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就那样发生了,那场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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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那样发生了,那场杀戮。

    这已经是伊第二次看到。人鱼几乎赤裸着从商人家中跑出来。伊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在画家的阁楼上。透过窗,就看到了那个女人,怎样奋力敲击着伊家的门。但是她不在。她多想在那一刻能帮助那个女人。她为此而长久地不能原谅自己,那一刻当那个女人遭遇不幸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躲在画家的阁楼上?

    而这一次,人鱼不单单赤身裸体,身上还沾满了血迹。

    伊抓住导演的手就拼命往回跑。

    这个满脸的惊恐和绝望的女人。带着周身的血迹在花园里奔跑,手里竟还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她高叫着,杀人啦,又仿佛求助般地,去救救他呀。她跌倒了,又爬起来,只拼命地向前跑着,救命啊,那绝望的哀号……

    伊冲过去,奋力将那个几近于歇斯底里的女人抱在怀中。让她在她的肩头喘息哭泣。然而,人鱼却奋力挣脱了伊的拥抱,指着商人的房子说,是的,是我,可你们要救他,一定要……

    伊其实早就知道商人又换了女朋友,她也曾几次看到人鱼在商人的房子外久久徘徊。为此她还曾把人鱼请到家中喝茶,拿出很多的时间来听她哭诉。她甚至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家中留宿,这也是后来商人为什么不再和她往来,甚至见面后不再打招呼。

    这也是商人诟病伊的地方,他认为这是伊在助纣为虐。那时候人鱼的神经确实已出了问题,不仅如幽灵般游荡在商人的屋前房后,身上还时常带着凶器。商人对此已忍无可忍,他还从来没碰到过如此纠缠不休的女人。对他来说,女人就应该是呼之即来,弃之则去,怎么可能永远纠缠在他身上呢?但他就是遇到了人鱼这样的女人,从此不离不弃地追随着他。他是看在他们曾经缱绻的面子上,才没有把她送进派出所或者疯人院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大大地网开一面了,而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怎么对不起她。他给了她存折,给了她信用卡,他甚至答应给她房子,却被她自己在画家那里制造的丑闻给打断了。如今,她在那个老色鬼阁楼上赤身裸体的传闻,在小区里已经家喻户晓,还要他怎样?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他怎么能容忍被别人戴上绿帽子呢?

    他于是只好求助于女邻居。那是女邻居亲口对伊说的。她说人鱼只知道吃醋,她难道不懂爱一个男人,就意味着,她要连他和别人的感情也要爱吗?当然她怎么可能懂这些?毕竟她是个自私的人。她不仅不许商人和别的女人交往,甚至连您的女儿都妒忌。而您的女儿多漂亮啊,那么高贵优雅,又……

    女邻居的挑拨离间,让伊觉得很不舒服。尽管她是在夸奖自己的女儿,但是,让女儿也卷进这种无聊的流言中,伊终究心里不愿意。

    伊本来不想掺和女邻居的是非,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说,我女儿怎么会……她丈夫是一位学者,她自己也是一名教师,他们……

    是啊是啊,当然了,她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只知道赚钱的商人呢?

    况且,她和人鱼,她们很谈得来的……

    您没注意过吧?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还东施效颦呢?她也学您女儿穿那种袒胸露臂的衣服,却怎么学也学不像,看上去就更像荡妇了……

    房子里的电话声。就中断了,女邻居的喋喋不休。也许就因为女邻居的中伤,伊才对人鱼有了更深的同情。她所以让人鱼住在自己家中,其实就是为了能说服她。被抛弃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你或许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不要再留恋那个男人了,你至少应该爱你自己吧。

    就是从那时起,商人不再和伊说话。

    于是在临海的这三座房子里,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不知道是被谁操纵着,人鱼愈加地有恃无恐。一天到晚像疯了似的,决心和商人血战到底。她不再听从伊的劝阻,而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商人的花园里。很快伊就感觉到了,这其中剑拔弩张的气味。迟早会酿成一场悲剧的,这是伊难以泯灭的预感。只是那时候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剧组和女儿身上。她每天提心吊胆,心慌意乱,女儿一天不打来电话就一天不得安宁。生怕女儿在那种近乎于罪恶的地方,丢失了她曾经阳光般的纯真。

