于是他阐述关于这部电影的理念。他说这是一个发生在海边的凶杀故事。但影片中每一个人都不是原则意义上的坏人。他们是被逼上绝路的,当然也是性格使然。但被杀的那个人一定是男人,而杀人的那个人一定是女人。不知道他想要表现的是什么,男人的无辜,还是女人的残忍?

    如果把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倒换过来呢?我是说,有时候也不妨换位思考,也就是将心比心,伊小心翼翼地申辩着。如果是男人被抛弃呢?那么他会杀了女人吗?在片刻的沉默后,伊回答了自己。答案是,男人也一定会杀了女人的。

    在这个究竟是男人杀人还是女人杀人的问题上,我们一直有分歧。这分歧产生于我第一次见到人鱼的那一刻。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她迟早要化作气泡,飘散在海面上。所以我一直觉得杀了人鱼的是王子,因为王子并没有意识到人鱼的牺牲,和人鱼的爱。于是男人杀人的意念就形成了,并且根深蒂固。直到不久前才意识到,我所以如此坚持,其实仅仅是为了保护这个人鱼一般的女孩子。

    但最终还是被导演不幸而言中。是的,杀了那个男人的终于是女人。然而她尽管杀了男人,但最终被杀的,还是女人。你以为她杀了她爱的人,她还能活吗?她即或活着也一如行尸走肉,你以为她还有灵魂吗?

    这就是未来我们将看到的,一个女人杀人的故事。能想象吗,一个人杀了一个人,不是因为恨,而只是,出于深深的爱。如果那男人高尚,他或者就不该去折磨那个女人。她已经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多到她再也不能回头。也许那男人在濒死的一刻,心中曾满怀了深深的愧疚。他甚至以为自己已恶贯满盈,觉得是自己杀了那个女人。是的一种负罪感使他突然崇高了起来,仿佛置身于主的庇护之下。或者他觉得惟有一死,才能抵偿他在女人身上犯下的那诸多罪恶。于是他恳求那个女人杀了他。他知道那就等于是他们同归于尽。他所以肯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出来,是因为他确实已经不再爱她了。所以与其让她在这种没有爱的凌辱中艰辛存活,不如干脆死在她的刀下,结束自己,也结束她。

    是的,我宁愿相信那个男人是求死的。伊斩钉截铁。

    否则,怎么解释他既不反抗也不曾挣扎,就听凭人鱼在他胸前一刀一刀地切割着。他不喊叫不哀告甚至一声都不吭。就那样躺在血泊中,让自己的血溅到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

    是的,要有着怎样想要偿还的愿望,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如此任人凌迟?是的,要怎样坚忍的意志,才能让血管里的鲜血一点一滴地流干滴尽。是的,他已经阅尽人间春色,已经活够了,于是了断。但同时又以他的死亡证明了,有时候,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残忍。

    伊说到最后的时候,看了一眼导演。她觉得那是在怨恨他。为什么一切都要按照他的轨道?是他要那个男人死的,也是他逼使那个女人杀人的。伊于是不能原谅导演的尾声。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分歧将永远不能弥合。

    在所有被侦讯的嫌疑者中,最后就只剩下了女邻居。她始终目光如炬,看着前方,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到。但是她却始终坚定不移地看着,然后便在双眼的空茫中,开始了她近乎悲怆的陈述。

    她说,我身上从来没有沾到过那么多血。我把他抱在怀中时就感觉到,这个人已经没有脉搏了。我觉得恨一个人也用不着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吧?要恨到怎样地彻骨,才能将人的皮肉切割成如此一道道沟壑?

    是的我们已经做了很久的邻居。和伊,和画家,甚至和那个死去的人。如果说女人是有同情心的,但是,从见到凶手的第一刻,我就决计不会同情她了。她的诸多的劣行可谓令人发指。而最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她竟然转瞬之间就能从一个男人的床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如果对她这种毫无廉耻之心的行径,我们都不能达成共识,那么,我们也就无法解释在最后的一刻,她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将刀刃插进受害者的胸膛了。

    是的,我看到了你们不赞同的目光。我知道现在,唯有我,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你们全都一边倒地对那个凶手满怀了同情,那么死去的人就白死啦?怎么能连如此黑白是非都颠倒呢?

    结果是什么,关键是,那个最终的结果。你们难道看不见吗?还是故意忽略,甚至偏袒?那么我来告诉你们,结果是,有人被杀了,他就躺在我的怀中。我的衣服上浸满了他的血,而那个罪犯,却活着。

    而你们,为了那所谓的同情心,你们竟不惜歪曲事实。你们真以为杀人不是罪吗?甚至杀了人还是无辜的?