    伊也曾看到过商人后来的那些女人。走马灯般地,你方唱罢我登场。表面上看,这个男人坐拥佳丽,春风得意,但内里头,伊知道,他可能什么女人都不再会相信了。

    于是人鱼的被抛弃才显得更加残酷。因为对这个痴情的女人来说,哪怕商人仅仅是个穷光蛋。出于同样的执著,人鱼决心献身于画家的艺术。不错,她当初索要裸体画像,确乎是因为受到了女儿的影响。但是当她真的领悟了绘画,她便有了自己的选择。尤其当得知自己柔软的舞蹈演员的肢体,能给画家带来更多的新鲜感;尤其当画家说,他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枝条一般柔韧的身躯,她就更是怀了一种对艺术的真诚和挚爱,不再彷徨,也不再回头。

    大概就是这勇敢且分文不取的献身艺术的壮举,彻底毁掉了她和商人之间那残存的丝丝缕缕。她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商人,投身画家,甚至,她是想借助画家对她的青睐有加,来挽救,她和商人之间那越来越冷落的关系。

    是的,她就是想激怒商人,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除了他,就不再有人需要她了。是的,她就是想透过这个移情别恋的假象,让商人意识到她的价值。但可惜以商人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智商,怎么能体会到一个女人的良苦用心呢?加上人鱼的表演太认真也太过火了,以至于陷入画家的创造中不能自拔。

    那么,商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而作为商人最重要的素质,就是在面临复杂的局面时,能干净利落地,快刀斩乱麻。

    当然,为了他的最后的尊严,商人和画家还是上演了一场被围观者叫好的格斗。不过,那已经不是为了谁了。女邻居的猜测没有错。一个能惹出那么多是非来的女人,还能要吗?

    在血泊中抱起商人的是导演。他抱起他的那一刻,自己也立刻被鲜血玷污了。那时候商人只穿着白色浴衣,里面的游泳短裤赫然昭示着,他本来是想到海里去游泳的,尽管八月末的海水已经很冰冷。可能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人鱼便游了进去。她可能早就潜伏在门外了,而她想对商人说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她根本不爱他的钱。

    一开始,她或者并没有真的想要伤害他。她就是把刀子掏了出来,举在手上,或者也只是想在商人的眼前晃一晃。

    是什么使一个柔弱的女人转瞬之间就成了杀人犯?

    失恋难道真有那么凶悍的力量吗?以至于唯有杀了对方,才足以平息心中块垒?

    当导演抱起商人的时候,简直惨不忍睹。他不能想象一个人的胸前竟会有那么多处的刀伤。是的,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流血,而更加难以理喻的是,这是一个女人一道一道划上去的,那所有的恨。

    不,那所有的,她对他的爱。

    是的,人鱼并不想真的杀死她爱的人。她只是受不了商人日复一日的冷漠。但奇怪的是,一个那么强壮的男人,他怎么就没有力量反抗一个甚至有些孱羸的弱女子呢?怎么能,就躺在那里任人宰割呢?

    是的,事实上当第一股血流涌出来,商人就已经丧失了反抗力。他晕血,他恶心,在自己流出的鲜血面前,他畏惧了。是的,这个潮湿而柔软的和平时代,怎么能让人拥有坚强的神经和意志力呢?所以男人应该是死在了自己的怯懦上,他没有反抗,就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于是这个装作很硬汉的男人只能束手待毙。

    当导演确认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已经断气后,他只能在心里骂着,妈的,你活该。

    当然也会有另一种可能,商人的某种良心发现。他不愿对自己爱过的女人无情无义。既然你来了,就意味着可以旧梦重温。于是做。做也做得天昏地暗。直到男人精疲力竭。

    于是男人沉静下来,但女人却更不甘心失去男人了。她不想自己的拥有,被别人得到,于是干脆……

    女人的第一刀就是这样开始的。然后是喷溅出来的鲜血,连着肉。那血肉相连的,疼痛。

    在看不到现场的境况下,是的,总有无数的可能性。是的男人被自己的鲜血吓坏了。于是接下来,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导演把商人抱上自己的汽车时,事实上,他知道这个沉重的几乎没有体温的男人已经死了。但他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离小区最近的镇医院。

    导演的汽车已经启动,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汽车前,她用手臂遮挡住被车灯晃着的双眼。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只是不顾一切地挡在那里。她哭着闹着想要爬上导演的汽车。但却被闻风而来的女邻居狠命地拽了下来。然后女邻居自己就钻进了汽车。是的,是她跟随导演前往医院的。

    她就坐在后排商人的身边。将那个已经冰凉的男人抱在怀中。她不顾自己昂贵的时装被鲜血染红。她只是不停地请求导演加快车速。

    导演说,我觉得这个人已经不行了。

    女邻居却立刻反驳,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于是导演不再说话。他只是不停地加速,不停地加速。只是他这辆越野车太破旧了。

    早知道开我的车了。女邻居不停地抱怨。一路上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嗫嚅着,也不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导演只听清了其中的一句,都说过一百遍了,那女人很危险,怎么就不知道提防呢?

    他们小心翼翼地龟缩在客厅。伊和人鱼,画家,还有被意外留下来的那位导演的女演员。她显然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看蜷缩在沙发边的那个血淋淋的杀人犯。

    甚至人鱼自己都很害怕,不敢看自己身上那斑斑血渍。她只是盯着伊的眼睛不停地问,他会死吗?不,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他是别人的。他说他并不真的恨我。他说他只是厌倦了。但这个世界能够因为厌倦就离散吗?是的我爱他,但决不是为了他的钱。您能相信我说的吗?我和他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伊帮助人鱼站起来。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又说,去洗个澡吧,换上我的衣服。

    人鱼向墙角退着,满脸惊恐。是警察要来了吗?你们,想要把我交出去?想要出卖我?不,你们不能这样。

    我们只能报警了。毕竟有个人倒在了血泊中。画家轻拂着人鱼的头发,孩子,为什么非要毁了你自己?

    人鱼的眼睛里涌出悲伤,但转瞬之间又放出光焰。您说毁灭?不,是新生。人鱼的腔调,足以让人们觉得她已经疯了。

    伊将人鱼送进客房的洗澡间。她为她准备了女儿留下的衣裳。

    人鱼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然后又跑了出来,我害怕。我不想一个人,看着,我身上的,他的血。

    这一次伊陪人鱼走进去。帮她打开水龙头,调好水温。但是她又一次逃离了浴室,惶惶地看着客厅里的人。是他的血。在我的身上。不,我不要洗掉,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了。她于是蜷缩着,紧紧护住了周身的血。这锈迹一般的赭红色血渍,如铠甲一般包裹着她。就昭示了,她曾经杀人的罪不容恕。但是,她对此却仿佛一无所知,仿佛,杀人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抬起头痴痴地看着画家,突然脱掉浴衣,伸展双臂,您愿意为我画一幅这样的画儿吗?一个杀人犯。您还从没有画过这样的女人吧?你害怕了?你的手在发抖?我看出来了,您是希望画一幅这样的画儿的。一个血迹斑斑的裸体女人。她身上沾满了刚刚被她杀死的恋人的血。她杀了他。然后,就永恒了。

    你是说,他死了?那么你也就没救了……画家扭过头去,热泪盈眶。他画过人间各种景象,却唯独没画过,眼前这个血污中的女人。

    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起。紧挨着电话的人鱼不由得一阵哆嗦。伊拿起听筒,却被人鱼狠狠按下。她甚至抄起茶几上的那个玻璃果盘,举过头顶。是的,他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活了。是的,我早就想死了,我活够了,而只有杀了他,才能杀了我自己。

    伊试图从人鱼的手中拿过那个果盘,她伸出手臂,好孩子,把它给我。

    人鱼飞快退向门口,你们谁敢动就打死你们,反正我已经杀过人了。

    这情景就像海上飘忽不定的阴云突然降临。伊还从没有真的经历过凶杀案。她只是按照导演的要求写了《八月末》。她想不到这个可怕的杀人案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她都认识。而那个血淋淋的可怜的杀人犯,此刻,就在她面前。

    电话再度响起来,锲而不舍地。

    女演员走过来想要拿起电话,却被人鱼推倒在地。于是大家惟有沉默。就听着那一声一声的响铃。不知那声音预示了什么。

    如果是医院打来的呢?伊轻声说着,我叮嘱过他们,到医院后就打来电话,我们要知道他的死活……

    他已经死啦!人鱼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他早就死了,他昨晚就死了。

    不,不会。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死了呢?如果还有一线希望呢?如果他需要我们某个人的血液呢?也许是你的,我们怎么可以不救他?如果他还活着,孩子,你要知道,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能救你的……

    可是,人鱼已经泪流满面,可是他已经,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伊突然觉出对人鱼来说,也许杀戮就是一种解脱。从此她再不用行走在刀锋上,也无须用疼痛的双腿去追逐人间的爱情。结束了,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她当然知道这是一种解脱,也知道她将由此获得新生。她将自由地飘散在大海之上,哪怕再也回不去那温暖的海底宫殿了。

    人鱼终于拿起电话。没有人要她那样做。但是她就是拿起了电话,于是便听到了导演的声音,人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

    人鱼丢下电话,推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跑向海滩。

    画家也不顾一切地追出去。他嘶哑的喊叫声立刻被暴风雨吞没。

    女演员急切地抓起电话,带着哭音,是你吗?这里太可怕了。那女人就像疯子。快回来吧,求你,我们走,我们离开这儿……

    女演员把话筒递给伊,他说他要跟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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