    在场的所有被侦讯者都瞠目结舌,甚至警官也警惕起来。

    用不着那些废话了。我只想说,要想获得对方的爱情和尊重,不能单单靠色相和暴力,一定还有更为高贵的方式。所以我不同情那个罪犯,因为她就是靠色相征服那些男人的。她先是睡在男人的床上,被唾弃了,那么好,她就送那男人上西天。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或者说得明白一些,评判一个人的爱的标准,要看是索取呢,还是付出?是抢夺呢,还是牺牲?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你将为他付出一切。你不仅要给他绝对的自由,让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还要时时刻刻关爱他,哪怕,他已经不再是你的爱人。你爱他要爱到,既让他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又不离不弃地侍奉左右。你爱他要爱到,不去嫉妒他的任何女人,甚至因为爱他而爱他的女人。所以爱是需要境界的。不像那些自私的女人,事实上她们爱的只是自己。所以一旦得不到,就只剩下毁灭这一条路了。撕碎一切曾经拥有的,连同她们自己的那颗邪恶的心。

    所以我要再重申一遍,我不同情这个女人,也不同意你们的观点。

    然后女邻居坐下来,重新凝视着某个方向。

    警官站起来。镇定自若地环视着大家。然后清清嗓子,做出一副很可能要长篇大论总结一番的架势,首先彬彬有礼地朝向女邻居,您说完了?

    女邻居正襟危坐地点点头。

    就是说最后的一位当事人,也已经说明了她和死者的关系。但是我觉得您的陈述还不够充分,首先您忽略了您和画家的关系。您为什么要专门为他开设画廊?又出于什么想法展出了那么多幅凶手的油画?而这恰恰是死者不喜欢的,于是就无形中加剧了凶手和死者之间的矛盾,这里面,您没有别的什么意图吧?

    女邻居坦然面对,画廊是我的,我愿意展出谁的画就展出谁的,这和杀人有什么关系?

    据我们所知,您也由此而离间了凶手和画家之间的关系。画家对那个女人是有诺言的,更没有答应在画廊开幕的时候拍卖人鱼的裸体画。但是你却私自毁掉了画家的诺言,让他从此无颜面对那个被凌辱的女人,也就无形中阻断了本来可以存在的画家向女人伸出援手。对此,您也不是有意为之吧?而您想要达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女邻居忿然站起来,想要离开。她一边走一边高声说,你们这儿就像刑讯室。不知道这欲加之罪从何而来?但是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工作人员挡住了去路。

    于是警官和颜悦色,说,请您回来,这里并没有人指证您在犯罪。您没有杀人,没有凶器,您身上只有商人淋漓的血。但是对于商人的死,您好像过于伤心了。您像好心人那样把他送进太平间,您极力克制着,不让您的眼泪流下来。或者这干脆就是您设下的一个局,一个迟早会有人掉进去的陷阱。所以,您才是那个为了爱而杀人的人,您才是比男人更凶残更恶毒更冷酷的那个女人,您也才是得不到就要毁灭的那个残忍的弃妇。为此您绞尽脑汁,用尽心力,倾其所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终于编织了这样一张杀人的网。

    您不用这样看着我,其实您早就没有眼泪了。您的眼泪已经干涸,但您的心里却还有爱。只是那爱太强烈了,像一团火,最终烧死了您爱的人。

    可惜您的罪是不能判罪的。您那么精心编织的只是一张智能的网。在任何一个环节上,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那个被慢慢窒息致死的人。无论谁撞上去都会灰飞烟灭。因为您的那张网上充满了毒液。您的毒液就是您的恨。恨才是杀人的真正动因。

    好了,现在您可以离开了。您已经大功告成,可以全身而退了。您没有杀人,但您的罪,是刻在您的脑子里和您心上的。当一个无辜的生命在您眼前凋落,您是快乐呢,还是被可怕的梦魇纠缠呢?

    女邻居一步步走向门口。大家的目光也都在追随着她。

    对着女邻居的背影,警官最后说,哦,我还忘了提醒您,您漏掉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那个被杀死的男人,是您的前夫。我相信您不是故意漏掉的。

    女人的背影停在门口。门外的光将她的身影包裹了起来。警官的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但是她还是停住脚步,扭转身,狠狠地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

    然后轻拂发丝,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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